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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の沉戬合集   作者:台风接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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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梦

眼下刚过晌午,日头还很大,虽是春天,却已经有几分酷夏的气势。沉香拖着脚步独自走在山路上,衣服脏了,上头全是泥灰,抬手用袖口擦眼泪,脸就也变得黑糊糊的。

他是被先生赶出来的,因为赶他的时候他不肯走,还让几个书童给打了一顿。他没钱念私塾,成日里偷偷蹲在墙根听先生讲学,一开始只是劝,后来变成赶,再后来就动手了。也不能怪人家,他知道的,一切都讲究个代价,世上没有平白的好处,他必须要付出对等的东西,才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但如今他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都得不到,这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依旧要哭,不为别的,就是太疼了,那几个书童下手不轻,打得他脸肿了,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其实说不上有多伤心,但小孩子就是这样,疼了就忍不住会掉眼泪。他的腿也疼,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原本是想回家躺一会儿,但他家明明是在山脚下的镇子上,走着走着,却不知怎么走进了山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迷失在山中,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此时,他眼前见一座破败庙宇,看上去年久失修,连牌匾也歪斜。他家道中落前也曾正经上过一两年学,后来又偷偷旁听了几年,故也认得字。沉香抬起头,眯着一双泪眼看,上头写的是:二郎神庙。

他晓得二郎神是个好神,镇子上大家都拜他。沉香小时候,也曾经和母亲一起上山,给二郎神点过几柱香,只是后来太久不去,竟不知这庙破败成这副模样。看来二郎神像他一样可怜,家都要没了,他想,慢慢走上台阶,走进庙里去,他要歇息一会儿,等体力恢复了才好再找回去的路。

沉香进去庙里,原本还想着能在供台上找些供品来吃。他早就饿了,肚子空空的,尽管知道这样不好,但也顾不上这许多,只是他没想过供台上竟然什么也没有。他叹一口气,原来二郎神比他还要可怜,他家里好歹还有几个馒头呢,还是白面的,不过吃完就也没有了。

罢了,他在蒲团上坐下,厅里很阴凉,这让他觉得舒服一些,眼睛也慢慢闭上。将睡未睡的时候,他听见一道男声,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沉香?”

他吓了一跳,立即从蒲团上站起来,警觉地去看发出声音的方向。他看见一个男人,形容俊美,身着战甲,手持一把三尖两刃的银色长刀,额间一只天眼,竟和坛上端坐的神像一模一样。

沉香一愣,声音也变得迟疑:“你,你是……”
他原本想问,“你是二郎神显了灵?”,但那男子却叹一口气,道:“我是你舅舅。”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觉得神仙在骗自己。二郎神不是好神仙么?为什么要骗小孩子?他有些不高兴,恨声道:“我要是有个神仙舅舅,我娘怎会被我那个赌鬼爹爹发卖了去?”
“这个娘不是你娘,你母亲是三圣母杨婵,你是我的亲外甥,”说着,那男人朝沉香的方向迈了一步,见沉香立刻向后退去,男人脚步也停了,眉头拧着,很无奈的样子,“你此次是下凡来历劫的。”

什么是历劫?就是来这世上吃苦受罪吗?沉香眨了眨眼,正在思索,又听见男人说:“你这一世,确实命运多舛。”
沉香惊道:“你怎知我心中所想?”
男子答:“我可是神仙。”

不知是不是错觉,沉香觉得他的语气有一丝得意,这和他所以为的神仙的样子不太一样。他酝酿着,正要开口,那男子又说:“你要是不愿唤我舅舅,也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杨戬。”

杨戬告诉了他一些事情,比如神仙成年之前都要下凡历劫,渡过劫难才算真正长大,又比如他原本是天庭里无忧无虑的沉香太子,被母亲和舅舅疼宠着长大,从小未受过半点委屈。所以他此番历劫,杨戬才放心不下,跟着下了凡来寻他,谁知被公务绊住,阴差阳错晚来了几天,等二人终于见面,沉香已经投胎转世十年有二了。

杨戬说着,朝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颗糖。他原本还不信,见到糖立刻就信了,从前只有母亲才会给他吃糖,这个人也给他吃糖,那一定是舅舅了。他小心翼翼剥了糖纸,舔了一口,发觉果然是甜的,于是眼睛弯起来,小声喊了一句“舅舅”,杨戬没料到他竟然这么乖顺,稍稍愣了愣,很快也笑了。

“好孩子,你受了不少委屈。”

沉香听了这话,眼泪蓄在眼眶里,几乎要滚落下来。母亲被发卖之后就没有人用这种关心的语气同他说话,父亲不管他,村人瞧不起他,曾经的同窗和教他念书的先生也都嫌弃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又舔了一口糖。杨戬又笑了,让他不要省着吃,自己这里还有很多,说着,杨戬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把糖果来,还有许多瓜果和干粮,招呼沉香过去填饱肚子。

“你要吃快些,”杨戬道,“我存了一丝念力在这庙里,故而有你的消息时,我才能及时传念过来与你见面。但神仙历劫向来是不容许从旁相助的,我得尽快回去,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沉香点了点头,快速吃掉手里最后半块饼,他撑得有点难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杨戬见他这样,又笑起来,道:“你不要吃坏了肚子,我今后会常常来看你的。”

“真的吗?”
“真的,”杨戬承诺,“日后,每当你觉得痛苦难耐的时候,你就上山来,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我会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话杨戬就消失了,沉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发觉胃里胀胀的,是很久没有过的、完全吃饱的感觉。刚才的一切不是梦,他想,回家的步伐变得比来时轻快许多,原来他是神仙,原来他有惦念着自己的舅舅。

再后来,沉香又上过几次山,只是或许真因为仙界的什么规定,他闲来无事要想上山,就怎么也找不到那间破败的二郎神庙,只有在他确实遇到难事,或是受了不小的委屈,遍体鳞伤哭着上山去找舅舅的时候,舅舅才会出现在二郎神庙里。和杨戬见了几次面,他发现杨戬也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厉害的神仙,反而和二郎神庙破旧的牌匾一样,有一种凋敝的感觉。

“那是因为我只有一丝念力。”杨戬道,今天他给沉香带了烧鸡,还有几个李子,说是用来解腻。沉香吃一口烧鸡,又咬了一口李子,被酸得直皱眉:“念力就出不去这里吗?还说是神仙,简直像被笼子关着的宠物一样。”

他最近和杨戬熟稔一些,这回是父亲赌红了眼,要把他也带去发卖了,他被往死里打了一顿,又追着跑了老远,就这么一路跑上了山。好在这回杨戬等着他,他进了庙里,躺在地上,杨戬关切地过来察看他的伤势,还替他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梳好。

杨戬是好神仙,也是好舅舅,沉香毕竟还是小孩,自觉和他混熟了,说话就随意些。谁知道杨戬听了这话,老半天不出声,像是生气了,沉香放下手里的鸡腿,忙凑过去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戬一下子笑出声,伸手揉揉他的头:“你真好骗。”

什么嘛,原来是逗着他玩。沉香皱皱鼻子,坐回去继续啃他的鸡腿,不再搭理杨戬了。

见他这样,杨戬反而话多起来:“诶,你想不想知道,天上是什么样子?”
沉香果然忍不住,问:“是什么样子呢?”

“有很大的宫殿,地面都是金子做的,外头行走的路都用玉石铺就,马车的轮子也是黄金的。还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完的美酒,唯一不好的是每个孩子都要强制上学,不愿上学的也必须得去。”
“没关系,”沉香说,“我喜欢上学,我现在想上都没有的上呢。”

“那等你回了天上,就可以去上了,”杨戬说,“你怎么变得这样勤勉?你以前可是能逃一日学绝不只逃半日的。”
沉香嘿嘿一笑,也没接他的茬,只是问:“那怎么样可以回天上呢?”
杨戬道:“你只是下来渡一世的劫,自然是过完这一世就可以回去了。”

见沉香若有所思,他很快意识到什么,大叫:“你可不要为了回去就寻死啊,这样是不算数的!你前面吃的苦就都白费了!”
沉香听了,几乎连耳朵都耷拉下来:“哦……”

那一日,沉香下山时仍有些忐忑,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仍在家里等着他回去,要把他拉去卖了。但要是不回家,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走了两步,察觉到胸前口袋里有一重物,伸手探进去拿,发现是一枚青李子。在手里握了握,啃一口,酸得皱起眉,眼睛反而弯起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很快,没多久,沉香的个头已经比父亲还高,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他也可以靠自己去赚一些钱,日子逐渐就变得好过起来。他渐渐长大,又渐渐变老,再也没有上过那座山,也没有再见到过杨戬,但他知道二郎神就在那里,遥遥望着他,等着他渡劫完毕,功德圆满,和自己一起回天上的那一天。

直到最后,他心知自己大限将至,趁着身体尚且康健,最后一次上了山。如他所料,那座二郎神庙总也没有出现,他路过一片李子林,顺手摘了一颗李子,咬一口发现酸得掉牙。他早打听过,在他儿时,这里确实是有一间二郎庙,只是在他母亲被发卖的第二年,那庙宇就因年久失修,又断了香火无人照看,而坍塌成一片断壁残垣了。

但他也记得,那日他吃了烧鸡,幸福得像飘在云里,听杨戬讲天上的、遥不可及的故事。他记得自己像一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对方承诺“我会好好活着的”,没多久,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但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实在太累了,没办法坚持下去……”

杨戬笑起来,用很疼爱的眼神看着他,目光温柔似水,时隔许多年,也依旧能轻轻地将他包围。在杨戬面前,他是最最宝贝的外甥,最最受宠的晚辈,是一个无论搞砸了什么事情都能轻易被原谅的小孩,所以杨戬只是说:“没关系,到那个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所以沉香说:“来接我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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