方舟

*bgm：圆周与方舟——Tank
*你是来解救我的方舟，赴一场人海浪漫环游。

1.仓库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仓库里。

这仓库基本是空的，只堆了零散几个箱子，看起来被废弃很久的样子。四周都很暗，灰暗的水泥墙壁、冷冷的白色灯光、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扇小小的换气窗，但现在应该是晚上，所以也没有什么光线透进来。这地方看起来很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我站起来，到处转了转，意外地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小男孩——他蜷在墙角，实在太小一个，整个人又灰扑扑脏兮兮的，所以我直到走近了才发现那里不是一袋水泥而是一个人。他把头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而我看见他苍绿的瞳孔和眼角的泪痣，一下子笑出声来：“萧逸？”

他几乎是瞬间就站起来，摆出防备的姿势，想要后退，但意识到自己本来就在墙角，有些懊恼地抿起嘴：“你是谁？”

“我？”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毛绒绒的卡通睡衣，脚上也是毛绒绒的保暖棉拖鞋，身形和打扮并没有和他一样变回小时候，而是保持着我失去记忆之前，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的样子。现在算什么，穿越吗？我穿越到小时候的萧逸身边？我来干嘛的？我要怎么回去啊？

“你到底是谁？”见我久久不回应，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我……”我胡乱搪塞了一个理由，“我是毛绒狗狗仙女，被奸人构陷，天帝震怒将我贬下凡间，”我给他展示我睡衣帽子上的狗耳朵和拖鞋上的狗头，“v我50助我重回天庭洗刷冤孽，事成后必涌泉相报……”

他盯着我，眉毛拧起来，一直不说话。这表情太严肃了，甚至很少在成年的萧逸那里见到，放在这么一张小孩脸上就更显得奇怪。我本来就心虚，被他这么盯着，眼神愈发飘忽，不敢和他对视。真是要命，他这时候才几岁？怎么跟个大人似的？

萧逸终于说话了：“v我50是什么？”
“……我瞎编的，不重要，”我说，暗自松了一口气，“你又被关仓库了？”
萧逸睁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这才像个小孩样，我满意了，伸手捏捏他的脸，皮肤倒是很好，可惜没什么肉：“当然啦，都跟你说了我是毛绒狗狗仙女，你也可以叫我神仙姐姐。”

萧逸又缩了缩，避开我的手，看了我两眼。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耳根可疑地红起来：“那我的愿望，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愿望？什么愿望？”我下意识问，察觉要露馅，又很快找补回来，“我们神仙只会接到任务派单，不知道具体内容，就像外卖骑手一样——算了你应该也不知道外卖骑手是什么——总之呢，就是有人通知我：这里有个小孩在许愿！然后我就会下凡来，努力实现你的愿望。”
他皱眉：“可是你刚刚还说，你是被贬下凡间的。”
“……戴罪立功嘛！我多多行善积德，就可以早点回到天上呀。”这小孩，脑子转得倒还挺快，差点没圆回来。

萧逸揪着衣角，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像是在思索我的话可信度究竟有几分。为了表示诚意，我在睡衣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块巧克力来。说起来这巧克力还是萧逸去瑞士比赛的时候给我带的，看剧的时候嘴巴闲不住，就随手去盒子里抓了一把揣口袋，还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把巧克力递给他：“要不要吃？”
萧逸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你不是说，不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这下换我瞪大眼睛：“你的愿望就是吃巧克力啊？”
“是吃糖，不过差不多。”他小声说，剥开包装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小脸立刻皱起来，但还是含着那块巧克力，没有吐掉，“好苦……”
这是黑巧克力，他可能没有吃过，我笑出声，被他剜了一眼，悻悻然耸耸肩：“再含一会儿就不苦了，这叫先苦后甜。”
他有一小会儿没说话，直到应该是咂摸出一点回甘，才开口道：“我没有吃过这种。”

他一说话，露出被巧克力糊住的棕色牙齿，配合他别别扭扭的冷淡表情，就显得格外好笑。我没忍住，伸手又要掐他的脸，意料之中地被他皱着眉闪开，只好把手又收回来：“你很爱吃糖吗？”
他摇摇头：“没有钱买蛋糕，所以买糖，但是被关仓库了，所以买不到糖。”
买蛋糕？或许看出我的疑惑，他近一步解释道：“今天我过生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到过生日的时候，刻意避开了我的眼神，睫毛垂下去，在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我下意识想说生日快乐，但他或许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听，所以只是问：“为什么不出去呢？你其实是可以出去的，对吧？”
他的视线跟着我一起往上，一直移到靠近天花板的位置，那扇小小的换气窗：“反正出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待在这里。”

“好吧，”我说，和他并肩坐下，却没有安慰他，“你是不是想说，待在这里至少还有我陪你？”
他一下子又红了耳朵，别过脸去，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没有否认。真是小孩，我笑眯眯地又去摸他的脑袋，这回他没有避开——或许是因为他坐在避无可避的墙角，我如愿以偿挠了挠他的后脖颈，这时候他还没有留后剃发的习惯，头发软软的，像小猫，很可爱。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我问，“或许以后我能帮你实现。”
“我的愿望很难实现的。”
“说来听听嘛，万一呢。”
他于是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买吃不完的生日蛋糕。”

“这有什么难的？”
“赚钱，不难吗？”
“你们小孩真是没见识，”我说，装模作样比划了个复杂的手势，“我掐指一算，长大以后的你会当很厉害的赛车手，赚很多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还会长得很高、很帅、身材也很好，三围大概是102/76/96吧……”我说到这里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他，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可能年纪太小，对这串数字还不是很有概念，“总之，可以用一只手就把我抱起来。”
“把你抱起来？”
“……我说错了，是把你女朋友抱起来。”
“我女朋友？”
“对啊，你以后还会找到一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女朋友，简直人生赢家。”

他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我，嘴唇抿着，眼睛却弯弯的。我瞪他：“干什么？嫌我不够漂亮？”
他摇摇头：“我以后的女朋友，会像你一样，也给我吃巧克力吗？”
“没出息，”我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你都赚那么多钱了，不应该是你给你女朋友买巧克力吃吗？”

他又不说话了，和长大以后的萧逸不一样，这个时候的他好像很容易害羞，或许因为被同龄人排挤，讲话也断断续续的，不太习惯和人交流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问他：“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了。”

“怎么会有小朋友没有愿望的？”我说，“你是不是假的小朋友？”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已经三十岁了，只是长不高。”
“……你别想骗我。”
“我知道你差点就信了。”他终于笑起来，像个真正的小朋友一样。

原来萧逸从只有萝卜高的时候就这么恶劣，我想，刚要说话，就看他笑着笑着，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这才意识到他身上甚至只穿了一件单衣。现在是冬天，仓库里又潮湿，他不怕冷吗？
“我有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摊平手掌，给我看掌心里升起来的那一簇蓝色火焰，“有时候太冷了，我就烤一烤。”

我把手伸过去，的确感受到一阵暖意：“但这么小一簇火苗，也不够你取暖吧。”
“它可以变大，但那样我没法控制。”他小声说，又打了个喷嚏，“所以，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

“那你冻感冒了怎么办？”我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再许一个愿，就许，想现在立马暖和起来。”
他皱眉看着我，久久没有动作。我催他：“快点呀，过生日就是要许三个愿望的。”
“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
“好吧，”他说，“我许愿现在立马暖和起来……唔！”

他挣扎了两下，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在这个时候还没长成，形状显然要圆钝很多。他瞪我的时候没什么杀伤力，龇牙咧嘴的，挣扎的力气也算不上大，连我都能轻松制住。我把他整个儿搂在怀里，才感觉到他真的瘦到硌手，身体薄薄一片，骨架也很小，几乎有点营养不良了。

我说：“我可是毛绒狗狗仙女，我的工作就是做小孩子的陪睡玩偶。”
“我睡觉才不用什么陪睡玩偶。”
“那今天刚好尝试一下咯，保暖安眠，居家旅行必备。”
他似乎还想反驳，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把头埋在我颈窝，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小孩嘛，好哄得很，我把他搂紧了，轻轻拍拍他的背，没多久就听见他变得均匀的呼吸声，想也知道是睡着了。

他身上有股泥土的味道，头发上也是，显然算不得好闻，老叫人想起家里养的三只小狗，去外头滚了一圈，满身脏兮兮回家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萧逸不是给我温暖、张开双臂拥抱我的那个人，反而成为蜷在我怀里小小的一团。其实他睡着之前我就隐隐感觉到他在哭，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这仓库里只有我们两个，抽泣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我只是不想拆穿他。对小男孩来说，因为一个拥抱就掉眼泪是很丢人的事情，即使这个拥抱可能是他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但对大人来说，拥抱一个买不起蛋糕也吃不到糖果的小男孩，或许是我今晚来到这里，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我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小声说：“生日快乐。”



2.书院

这一次，我醒在一间学生宿舍。

四人间，上下铺，但是床铺几乎是空的，只有其中一张下铺躺了个人。我走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萧逸。他这个时候应该十四五岁，眉眼比小时候长开了一些，但还带着一丝稚气。他原本正望着上铺的床板发呆，见到我，很明显吓了一跳：“你是那个仙女？”

“是毛绒狗狗仙女，”我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你又许愿了？”
“我……我没留神，就又把机会用掉了一次，”他说，“你怎么换衣服了？”
“我也不能一天到晚做毛绒狗狗吧，偶尔还是要做一回仙女的。”我说，其实是因为我回去以后，睡了一觉刚醒，准备按照原计划出门，结果才换好衣服，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来，“不过是什么机会？许愿还有机会？”

“有三次机会。”他似乎不愿意多说，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开，“裙子挺好看。”
当然好看了，是上礼拜你给我挑的，我在心里默默腹诽：“这次又有什么愿望？”
“其实没有，”他说，“就是，想找人陪我过个生日。”

“这个简单。”我从背后掏出一大包棉花糖，是我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在茶几上顺手抓的，多亏萧逸爱给我买零食，家里到处都是吃的，随手就能拿到，“喏，你要的糖。”
“谢谢，”他撑着床板坐起来，看着有点费劲，“你喜欢吃棉花糖吗？”
“诶？我以为你喜欢吃烤棉花糖。”
“烤棉花糖？我没有吃过。”

长大后的萧逸确实是喜欢吃烤棉花糖的，这个吃法甚至还是他教会的我，但原来，他第一次吃这个玩意，居然反而是因为我吗？我感受到时间旅行的奇妙之处，觉得很有意思，坐到他床边去正要开口说话，才发现他的嘴唇干裂，脸也白得吓人，笑意一瞬间冻在脸上：“你怎么了？”
“没事。”他说。
“怎么可能没事，”我伸出手背，探探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烧，“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真的没有……”他说，在我的怒视之下声音渐渐变小，“就是今晚，被教官罚了。”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把他的上衣掀起一点，看见腰背处触目的伤痕。其实我之前也猜到他从小到大肯定都不是听话的那类人，但我没想过“不听话”的惩罚会这么严重。指尖碰上去，他倒吸一口凉气，把衣服放下，重新坐好了：“怎么动手动脚的？”
“……喂！”

“好啦，”他笑了笑，“看来仙女的眼泪也不会变成珍珠嘛。”
“真的哭啦？”见我不说话，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歪着头过来看我，眼睛亮亮的，“烤棉花糖是什么？我想吃。”

我本来确实是有点想哭的，但被他这么一打岔，哭也哭不出来了。仔细想想，在人家生日的时候掉眼泪确实有点不太好，我伸手，把棉花糖拆开，问他有没有竹签。
“学生宿舍怎么可能有竹签？泡面叉子倒是有，有时候被罚了晚饭，我就在宿舍偷偷吃泡面。”
“也行吧，”我说，按着他说的找来了一桶泡面，打开拿了塑料叉子，叉了一颗棉花糖，“你点个火。”

“到底是谁许愿？”他笑，摊平手心，点亮一簇蓝色的火苗。火焰比上次稳定很多，更接近于他成年后的样子。我把棉花糖放上去，很快就烤成焦糖色，放在嘴边吹了吹，喂给他吃。他有些迟疑地张嘴吃了，含含糊糊地说：“这也太甜了吧！”
“巧克力嫌苦，棉花糖嫌甜，你还真是难伺候。”我故意说，果不其然看到他吃瘪，从我手里拿了叉子，自己给自己又烤一个。

“怎么就你自己吃？我也想吃。”我说。
他闻言，把咬了半口的棉花糖递到我嘴边：“喏。”

他看起来只是想故意逗我，并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就着他的手吃下去。这个时候的他还是年轻了点，不知道我们一开始就完全信息不对等，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儿时见过一面的陌生姐姐，但对我来说他可是我朝夕相处一年多的男友。所以他整个人几乎都僵住，拿着叉子的手悬在空中无所适从，我见他这副样子，即使本来不打算嘲笑他，但还是没忍住笑了：“这么小气？”

“你，”他憋了老半天才说，“你对每个许愿的人都这样？”
“对啊，”我说，见他撇了撇嘴，才补了一句，“不过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找我许愿的人。”
他“切”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看来你这个神仙，业绩也不怎么样。”

“虽然业绩不好，但我业务能力可是很强的！”我拍拍胸脯，“还想做什么，使命必达！”
“你会唱歌吗？”他问，“能不能给我唱一首生日快乐歌？”
“当然可以！”我清了清嗓子，刚要唱，门口就传来一阵响动，还没反应过来，萧逸就眼疾手快把我压倒在床上，被子一蒙，我们两个就一起被完全裹在里面。

几乎是同时，宿舍门被打开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硬底军靴击打着地面，在床边仔细兜了一圈。萧逸紧紧压着我，吐息离我很近，我们两个的胸口之间只隔着那一袋打开的棉花糖。袋口撕得太大，滚落一颗在被子里，他下意识捏起来，或许是怕我出声，抬手往我嘴里塞。指尖碰到我的嘴唇，甜腻的味道在我嘴里化开，棉花糖的气味和他的呼吸混在一起，让我有点头晕目眩。

“……是因为被子里缺氧。”教官走了以后，他火速把我松开，声音却不敢太大，只用气声说道。
“你的脸也是因为缺氧吗？”我伸手去碰他滚烫的脸颊，“好红哦。”

他吃瘪：“你到底是谁啊？”
“都跟你说了我是仙女，”我说，试图去勾他的下巴，“叫声神仙姐姐来听听。”
他一脸“你看我信吗”的表情，随即说出自己的猜测：“你是不是……从未来来的？还是平行世界？”

倒是长进不少，还知道平行世界，不像小时候那么傻乎乎的了。
“你猜的没错，我来自未来，”我说，“大概在……八年后？”
“那你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大？”
“确实差不多，差几个月吧。”
“你和未来的我认识吗？”
“当然，不然怎么会被你一个愿望就召唤到这里。”
“那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很犹疑，甚至有点忐忑，像小时候一样不太敢看我。这样子很可爱，成年后的萧逸总是把我逗得团团转的那一个，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情态，所以我决定也逗他玩玩：“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他看起来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又说道：“那你可以给我唱生日歌了吗？”
“当然可以，”我说，抖开被子，盖在我们两个的头上，“只是，要小声一点。”

被子是书院发的，又潮又硬，里面的棉花坨在一起，保暖功能也很不好，但此刻却足够把我们和外界隔开。萧逸掌心亮起一簇蓝色的烛火。这是他的十五岁生日，没有蛋糕，但是有蜡烛和生日歌，还有为他而来的我。我很小声地唱“祝你生日快乐”，唱得并不算好，只勉强没有跑调，可他始终笑眯眯地听，空闲的另一只手还在打着节拍，表情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首歌为他而唱起。
我看着他，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眉眼，每一寸都是我最喜欢的样子。这是萧逸，即使被丢在这样冷的冬天，这样黑的书院里，也能给自己点起一簇明亮火焰的人。明明那火焰是很冷的蓝色，火光之下，他的脸却被映得分外温暖，宛如一个即将到来的春天。

“唱完了，”我说，“吹蜡烛吧。”
他低下头，轻轻把火焰吹灭了，于是空气变得很静，四周不见五指。我感觉到他慢慢朝我靠近，呼吸、体温、以及渐渐稀薄的空气。他的鼻尖碰到我的鼻尖，我听见擂鼓般的心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我还有一个愿望……”他小声地、试探地问，“你可以答应我吗？”
当然可以，但不是现在。

在离他的嘴唇只有半厘米的地方，我用气声说：“生日快乐。”



3.方舟

再一次见到萧逸，是在白银国境内的轮船上。

这回我出现在轮船内部的餐厅，夕阳西下，舞会刚刚开场，音乐响起时我很有些措手不及。好在我仍穿着那条裙子，在众人之间也不至于太突兀。尽管经历了之前的波折后有一点皱，但被我抓紧时间仔细整理过，不走近看应该看不出来。

这次和前两次都不同，周围都是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不再只有我们两个，但在人群之中我仍然一眼就看到萧逸。他穿一身黑色的作战服，背对着我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后腰鼓起来一块，想也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一次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他戴着的耳钉是我去年送他的七夕礼物，手上亮闪闪的戒指也是出自我的手笔。萧逸确实对我提起过，他这两天正在白银国做一个任务，而且出了一些不方便在电话里说的问题，很可能无法在生日当天及时赶回来。

我联想到前两次，仓库、书院，每回我出现的时候，都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难道这回的任务也是一样？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加快脚步往他身边跑，没想到的是离他只剩两步的时候他却突然回了头，身子也转过来，我刹不住车，一头栽进他怀里，他稳稳把我接住了，声音带着笑意：“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啊？毛绒狗狗小姐？”

我费劲地重新站好，气都没喘匀就问他：“你有没有出什么事？”
他张开双臂，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看起来好像没有。”
原来是虚惊一场。我这才有空，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和又一次皱了的裙子：“那你这次许愿，又是因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伸手捏捏我的脸：“不为什么啊，就是想你了。”

“可是，我记得你说——”
“只有三次机会，对吧？”萧逸又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为什么这么随便就用掉？”
他看了我一眼，书院那一夜对我来讲只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讲却几乎已经是将近十年前，但看他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在昨天一样，学着我的语气，用我那天晚上说的话回击我：“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切，谁稀罕。我瞪他一眼：“那你今天还要不要许愿？”
“许愿？对你许？”他撇撇嘴，“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抱起来。”
这人记忆力怎么那么好？

或许是嫌餐厅里太吵，萧逸去甜品台拿了几个小蛋糕，拉着我穿过人群，一路溜到甲板上，和我一起靠着船舷吹风，喂一个柠檬味的马卡龙进我嘴里。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我满嘴甜食，嘟嘟囔囔地问，“太神奇了，从昨晚到现在，我穿越了整整三次！”
“我不知道，”萧逸诚实地摇摇头，“我只知道，每当我想见你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乱讲，第一次你压根不认识我。”
“第一次当然不是，”他笑，“第一次我想的是，如果有人能给我过个生日就好了，然后你就出现了，带着很苦的巧克力。”

“第二次呢？”
“第二次我想的是，毛绒狗狗仙女可不可以给我带一点甜食过来？”
“嘿嘿，然后我就带了棉花糖！”
“那是我第一次吃烤棉花糖，很好吃。”

“那，这一次，你想的是什么？”
他直直望向我，很认真地答：“想的是你，只有你。”

我被他看得有点脸红，把手里剩余的半个马卡龙塞进他的嘴巴，他张嘴吃了，和我一样张口结舌，被甜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他：“这么说，其实你早就知道我？那后来你遇见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天台上，我们第一次见面？”
“当然记得，我还以为你是坏人。”
他一下子笑了：“我以为那是命运。”

早早听闻白银国人浪漫热情，却没想到萧逸只是去那边待了两天，就变得这么会说情话。我不敢看他，低头掰了半个麦芬，小口小口吃着。而他也弯下来，用目光去找我的目光：“这就害羞了？欺负小孩子的时候不是很有底气？”
“你怎么瞒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
“就是为了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才一直没跟你说，”萧逸大笑，伸手揽我的腰，把头埋在我颈窝里，“就当是我今年的生日愿望之一。”

“之一？”
“对啊，我可是很贪心的，”他看了一眼手机，“下一个愿望，还有……嗯，两分钟。”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海里看，却只看到落日在海平面上最后的一抹余晖：“所以是什么？”
“再等两分钟，”他说，把脸凑过来，“可是两分钟好长，要不要趁机接个吻？”
我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将他推离到我二十公分之外：“不要！”

“哎，好吧，”他故意大声叹一口气，把我剩的半个麦芬也吃了，“其实小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仙女。”
“难道现在不是？”
“是是是，现在也是，”他笑，“应该这么说，小时候以为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你真的是。”

“那是当然，我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划破空气的尖啸，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往下蹲，萧逸却架着我的胳膊肘不许我逃：“胆子这么小？是烟花。”
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并不是我以为的什么恐怖袭击事件。海平面上升起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把因为太阳下山而变得黯淡的天空重新点燃。我望着流丽的焰火，几乎移不开视线，而萧逸在我耳边说：“这次任务的金主是个婚庆公司的老板，他们公司的海上烟花秀做得很好，我就顺便要了个人情。”

婚庆公司……我抿了抿嘴，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过于紧张。萧逸把我圈在怀里，下巴搁在我的发顶：“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小声嘟囔，“你准备这么多东西，到底是谁给谁过生日呀……”

“你不是给我过过好几次生日了吗？在仓库、在书院、还有去年。”他笑，“今年你准备了什么？”
“我准备的都没用上……”我扁着嘴，“我以为你会回光启的。”
“一切都按照计划多没意思，”他说，“我本来也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的，但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
“梦到我们，小时候的我和穿毛绒睡衣的你。我梦到我被丢进大海里，四周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快要淹死的时候闭上眼睛许愿，然后你乘着船出现，把我救上来，身上软软的、毛茸茸的，搂着我哄我睡觉，声音很好听。”
“你做梦怎么这么详细？”我笑出声，“我都是睡醒就忘记梦了些什么。”
“因为这个梦我做过很多次，”萧逸低头，轻轻吻我的侧脸，“后来的很多时候，我撑不下去的夜里总会梦到你。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这个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直不停地在海里游泳，直到那天在天台上见到你，我才知道自己终于靠岸了。”

他的声音混杂在焰火的尖啸声中，显得有些不真切，但他的呼吸、心跳、体温都紧贴着我，如此真实地将我包围。我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掉眼泪，偷偷抹了抹眼睛：“我会陪着你的，永远都会。”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才把最后一次机会用掉了，之前我可是攒着不敢用的。”

我扭过头看他：“什么意思？”
“以前我不敢乱用机会，是因为只有三次，用完了就没有了，但现在不一样，”烟花放完了，一切重归寂静，他的声音洒落在我耳边，就变得更加清晰，“没有许愿的超能力也无所谓，因为我想见你的时候，就随时可以见你。”

他从餐厅里端出来的瓷盘还放在船舷上，里面只剩最后一块奶油蛋糕，长得很朴素，就是纯白的奶油和金黄的蛋糕胚，没有多余的点缀。我看着他把盘子重新端起来，没忍住笑了：“真是抱歉，长大了也吃不上真正的生日蛋糕。”
“比小时候好多了，”他不在意地笑笑，“帮我拿着，我要点蜡烛。”

他居然有蜡烛？我接过盘子，睁大眼睛，看着他从后腰摸出一把东西——不是我以为的手枪，是七八根捆在一起的仙女棒：“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
“哄女孩子用的，”他说，“不是你教我的？赚了钱要给女朋友买好吃的好玩的。”

我一时语塞，他也并不指望我能回他，噙着笑意插了一根上去，然后点火。仙女棒比一般蜡烛亮很多，在蛋糕上燃烧着，并不像是能被寿星直接吹灭的样子，而且恐怕等它点完，底下的蛋糕也没法吃了。但没人在意这个，我看着萧逸，萧逸看着我，仙女棒的光芒倒映在我们眼睛里，像是全世界的星星、全世界的月亮、全世界的太阳都装在里面。

他说：“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
“我不敢，”我有点不好意思，“前两次我一说出这四个字，就一下子被送回去了。”
“没关系的，”他说，握着我的肩膀，仙女棒点完了，周遭暗下来，像是整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条船，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次不会，你试试看。”

他凑过来，鼻尖贴着我的鼻尖，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认真地说：“生日快乐。”
这次我真的没有消失。
因为我的男朋友，花了小半辈子想念我和等待我的人，终于在这一次，牢牢抓紧了我，深深吻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