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鲛害
——关于蓝氏,从他记心恢复,就记得三千规训,一个美貌小仙君。当时入眼皆白,满心里却是红粉灿烂……
思追是在长阳县城,一家小小私驿的角门外迎到了魏无羡。
儿郎十六,已是极端庄模样。见面快步上前,不错眼地看着,张嘴也说不出什么,想一瞬没清晰,要拜个什么礼……
魏无羡微一曲膝,张臂。
“羡哥哥!”
抱上了……
“好少年郎,再过些年,真怕要踮脚抱。”魏无羡板他肩膀打量了,笑道:“从腿弯儿这么高,到现在……忒快已成人……”
“日子有功,但说身量,难与先生比肩了。”
魏无羡心中压着怮伤,知情的这些人都是难启劝慰。惟这少年淳正,提起蓝忘机来,不避讳,乃直言:
“羡哥哥勿难过,先生总会好的。那日见了信使,思追连夜赶至山中,一般也察问过,虽不得亲见先生平安,但尊长传出话来,说一切还好,只等岁月。”
只等岁月……
魏无羡点头,笑容不变:“嗯……你说你,从小儿跟着我玩儿,如今心念里都是先生,比肩什么的,他这么好吗?长大了就要与他比?”
“本来是好,先生无所不能。”
“……真的么?”
“真的。先生所诺之事,从没有做不到的。几千几万年修成神仙了,也是与羡哥哥双修!”
“……”
魏无羡抿嘴一乐,却是揶揄。
“咳……这话,原是景仪说……猜的……”
这么着还是小孩儿啊,欢喜说话,一时忘形就窘了。
魏无羡笑一回,绕开了只问长阳城外是几时有了温家的私驿。思追却道此处并不姓温,乃姓蓝。
起初置办下来,是专为含光君的医馆进药所用,方便伙计们落脚。后来四叔留心着加建了房舍,多派了人手,专等着崩尖子山的往来消息。蓝氏族人如景仪等,若有出山办事,亦已习惯了到此照个面,沟通一二。
魏无羡点头,默默听着。思追是个条理极顺的,这里引坐吃着茶,就将那蓝氏相关,一一说了个详细。
时已初冬,长阳近山,本就寒冷些。晚间众人辞了歇息,魏无羡抱了棉被卷子躺下,方想啊,这梦幻也造得好实在,有那么一个蓝氏,不在姑苏,倒在峡州地界,在我魏家跟前儿。
抱山散人……
我家的老祖宗辈儿,还去管蓝氏死活……
欲待不信,它一个假故事编得有根有据。好该佩服自己吧,又很不像,所以确定,总是那匣子作怪。
把些噬魂杀生的孽力,竟都用在我美梦中,渡一凡人,逐欲偷情……
想着为什么,想着它怎么借的力,那被卷儿抱在怀,越发的绵软不得劲,索性打它一掌,又偎了去,埋着脸。
长夜才一更天,纸窗透进微光,是后院挑的风灯。晃几下黯了,大约没记起添蜡,快烧尽了,这会子也没人管它。
可算是没人了,夜也深。
魏无羡对那被卷子道:“怪力乱神,都是你闹的……我睡了,明天见……”
廊下的灯,黯呀黯的,始终也没黑掉,仿佛这夜风不是来摧它,反要助它长明不息,照应着谁的心。
思追披着长衣在院门站着,挽袖拿着勾杆子、油蜡烛,就这么看它,快熄了又亮起。
温柔的亮……
少年微微一笑,知道用不着了,便转身去了。这地方,他来过见过,抱山嬷嬷的松子糖也常吃,当然知道,长阳的夜风,是从山中来。
如星辰不灭的烛火,仿佛不应有,但这世上偏是有的,此外之大千世界,或也一样有,便如先生所说,千变万化,未有终极。
而魏无羡沉沉睡去,终于睡一觉好的,不借药与酒。
明天就进山了。
关于蓝氏,从他记心恢复,就记得三千规训,一个美貌小仙君。当时入眼皆白,满心里却是红粉灿烂……
窗外风息不绝,偏偏灯色安稳。
那拼了金丹还要拿命去拼的,狰狞过也绝望过的,控鬼御尸人见人怕的杀神,终于也累了,真正地睡了,拥着一床被子。
旧游旧游今在否,梦也梦也水空流……
“羡哥哥你看,那就是昔日抓着景仪的地方……可听见泠泠溪流么?是别有不同的空灵之声……”
魏无羡是头一回到崩尖子山,所见应处处新鲜,但他心中有事,脚步不停。从山路入深林,总有些森凉,思追见他鬓边汗涔,只怕湿了重衣要着风寒,遂赶上几步细声道:“这会子到晌午,伙计们也该歇歇,再送一程,他们就回了……”
昨日说过,蓝氏隐居,能进山与见,约定便只蓝忘机与小思追。凡有护送人等,行到所指一处山涧,就要原道回去的。
介时放出信烟,自有他们族人来接,此后路难,也是蓝氏担待着。
魏无羡赶路不察,这才想起身旁的这些人受累,怔然应了。
听水过去,经一小片香果树,能见石块浅溪。众人歇息,思追道:“往日四叔派来接货的,也就在这左近候着,蓝氏的野药山货,是极好的……”
魏无羡伸手去那溪中,冰凉。
“景仪说过,这水源在深山,便是他们日常所用。淌作一线山泉,林中听来像琴音,春夏不盈,秋冬也不涸。照说并非雪水融下,但它就是这样的,切骨的寒丝丝,又永不结冰。凡有筋骨伤痹,洗之血行如初。以当食水,寒中却有甘味,不伤肺腑。蓝氏族中,予它取个名儿……”
“冷泉。”
“唔?当时与景仪玩儿石弹说的这些话,还道先生不知,原来也听说了。”思追笑道,只猜是蓝忘机告诉。
魏无羡微笑不语。湿帕子捂眼睛,所感熟悉,果然是藏在心里那么喜欢的,这里就应该有。
他家的一个澡池子,真冷似灵心彻洗。
“初遇景仪,许多顽笑新奇,这深山里传说的故事,外面可从没听过,譬如……有那心慈的花娘子,又有情痴奔赴的美人鱼……”
关于鱼娘化人,思追当日也与蓝忘机说过,只道是与之相仿,一般的化形追爱。
“我以为,鱼娘子婚姻不遂,乃因未遇良人,还与先生力证羡哥哥真心。岂知先生并不在意,先生很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知道我吗?”
“嗯!”
魏无羡莞尔,认真是觉着心甜。
昨夜里一场安睡,今儿在深山老林发散了半天,又有个体贴的大孩子,言里言外,替他先生献好儿,仿佛就不那么的……
“那时羡哥哥离家,先生满心的喜欢你,想你,从来就言抒直白。四叔呀,情姐儿呀,只当我小孩儿不懂事,先生可不呢。我大了胆子问他,怎么深夜里跳寒塘,他就说想你得紧。于是我明白了,想一个人,大约是心烧的疼。”
“咳……”
“去信景仪,他回了说,此事抱山嬷嬷一般也懂,她老人家补了个意思,说是小花郎性烈,不单要烧心,躺床上想着全身都烧,不就得冷水浇那邪性……”
魏无羡大笑绝倒。这老的少的,人呀妖呀,一样的没羞。
思追猜着他想,一并笑道:“如今我们也大了,这些事,大人诓不着了。我要说是当时,先生想你想得难受极了,就直与我们说了,然后他背起琴,再一个半旧的包袱,千山万水地找你去……”
魏无羡想,就是这样的花妖儿蓝湛,坐言起行。若在从前呢?倒没见他追到云梦泽……可惜一场没羞的因缘,到头来的结果,也和故事里妖精一样。
这时太阳高着,丝丝缕缕切开那林子里的雾气,眼前也开朗些。几个伙计在山隙接了水来,思追亲尝了是干净,才将水葫芦递与他羡哥哥。
魏无羡见众人都小心翼翼,自有些过意不去,让散开歇息,又与思追闲话:
“总提着他,是怕我怎么了吗?我没事,既来且安吧……方才你说,甚么样美貌的鱼娘子,便细讲来听听。”
“便是头一次进这山来,景仪所述,说的是:大海洋里,生养出来一个小娘子,娇嫩有似花瓣,眼睛是湖水样的蓝……她长着鱼的尾巴,却没有双腿,有一天呀……”
“瞧见人间的一个男子,就爱上了,是吗?”
思追笑:“是……”
“方才你说婚姻不遂,自然就是痴心错付,比那姑苏花娘的结局,更零落不堪……故事末了,也还是只剩一句:她没了。”
“不是……哎呀,嬷嬷讲故事,总这么简单直接的做收梢……”
“把叹息都堵在人心里。”
“……那还讲吗?”思追无奈。
“讲啊,讲!”
魏无羡递过水去,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截乌黑且硬的断树枝,笑着,乱划着,就想啊——抱山尊长是有那么多的隐喻劝说,为了姑苏的小花郎。可是蓝湛,终归不是痴心错付的,即便道行耗尽,他变回一株儿小树苗,我也还在。
所谓婚姻事,年少见过,师姐就老早订了亲不是?当时见了,也就想过,明媒正娶于我是不可能的了,既娶不了蓝湛小美人,哪里还能,娶别个……
梦境里倒好,真有姻缘,像四叔,像温情温宁,像玄羽像思追,以及身边坐的这一群伙计;夷陵城里,青居山上,所有的官员百姓,就没一个会想,我与他成了亲,有甚么不对。
即便是江叔叔、江澄、金子轩,一般也欣然接受……
蓝湛成了我的,众人皆以为,理所当然……
“话说那小鱼娘……”
“等等……”
冷泉延于溪,是蜿蜒深岭的一线渊源,阳光下,粼粼闪闪。魏无羡一偏头避开那晃眼的亮,直视思追:
“野说以外,你也读过多少正经书来,岂不闻‘美男破志’?文章里,纵有安陵与龙阳,从未成其姻亲,况又有人妖迥异,正邪不两立……总之,我与蓝湛相爱相偕,你就不觉奇怪?”
一时沉默。
思追低头想了一回,茫然:“书是读过的,记也记得,可是……是羡哥哥与先生,是你们啊,我心里……只认为对的。满心的敬慕,珍而重之……”
这就是了,种种的不以为异,怜悯爱惜……
魏无羡了然,只觉山林之气悠悠,仿佛叹息,于是笑了,以手去乱转那乌树枝子,又轻轻儿敲在少年的额角:
“好啦,小滴葛儿的,烦难的不想不问啦,说吧,还说美人鱼。那神一样的抱山嬷嬷,还有什么故事什么话,你就说吧。”
林间私语,相伴泉水叮咛。
这么样听说着,大海里的小鱼娘,为了亲近那俊美男子,径去与巫医交易,拿最动听的嗓音,换了双腿。从后,每一步如踩利刃,受那切割之痛,直撑到男子成婚……
魏无羡道:“原来,是一场交易。”
“是啊,可惜她再也没了,四海八荒,最美的鱼歌。”
“不,不是这个。”
魏无羡冷笑:“海妖之女为鲛,她有掀涛翻浪的能为,岂限于歌?将那男子永远的扯进深海,便锁在那小小花园,只看红珊瑚、碧砂石,生生世世的与君邪。从此遂了心愿,再没一个旁人,敢来多话阻挠,这不好吗?”
思追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魏无羡,语结当场。但那森冷的笑语,瞬间就消散在了风中,像是不曾有也再不会有。
魏无羡平静地拂衣而起:“别怕,她不那样。甚么能为,都交易出去了,甘心情愿的,为与那冰清玉洁的郎君……好一次,就好一次。”
“……鲛行于怒海,原是害人的。”
“此话也是嬷嬷传出?”
“是。”
魏无羡看着山泉所引向的远处深林,将那乌树枝随意就往腰间一别,好顺手的,如惯常之动作,俊逸洒脱:“哼,就不害他……启行吧。”
之后不必赘述,就是蓝氏族长亲迎,一应礼节不缺。抱山散人并未现身,魏无羡也并不问,等着寒喧毕尽,族长头前带着路,将他引至含光君当初曾到过的那一处崖隙。
棱棱严气,仍充溢其中。
此时月上中天,除魏无羡,余人俱不能进去,也就别过。魏无羡偏了身子,缓缓步入山腹。漆黑中行走坚定,不论怎么转弯,总有一点亮光,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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