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神谷》【四】
徐小草是在落龙村里长大的孩子,从他出生之时起,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这条贱命注定是要送去谷中献给大妖大人的。
为什么是他?他不知道,村长说因为他父母偷过东西,所以作为罪人后人的他,自然要和他那父母一样送去谷中。村里人都这么说,因为他生来命贱,如果真是为了保护村子的安宁而死掉,反倒是对他这种罪人之后的恩赦。
所以他从小到大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饿了就去捡剩饭,困了就睡在别人家的牛棚,唯一对他好的是村东头的王木匠,王木匠的儿子儿媳也是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村里人抓去献给了大妖,因此其他人都瞧不起他,就剩他一个老头子住在靠近山谷的东头。
可也只有这位看似凶悍的老头子,会在徐小草饿昏的时候给他递个馍馍,会在下雨的时候领他回家,在王木匠家里,他不用睡牛棚,第一次知道原来茅草做的被子是这样暖和。
他原本觉得,在这个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村子里,和老人家相依为命也算不错,至少还有个家。
直到王木匠也被村里人带走,送上了漂往谷中的木船,他发疯一样想冲过去,被几个人按着关进了茅草屋,每日一顿泔水食喂着,然后,送上船的人就轮到了他。
这是落龙村的习俗——七月半,入谷来,送男女四人坐上木舟,木舟沿河而上,漂入谷中,谷中有大妖盘踞,唯有以生人血饲,方可保村中人安宁。
那是亘在村落后的巨大山谷,终日瘴气弥漫,总能看见白骨顺着河流自上流飘下,徐小草被捆着送上船,周围人哭喊的声音充斥耳边,他不自觉也在流泪,腰上挂着的一只木雕小狗掉在船边摇摇欲坠,他挣扎着要去够,那是王木匠留给他的唯一一件没被抢走的东西了,可绳子捆在船头,他怎么也够不到,忍不住蜷缩在船板间,痛声哭嚎。
耳边传来“咯吱”的声音,是有人走过船板,下一刻,眼前伸过一只手,指节修长,捡起那只快要坠入河中的木雕递来。
“你的。”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峻而沉静,他愣愣地抬头,这人他没见过——村里没有这样容貌的青年,眉目隽逸,眸若寒星,高挺的鼻梁处亘着一道伤疤,下三白眼中藏着一股凶劲,那股锋芒却敛进青年周身沉稳的神色间,这青年手中握着一柄短刀,也不知村里人是为何没有搜到这把刀,青年抬手割断束缚他的绳索,将木雕放在他手中。
“谢,谢谢...”他结结巴巴地将东西小心塞进怀里,那边青年点了点头,而后就抱臂靠在船舷,斗笠压得低了些似乎正要小憩,与此地格格不入,没有因为眼前这场景而露出分毫惧怕的神情。
或许是青年太过特别,徐小草也不由镇定了些,犹豫着凑到他附近,犹豫着开口问:“小,小兄弟,你是哪里人?“
青年的回答仍旧简短:“梅山。”
是个没听过的地方,果然不是本地人,徐小草挠了挠头:“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
像是触及什么回忆,青年始终无甚波澜的神色难得露出些类似于苦恼的情绪,闷闷道:“和家人吵架了,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就出来转转。”
“到这边村子里问个路,那帮人说着点什么奇怪的话,就带我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路过此地的可怜人....徐小草看青年不过弱冠左右的年岁,估摸是比自己还小些,又想到他还有家人,不由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倒也没那么怕死了,愤慨道:“这样!小兄弟,一会你躲我后面,我尽力拖住那妖怪,你想办法看能不能跑掉!”
青年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淡声道:“不必。”
“你知不知道那妖怪有多吓人啊!”徐小草急道:“可不是你逞强就能对付的,我们村里有几个强壮的带着锄头进山过,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惹得那妖怪发了怒,村东头那边大半的人都被吃了啊!”
“我当然知道。”青年似乎被他吵得有些烦,但好歹是忍耐下了:“西南谷中有妖兽,以生人血肉及怨憎为食,盘踞百余年,如今怕是都要快化形了。”
徐小草其他没怎么听懂,只大概听明白这妖怪活了几百年,结结巴巴道:“这,这么厉害吗?那我可能拖不住....”
青年瞥他一眼,似乎有些无奈,忽而又道:“这妖物已经结成内胆,若能剖出,兴许会对疗愈旧疾有奇效。”
徐小草哭丧个脸:“那有什么用,我们还不是被吃的命....”
青年似乎冷笑一声。
好像突然感到一股杀意,徐小草打了个寒颤,晃着头左右张望:“有,有什么东西吗?”
青年摇了摇头,指尖轻抚短刃刀锋,寒芒映一双黑眸凛冽。
越往深处走,雾气就愈发浓重。
“是他....”
沉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脚步一顿,杨戬察觉到不对,问:“沉香,怎么了?”
“真君,有没有听到谁在说话?”他不由蹙眉,杨戬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可沉香却听那声音时时刻刻响在耳畔,他再仔细竖而去听,那声音还在絮絮念着什么,好像响在耳边一般。
“是那个人...是他回来了!”
“恨...是你,是你....我恨....”
“杀了...恨....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声音淬着一股溢于言表的阴毒与恶意,像一根针刺入血肉,沉香骤然头疼欲裂,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所幸不过一瞬,丹田处源源涌出一股暖意,他刚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不适中挣脱,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牵着杨戬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
沉香心头一沉,立刻喊道:“真君!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
杨戬绝不会不回应他,因此这一声落下,他没有尝试再喊,指尖一晃,顷刻间一对双刀便握在手中,他好像在得到这一件法宝之时无师自通学会了使用,刀柄翻转刃锋向前,缓步继续向前移动。
他很清楚,这里的东西再强,也绝对奈何不了二郎真君,而那树林里的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也就是说——
这东西,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没有闲心多想这妖物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要冲着他来,他就斩下这东西的头颅,然后回到杨戬身边去。
或许是太过专注,他的感官无比敏锐,甚至能听到露水从林叶间滑落的声响,看清一叶松针自枝梢飘下,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在眼前无所遁形。
那东西仍未出现。
“沉香。”
有人在叫他,沉香一怔——那是杨戬的声音。
“沉香,沉香....”
“真君?”他循着声音找去:“你在附近....”
眼前浓雾忽而淡去,雾中现出一个人影,可看清那人模样之时,沉香瞳孔骤然睁大。
杨戬就站在雾气朦胧之中,长发如墨色丝绸一般倾泻肩头,原本束发的那条发带是沉香特意选的,蓝色锻面上绣有白梅翠竹,此刻却轻轻巧巧缠绕在眼前人那一截玉似的颈间,末端坠着一只莲花,没入男人半敞的衣襟间,杨戬的眉目间似乎晕着一圈淡红,声音也不似平日里那边清润,尾音轻轻翘着,喊他:“沉香。”
“沉香,过来。”
他站在迷雾中,犹如天上仙人化作谷中艳蕊。
沉香收起匕首,不自觉便向眼前那人靠近。
杨戬仍是那般浅淡笑着,向逐渐靠近的青年递来手掌,本就松垮的衣领随着他的动作又落下一截,半掩柔软而丰腴的肉欲,又道:“傻孩子,快来。”
沉香握住那只手腕。
“沉...呃!”
一柄短刀骤然插进眼前的“杨戬”胸膛。
“沉,沉香....”眼前人眉宇压下,一双眸子洇着一片水色,哀哀唤他:“沉香,你怎么了....”
的确很像他,容貌,声音,神态全都学了个十成十,可....
“你是个什么东西。”沉香一把扼住“杨戬”的脖子,黑眸之中狠戾的神色一下迸发,手上发力,一字一句质问:“你也配,用他的容貌?”
他拔出匕首,毫不拖泥带水,抬手割断眼前这东西的咽喉。
迸发的鲜血溅在手臂,染上“杨戬”凄凄的面容,血自唇边落下,可很快,“他”的嘴角咧起,越扬越高,一对瞳仁迅速被猩红色淹没,像是一个顽劣的恶童,笑嘻嘻开口:“用他的容貌?”
“不不不,这是,你的记忆啊。”
“他”的身边骤然扬起汹涌黑雾,沉香立刻松手后撤,却发现双脚陷进一片泥沼之中,身处之地竟不知何时已被枯骨血河淹没,而那个充满恶意的笑声开始从林间四面八方萦绕,似嘲笑,又似尖嚎,嘶叫着:“是你,是你啊!”
累累白骨开始汇聚,汇作一条巨蟒的躯干,血红色的竖瞳牢牢盯着他,沉香非常确定,这怪物的眼中,淬着恨不得寝皮食肉的恨意。
这怪物,非常仇恨自己,沉香意识到。可是,为什么?
没时间让他思考更多,那巨蟒蛇身高扬,血口大张,向他站的地方俯冲而下,速度极快,巨大而尖锐的獠牙顷刻咬碎一块巨石。
可一阵烟尘散去,地上却空无一人。
后方风声骤响,巨蟒立刻回身,却险些被迎面扔来的匕首刺中眼睛,它方才避开,余光中却瞥见一个身影迅疾逼近,这庞大的身躯显然限制了它的灵活,沉香以身法躲过几次进攻,刚要攀上蛇身,却被巨蛇斜刺里的一尾巴扫落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沉香的动作滞了一瞬,巨蟒终于抓到机会,向着青年所在一口咬下。
一声猛兽的痛鸣响彻林间。
沉香就地一个翻滚逃离巨蟒近在咫尺的獠牙,巨蟒忽而发狂一般甩动起身躯,白骨脱落,在它喉心之处,赫然插着一柄锋锐短刀。
沉香摇晃着起身,抬手拭去颊上血迹,没有再给它挣扎的机会,双手握住另一把刀,对着蛇头猛刺而下。
刀刃却向扎进一片虚无缥缈的的烟雾,枯骨散落一地。
“嘻,嘻嘻...”
诡异的尖锐笑声逐渐微弱,念着阴毒的诅咒,随着妖物的形体消散在深林间。
“你逃不掉....杨沉香....”
“沉香!”
沉香突兀间醍醐灌顶,双眸睁开,从灰雾萦绕的噩梦之中挣脱。
比神智更新回笼的是感官,好像被一片温暖的触感包裹,有人在轻轻喊他的名字,他怔怔然抬头,一下就撞进心念之人琥珀色的眼眸,杨戬蹙着长眉,柔软的目光压得很近,那是在忧虑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沉香支身向前,触碰那对唇瓣。
杨戬瞳孔睁大一瞬,而后似乎终于放下心来,手指摩挲在青年发间:“你醒了...没事便好。”
沉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环顾四周,还是那片树林,不过只有他们两人,问:“我刚刚是....睡着了?”
杨戬将手指搭在他脉搏,道:“方才在林中,你突然昏厥,心绪波动不定,似有梦靥之兆,我在旁为你护法,好在你没事。”
“我不会有事的。”沉香摇摇头,正色道:“真君,我刚刚,见到了那个东西。”
他向杨戬讲述了这场“噩梦”中的经历,杨戬的神色逐渐严肃,淡声道:“这妖物不敢与我正面交锋,就见缝插针,意图摧毁你的识海,实在是....”
“胆大包天。”
沉香敏锐地觉察出,杨戬的声音之中甚至夹杂着些愤怒,金色双眸望向一望无际的深林,他早已见过杨戬庄严肃杀的一面,纵是他同样认为这种模样的二郎真君实在迷人,却总是觉得太过疏离,是仙人远在云端,可望而不可及。
于是他牵着杨戬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平稳的心跳,又觉得不够,索性双手去将神君那张面颊捧了过来,抚摸着他柔软的肌肤与鬓发,说着:“我没事的,真君,真的,你相信我。”
“而且,如今反倒是那东西露出了马脚,原本我还算一筹莫展,可现在反倒坐实了我的猜想。”沉香笑起来,恣意而张扬:“我的前世,与那东西有深仇,甚至说很有可能,这大妖就是被前世的我所杀,而如今它甚至要冒着被真君你发现的风险也要急于现身杀我,那就是说,我身上很可能有压制他的契机。”
“所以,即便是如今法力不足的我,也能斩杀它。”沉香笃定道:“对吗,真君?”
杨戬看着青年自信的神情,面颊被暖热的掌心捂着,忽而被逗笑了。
“怎么笑我?我说的有错吗?”
“没有。”杨戬笑道:“只是....忽然想起过去。”
想起过去,有个莽撞的孩子,与他置气,却不知如何开口谈和,索性跑了很远,捧了一颗千年妖兽的内丹到自己眼前,说要为他医治天眼。
说起来,那时沉香总爱闹些别扭,他也只知这内丹从何而来,却不知如何取来。
“真君——”沉香忽然揉了揉他的脸,不满道:“你是不是又在想他!”
杨戬歪歪头,被他揉得嘟囔道:“想随?”
“我!前世的那个我!”
“那不就是....”
“我不管。”沉香将额头抵上他额间,故作凶狠道:“反正,你现在只能想我!”
“哦....”
看到杨戬神情终于缓和,沉香才放开手,询问道:“那两个人呢?”
“我方才为你护法,无暇顾及其余,与他们二人失散了。”
说是失散,倒不如说,就像是忽然有一阵迷雾,悄无声息将那两人带走了一般。
沉香也发觉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与杨戬对视一眼,刚要开口:“真君,你觉不觉得....”
“诸位,能听见否?”
林间忽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是传音诀。
“我乃玉崖山,张玉山,还请诸位,循着我声音的方向前进。”
好在听到这位玉崖山掌门还未遇难,沉香心下松一口气,却倒有些奇怪:他们刚进林中时,张渺和张宣也曾试过用传音诀寻找玉崖山掌门,可那时的声音却好像被吞进迷雾中,怎么也传不出去,是因为张玉山道法更为高强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那怪物在自己识海中受到重创,所以禁锢山谷的妖力减弱了吗?
无论如何,为今之计是先会合,他们跟着声音的方向往前寻去,不过多久,眼前参天树林逐渐稀疏,隐约能透过瘴气一窥不远处那一道断崖裂谷的幽光。
为何会有光?
“啊!”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杨戬和沉香加快脚步,便见玉崖山两人先他们一步到了这里,却俱是面色铁青,张渺扶着树干,几欲干呕:“这,这都是什么....”
沉香几步越过他们,在见到眼前景象之时,也不由呼吸一滞。
他们深处落龙谷深处,深不见底的断崖在前几天的地震之中聚拢,只留下极为狭窄的一线天,可那不足半人宽的裂隙之中,此刻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类的骸骨,形态各异,大多维持着死亡前最后一刻的姿态,在崖壁的挤压之下堆砌成山,手骨高高擎着,像是挣扎着想要爬出这个无间地狱。
沉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身后窸窣声响,杨戬在他身侧站定,他便又去牵杨戬的手,将那处温暖轻轻握在掌心。
“老头!”“掌门!”
在那累累白骨正中,突兀地现出一座石台,一位老者正盘坐其上,鹤发长须,双目紧闭,手中拈诀,在他周身盘旋着一阵金光,那光芒如丝线没入一具尸骨,那里很快有魂魄浮现,与他们方才在林中看到的那些相似,是徘徊于此地的亡魂,那亡魂还穿着警服,在金光的安抚之下,痛苦的神色渐渐平静,魂魄也愈发透明,直至化为点点萤火,彻底消失不见。
沉香靠在杨戬身边,问:“真君,这也是在超度吗?”
“是。”杨戬点头:“此地亡魂受邪祟侵染,怨念极深,若要超度,于寻常人而言并不容易。”
“梅山的二位道友,阿宣阿渺。”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有些疲累,嘱咐道:“我需在此设坛作法,超度亡魂,此事不可有外人打扰,还需得诸位帮我护法。”
可这话音刚落,沉香听见张渺惊呼一声,一只野兽竟不知何时已经靠近张玉山身边,血红的眼睛圆睁,獠牙大张,似乎下一刻就要扑杀上前。
玉崖山两人几乎是飞了出去,然而没等他靠太近,沉香敏锐地感受到有什么不对,他对邪祟的感知能力还在,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周遭的空气一下冷却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窥探....
他转身:“真君,有....”
“嗯。”杨戬很快的应了一声,扬手于眼前一指。
一道雷光骤然劈下,张宣脚边草木一片焦黑。
“....”沉香顿了顿,把到嘴边的“鬼”字咽了回去。
“杨,杨掌门这是何意?”这雷落下的地方距离他们甚至不过一掌,张渺吓了一跳,正想要问,张宣一扯他,指了指前面,眉头皱成一团:“你看那个。”
那野兽仍然在眼前呲牙嘶吼,然而,见他们停下脚步,怒张的瞳孔溢出一种不甘与怨恨,嚎叫一声,碎作了满地骨骸。
“是那东西在引诱我们过去。”张宣意识到什么,立刻半跪下观察,只见被天雷劈过的地方草石化灰,焦黑的土壤之下裂开一道口隙,露出埋藏其下,庞大而扭曲的骸骨。
张宣立刻拉着张渺后退两步,将他的铜钱剑插入土中,口中念诵一阵,那一片沙石竟自白骨之处开始自两侧倾散,如同腐朽的皮肉一般剥落,他们方才看清,这骨骸似是什么巨兽的脊椎,却竟首尾相连围成一圈,将这裂隙之间的累累尸骨牢牢圈在中间。
张渺脸色煞白:“这是...封印。”
沉香在看到这骨阵的瞬间呆愣原地,心中再度涌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与之而来的,还有沸腾在血液之中的躁动,他明白——那是万物如意盏的力量渴望冲破禁锢,如磅礴海浪将要翻涌决堤。
“沉香。”杨戬的声音如剑锋凛冽,劈开脑海中混沌,却一如既往的柔和,安抚着引导:“凝神吐纳,感知你体内的神力,将力量疏通至经脉。”
沉香按他所说,努力沉下心来,直至淤积在胸口的重压开始缓慢流动,逐渐涌向四肢,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终于能再次汲取到新鲜空气....
“真....”
鼻尖嗅到一阵清香,杨戬忽然拥住了他。
“你身体里的神力,于你如今而言,尚还太过庞大。”杨戬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这东西与前世的你有渊源,因此触及此处,你的记忆会随神力一同慢慢复苏....这是这过程,大抵不是那么好受的。”
沉香埋在杨戬发间,闷闷地应了一声:“没关系,你陪着我。”
杨戬揉了揉他发旋。
那头玉崖山两人还在研究这法阵,张宣明白了什么,念念有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妖物既然被镇压在落龙谷之中几百年,定然是有极强的法宝压阵才对,我之前就疑惑徐家怎么没有,竟然是....这封印阵法竟然本就是由那怪物的骸骨施的法!”
也就是说,几百年前,这妖兽被人生生抽离了脊骨,被人以自己的尸身设阵,将这凶魂千百年间囚困于此,惶惶不见天日。
他忽而有些不寒而栗——这妖物刚刚就在引诱他们破坏阵法,若他们擅自闯入,如此稠郁的怨恨,一朝破阵而出,该得是多么可怕....
几百年前,又到底是何人如此凶戾,将这妖兽剥皮抽骨而镇压?
倒并非是他觉得那人太残忍,只是....有如此法力和魄力的修道者,绝不会是什么庸庸之辈,他作为玉崖山的接班人,从小就研读过去诸家名道的事迹,怎么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落龙谷一带出过如此奇人?
“杨掌门,你看....”他转身去询问杨戬,那小沉总好像靠在杨戬身上,见他看过来才起身,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这两人是不是贴得也太紧了?
张宣似乎发觉有哪里不太对,不过眼下却是没功夫想太多,问道:“这应该就是落龙谷中,最后一道封印了吧。”
杨戬点点头:“也是最原本的封印,由妖兽脊骨所镇,故而千百年间不得破,外围的封印则由后人加之。”
沉香了然,恐怕是几百年前,林北徐家的先祖以生命为代价加固了外围的封印,徐家世代以守护落龙谷为使命,怕是将封印秘法世代相传,因此那妖物冲损坏外围封印时,徐家当代掌门才会折损寿数,命丧当夜。
“可是,掌门又是如何进去的,”张渺有些焦急:“师父孤身入阵,应该很危险吧?我现在进去...”
“不可。”杨戬缓步上前,抬手拦住他的动作:“张道长法力浑厚,已有金光护体,方能在不损封印同时保全自身,若你二人入内,顷刻便会被那妖兽的恶灵撕碎魂魄。”
张玉山仍盘坐阵中,不再传一句话,全神贯注超度此地亡魂,可他们都看得清楚,这超度的速度越来越慢,老者的道袍随罡风翻飞,额间不断沁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张宣难免有些懊恼:“难道我们只能干等在这里给老头护法吗?”
“倒是也有一法。”
杨戬轻一拂手,有风掀起,沉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堆积在深崖之中的枯骨散开一道勉强可容纳一人的通道,疾风自断崖谷底盘旋冲上,如万鬼哭嚎。
“这妖兽千年前为人所斩杀,只余下一缕凶魂,经千年间生人魂饲,方能有如今再度成形之日。”杨戬道:“它的本源,一定还藏在这封印之中。”
张宣也恍然大悟:“所以老,咳,掌门要在这里超度亡魂,是为了削减那东西的力量?”
“嗯,张道长正在逐渐散去它的力量来源,因此恶灵才不得不回到阵中,守住其凶魂本源。”杨戬道:“我们方才所遇,皆不过只是这妖兽自本源中剥离的分魂,因此即便毁去也无济于事,唯有找出本源,方能彻底销去其形神。”
张宣和张渺自然明白杨戬的意思,可....他们望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幽深崖隙,咽了口唾沫:“也就是说,我们得下去了是吧。”
这妖兽窜出阵法的分魂都如此可怕...眼下他们就要直面的本体,恐怕早已超过他们过往见过的任何一种邪祟。
沉香看出他们在害怕,忍不住调侃:“刚才不是还要舍生取义的架势,怎么这会儿脸色这么难看了。”
张宣难得没再炸毛,苦笑着说:“你说得倒轻松....我俩是不怕死,但是一旦和对方实力太过悬殊,碰上也就是送死,送死还不一定能管什么用呢。”
杨戬突然难得表示了一下赞同:“的确难办。”
玉崖山两人脸色更苦了,却只有沉香明白他家真君的意思,贴在杨戬耳边,小声问道:“那东西又躲起来了?”
“它倒是不敢出来找我送死了。”杨戬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是这断崖情况复杂,若它存心要躲....不若我干脆将这里掀了还来得痛快。”
果然是这么想的,沉香无奈笑道:“哪里劳得真君如此大动干戈。”
虽然这样也并非不行,可如果杨戬动真格,一则落龙谷好歹也是原始森林,要是不小心造成什么地质灾害就糟了,二则是...这样动静实在太大,落龙谷早被各家玄门盯紧,杨戬的身份恐怕也捂不住。
虽然杨戬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过遮掩的意思,但某些心理作祟....沉香还是希望,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要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而那为祸一方,怨恨深重的妖兽,自己终究是要亲自与它做个了断。
“真君,”他对上杨戬的视线,青年的笑意中带着自信:“你忘了,它想杀我,就一定会出现的。”
杨戬一怔,不由些许迟疑:“沉香,你是想....”
“两位,”那边两人也终于做了决定,张渺道:“我们想了想,反正现在,想要回去搬救兵怕是也有危险,还请二位能为我师父护法,我们就下去看看。”
沉香摇摇头,道:“掌门在这里,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张宣打量沉香一眼,他还从没见过这人出手,难免质疑:“你行吗?”
张宣又看了看杨戬,杨戬眉间似乎又些许无奈,停顿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张宣耸耸肩,他早就看出这两人关系格外亲密,既然人家掌门都没意见,他自然也不必多说,只说:“那好,你记得保护自己就行。”
“你啊。”杨戬叹一声:“都学会先斩后奏了。”
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沉香既然先开口答应了一起,杨戬自然也就只能由着他去,这是沉香很少会不顾他意愿先做决定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说孩子果然还是长大了,然后又想起,沉香一直都是很有主见的人,哪怕是许多年前,不过才十二三的孩子就敢只身劫气站,只是自己下意识地将他当作乖孩子,因为沉香总是听他的话而已。
沉香看他这副神情,就知道杨戬不知又在回忆哪段过去了。
他也无奈,他的真君千好万好,只是总在突然间露出些思念的神色,就连杨戬自己也不知道,每当这时,他身上总是充盈着一层浅淡的悲伤。
沉香能感受到有时杨戬对他的过度保护与担忧,再联想到破碎的万物如意盏,其实不难猜出,前世的自己应该是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可他无法挑明,无法安慰,因为他知道,以如今自己的实力而言,尚还做不到让杨戬放心,问出过去的始末也不过是给杨戬徒增些难过。
所以他才一定要去。
如他所说,他不想要一辈子活在杨戬的庇护之下,也要向杨戬证明,今生的自己,绝不会比千百年前差。
他捏了捏杨戬的手指,向他眨眨眼:“那就等我回来,再向掌门赔罪吧。”
这一道断崖,如在山谷之间兀地撕出一道狰狞而可怖的伤痕,贯穿林野的脉搏,源源不断吞噬着生机。
断崖石壁陡峭,好在这里在地震的影响下本就变得狭窄,他们踩着一条石路边缘向下,一路并未再遇什么阻碍。
沉香转着指间那枚莲花戒,他握上胸口白玉,感受心脏隔着一层皮肉剧烈跳动。
那是对即将面对强敌的激动,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深埋血液之中的狠劲,伴随力量与记忆涌上四肢百骸。
杨戬负手立于崖边,眸中霎时金芒粲然。
“这孩子,还是和从前一般模样。”
谷中风声呼啸,盘旋于杨戬身侧,掀起衣摆翻动,大衣上那只纹绣仙鹤似要振翅高飞。
他浅笑道:“下定决心的事,万般阻挠也是要去做的。”
游荡此间的灵魂,像受到感召一般纷纷显形,以杨戬为中心,空气中浮出一层流光,散入万千游魂,那些迷茫的、痛苦的、恐惧的神色逐渐清明过来,为那一阵光芒长河所触碰,化作点点萤火,飘飘然归于天间明月。
若是玉崖山那两人在场怕是要大惊失色,连张玉山都还需要一个一个度化这些亡魂的怨念,可眼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杨掌门,不过片刻之间,竟已完成了一场超度。
如一柄长枪,摧枯拉朽刺破谷间黑暗。
既然孩子有心锻炼,他便如沉香所言,好好替他们“护法”吧。”
二郎真君那张隽美的面容沐着明光,金色双眸望向谷间。
“沉香,一路顺风。”
“后世之人啊....”
沉香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
他们显然都听到了,张宣张渺警惕起来,燃起一捧掌中火。
黑暗的谷底悠悠飘起一个身影,乍一看就知道定不是活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道袍,腰带系着一面八卦镜,八卦镜旁还坠着一只略有些粗糙的小狗木雕。
那个木雕....沉香一怔,有些熟悉,似乎不知在哪次梦里见过。
张宣警惕问:“前辈,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哈哈,小娃娃不必紧张。”这“道长”爽朗一笑:“老身徐蓬,乃是镇守在此的一缕分魂,尔等既来,想必是为那妖兽吧。”
张渺惊讶道:“徐蓬...您是徐家先祖?”
“先祖....哈哈,听上去也太老了些,”老者一捻摸不到的胡须:“看来,外界已经过了许多年了呀。”
玉崖山二人面面相觑,他们听过有种术法,能分离出一缕魂魄,千百年不散,没想到徐家先祖还留了这么一手,不由大喜过望,赶忙作揖:“我们的确是为了剿灭恶妖而来的!还请徐前辈施以援手!”
“老身守在此处,本就是为此。”徐蓬笑道,这魂魄的目光悠悠飘过恭敬的两人,看向默默观察周围的沉香,忽而长叹一声,如同卸下千钧重负。
“引故人重临,也算不辱使命。”
“什么?”
张宣张渺没听明白,沉香收回目光,他没有深入问明白的意思,反正,他迟早是会想起来的。
他走上前去:“还望您引路。”
徐蓬长笑一声,转身向深处行去,于他衣摆之间,那只木雕小狗上犹可见刻得歪歪扭扭的“小草”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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