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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奖状重圆   作者:绿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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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你

01.
李龙馥十一岁。十一岁的李龙馥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的家庭分崩离析,从内部轰然瓦解掉。他妈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说龙馥,抱歉啊,妈妈不能陪你了。她说完这句话就坐上计程车再也没回头,只给李龙馥留下一张离婚证和可怜的、三分之一的爱。李龙馥再也不能从他妈那里获得一份完整的爱了,他妈妈要收回去给新家庭了。
李龙馥十二岁。十二岁的李龙馥在写今天语文老师布置的生字词:破镜重圆。他爸出门前说一会家里来客人,让他务必乖巧。他已然从万物更迭中知晓一个道理:人的爱是需要等价交换的。即使他爸妈自出生就无私地给予他一些爱,但这份爱虚幻无实,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被收回。他只能再乖一点以期用“乖”来交换他身边仅剩的他爸的爱。乖乖学习乖乖听话,做爸爸的乖孩子。
但太不巧他出门接水喝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柜角,立在边缘的镜子本就摇摇欲坠,现在直接掉到摔得四分五裂。他想起来他爸说务必乖巧,但打碎镜子显然不在乖巧的范围内。李龙馥扯了几条胶带把几块碎片从背后粘起来,看过去一塌糊涂,但正面好歹看起来完整。这时候才真正理解到破镜重圆的意思。他双手捧了镜子小心翼翼地打算重新放上去,家门嘭地被打开。李龙馥一个哆嗦,手里的镜子重新跌落在地。
门像尘封已久的宝盒盖,掀开后显出其后看起来和谐非常的三条人影:优雅美貌的女人、高大结实的男人、旁侧俊秀挺拔的男孩。他们像天造地设的完美家庭,立在门框里像落座在高级餐厅里的一家三口,如此相配、如此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母子情深,这时只需要相机对着他们咔嚓一声,便会有人来问他们:可不可以把你们的全家福挂在我们店里做展示呀?没有一个人分出一点余光给隔着一层玻璃在外流浪的李龙馥,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李龙馥是和他们一家的,因为他们三个中间没有空隙可以插人了。即使李龙馥姓李,即使再往前的全家福是李龙馥、李龙馥妈和门口那个男人,但他在此时才察觉到,他没有家人了。他不论多么乖巧,镜子多么复原,其实都没有人在意。他爸的爱其实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拿给其他人了。

四个人的饭桌上李龙馥正对他爸,左手边是那个女人右手边是跟来的男孩,他爸指着女人说:“这是你李阿姨,之前你张奶奶给说看的那个阿姨,你见过的。这位是你旻浩哥哥,我和你说的那个哥哥。他聪明得不得了哦,整天考第一的。你语文不是不好吗,到时候让你哥哥帮你补补。”
像是介绍客人的过程,只不过这位客人是李龙馥。他像陌生人听他爸介绍自己接下来的妻子和新儿子。他爸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把旻浩哥哥缩略成哥哥一词,将李旻浩和李阿姨规划进他们的家庭范围,而他一夕之间就要变成屈人之下的弟弟了。他爸说完之后盯着他看,李龙馥一抬头看见三张脸。其中两张紧张与期待并杂,讨好地暗示他现在要表个态,要说欢迎你们、往后大家就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这类的话。商场里的售货员看见要买东西的客人也是这样的表情,言下之意是希望您接下来想说的是我想听的。但乖巧的李龙馥也只有说这句话的权利。
李龙馥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太阳正巧随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偏移了一角,刺眼的阳光被什么反射过来正好射进他眼睛里。李龙馥抬眼慢慢扫过去才发现是那一堆碎玻璃,盛在簸萁里。再往前它们是面立在柜子上深受保护的圆镜子,后来跌到地上分裂成几大块。李龙馥做了一点复原的努力,它们好不容易就又要站上柜子,只是到这个时候就又变成了一堆毫无作用且无人关心的碎玻璃。
他回过神来,目光正对上最后那张脸:他所谓的哥哥李旻浩。虽然那张脸与李阿姨同样漂亮,但却没有李阿姨那样有点讨好的神情——他毫无表情,甚至抱着臂等李龙馥的话,一副主人姿态。李龙馥一口气吸上来哽在喉头,明明李旻浩和他妈才是这个房子的不速之客,明明他才有这个家门的通行证。
李龙馥瞥过脸去一言不发,他在那瞬间就决定要讨厌李旻浩。

02.
他爸和李阿姨扯证的速度很快。正如他妈走的时候拍给他一张离婚证,在饭桌上他爸拍给他一张鲜红的结婚证。他爸没过问他一声就下令说以后李阿姨和李旻浩就要搬过来了。
他爸那时候这样说:“今天这顿饭呢就是我们的第一顿饭,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知道他爸只是在通知他,好像他只是一个按时交租的房客,现在主人家要回来了。
第二天李阿姨和李旻浩的行李就不打一声招呼搬进来了。李龙馥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领地被堂而皇之地入侵,甚觉悲哀。整间卧室一分为二,一半分给李旻浩用。李龙馥睡了十二年的单人床被拖出去,推进来一张上下床。
李旻浩跟进来把枕头往上铺扔,途径他旁边的时候跟他说了第一句话:“让让”。
李龙馥的脚偏被这句话黏在地板上,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将之称为反抗的第一步、他打响的第一场战争。他昂着尖下巴,踮起脚好让眼能睨着比他高一点的李旻浩,从鼻孔里出气:“我不,我要睡上面。”
李旻浩哦了一声,从他身边绕过去两步爬到上铺把枕头又拎回来:“随便你,你晚上从上面掉下来不要哭。”
当天晚上李龙馥一个翻身险些掉下去,不敢在上床,灰溜溜地在椅子上枯坐一夜,早晨恶声恶气地要李旻浩跟他换床位。
03.
他其实不讨厌李阿姨。现实没有他看过的家庭伦理剧里那么鸡毛蒜皮地狗血,李阿姨也不是电视剧里那种偷偷虐待孩子的后妈。她反而是那种在李龙馥小时候被亲妈揪着耳朵骂的时候许愿的温柔如水妈妈那样的类型。她是个很有情调的女人,会给餐桌铺上碎花桌布,花瓶里每天精挑细选地摆两支花。晚上睡前会给李龙馥热牛奶,轻声细语地跟他说晚安。他没有那么讨厌李阿姨,李阿姨把他妈收走的那一点爱弥补给了他一点。
他只是讨厌李旻浩。
李旻浩像入侵者,瓜分掉他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先是床和书桌。他和李旻浩伏在同一张书桌上一左一右写作业,在此之前这张宽大的桌子散的全是他纷乱的卷子现在被迫割出一半送给李旻浩。李龙馥整个身体蜷在凳子上,自暴自弃的姿势,他啃着手指与英语题相面,每个字母单拎出来是圈圈圆圆的abcde,合起来就是叽里咕噜的一大片。李龙馥看着看着总要溜号,像顺着太阳转的向日葵,目光慢慢飘到李旻浩那里去。李旻浩比他大一个年级,已然步入初中的行列。他做题很快,李龙馥还在磨蹭英语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放下笔把书塞进书包里,立起来拿了本漫画书回来。
“那是我的。”李龙馥的目光本来在跟着李旻浩的身影偷偷转,转到书的封皮从凳子上跳起来。
“我知道。”李旻浩小心眼得很,睚眦必报,把之前的那一眼睨回来:“借我看看,别小心眼。”
这人拿自己东西还说自己小心眼,李龙馥被气得发懵:“不借。”他狠狠把头撇回去,留下一个不近人情的后脑勺,意思是李旻浩休想瓜分掉他的房间之后还来瓜分他的漫画书,那是他的所有物、他的财产。
李旻浩叹了口气,把英语作业从他手底下拯救出来:“你作业哪儿不会,我替你写。写完漫画书给我看看。”

李龙馥后来学历史。学到容忍了第一块割地的要求后第二块割地往往紧随其后。但他当时六年级,还没有学到那里,自然不懂得那个道理。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别扭了一会便屈辱地点点头同意了这桩交易。
他把凳子搬得离李旻浩近了一点。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了他心里单方面规划的那条分界线。他凑过去挑挑拣拣,打算挑出一点错,来打破李旻浩好学生的名头。奈何他英文真的很差,头伸过去半天便铩羽而归。
李旻浩只粗粗溜了遍题就往里填答案。他英文应该是专门挤时间练过,字母饱满又圆润,完美贴合时下阅卷老师的审美,莅临到李龙馥鬼画符的卷子上一看就是替写的。
李龙馥皱巴着脸看了半天没敢出声,他还是需要做完英语作业的。
纸张翻阅间两人中间的静默足够杀死一只鸟,他的凳子在地板上咔哒咔哒撞了几下,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不喜欢你。”
李旻浩把笔尖一顿,又接着写下去:“为什么。”
为什么?李龙馥没想到我讨厌你的宣泄后面还能接上话成为一个反问句。而且怎么有人这么恬不知耻,没有自知之明吗,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占了别人的房间还要别人喜欢他吗?
占了他的床、他的书桌,这些说来都太小气。李龙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哑着嗓子哑了半天,说:“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很讨厌你。”
李旻浩把最后一个字母写得工整,圆珠笔倒过来在桌上一按,把笔尖弹回去,给李龙馥拿着英语作业滚的通牒:“我也讨厌你,但我好巧不巧成你哥了。所以不管你讨厌我还是我讨厌你都没办法,懂吗?”

04.
李龙馥不太懂。
他不仅英语差,语文也烂得一塌糊涂,李旻浩说的这几句简单的阅读理解也让他头昏脑胀。上学时老师在期末评语上写:该同学很努力。家长会上对李龙馥爸说:龙馥很聪明的,只是心思没用在学习上。这种吞吞吐吐的游移像一团迷蒙的雾欲盖弥彰。将时候遮掩的“学习没天赋”、“笨”这几个印象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李龙馥在自己身上所能找到的最大优点是坚持,说难听点是固执且钻牛角尖。他竭力扮演一个乖巧的小孩:虽然学习不好但好在听爸妈话,这样一个笨拙的、有情可原的小孩。扮演之余他仍旧固执地讨厌李旻浩。

只是李旻浩是一个另辟蹊径的好小孩。好和乖是不一样的,乖需要日复一日地讨好,而好只需要学习好。只要学习好就会有人主动把他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为好学生的聪明脾气。
李龙馥早上起床后故意把他哥闹钟关掉自己偷偷去上学,一天上课的时间全都拿来走神,在脑海里上演了无数场李旻浩迟到被老师大骂特骂,回家又因为在学校迟到被他爸训的大戏。他托着下巴乐不可支。
放学李旻浩跑他校门口来堵他:“今天闹钟是不是你关的?”
李龙馥的嘴角差点没压下来,竭力装傻充愣当白痴:“你忘记定闹钟怪谁?怎么啦?你被骂了吧?”
李旻浩嘴角笑容的弧度足够仁慈,大爱无私地原谅他这个恶意显露的弟弟:“没有。老师说我昨晚肯定学得太辛苦,叫我下次不要这么勤奋。”
李龙馥的脸立时垮下来。
李旻浩说没关系的隔天就偷走了李龙馥的红领巾,回家做功课的时候故作讶异地把红领巾从书包里揪出来:“昨天学太晚没来得及收拾书包,早上上学的时候不小心夹进去了……没关系吧龙馥。”
李龙馥咬着牙齿恨恨地说没关系,实际上早晨进学校的时候因为没绑红领巾被教导主任骂得狗血淋头。他脸涨得通红,几乎想把李旻浩这张言笑晏晏的脸扒下来。

李旻浩小小年纪就虚伪成这样,他在日记本上写。在他讨厌李旻浩的漫长时间里,李旻浩早就悄无声息地俘获周围人的心。他的优点连楼下小卖部的老板都如数家珍:成绩优异、学习刻苦、乐于助人、听话懂事、聪明漂亮……诸如此类的词李龙馥可以从褒义成语那一栏全都摘下来放到李旻浩身上。
在李旻浩没来之前,邻居与他打招呼的话是:“小馥回来了呀,又长高了哦。你爸今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在李旻浩来了之后,他们的话将主语全都换了,他只在话里做一个镶嵌旁观的配角,他们对着李龙馥打招呼,说的却是:“小馥怎么放学没和你哥一起来呀,听说你哥这次月考又拿第一哦。”
张奶奶和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像在说一个秘密,她说:“你可得好好学习,乖一点,听你爸话。现在你爸可有俩儿子了,你不听话他就跟你妈一样不要你了。”
那时候李龙馥好不容易才琢磨出爱要等价交换的大道理,还没涉足这里,不知道大人有时候苦口婆心的为你好翻过面来是伤害的意思。每个小孩都要面对的选择妈妈选择爸爸,大人饶有兴趣地把小孩嚎啕大哭诞下来的眼泪当笑料。谁逗哭小孩谁就是至高无上的勇士。与之相同的,不听话爸妈就会被扔掉也是一句令人胆丧魂惊的恐吓。大人乐于欣赏魂飞魄散的小孩子的脸,以开玩笑的名义。
他挺起胸膛,话说了一半胸膛就像气球噗噗地往外漏气,瘪到最后佝偻着背,虚张声势地反驳:“我爸才不会不要我的。”

他是这么许愿的。他衷心地希望他爸不会不要他,不会把分在他身上的爱随意收回去。
但他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交给佛祖来让心愿成真的,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爸拿来换爱的。
他爸的目光一次一次从他身上分给李旻浩,这些目光每次只是一分一毫,堆到最后却已然在李龙馥的那点爱都扇形图里占大头了。李旻浩每次得第一捧着奖状回家贴到墙上,他爸每次作为李旻浩父亲受邀出席家长会后被表扬得春风满面,他都能察觉到他爸从他身上如抽丝般抽出了一点爱予给李旻浩。这一点丝几乎让他伤筋动骨。他爸每次撞到他眼神的时候,总会不露痕迹地转动一下眼珠,再轻叹一声,掌心抚到他头顶:“你要乖一点,多向你哥哥学习。”
他已然知道别人分给他的爱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所强硬维持的那点他爸不会不要他的自尊也被这些丝线一点点割裂。
他只能按照他们说的那样行走,企图再乖一点,来把李旻浩身上那份属于自己的爱都抢回来。他与李旻浩像一架天平。他爸爱的砝码放在李旻浩那里重一点,从他这里分出去的就多一点,他整个人都份量就轻一点。他们注定没办法相平衡。

05.
期末后是漫长无味的暑假。李龙馥历经千险万难终于拿到一张进步之星奖,将奖状珍之重之地捧在手里,唯恐折掉一角。
他破天荒地没有急冲冲地跑回家,步子迈得又小又慢,慢吞吞地把奖状翻过面拿在手上,力图向来往的每个人展示。一路上不出所望地得到一箩筐询问:“小馥得奖啦?得的什么奖呀?”
“哦,进步之星呀。”探出去的头收回来,三言两语将他的功撤掉换人了:“跟你哥待久了就是好,都知道好好学习了。”
他憋在原地想跳起来和人论证奖状和李旻浩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嘴唇翕动了半天只从鼻孔里哼一声。说去吧,烦人的嘴巴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他拿奖状也不是给他们看的。
他跑得飞快,脸上的笑绽得姹紫嫣红。脚步飘飘然,像鞋底下踩了一团雾,回家的路被迈得极大的步子浓缩成一小段。李龙馥楼梯踩得震天响,鞋底啪嗒啪嗒,乳燕归巢似地捧着奖状往家门口跑。
奖状高举过头顶,迎风像面招摇的旗帜,在傍晚的黄昏里冉冉升起。李龙馥扬着这面旗,快活得像只小鸟,从客厅飞到他爸的卧室,又跑去厨房卫生间打转。门一开一合,他竟然找不出一个人。
他斟酌片刻,想着他们一会回来,把那张奖状上供似地铺在桌子上,力图让一会走进来的每个人都看到。奖状顶烫金的几个大字被洒进来的余晖扫到竟在纸上如鎏金。李龙馥觉得那是条缓慢流动的河,其中充满他爸重新无私奉献出来的爱。充满邻居的赞美、李阿姨的改观、李旻浩的讨好。而他书包里还藏着同样鎏金的河,只待他爸夸他他就要拿出来让这条河更加汹涌地奔腾。
李龙馥额头出了层亮晶晶的汗,在沙发上大刀阔斧地坐,直觉这间房子又要重归于他。钟表高悬在柜上,那之前曾放过一个被他打碎的圆镜。他确信那面镜子的缝隙会被烫金糊得完整。
指针慢慢地走,每一秒都被掰成两半遐想。李龙馥仰头盯着指针走的每一步都叫他烧心灼肺。一下午没落食物的胃连带着一起燎原似的灼烧,叽里咕噜地向他抗争。他却无暇管。
暮色四合,天边的那点黄像是和被抛弃的小孩一样褪了色,他脖子仰得发酸,转动间骨头咔咔作响。不远处的桌子上,奖状像张被时间滚得泛黄的宣纸,毫无所知地躺在那里。
李龙馥漫无目的地想,或许他爸知道他这次考得好去买礼物了,或许李旻浩得知他拿了奖状自行惭愧不敢进来,或许或许。他在心里掰扯了无数个或许,千方百计地为他爸找理由。只是某些时刻不可避免地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上一年级的时候被老师表扬,亲爸亲妈打包了好些菜摆在他面前说要庆祝。

他唱完这出庸碌的独角戏,散场半天,房门才如大幕被缓缓拉开,涌进来三条亲如一家的人影,李龙馥觉得这个场景太眼熟了,从那天开始就每天都在上演。
场景谢幕后三个演员才来去匆匆,他爸先是开口跟他解释说给李旻浩开家长会太晚了,再是李阿姨问他饿不饿钻进厨房做饭。一条龙的动作如流水,无数个身影掠过那张桌子,都没有人往上扫一眼。他的奖状轻飘飘地被忽略了。

“李龙馥同学,在2012—2013学年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中进步显著……”
有人悄然登场,把李龙馥未尽的戏重新唱起来。他猛然回头,看见李旻浩立在桌旁,两只手掌一齐撑着桌子,眯起眼睛对着桌上的奖状读:荣获进步之星。
李旻浩读完,明知故问:“拿奖状啦?”
虚伪。李旻浩明明看见了还要问,一看就是那种阴险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人。但李龙馥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这份念出来的情,话刚要出口瞥见李旻浩将他的奖状展起来,连忙喊:“你别动我的东西!”
他爸闻声抬起头睇他:“别对你哥大小声!”
他沾我奖状了!李龙馥急哄哄跑过去将自己的奖状救下来,昂首挺胸递到他爸面前展给他爸看:“爸爸我得奖了!”
这句话在他心里排练了千八百遍才说出来。他吭哧吭哧活了十二年学了六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得来这么一张奖状,换来的不是欢天喜地也得是无穷尽的赞美吧?
他爸如他所愿开口:“拿个进步之星就骄傲了,和你哥那种语气。”
他刚在心里重新燃起的篝火,滋地一声被水浇灭了。浓烟绕梁,先熏到的是他立时就红起来的眼睛。

06.
他爸给李旻浩夹菜:“旻浩这次期末拿第一,辛苦了。”
他爸给他夹菜:“爸爸刚刚不是说你,你拿奖状我特别开心。但是一定要戒骄戒躁,懂吗?你看你哥,拿这么多奖状也没显一声。哪儿像你恨不得给全世界人看了。”
李龙馥头几乎要埋到碗里,几缕头发垂下来掩住他发红的眼睛:“可我是第一次得奖状。”
他爸给他夹了一筷子芦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得学会适应。你仔细想想爸爸这话对不对。”
李龙馥没接话。挑了一筷子竹笋往下咽的时候食物滑过喉咙却像不上不下地卡住了,他滚着嗓子往下咽,眼角余光一直追着他珍之重之的那张奖状。
捧在他手里的时候那么特别,现在被糊在墙上,被李旻浩那些乱七八糟的第一、班干部、三好学生奖状围攻。他摩挲了半天的烫金字体就这样泯然其中。他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单方面抗争了半天到最后像场无人在意的独角戏。
“爸爸,”李龙馥说。“我就是想让你夸我一下,有这么难吗?”
他爸沉吟片刻:“你做得很不错,龙馥。但是爸爸只是想让你知道表扬是一时的,你沉稳下心学到的本领才是真的。”
“神经病……”
空气像被他这句话止住流通了,余下的那些空气不足以支撑当下的氛围,李龙馥感觉喉咙像跑完八百米,被风沥了血。他爸咀嚼的速度愈来愈慢。
“龙馥!”李旻浩蓦地站起来,把他这一小声话截住了:“你要不要喝点汤。”
他爸把筷子一撂,眼眉一横:“你刚刚说什么?”
李龙馥把头从碗里拔出来,竭力把声音放得平稳:“夸我一声有那么难吗?你对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好,李旻浩拿奖状你就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拿奖状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声我做的好,这也不行吗?”
“我说了我是不想让你骄傲……”
“拿着别人家的孩子当亲儿子,我就说你们都有病!”李龙馥厉声吼完这一句,眼泪没出息地往下掉,牙齿紧紧叼着嘴唇不想哽咽出声落了下风。
他爸额旁青筋暴起,左手紧攥成拳狠狠盯着他,握到一半倏尔松开,转头先去哄李旻浩:“旻浩,你别听他的,叔叔真的把你当亲儿子看。”
他说完这句才转头骂李龙馥,胸脯上下起伏喘得厉害:“发什么神经,跟你爹怎么说话呢?我让你乖一点有错吗?拿个进步之星当令箭了!”
“我乖!我到底做什么才叫乖!”李龙馥没给李旻浩再次救场的权利:“我这些时候不乖吗!”
我已经很乖了。
他不知道做到什么程度叫做乖一点。他没有因为爸妈重婚一个个将他弃之脑后而大哭大闹,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房间被鸠占鹊巢而大发脾气。他以为他再听话一点,再“乖”一点,再好好学习一点,再容忍一点,他爸就会把目光再次分给他。
他的第十名奖状还放在书包里,但已经没有什么拿出来的必要了。

他爸气得面色通红,像烧到最后呜呜作响的水壶:“你乖?!你哥才叫乖!和他学学!让我省点心!”
李龙馥不甘下风,梗着脖子回嘴:“你哥你哥你哥,天天都是他!你让他做你亲儿子吧!”
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面上划两道源源不绝的泪河,李旻浩在旁束手站着,最后抽了两张纸巾按到他脸上,转头跟他爸说:“您别生气,龙馥不是那个意思……”
“少来假惺惺了。”李龙馥后槽牙紧咬到一起,胡乱擤过鼻涕把那团鼻涕纸往李旻浩那儿投:“你们俩亲父子好了吧!”
他饭也不吃了,话也谁爱听谁听,反正他不想听了。他们三个恩恩爱爱一家人,他在旁边倒是碍眼了,倒是碍着他们父慈子孝唱戏了!
李龙馥摔下筷子往外跑,路过沙发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书包,背影坚决,实则往外走的每一步都盼着他爸能软下来说句话。
“小馥,你干什么去?”李阿姨朝他喊。
他脚步顿住,正待找个台阶回转,他爸在他背后扬声:“你管他,就是惯的!”

07.
李旻浩是在小卖部旁边找到那只小脑袋的。
小卖部赁了临界的一间房对街,门口支了张巨大的雨棚。这时候关了门,李龙馥的毛茸脑袋像只被丢掉的幼猫,藏在雨棚和门口构出来的小角落里,一眼看过去几乎要与周遭融为一体。
他悄无声息走过去,从小萝卜头的肩膀往里探,看见李龙馥正在撕奖状。
李龙馥想效仿电视里父子决裂,发疯将奖状全撕了,叫他爸追悔莫及。又恐先后悔的是自己,只敢沿着最边上一细条一细条地撕,权当发泄。他一边撕一边想他爸到时候知道了会多后悔,哭着求着给他道歉。
“你得第十名了?怎么不把这张奖状拿出来给你爸看?”
李龙馥被吓得一个激灵,听出来这是李旻浩的声音又气不打一出来:“你管我呢!”
李旻浩嘁了一声,点评他:“整天和个小炮仗似的,乱咬人。”
李龙馥被他这句话点了引线,浑身血往头顶涌,气急了回头钳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人胳膊,一张嘴又伶又俐,直往上咬。一边咬口里还一边呜:“我就咬你我就咬你……”
李旻浩一只手按到他脑袋上发力,把袖子从这只笨狗嘴下救,衣料早被口水晕出个印子了:“别发疯,急了我真打你了。”
李龙馥闻言肩膀一缩,不敢再惹他又气不过来,哽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没地儿吐,只能对他大哼一声,回头继续沿着边扯奖状。
“我本来想先给我爸看那一张,他高兴了我再让他看第十名让他更高兴呢,谁知道他非要当你爸……”他愈说愈委屈,手下力气一时不察使大了些,“嗤啦”一声,整张奖状顺着指尖一分为二。
“啊哦,撕破了,给你爸看不了了。”李旻浩幸灾乐祸,还没待再说点什么来落井下石,就看见背对着他的那张身影开始抖,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都挤到嗓子里,嗷的一声大哭出来。
“都怪你!”李龙馥不敢再动那张纸,找了个罪魁祸首开始哭:“我都让你给他当亲儿子了你还要来惹我!”
“我不是,你别哭啊……”
李旻浩平生最讨厌小女孩哭,麻烦得要死。李龙馥长得比小女孩还要漂亮,一哭起来肩膀抖如糠筛,走过路过的都以为是挨了他欺负。
“你哭什么呀。是我错了我不该来惹你,我想着出来找你,你总不能一直在外面吧……”
李龙馥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哭,声音响彻云霄。
李旻浩觉得再哭下去警察就该过来把他俩都抓走,他被这阵像家里死了人似的哭法搅得心烦意乱,浑然忘记这句是将自己也骂进去了。他见李龙馥还没有止下来的意思,只觉头脑发涨,从裤兜里摸了点东西塞进那张噪音之口。
李龙馥哭得正起劲,大张的嘴乍然被堵住,正挨着舌尖,甜滋滋的。他从嘴里拽出来——一块面包。
趁着李龙馥发怔的时间李旻浩忙哄他:“别哭了你,屁大点事儿哭哭哭。”
他得了口粮才觉得肚子咕噜叫,咬下一大口往肚里吞,承了情却不饶人,口齿不清地还嘴:“我还不能哭哭了,我爸都被你抢走了。”
“谁稀罕抢你爸。”李旻浩把他转过来面朝自己,以德报怨给他擦眼泪:“我没有想抢你爸。”
“得了吧,你们都成一家了。”
“我还没哭呢你先哭了,我天天熬夜学习就为考这个第一你没看见?我学习就天生那么好?”李旻浩缓了缓神,继续说:“我和我妈住你们家的房子,称得上是寄人篱下,我不拿个第一给你爸争争面,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呆。倒是你,你无忧无虑的整天矫情什么?”
“你管我呢。”李龙馥嚼着面包又回呛:“你来了我爸都不喜欢我了。”
“你再怎么都是他的亲儿子,我来了你也是他的亲儿子,碍不到你的事。”
李旻浩说话的时候背对着光,月影将他身影照得模糊,轮廓镶了一层毛边,落寞得可怜。
李龙馥觉得口中的面包发烫,他嚼吧嚼吧咽下这一口,期期艾艾地往李旻浩那边小步挪:“我……我没有很讨厌你……我讨厌的是我爸,我做什么他都说不好,先骂我再给我个枣。”
“那我妈呢?”
“我很喜欢李阿姨,她跟电视剧里那种妈妈一样,又漂亮又温柔。”李旻浩的头一直垂着,看不清神色,李龙馥见状又补了一句:“我也挺……你,你总教我写作业,要不我能考第十名呢。我可是头一次进前十呢……”
“挺什么我?没听清。”李旻浩抬了脸冲着他,一副笑模样,嘴角发坏:“再说一遍。”
“挺讨厌你!!”李龙馥明白他在装,心说他果然虚伪!
“我们俩也算难兄难弟是不是,那以后能不能不讨厌我了。”
“谁……谁跟你兄弟!”李龙馥被这两个字眼刺激得又要跳起来,冲到一半又颓下来,软着嗓子说:“那你以后放学踢球得叫我。”
“行。”
“你上学得带我过去。”
“……行。”
“那我作业不会的也问你,你帮我写。”
“没完没了了李龙馥。”
李龙馥一缩脑袋小鹌鹑似的不吭声了。
李旻浩阴阳怪气地哼一声,朝他伸手:“冷死了,回家吧,回不回?”
李龙馥蹲得脚发麻,固执着转了个面,声音闷闷的:“不回……我回去就等于和我爸认输了。”
李旻浩不知道说什么了:“你当你爸为什么能准我下来找你,他先给你服软了。他不是不想夸你,他是怕在我面前夸了你像不厚待我这个后来儿子一样。”
“真的?”
“真的,说到底你们才是亲父子,我还是外来人。”他拈酸说了一句又道:“不过面包是我给你带的,你得记我的恩。”
“嗯……我也、我也不是不想回去,我快饿死了。”李龙馥吸了吸鼻子,眼泪滚过的地方叫风一吹煞得发疼,他抖抖脚腕子:“我脚崴了,一动就疼。”
李旻浩气极反笑,嘴角往上抽,在夜里玉面罗刹一样:“我真是欠你的。”
他任劳任怨地蹲下身来让李龙馥趴他背上:“你又欠我一次。”
李龙馥自知理亏,搂着他的脖子乖得像块小年糕,手上的两半破奖状随着行走的幅度晃晃悠悠:“对不起,我刚刚对你很凶。”
他一说话鼻子更酸,觉得自己刚刚真不是个玩意,眼泪去而复返往李旻浩颈子上落。
李旻浩后衣领一片温热:“你不把鼻涕蹭到我身上我就原谅你。”
李龙馥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软脸蛋往他后颈上贴:“哥……”
李旻浩被他这扭扭捏捏发羞的喊法惹得发笑,拖住他屁股的两手往上颠了颠,一掌拍到他屁股软肉上一声脆响:“小没良心的,知道喊我哥了。”
李龙馥埋在他背上乱哼哼。

08.
李龙馥半夜出来上厕所,脚腕子擦了红花油没什么大事,但还是有点疼。一瘸一拐走到客厅的时候发现他那张第十名的奖状不知道被谁粘起来了,裱了框,独一份地立在柜子上正正方方,一打眼看上去竟像没被撕破过。

糖果

0颗

奶茶

0杯

咖啡

0杯

披萨

0块

红酒

0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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