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其实这个综艺对于沉香来说，大概真的没什么乐趣。

  他的骨子里全是孤注一掷般的激情以及不为常人所接受的反叛，像这个样子，四处看看风景，慢慢悠悠享受一下风吹日晒，怎么看也不会像是适合他的事情。

  但是，杨戬喜欢。

  在小的时候，杨戬因为拍戏的缘故经常满世界各地来回的飞，这人大抵是天生有双能将万物染上韫色的眼睛，小时的沉香每每都会收到心心念念的舅舅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会风景照，照片的背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内容，不怎么文艺，只是一些随意的琐事，连年幼的沉香都看得懂——

  “夜深了，远处的海面很像我们家沉香的眼睛呀～”

  “喜欢大海吗？站在山崖边，海风会把你所有的烦恼都吹走，我们沉香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啦！”

  “起风啦，要把舅舅都吹走了，沉香好好睡一觉，明天睁开眼的时候，我就乘着风又回到你身边来了。”

  于是沉香每每都把那些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直想把那一笔隽秀小楷都印到心里面去。那时小小的孩子甚至还尚未明白何为恋慕，只是想着，总有一天，他要带他最喜欢的舅舅走遍天南海北，踏过万里河山，再让杨戬将照片上那些文字亲自说给他听。

  可自从他离开了杨戬之后，沉香就不再喜欢旅行了。

  他们的车缓慢行驶在辽远无际的草原之间，公路围栏边时不时遛过一群悠闲的绵羊，杨戬按下车窗，饶有趣味地看着这群毛绒绒的大白团子——也没有人催着，懒懒散散的，倒当真跟他一个性子。

  沉香又放慢了些速度，导演组今天跟的是另外几辆车，此时，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相顾无言。

  于是青年的思绪不自觉地又开始飘远，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看不透这人——曾经他孤注一掷般决绝地想要证明杨戬是爱着自己的，可最终却碰得两人皆是鲜血淋漓，于是他迷茫了，几年的时间里，他从未停止过思念杨戬，那人是否真就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怕宠到床上去也无所谓？

  他当年告白之时曾经问过杨戬可不可以喜欢他，其实现在想来，他更应该问：“杨戬，你可以不可以爱我？”

  可时过境迁，东海扬尘，现如今，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问这句话呢。

  他又隐秘地有些生气起来，怎么就自己这么纠结，杨戬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就真的那么不在乎他吗？于是青年想用自以为凶狠的目光悄悄瞪一眼旁边那人，谁知道杨戬正好收回身子往这边看来，轻轻拢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唇角挂着轻微的笑意。

  “怎么啦？”看到沉香瞪大个眼睛，他不禁一乐，问道：“看着我做什么？”

  杨戬笑起来很好看，他有上过专业的表演课，知道怎么样在镜头前最大限度展示自身优渥长相的魅力。可沉香却觉得，只有杨戬发自内心，不惨杂任何痕迹的快乐时才是最蛊惑人的——眉眼倏地弯起，像盛了一湾荡漾的波光，又似浓醇的美酒，让人总忍不住沉醉其中，顷刻间理解了古代君王燃狼烟博美人一笑的心情。

  “妖孽。”沉香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杨戬没听清。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换了话题，问：“没什么.....你刚刚和婉罗姐说什么呢？”

  “刚刚....？”这话题转得属实有些生硬，杨戬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青年问的是方才上车之前，他和婉罗一起去找导演的事。

  婉罗也是业界有名的三料影后，曾和杨戬一起合作主演过《飞天》，两人之间也是有不少CP粉，郎才女貌往那一杵，摄影机八个机位一通照，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杨戬瞬间明白过来了，沉香还是跟以往一样，一点都藏不住心事。这人有些使坏似的尾音拖了长长的调子，眨眨眼道：“也没什么，就是导演说想炒个CP.....”

  啧，果然，沉香不禁有些烦躁....

  “所以想让婉罗和你一辆车。”

  “.......啊？”

  “现在的年轻人嘛，总喜欢嗑点新鲜的，温柔影后前辈和新晋流量后辈，总是热点多一些。”杨戬怂怂肩，看到青年愣住的样子，心里不由忍俊不禁，面上却又装作委屈的样子低声控诉道：“看来是我们沉香太有魅力了，不需要舅舅我了.....”

  “没有，不是，等下！”沉香下意识连忙否认，大脑像宕机了一样，过了好半天才问：“你，那你去做什么？”

  “婉罗不想炒CP，我跟导演熟，所以去帮她说一下情况。”

  “......哦。”青年蓦地又低落起来。

  粉丝总是喜欢说沉香是个冷面酷哥，喜怒不形于色，可杨戬却觉得，这小家伙明明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才对，就像现在，要是他有尾巴，怕是已经耷拉下来了。

  还真的是....一直这么可爱。

  于是杨戬又笑了，眼中的狡黠藏也藏不住，问他道：“你知道我怎么说服导演的？”

  “.....什么？”

  身旁这人忽然靠近了些，沉香还在看着前方的路，却仍是能察觉到杨戬正注视着他，说：“我说，如果是我们两个的话，或许效果更好点？”

  那人的声音很轻，带着呼出的热气，蓦地打在沉香的耳边，几乎让那只带着银钉的耳垂登时烧起一片红云。

  “我们沉香现在是越来越火啦。”杨戬还在一边说着：“随便一翻都能刷到好几个不同的CP视频。”

  “上综艺都被上赶着塞搭档，啧啧，年轻人就是好啊。”

  真奇怪，明明这人应该是在调侃他才对，可某个角落里却似是忽地冒出些甜蜜的糖水来，暖融融地包裹住青年那颗碰出过累累伤痕的心脏。

  杨戬是....在吃醋吗？

  或许真是患得患失太久了，事已至此，沉香却又不敢相信了，甚至不敢真的去问那人是什么意思，几度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合上。可转念一想，又忽地有些郁闷，这人怎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明明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


  前不久，一部双男主电影火了起来，由业界知名导演编剧联合创作，又有杨戬这个大满贯影帝的演技保证，一经上映，就连续几月霸榜院线最受欢迎影片。

  那部电影名叫《祭山》，男主木二是一位逍遥三界的落魄神君，在某一日捡到了一个叛逆的小少年，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般纠葛的联系，兜兜转转之下结为师徒，一路相携共赴往华山。

  这部电影其实没有什么感情线，可却又无时无刻充斥着一丝暧昧。那个小徒弟总是憧憬地望着身前的木二，可沉香却觉得——不对，那不应该只有憧憬....

  那该是什么呢？是雪花苏生的般稚嫩却又炽热的爱恋，如九天之上滚滚降下烈火，恨不得要将眼前之人燃烧殆尽....不知道为什么，沉香总觉得，这样才该是本来的样子。

  他们便这样相伴前行，可九重天之上的阴谋却将两人的命运裹挟其中，直到最终一战，那威风凛凛的神君终是再也抵挡不住，师门的背叛，陈年的旧伤，天兵的追剿皆让他摇摇欲坠。便是此刻，一直被木二护在身后的小徒弟点燃了手腕上的红绳，于是天地间骤然金光耀目，神君的伤势顷刻间被法宝治愈，可他却哀恸地嘶吼着，看着少年的身影逐渐被烈火吞没，飘渺化成灰烬。

  电影的最后一幕，浑身浴血的神君宛如地狱中归来的修罗，手中一柄三尖两刃戟泛着凶光，不断嗡鸣着，他踏过一地狼藉的尸骨，立于群山之巅，蕴满悲伤的瞳眸向着镜头看来，顷刻间让沉香心头大恸。

  杨大影帝演什么角色像什么，从来不会有丝毫让人出戏，可那一刻，沉香却忽然觉得，荧幕中这银铠长枪的神君不是什么木二，只是杨戬。

  他坐在电影院里，周围的观众早已哭倒一片，可这些嘈杂之声却似乎都被隔绝，沉香只是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荧幕里的那人，只见杨戬忽地笑了，鲜血染在他的颊边，端是无边妖冶，殷红双唇翕动。

  他听到杨戬说：“我至死不渝爱你。”

  下一刻，那人如落叶一般，被呼啸狂风裹挟，飘摇坠下万丈深渊。

  电影结束，影院蓦地漆黑下来，人群逐渐散场，唯有沉香一人坐在一片深邃的寂静之中，颤抖着泣不成声。

  杨戬的每一部电影，沉香都放进收藏夹里看了无数遍，可唯有这部《祭山》，却几乎是想都不敢再想起。那时他刚刚走出影院，几乎是立刻就想给杨戬打去电话，可蓦地，神君那一双眼眸又出现在他眼前，和那夜分别意乱情迷之时逐渐重合，含着无尽的悲伤，对他说：“别这样....沉香.....”

  顷刻间，沉香仿佛感到心头被灼伤一般，火燎一样的痛心入骨。

  最后他还是没有拨出那通电话，可那天之后，他却真切地想要去尝试理解杨戬当初的想法了。

  于是沉香开始想办法转型，潜下心来磨练声乐，他的天赋很好，又有很强的创作能力，金霞传媒自然不会放弃这么根好苗子，一通资源砸下去，这才有了那次的一鸣惊人。

  那首歌发布时他没有取名，只是私底下建了个文件夹，在上面标上了“杨戬”。录制pv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去想，可《祭山》中的镜头却忽地在他脑中自行上映了起来——不过那个徒弟变成了他自己的脸，在这首歌的时间里，他飞快地看尽了那一白一青两个身影在崇山雪地间疾驰，看到了那白衣的神君立于竹林之巅，回首向他微笑。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电影中那一盏莲花法宝燃烧的熊熊烈火，四肢百骸都灼痛了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唱着，似是在诉说，又像在嘶吼，在一片明光之中烧成灰烬。

  终了之时，杨戬染了血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一切激昂的曲调都归于孤寂，待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沉香低喘着，被一片幽邃吞没，好像在短短几分钟内又经历了一场感同身受的生离死别。

  “杨戬.....”青年摘下耳麦，在这无边的黑暗当中闭上双眼，轻声呢喃道：“我好想你....”
 

  纵然《祭山》这部电影从未有过感情线，两个主角之间的互动亦是毫不逾矩，可还是迅速地积累起了一大批CP粉，能看出那个年轻演员那边是想要炒CP的，杨戬拒了几次，但电影的发布会这类场合总是避不开，于是两人同框的镜头被剪成冒粉红泡泡的视频，在某站上层出不穷。沉香每次都黑着脸一个个点屏蔽，但却又一次次被推到首页来，最后以愤然一摔手机去工作告终。

  他有些难过，不单只是吃醋的原因，冥冥之中，他总觉得，站在杨戬身边那个人，电影里神君转头微笑看向的那个人，舍命燃灯换得爱人性命的那个人......

  那应该是他才对。

  酸涩的回忆倏然涌上心头，沉香竟忽有些不知为何委屈了起来，倏地红了眼眶。但他仍是别扭地不肯让身旁那人发现，再开口时，语气中都不由带了丝沉闷，酸溜溜地说道：“杨大影帝自己都去演双男主电影了，哪里还顾得上我？”

  杨戬敏锐地察觉到青年语气中的不对劲，不由一愣，赶忙解释道：“沉香，不是....”

  话说到一半，他们已经到了节目组布置的目的地了。沉香一踩刹车，打断了那人未尽的话，青年眼中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过了半晌，却又抬起头，勉强挤出个笑来。

  “对不起啊，舅舅，是我不懂事....你别介意。”

  说罢，他几乎是逃也般地想下车离开这个地方，若是再待下去，他觉得自己当真要再也压抑不住心脏中的烈火，杨戬的存在让那团炽焰越烧越旺，可沉香不想烧到杨戬，浴火焚身真的很痛苦，他一个人受着便足够了。

  可下一刻，他的胳膊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杨戬拽着他不让离开，那双向来澄澈的眸中带着些执著，问他：“沉香，你知道《祭山》原本的剧本是什么样的吗？”

  “.....什么？”沉香有些怔愣地望着那人的眼睛，心脏蓦地怦然跳动起来。

  “那两个人....原本是一对恋人，他们也不是师徒关系，是舅甥。”杨戬深深地望着他，说道：“但我和导演说，如果不改剧本的话，我就不演了。”

  真是奇怪，明明他都如此小心了，怎么那团火好像还是烧到这人身上去了？还是说，杨戬那双眼眸中分明一直也燃着和他相同的烈焰，只是彼时的他尚未察觉。

  “为什么.....”沉香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嘶哑了，轻轻问着：“....为什么要改？”

  他像是一个在沙漠行走太久的旅人，口干舌燥，几度濒临死亡，直到眼前出现那一抹碧水绿洲。可到了这时，他却又不敢再上前了，生怕那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待他走近，又是匆匆指尖消逝，只落得一场万般皆空。

  可杨戬却笑了，眼中似乎光影流转，一如竹林间那个回眸，于是所有的冰凝雪积都被融化了，他从一片枯萎中嗅出一丝生机，自此至死不渝地爱你。

  “因为，我觉得应该是你。”沉香听到杨戬轻声说道。

  “站在我身边那个人应该是你，除了你，谁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