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铠依旧过着以前的生活。
　　与高肃相处大半年，留下的痕迹比铠想象中更少。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每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除了随身携带的匕首，高肃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的贴身衣物，一些生活用品，铠送他的礼物，这些都留了下来。
　　铠不准备把它们收好或扔掉，事实上他觉得这些东西存在与否没什么区别。高肃如同夏日的穿堂风，偶尔展露惊心动魄的绝艳，其余大部分时候比影子更恬淡。不在的时候，与他有关的物件却像无主，一点睹物思人的余地都不给你留。
　　铠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铠在一开始并没有很迫切的“去把他找回来”的念头。往事在不知不觉中走成死局，往前一步或者退后都是无解，不如干脆棋残人散，再也不见。经历过沧海桑田的人很容易冒出这样的念头。即使高肃心软放过自己一次，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像之前那样，在同一屋檐下和谐共处。
　　他曾相信自己不会放美人儿离开，现在却开始迷茫。高肃离开之后的生活无趣得多，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如一杯微苦的白水。
　　铠在这样的生活里浸了一段日子，依旧做着神仙该做的事。大陆东边分布密集的青龙庙，供奉于此的香火，在盆中灼烧的祈愿牌，和未必心诚却有事相求的信徒。接近年末的那段日子尤其忙，铠几乎连着几个月奔波于各地。不过适应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神仙一向来去自如无乎所待，某种程度上本就天地为家，便也不想再回去了。
　　好不容易等过了年关，世间熬满一年光阴，无论大事小事，欠在账上的银子也好，地里的收成也罢，皆告一段落。南方的雪落得迟，第一场雪落下，没有风，化雪的那个夜晚冷彻骨髓，世间仿佛都静了几分。随后太阳升起来，跃动在覆着白雪的绿色植物上，人们出来扫雪，照常开始一天的工作，这时总算多了些悠悠然的静谧意味。
　　铠在冬天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做，便回到结界里冬眠。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入睡，也不记得像这样沉睡了多久。铠隐约想起他曾在梦中听到过爆竹的声音，城郊这边爆竹都是各家自制的，用的老式火药，声音大得离谱，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劈里啪啦地破碎，然后像红色的碎纸皮那样被揉乱、重整，最后归于沉寂——同样静得吓人，不知道山野里那些精怪作何感想。
　　……
　　铠在梦中见到了一个人。


　　梦里一片黑暗，无垠无际，仿佛天地初生，宇宙洪荒。
　　一阵风落在眼睑上，将他惊醒。铠睁开眼睛，视野却是清晰的，如同他清醒时也能在全然的黑暗中视物一样。只是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空旷又安静，只有角落站着一个人。
　　铠看着那红衣的身影，听到自己说：你是谁？
　　那个人影说：我是驯魔猎人。
　　铠说：我是青龙。
　　他说：我知道你。
　　铠说：你知道我什么？
　　那个人不说话了。
　　铠这句话不是顺其自然而来的，就像身体会在梦里不自觉挣扎一样，铠忽然就很想这样问。他现在还在梦里，眼前这个人不会轻易离开，而且终究能得到回答，所以铠耐心等着。铠想起高肃以前评价他的那些恭维话，什么大德大量，行事磊落，气宇不凡，举世无双。话语和姿态半真半假，装都不愿意装的时候，嘴唇微勾似笑非笑，神情戏谑又轻佻，银灰色的眼瞳却是漠然的，一副满纸荒唐言。
　　铠赌气地想，他要是现在还说这种话，就揪着衣领摁到地上，给他一拳。
　　半晌他等来的回复却是：你挺好的。
　　他的语气很平和，很安静，很诚恳。铠叹了口气，感觉有些无力。
　　铠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次他答复很快：这该问你自己。
　　铠说：这是我的梦境。
　　他说：对，你梦到了我。
　　铠早就意识到了这个，否则他绝对不会如此……反常。至少现在的语气、这样的状态和对话，绝对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两人身上。
　　只是仙者的梦境，不过是其……本心。
　　铠慢慢走近，红衣驯魔师只是注视着他。
　　准确来说他并没有“走”的真实感，他好似从未迈步，也感觉不到将这片空间踩在脚底的触感，但他终究将眼前的人看得更加清楚了。铠伸出手放到他脸上，能摸到人，皮肤是温热的。
　　铠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想法，既是梦境，自然喜怒飘渺，爱恨无常。这一刻铠很平静，甚至漠然，他在想如果在现实里高肃是怎样的反应，在他印象中，这家伙总是一副冷淡温和无害的模样，眉眼清柔秀气，一张几乎让人忘记他恶劣本性的脸，眼底似有流光宛转，性感危险又捉摸不定。
　　【既然是梦境，我现在……】
　　晦暗的情绪在隐秘处疯狂生长，铠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语气暧昧而温柔，如同一圈沼泽，让人警惕——至少高肃绝对能察觉出来。
　　【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铠伸手，极其缓慢地握住他的头发，他感觉到温软干燥的触感，随后扣住他后脑勺。两人的距离一点点被拉近，呼吸交错。高肃依旧神情淡然，心平气和，安安静静。他毫不躲闪地看过来，比起铠更像是梦中的人。
　　铠像逗弄婴儿那般，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你不会。】高肃忽然说道。
　　【这么肯定？】铠的动作愈发放肆，俯首在他耳边舔了一圈，含住小巧的耳垂，用温热濡湿的气音凑到他耳边。【你也知道这只是梦境，梦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况且……】
　　铠有意向他耳朵里吹气，他没有往下说。
　　红衣猎人轻叹了口气，伸出手，虚环过铠的肩膀，拍拍他的背。
　　【别想了，我说不会就不会。】
　　说得坦然温和，没有半分暧昧。
　　这语气让铠无端想到他醉酒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心知肚明自己没醉，可后来回想起来，就算是醉了吧。酒不醉人人自醉，没必要对着自己的记忆逞强，况且这样才能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铠停下了不安分的动作。
　　高肃确实说中了，铠的确不会在这时候真的对他做些什么。
　　这梦境很黑，很空旷，唯有眼前的人看得清晰。过了许久，铠听到他说，元宵节快乐。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铠感叹道。
　　【你睡了多久？】
　　【不记得了，况且我现在还躺着呢，问这个没意义。】
　　【噢。】
　　【你呢，这次会待多久？】
　　【你说呢。】
　　铠自知问了句傻话，高肃能在这里待多久取决于铠将这个梦延续多久。这么一来他几乎有了永远留在这里的理由，铠忍不住想，黑暗头一次让人感到安心，甚至温暖。
　　铠在心里默默想了很多事情，他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例如为什么那几天没有杀我，现在又到底在想什么之类。但铠没有再说一句话。


　　庚子年惊蛰，铠睁眼醒来。
　　没办法，春季本就繁忙，又是他主场，惊蛰再不起今年一整年都别想闲着了。
　　跟充满电了一样，铠几乎不再回自己的屋子。忙时几天几夜连轴转，从一个地方匆匆赶去另一个地方，一段时间后闲了下来，便抽空云游四海，拜访那些老朋友。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一两年不过弹指一瞬，该忙的事情照样忙，不变的事情依旧不变。那些游过的江河湖海，景物未变，人也未变。
　　可是这转瞬间，分明发生过很多事情。
　　铠开始留心高肃的行踪，可惜没有半点收获。对于这个结果铠倒也不意外，天地苍茫辽阔，藏个人太容易了，况且高肃又是这样一个低调而缜密的家伙。想当年驯魔猎人的故事传遍大陆，他的真实身份也从未被人得知。行踪与过往不留痕迹，真名未知，查无此人，连面具下的模样都没有人知道。更不要说这种时候，让铠从何找起。
　　这么想来，当初高肃能追踪到自己也是厉害。
　　铠的“不意外”是有底气的，毕竟他还有最后一招。他一开始不想走这条路，但随着这一年越拖越久，逐渐过半，铠居然微妙地急躁起来。于是在他结束拜访老友的最后一程，杯盏过后，友人问他，铠你最近有什么打算吗？
　　铠说，我准备往天界跑一趟。
　　友人点点头，觉得铠可能是馋了或者正好闲着，并没有意外的神色。
　　随后铠又补充道，去找朱雀，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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