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自然灾害肆虐全国，长三角地区受灾人民涌入沿海各大城市，南方孤儿院收留了很多孤儿。为了不让这些孩子夭折，组织决定将孤儿全部送往内蒙古。1960年冬末春初，第一批孩子被运送到了内蒙。
参考电影：B站投资导演电影：海的尽头是草原




天灰蒙蒙的，云压着云，层层叠叠。杨戬驱赶着羊群，一阵风吹过，干巴巴地卷起他的衣摆。
杨戬低头拍了拍满身的灰尘，再抬头时天就要黑了。茫茫然中，他看见河边站了一匹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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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是个村干部，刚调来时还是个愣头青一样的大学生。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没多久，牧民吃不饱饭，风吹草低见文盲，杨戬被派来教牧民种地，顺便扫盲。
阿妈说，大伙能吃得上白面都要感谢杨戬。
杨戬在内蒙古种了三年地，白杨树齐刷刷地长了一排又一排，大片荒地成了稻田，远远望去金灿灿一片。层层麦浪推着他，人们选举他做了社长。没人不喜欢杨戬，时至今日已有六年之久。
婶子们想给他介绍对象，杨戬笑着摇摇头：家里还有个孩子要照顾，讨老婆回去要作妖。说罢长腿一抬，跨上自行车一骑一蹬，逃也似地蹿出公社。
杨戬车屁股后蹬出一阵烟，黄土大道尽头栓了两匹马。他那需要照顾的，爱耍小性子的，身长一米八三体重七十五公斤的孩子正骑在马上装模作样地看书。
沉香已经从部队调回来七八个月了。
傍晚风大，吹得杨戬手指冰凉。
沉香瞥见他来了，把书翻了一页，装作认真学习。杨戬也不拆穿，把那辆崭新的二八大杠锁靠在栅栏上，利索地翻身上马。
这时沉香才不紧不慢地把书合上，一脸惊喜，握住杨戬的手喊了声“舅舅”。杨戬抽手，没抽出来。只能用另一只手攥着马绳和沉香并排走，沉香磨磨蹭蹭地给他背百家姓，没多久就磕磕巴巴如默天书。
沉香可怜兮兮地眨眨眼，编谎简直信手拈来：“天要黑了，我得专心看路了舅舅。等会我们回家，我们吃饭的时候再背好不好？”沉香捏着他的手，讨好地捏了捏。
杨戬顺势把手抽回来，手心叫沉香捂出一层薄汗。他白了沉香一眼，学做沉香撒娇的模样：“舅舅，吃饭背书要胀肚，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再背吧！”
他把自己逗乐了，但总算饶过沉香。两人骑着马慢慢往草原里赶，到了蒙古包时已经入夜了。
沉香往炉子里填了把柴火，灰面馍馍热好了，铁罐装的奶茶放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滚。杨戬这边翻箱倒柜地找自己从前摔跤穿的牛皮坎肩,那边同沉香说话。已经八月，独属于游牧民族的那达慕就要开始。
杨戬打算带着沉香去玩玩，上次和沉香一起去的时候他才十六。那年秋天沉香就入了伍，今年才回来没多久。沉香盘腿坐在炕席上，小狗一样巴巴地等杨戬吃饭，他盯着燃烧的炉火出神，逐渐陷入回忆。
-2-
那是一九六零年的春天。
绿皮火车晃啊晃啊，铁轨从水泥城市一直蜿蜒到草原，沉香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上的火车。他眼中的倒影从灰蒙蒙的高楼变成了瓦兰兰的天。
沉香很高兴，自从上了火车就没挨过饿。他水土不服又发了烧，虽然不清醒，但照顾他的阿姨伺候的周到。草原上缺针少药，沉香下了火车烧得更厉害。
他躺在育婴院的小木床上拱了拱，被褥柔软极了，比他在上海孤儿院住的床铺好一百倍。    
沉香烧成了一个小火炉。大人们都说沉香活不成了，长得那样瘦小，又两天都未进水米，人皮包着骨头，寿数一眼就能望的到头。
沉香也猜想自己就要死了，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那人手凉丝丝的，覆上了他的脑门。沉香舒服的眯了眯眼睛。那人说，我叫杨戬，你叫什么名字？
沉香已经烧得说不出话了，嗯嗯啊啊的小声胡乱应答。饶是如此那人还是拼凑地听了出来。
他说你叫沉香是吗。沉香嗯啊一声，算是应了。
杨戬从后半夜一直陪到第二天下午，沉香一直攥着他的手。他不让沉香彻底睡着，而是隔一会就叫叫沉香。
沉香...沉香...你多大了...想吃奶糖吗...沉香...沉香...你想骑小马吗...沉香...沉香...你想和我回家吗...
沉香想说想，我想和你回家。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动动手指，勾了勾杨戬的手。
沉香哀伤地想，我也想有个家，可我要烧死了。于是沉香小小的魂灵乞求长生天，我可不可以活下去，可不可以有个家？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一匹野马，做一只鹰，做一根草，一定不要再做人了。
天可怜见，沉香活了下来。
大人们都觉得是老天爷送了沉香一条命，迟早要还的。可沉香不知道，他只想让杨戬带他回家，但他却再也没见过杨戬。
寒冬过后的三月里，草原冰雪还未消融。来自内地的孩子们勉强适应了草原的生活，接下来就到了领养大会。牧民相信缘分天定，他们尊重孩子的意愿，只有孩子点头他们才能领养。而很多时候只需要一眼，就定下了一生的缘分。所以他们从和小孩交谈，带孩子嬉闹开始。
沉香不爱说话，谁同他说话都不答，撅起的小嘴能挂酱油瓶子，阴郁极了。牧民不喜欢这样的孩子，自然没人来找沉香玩。
屋檐上挂着冰溜子，杨戬把沉香领到院子中央去，他指着嬉闹的大人和小孩问沉香：“为什么不去和他们一起玩？”这是沉香第二次听见杨戬的声音。
沉香背着手，板着脸，小大人似的：“我不跟小孩玩。”
杨戬又问：“那你想和谁玩？想去骑马吗？”
沉香只看了杨戬一眼：“想。”
杨戬揉了揉沉香的头，指着院子里的大人们：“你去和他们玩，你相中哪个大人，哪个大人就会带你回家，他们就会带你骑小马。”
沉香抬头，狠狠地踩了杨戬一脚然后背过身去：“那我不要了！”声音闷闷的，像是鼻塞了。
杨戬疼的哎呦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惹了小沉香生气。杨戬挪到沉香面前掏出手帕给沉香擤鼻涕，沉香眼眶通红，可就是不让眼泪流出来。
一大一小相对无言，到底是杨戬先憋不住，被沉香这副“忍辱负重”的模样逗笑了。
沉香气的冒烟，一开口就冒出了个大鼻涕泡，杨戬笑的直接坐在地上。
“你说好带我回家的！”沉香气鼓鼓的。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
杨戬这才明白小孩生气的原因，可他并未娶亲，按理来说没有资格领养沉香。他给沉香擦干净小脸开始唠嗑。说是唠嗑，其实跟查户口差不多，他问，沉香答。
杨戬这才知道沉香已经十四岁了，跟别的娇生惯养的小孩不同，沉香三岁时就在孤儿院了。因为吃不饱饭，所以长得又瘦又小。孤儿院里没有爸爸妈妈，沉香得不到那个年龄应有的照顾和疼爱，被迫焦急地长大。
杨戬听沉香说，饿的受不了了，就去孤儿院后山上摘榆树叶吃。
他懂事却不拘谨，小小的孩子背着手漠然地说，阿姨对他很好，起码他是有饭吃的，也没有经常被打手板，他能活到现在已经很好了。
杨戬心绞，还没他腿长的孩子，说的话却这么明明白白。
一直到太阳西斜，院子里的孩子都叫别人领走了。杨戬已经站的腿麻，沉香还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戬又抛出了那个几乎要让他问包浆的问题：“沉香，你想骑马吗？”
沉香嗤笑，觉得他无趣：“这里已经没有别的大人了，没人会带我骑马。”
杨戬指向院子外：“我自己有两匹马，大马我骑，小的你骑好吗？你会骑马吗？”
沉香眼睛闪烁：“你要领养我吗？”
杨戬点点头：“按理来说不行的，我可能照顾不好你。但是沉香已经十四岁了，你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吗？”杨戬不等沉香回答又说：“我只比你大十岁，但我有个姐姐，她如果有孩子的话应该有你这么大了。你叫我舅舅好吗？”
沉香点头，眼眶子又红了，眼泪滴溜溜地转。他把眼泪憋回去，抓着杨戬的手一起走出了这四四方方的小院。
杨戬把沉香抱上小马，小沉香骑着小白马，小白马还是小马驹，青色的毛发还未褪去，颠颠地走在大马身侧。沉香抓着缰绳，第一次骑马有些不稳。他问杨戬：“小马不累吗？”
杨戬回头：“小马不累，他驮着你跑，是在和你玩。”
沉香又问：“它这么小，认识回家的路吗？它会长的和大马一样大吗？”
杨戬想了想，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小白马也会长大，你们好好相处，一起成长，都会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沉香不再说话，他想杨戬是不是觉得他没人要太可怜了才带自己走呢，杨戬会不会把他重新送回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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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刚把沉香领回家的时候，沉香很拘谨。他给什么沉香吃什么。杨戬看着沉香面不改色的喝下掺了奶豆腐的奶茶，心中难免奇怪。
他问沉香吃得惯吗，沉香舔舔嘴角的奶渍，笑着说吃得惯。杨戬心大，并未看出端倪，他还道原来养小孩原来这么容易。
半月后的夜里，沉香翻来覆去，蜷缩在被褥里，一边哆嗦一边冒冷汗。杨戬睡得浅，听见动静就打开手电筒去看。他一掀被窝沉香就吐了他一身。杨戬愣了一下，问沉香怎么了。沉香一张口又吐在了他身上。
沉香说不清话，已经吐得昏头转向。杨戬只能抱起沉香，靴子也没穿好就走出帐去。沉香死死搂着他的脖颈，小声地抽噎。他一边扒拉杨戬身上的呕吐物，一边反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别不要我，对不起...”
沉香一直在咳，他已经吐不出东西了，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因为难受，一直干呕。
杨戬停了脚步，他把小孩放在马上，然后翻身上马。他把沉香搂进怀里，紧紧的裹在袍子里面，只露出沉香的两只眼睛。
“舅舅不会不要你，别怕，咱们去看医生。舅舅没有不要你，咱们只是去看医生。”杨戬摸了摸沉香的头，按了按他的发顶。杨戬发现，沉香有两个发旋。
保育院的大夫说沉香是乳糖不耐受，吃不惯奶制品。内地来的孩子都有这种症状，只不过沉香的反应更强烈一些而已。
小小的沉香坐在木板凳上，两条腿够不着地。杨戬给沉香喂热糖水，他笑着对沉香说：“我们沉香有两个发旋，以后是个厉害的人呢！舅舅怎么会不要沉香，舅舅还等沉香长大了以后保护舅舅呢！”
沉香吸吸鼻子，眼角还红着。脏兮兮的小孩紧紧攥着板凳边缘，认真地对杨戬说：“那我以后要长得又高又壮，天塌下来，我替舅舅顶着。”
杨戬被小孩这副模样逗笑了，掐了掐沉香有些婴儿肥的脸蛋说：“好啊！”

次日杨戬就带了女同事回来，两人凑在一起，一会碰碰手，一会捏捏肩。沉香本来在院外看着羊羔，他向屋内的杨戬招手，指着小羊喊，舅舅，你们都是小羊。
杨戬没听清，在屋内嗯啊应了一声，转头继续和女同事忙什么去了。
沉香看在眼里，他扁扁嘴，低头缴了缴手指。
晚上到了饭点，他躲进被褥堆砌成的小小堡垒里不肯吃饭。杨戬把沉香刨出来，小孩子的眼泪流了满脸，眼皮肿成两个大馒头，鼻被抿来抿去，一抽一抽地伤心欲绝，哭成了个大花猫。
杨戬还没张口，沉香就急着问他：“你是不是要娶媳妇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杨戬愣了一秒，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他搂着沉香，一下一下抚摸沉香的背：“阿姨来教舅舅发面蒸馒头给香香吃，舅舅很聪明的，学会了阿姨就不来了。”
沉香倚在杨戬怀里，听见杨戬胸膛扑通扑通地跳。他一张嘴就打了个哭嗝：“你跟我拉钩！”
杨戬把他的手攥进掌心：“好！我们拉钩，谁先不要谁，就吞一千根针！”

  沉香长得很快，杨戬的手艺虽然一般，但胜在食材好，不是苞米面就是鸡蛋羊肉。他的几张粮票工分都拿去换了肉粮。

  沉香十七时和笋节一样抽条，跟杨戬只差了半个头。

  他健壮的像匹狼，每天骑着马到四处跑，不是给公社送信，就是接杨戬上下班。杨戬不在家的时候他放羊捡柴，将院内打理得井井有条。等到了夜里，沉香就钻进杨戬的被窝，两人互相依偎拥抱，一同取暖。沉香很知足，小麦色的皮肤比杨戬黑了两个度。
  十七岁的沉香觉得，他和杨戬是一家人，像夫妻，像书里讲的男耕女织:他放羊，赚工分；杨戬呢，下厨做饭，给他缝补衣裤。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姓杨。那印有他指纹的身份证卡片上没有一丝杨戬的痕迹。
  沉香想，如果我能姓杨就好了，那我和杨戬就又多了一点联系。

夏末时沉香去参加兄弟的婚礼，日落后的草原静谧安详，新婚帐内热闹非凡，年轻的人们团团坐。杨戬和沉香并排坐在一起，头挨着头，耳朵贴着耳朵，亲密无比。大家都说他们是对好舅甥。
杨戬扒着沉香的耳朵偷偷问他：“对面坐着的姑娘们有没有相中的，你也不小了，大你一岁都结婚了，你也是时候了。”
沉香疑惑：“我结婚干嘛？”
杨戬笑了笑：“过日子啊！”
沉香更疑惑了：“那你呢？我找别人过日子，你去哪里？”
杨戬理所当然地答：“我自然是搬出去啊！”
沉香拍开杨戬的手，冷着脸，不再说话。沉香越想越气，他和杨戬难道不是夫妻么？杨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居然要把他赶出去让自己去和别人过日子！
杨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冷风猛猛扑打沉香的脸，他总算是清醒了些。杨戬跟出来，抓着他的胳膊询问，却被他甩开。
沉香气冲冲地上马走了，杨戬也只能去追。待沉香跑累了跑冷了才停下来，跌坐在草地上。杨戬这才赶上沉香。
“你怎么了？”杨戬气喘吁吁。
“不要你管。”沉香还在气头上。
杨戬坐到了沉香旁边，把手伸进沉香的袖子里。沉香想把杨戬的手抽出来，杨戬先他一步示弱：“舅舅好冻手，给舅舅暖暖吧。”沉香这才没把杨戬的手抽出来。
两人肩靠着肩，手握着手，就连呼吸的都是同一捧气息。良久的沉默中沉香先开了口。
“结婚就是为了过日子吗？”沉香问。
杨戬张口就来：“结婚是为了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在一起过快活的日子。”
“那我们的日子过的不快活吗，舅舅难道不喜欢我吗？”沉香问。
“快活啊，可结婚不是为了这种快活啊。”杨戬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那就是快活了。”沉香接着说：“那你喜欢我吗，杨戬？”他偏过头，直视杨戬的眼睛，眼神热烈又坚定。他抓紧了杨戬的手，打定主意不让杨戬逃跑。他迫切地需要杨戬回答，回答是的，我喜欢你。
可杨戬没有，他猛地抽回手，慌乱地说不明白话：“不是的，不是的，沉香，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
“那是那种喜欢？”沉香反问：“杨戬，你还不懂吗？”
“没大没小的，叫舅舅...”杨戬站起身，转头就想跑，可脚下却千斤重，把他死死钉在了原地。黑夜里，杨戬心中产生一丝期待，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窃喜。
沉香也站了起来，与杨戬对视。风吹的沉香眼睛干涩，眨眼的时候仿佛有泪要流下来。
杨戬看着他，这才发现沉香快和他一般高了。男孩已经长成了男人，肩膀够宽，个子够长，跑马一样精壮，要是吹个哨，就风一样踏踏地跑远了。
“杨戬，什么是喜欢？”沉香的声音散在风里，颤抖的飘进杨戬耳中。
“沉香，沉香...这是错的...”杨戬不敢看沉香的眼睛，他低着头，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砸在土地上。“喜欢男人没什么的，舅舅留学也见过这样的事。可是你还小。你这么多年只和我一起生活，没见过其他人，不要亲情当爱情。”他抬起头，习惯性地想摸沉香的手，半途又缩了回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次换成了沉香去触碰杨戬，粗糙带茧的宽大手掌揩去了杨戬脸上的泪。他们沉默地上马，一直到回到家中，钻进被褥，两人都相顾无言。这晚沉香背对着杨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钻进杨戬的被窝。
“你去当兵吧。”夜半时杨戬突然说，他直勾勾地盯着棚顶，知道沉香也没睡。
沉香不理他，只当他说梦话。
“你去当兵吧。”杨戬又重复一遍。“去见见世面，正好秋招了，我明天就去给你报名。”
“杨戬，你认真的吗？”沉香腾的坐起身来，光裸着的上身就袒露在空气中。
“你还小。”杨戬看了看沉香，没有正面回应沉香的问题。
“往前推二十年，好男儿十四就要娶媳妇，我十四就打定主意要和你一起过一辈子。你今天才催我找老婆，晚上又说我是小孩。” 沉香越说越激动，“杨戬，你把我当什么了？”
杨戬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回应沉他。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把我的喜欢当玩笑话不当回事？沉香解读不出那样深奥的态度，急吼吼地问:“你是不是不信我？我要怎么证明？”
沉香眼里的执拗几乎把杨戬灼伤，杨戬不得不垂下眼帘。
“去当兵吧。”
去接触更多的人，去见见世面吧。等你知道天地是多么辽阔，或许就不再会这么想了。杨戬几乎是固执的，自负的重复着这个想法。
风使劲敲打帐篷，噼啪地摔碎了黑夜中擅自蓬勃跳动的心。良久的沉默中沉香回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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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穿着新发的军装，绿色制服上还有没裁下去的线头。他的头发被剪短了一截，后脑的头发被杨戬剃了个干净，光秃秃的，沉香时不时就摸摸，很不习惯。
临走时沉香用羊绒给杨戬做了一副手套。杨戬手冷，一早一晚总是冰凉。小时候沉香发烧没有退烧药，用冰毛巾敷又怕把他冰坏了，所以杨戬每隔几分钟就去把手插进雪里，凉了再去给沉香降温，就那么持续了一天。打那以后一入了秋，他的手指头就会凉的发疼。
杨戬并没有来送行，沉香站在月台上望了许久，也没看见那高瘦的身影。
奥，我又要被送走了。沉香喃喃道。
又是这样的绿皮火车，晃啊晃啊，吭哧吭哧的把沉香从草原又送回了钢铁的城市。他看着窗外，有一种他又要回到孤儿院的错感。沉香想起三年前的春天，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担忧的想，杨戬会不会把他重新送回孤儿院呢？
外面的世界好么？沉香从不觉得，钢铁城市的冰冷催促推搡着他快快长大，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心里清楚的很。
从前他想要个家，现在他想要杨戬。他想和杨戬有个家。
沉香又回到了海边，南方的湿热气候让沉香难以适应。他总是关节疼，要么就是吃不惯，他听不懂人们说话，总是独来独往。
沉香和杨戬从不联系，他不会用电话，也听不懂战友说的方言。能做的只是每月将那少的可怜的工资攒起来，一块钱一块钱的，年末时将发的白糖和烟一起邮寄给杨戬。再羞涩腼腆的请求隔壁班的班长帮他写一封信，他们都叫班长申叔。
信的内容很短，因为申叔也不识几个大字。无非就是我在部队过得很好，吃得饱睡得香，不用担心我。舅舅是否健康，过的是否开心，家里是不是新下了羊羔，冬天记得带手套等等。末了再附上一句，我如来时一样想舅舅，舅舅是否也和我一样想念沉香？
这是只有两人明白的暗语，是别人不可知晓，独属于两人的秘密。
杨戬偶尔回信，小小的信封行走了千万里才被送到沉香手里，纸上娟秀的钢笔字晕晕染染，模糊难辨，申叔拿着放大镜看了又看，才勉强磕磕巴巴的读给沉香。
沉香消磨着自己，石头一般任由时光和世事打磨。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沉香的头发剪了又剪，个子窜了又窜；短到沉香觉得，再见到杨戬仿佛只需要一瞬，仿佛就在下一瞬。
过年时沉香和申叔一同吃年夜饭，说是年夜饭，其实就是两铁盒饺子和一只烧鸭而已。一起过年的还有同是内蒙来的李云祥，申叔瞧着李云祥和沉香自己过年孤单，就叫来三人一起。
部队在山里，山下偶有人家点炮仗放烟花，五光十色的火焰在空中炸开，噼啪的像放枪的声音。申叔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烧酒，三人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喝。
李云祥猛猛干了一大口，强忍着没吐出来。沉香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申叔说沉香是在想心上人。沉香眯着眼，点头说是。
申叔又问沉香有没有定亲，沉香又点了点头。李云祥扑过去，说好哇你小子，平时看不出来，你竟然都过上了媳妇热炕头的日子。
申叔说我也有个老婆，可惜老婆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住。
俩人停了打闹，一左一右坐在申叔旁边喝酒。申叔说，你们就是我儿子，等我老了要给我端屎端尿。
李云祥说好啊。沉香直接把酒喝见底。
午夜时两个小伙子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一个抱着申叔大腿，一个躺在地上直直一条，睡成两头死猪。申叔拖着两头死猪回了宿舍。
申叔叹气，盈盈万家灯火，原来他那盏竟在这冰冷的山坳里。
沉香退伍在雨季结束，可偏那雨越下越大，排山倒海的雨水淹没了村庄和农田，眼看着就要冲垮临江的城市。
于是沉香坐上汽车，和申叔祥子一起被送去抗洪。上级领导要求大家写遗书，临走时沉香将空白的纸张塞进了信封。
一辆一辆绿色的卡车满载着年轻的人们逆流而上。

沉香水性不好，被派去开卡车。简单来说就是将卡车开进水中，起到阻挡水流减弱水势的作用。他开了一天的车，上车，冲刺，在入水之前跳出卡车，摔在地上，运气好的话就爬起来，运气不好就被浪卷走了。
日落时申叔来交班，正好瞧见沉香被卷进浪里。申叔水性好，冲进水中抓住了沉香，巨浪席卷过来，将两人卷向下流。沉香呛了水，早已昏迷不醒，申叔捞着沉香，一巴掌就把他扇清醒过来。
两人被冲到山下，申叔将沉香带上岸，自己却被巨浪打进水中。
沉香茫然，还未缓过神来。
湍流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沉香抬头看去，申叔竟被拍在一块木板下浮不上来。
申叔喊：“小子！别看了！拉你爹一把！”
沉香回神，连滚带爬地去捞他。
两人在山下过了夜，那时已经雨停，好在并没有多冷，沉香生了把火，一老一小坐在一块取暖。
申叔问沉香退伍以后要去干什么。
沉香说要回家，找老婆。
申叔嗤笑，原来你小子就这么点出息。
沉香说你呢，申叔退伍以后要去干嘛。
申叔说不知道，可能要去厂子里当保安。
申叔又问沉香的媳妇怎么样。
沉香说是个大学生，长得漂亮，皮肤白，个子高，就是很倔，不好意思让他亲嘴。
沉香说我媳妇心里想的都是村里那点事，舍小家为大家，动不动就睡在公社不回来。
申叔说你媳妇是好官，叫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申叔想了一会，补上后半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沉香听不懂，说申叔怎么也开始卖弄墨水。
申叔揉揉沉香的头，说你只要知道你媳妇是个好官就行。
沉香说奥，好。
第二日申叔和沉香回部队报道，接着又被遣派了不同的任务。
沉香再次跳车时想起申叔说的那些话，什么叫为生民立命？什么叫为万世开太平？
万世未免太大了些，沉香只知道自己住在巴彦淖尔县，巴彦淖尔，巴彦淖尔，那里有很多海子，海子就是小小的湖泊。
沉香累的发昏，两天来他只睡了三个小时。他想起杨戬住在公社的那些个夜晚，舅舅也是这样的困倦吗？也是这样的为人们工作到黎明吗？
沉香跳下车，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他撞到了头，昏昏沉沉的站不起来。
他抬头，看见了太阳升起，微晞的晨光在云雾中缓缓照射大地。
沉香想，杨戬这个时候在干嘛？有没有想我啊？
巨浪滔天，呼啸如猛兽将沉香吞吃入腹。沉香隐进滔滔江水，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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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太阳高照，杨戬赶集回来，摘下手套坐在炕上发呆。他已经感冒三日，持续的低烧让杨戬头昏脑胀。
县里老阿妈家的母羊生了羊羔，杨戬想去帮忙，却怕把病气传给老人。
人一生病就变得昏沉，总会想起从前的事。羊羔，羊羔。杨戬想起从前沉香也将他比作羊，温顺的，柔软的。他不明白沉香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羊，兴许是因为名字里的“杨”。
沉香就是前年这个时候走的。杨戬想，原来我已经快三年没见过沉香了，我怎么那么狠心不去送送沉香呢。
他并不是个俗人，相反，杨戬并不愿意遵守世俗规矩。他自然是毫无保留的爱着沉香的，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世上再无人能和沉香一样，同他如此亲密无间。
杨戬钻进被窝，冰冷的被褥挤压着他的体温，杨戬想起沉香在的时候从不叫他睡冷被窝。沉香会把被窝熏的暖暖的，再在他脚下放个热水袋，等睡觉时再钻进他的被窝给他取暖挡风。
沉香会抱着杨戬，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腰。气吐在杨戬的脖颈上，湿湿热热的，伴随着沉香独有的气息。杨戬咽了咽口水，将手伸进已经鼓起的裤裆。
“沉香...沉香...”杨戬碰了碰那半勃的根茎，滚烫的物什抵着他的手心。杨戬再有学问也没学过怎么弄，三十来岁了一直磕磕碰碰地搞。杨戬粗暴地撸动，自暴自弃地蒙住眼睛。
不够，不够。缺些什么。
杨戬从长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里面有一缕乌黑的发。那是沉香入伍前剃下的头发，他偷偷的将那缕发藏了起来。
杨戬拿出那缕长发宝贝似的轻轻嗅了嗅，很淡的沉香的味道。他将那缕发放在胸前，想象成是沉香毛茸茸的脑袋正埋在他胸口，小狗一般撒娇乱蹭。发丝硬硬的，像个小刺猬，扎杨戬的手。
“沉香...沉香...”杨戬反复呢喃沉香的名字，攥着那缕发到达了高潮。掌心的汗浸湿了那缕头发，黏腻的被杨戬攥在手心里，仿佛那样沉香就会回到他身边。
杨戬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下午。他上午出了汗，又足足睡了小半天，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骑马去公社，却发现那里围满了人。人群见杨戬来纷纷止声让出一条道来。
那道尽头是个穿军装的同志，杨戬上前去握手。
“你就是杨戬么?刘沉香同志的舅舅？”军人问。
杨戬点头说是，不好的感觉从心头漫起。
军人敬礼，将一封信交到杨戬手中。
“刘沉香同志在抗洪救险中光荣牺牲，并未找到遗体。组织派我送来刘沉香同志的遗书，并且安抚家属。”那人声如洪钟，字字有力。
杨戬拿着信的手滞在空中：“什么...？”
“组织在调查刘沉香同志户口时得知，刘沉香同志系已故烈士杨婵同志的直系亲属，也就是说，沉香与你并非领养关系，而是亲舅甥。”军人又说。
杨戬浑身冰凉，血液好像不再流通。等回过神时，他哆嗦着拆开信封，空白的信纸仿佛在讥讽他这些年来的高傲自负。那褶皱的纸上写满怨咒：看啊杨戬！是你害死了沉香，你唯一的亲人！你的亲外甥！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连杨婵有个孩子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逼沉香去当兵，他又怎么会被洪水冲走！死无全尸！
信封里当啷掉出一枚胸章，杨戬拿起来，胸章背后的别针将他的手指扎出一个血洞。那金属方牌上写着刘沉香三个大字，血红的刺痛了他的眼睛。
杨戬想起沉香坐在炕边，闷着头一针一线缝手套的样子。皱着眉认真的穿合针线，时不时还要扎到指头。沉香虽然手上有厚茧，但手套太厚，沉香一用力就把自己的指头上的皮肉扎了个对穿。
手指滴滴答答的流血，沉香随便在衣服上抿了抿就又拿起针。杨戬看着心疼，却狠下心不说话。
杨戬疼的流泪，他捂着手指，血从指缝缓缓流下，和泪一起。
人群散去，他行尸走肉的回到家中。没有哭嚎，没有崩溃，而是躺在冰冷的地上昏睡了一整夜，他没睡实，梦中他见沉香跌进洪流，挣扎着抓住一根浮木。沉香抱着浮木漂流，眼见就要上岸，那浮木却抽枝生长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推开沉香，呵斥道：“你渡我不渡！”
“你渡我不渡！”杨戬看见那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你渡我不渡！”杨戬看见自己仿佛一个死魂灵，抛下沉香定定的站在岸边，看着沉香淹没在滔滔逝水里。
这梦短暂，短到一个眨眼沉香就消失在了水中；这梦漫长，长到杨戬哭湿了枕头，梦了整整漫长的一夜。
杨戬迷迷蒙蒙地想，要是沉香回来，不论什么亲舅甥假舅甥，沉香高兴就好。是他亏欠了沉香，他不要十年生死，不要故人长决，他只想有个家。
杨戬想，我只想和沉香有个家。
杨戬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被褥严实。门是开的，幽幽的风灌了进来。
飒飒，飒飒。那脚步声熟悉的要命，一步一步逼近杨戬。
杨戬不敢呼吸，直到沉香挺直的身影走进门来。
“你是鬼么？”杨戬怔然，伸手去摸沉香，在半途又缩了回来。他怕这是梦，一碰就碎了。沉香抓回杨戬的手覆在自己脸上，那手指冰凉，哆哆嗦嗦的摸实了沉香的脸。
“舅舅，舅舅。”沉香呢喃，摩挲杨戬的手。
杨戬嘴唇颤抖，小声嘀咕：“这是梦，这是梦，沉香回来看我了，沉香给我托梦了。”
“杨戬！你醒醒！我活着！我是沉香!”沉香大喝，将杨戬一下激的清醒。
杨戬定定神，问他：“你没死么？可是部队的人...”
“我没死，我回来了！我命大，我被救上来了！”沉香看着杨戬的杨戬，强势的顶着杨戬的额头让对方看清自己。
“我腿上的骨头劈了，在小诊所里躺了一个多月。那边电话线断了，部队也回去了，我找不到人联系，所以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沉香将杨戬拥进怀里，慢慢的解释，好让杨戬消化信息。
“别怕，别怕，舅舅，我回来了，我没死。”沉香一下一下抚摸杨戬的脊背，像拍小孩一样哄着杨戬。
“那你知道么...我是你舅舅...真的舅舅...”杨戬小声的问，像是试探。
“我知道。”沉香说。
“好，好”杨戬紧抱沉香，似乎想把沉香永远勒进血肉里再不分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嗯，杨戬”沉香点头：“我无时无刻不想你念你。”
杨戬喜极而泣:
“好。”

沉香养好伤与部队取得联系已是抗洪结束一个多月以后了。
沉香没看见申叔，问李云祥，李云祥也不说。他问别人，别人都没看见。最后沉香在烈士名单是看见了申叔。申叔救了一对母女，自己却被冲进了洪水。
沉香同部队领导说，我不复员了，把我调回内蒙吧。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6-
杨戬带沉香去那达慕，那更像是汉人的运动会，百十人围坐一团，先赛马再摔跤。蒙古人把摔跤叫博克，傍晚时再燃起篝火，大家烤肉喝酒载歌载舞。
蒙古汉子多是又高又壮的，鲜少有沉香这般长手长脚的细瘦。男孩们脱了上衣，个个浑厚结实，独沉香一个露出精实的腹肌和肌肉虬结的臂膀，像草原上的孤狼，阴狠着脸，随时准备撕碎对方。大家看沉香看的新奇，都想上手去摸摸，被沉香瞪着眼睛吓跑了。
沉香在部队训了三年，到底要比旁人更有爆发力和持久力。他第五个上场，上身套着方便对手抓穿拿的牛皮坎肩，下面穿着宽松的班扎拉。黑皮坎肩露出沉香结实的胸腹，他被对手抓上手臂时腰上用力随即将对方掀翻在草地上。那腰肢劲瘦有力，沉香呼吸间带动着胸膛的起伏，只片刻功夫就掀翻了四五个对手。杨戬看得入神，见沉香屡屡得胜高兴的巴掌都拍红了。
没人再上场了，大家都觉得自己拼不过沉香。削瘦的躯干里似乎隐藏着猎豹的力量。沉香骄傲无比，打了胜仗似的绕场走动，将坎肩脱了随便甩出去，光着膀子呼喝着宣告自己的胜利。杨戬暗叹，原来沉香已经长成正儿八经的草原儿郎了。
沉香走到杨戬面前时停住了。他笑了笑，一手叉腰，炫耀似的用蒙古语问杨戬：“舅舅你要来试试吗？”
旁人看热闹不怕事大，闹闹吵吵的起哄，推搡着杨戬上场去。杨戬也来了兴致，半推半就的上了场，他没有准备坎肩和班扎拉，只是将长袍脱了去，打算和沉香随便比划比划。
沉香缓缓上前贴着杨戬，鹰一样盯住了对方。他也不打算把坎肩重新穿回去，而是打着赤膊要和杨戬摔。杨戬已经和他贴的浑身发热，低着头不去看他，那眼神太炙热，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杨戬生吞活剥。杨戬不自觉地流了一脑门薄汗，下意识地伸手，只想快点被沉香掀倒，结束这场独属于沉香的盛宴。可杨戬哪料到，他一伸手就将沉香推倒在了地上，沉香还顺势抓着他的手，把他带的坐在了沉香的腰上。
沉香支起上半身去寻杨戬，鼻尖几乎贴上了杨戬的下巴。他顶了顶跨，杨戬被颠的一个不稳，双手撑在了沉香胸口。沉香喘着，湿热的气流在杨戬耳边游动：“舅舅好厉害，一招就把我制服了。”
杨戬连滚带爬地下了场，没人注意到他又红又烫的耳尖。

日头西斜，仲夏草原的夜里吹着舒爽的风。那达慕的夜晚属于歌舞，牧民们围着篝火，一曲又一曲的又唱又跳。年轻人挨个上去表演，只有沉香迟迟不动。
杨戬推推坐在旁边的沉香低声询问：“怎么不去玩？”
沉香反问杨戬：“舅舅想看我表演吗？我不会跳舞，舅舅不会嫌弃我么？”
杨戬抿了一小口马奶酒，他已经喝到微醺，脸红扑扑的，眼睛闪烁。他推了沉香一把：“去吧，跳成什么样舅舅都喜欢。”
沉香小跑上前去，年轻人们给今天的获胜者让出场地。马头琴悠扬豪迈，沉香张开臂膀大开大合的游走在场地中央，像是雄鹰在盘旋翱翔。杨戬看的挪不开眼，他眼中的沉香好像一匹矫健的骏马，肆意的漫游在草原上。好像孔雀开了屏，骄傲自豪地展开自己的羽翼。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只剩下沉香重重叠叠的虚影。
杨戬醉了。

夜里沉香暖好了炕，钻进了杨戬旁边的被褥中。被窝暖烘烘的，旁边散漫着杨戬的味道。沉香把自己裹得只剩个脑瓜，他凑过去枕上杨戬的枕头，几乎贴上对方的脸。
“舅舅，我今天跳舞好不好看？”沉香问。
“好...好。”杨戬酒劲上头，困的迷糊，懒得搭理沉香。
“是吗？那你夸我两句。”沉香得寸进尺，一只脚已经伸进杨戬的被窝。
“好好，我们沉香最棒。是整个县里最帅的小伙子。”杨戬眯着眼睛敷衍，抬起小腿让沉香的脚伸进自己的腿缝里取暖。
“那你喜欢吗，杨戬？”沉香蹬鼻子上脸，直接钻进杨戬的被窝。
“干嘛呀你，出去，没大没小的。”杨戬推沉香，奈何沉香长手长脚的把杨戬搂了个严实，压根挣不脱。
“杨戬，你给我改名吧。让我姓杨，把我迁到你户口里。”沉香顺竿爬。
杨戬快睡着了，含糊着嗯嗯两声。
沉香蹭了蹭，过了一会，空气都冷了。他开口，声音清冽，夹杂着暧昧：“舅舅，你养的小马驹长大了，现在要驮着你翻山越岭，舅舅去哪，我去哪。”
杨戬规律的呼吸，胸膛一起一伏，并没有去答。沉香摸着杨戬的手，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睡下了。
杨戬的耳尖又红又烫，沉香伸手去捻，半天才消了热。

-7-
沉香调回蒙古了巡查队，每天巡查草原，类似县里的警察。
白天时他出去巡逻，查看是否有人纵火燎荒，晚时再去接杨戬下班回来。沉香没再提过那事，但两人却比以往更加亲密。
草原上已经入秋，天干物燥，金黄一片的都是成熟的稻草。一早一晚如冰冻，这时候沉香送杨戬的手套立了大功，杨戬每每出入公社都恨不得把手套顶在脑门上，告诉所有人：我外甥给我缝的！非！常！暖！和！
很快就到了秋末，秋收是最忙的时候。杨戬挨家挨户的走访，叮嘱牧民不要忘了添饮用水，不要因为收成好太高兴饮酒过度，不要在有牧草的地方放火燎荒。
沉香就这么陪着他，往往一天走下来，杨戬的手脚都走的皲裂，指尖已经失去知觉。沉香给他上药包扎，却不出言制止他，那是杨戬的工作。
广播站的大喇叭每天循环播放唱支山歌给党听，杨戬背着绣上为人民服务的斜挎包走遍整个县城。
沉香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傻子，任劳任怨，不辞辛苦的为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服务。后来他遇到杨戬，那样春风拂柳般的杨戬；再后来他遇到申叔，那个总是醉醺醺的想老婆的老男人。
他受困被迫在小诊所里养伤。那是怎么样的人间惨状，隔壁的医馆排起长队，救女心切的父亲跪地磕头，吃不起饭的老人活活饿死。
沉香想，如果杨戬在，肯定不会这样。他恍然大悟，原来杨戬就是这样的傻子，如果没有杨戬，那现在的沉香会在哪？
第五天时杨戬彻底起不来了，躺在炕上翻个身都费劲。沉香哼哧哼哧的烧水給杨戬擦身子。少爷嘛，总是有些小毛病在身上的。
沉香把热毛巾摊在杨戬小腹上从下往上擦，蹭的杨戬直哼哼。沉香加大力道，杨戬哼哼说太用力了，疼。
沉香笑着说：“大少爷，当我给你搓澡呢？”
杨戬摸了摸沉香的手，青色血管凸起，软软的。杨戬想，扎针一定很方便。
沉香顺着杨戬的小腹向下，杨戬猛地弹了起来。
“不用...这里不用。”杨戬红着脸，挪开沉香的手。
沉香却不为所动，将头埋在杨戬的胸前，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暖融融的，干燥的，杨戬的气息。杨戬摸着沉香的后脑，发碴硬硬的戳着杨戬的手指。
沉香呼气，轻声呢喃：“杨戬...看着我。”他抬头，瞌着眼皮，睫毛颤颤，棕色的眼眸中只剩下杨戬。
杨戬忘了呼吸，瞧见沉香眼中的自己 ，犹如待宰的羔羊眼睁睁看着沉香的唇凑近过来。
草原干燥，杨戬的唇上起了死皮。沉香含住杨戬的嘴唇，湿润的舌转圈的舔舐，将他的唇舔的湿漉漉的。
杨戬紧张极了，咬紧牙关，死死的闭上眼睛。
“舅舅，张嘴。”沉香叼住杨戬的耳垂，声音无限放大在杨戬的耳边，耳垂冰凉，像一颗柔软的玻璃珠。沉香舌尖滚烫，烫的杨戬抓紧了沉香的衣领。
“别..别这么叫。”杨戬呼吸急促，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沉香将舌抵进杨戬的口腔里，吮吸杨戬的舌，吞吃似的将杨戬吸进自己的嘴里。他握着杨戬的手，一只手伸进杨戬的长袍里，摸索间勾出了一个小荷包。
沉香好奇，将那荷包打开。杨戬回过神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的看着沉香把那缕自己私藏的头发拎出来，赏玩似的打量。
“这是哪个情人的？”沉香笑着，眼里藏了草原上的星星，一副戳破了对方小秘密的得意样。
明知故问！杨戬不答，要把头发夺回来，却因为腰酸背痛，抢发未半，中道崩殂，哼哼唧唧的倒在炕上耍赖。
沉香收了那荷包，伸手过去继续向下摸，杨戬低低的喘。沉香一直摸到杨戬的小腹下，那茂密杂草中。杨戬推开了沉香，他不解，抬头去看杨戬。
杨戬偏了偏头，不敢直视他，一如既往。杨戬心虚地开口，几乎是祈求：“再等等，起码等你到二十五岁。”好像这样拖延就能等来什么契机。
杨戬深知七年之痒的厉害，他怕沉香腻了，厌了，等回过头时发觉自己上了一个大他十岁的老男人犯恶心。
杨戬是在怕，高知分子也有心存龌龊的那天，大我的背后是小我。他怕沉香彻底离开他。
沉香不说话，喉结滑动，像在隐忍。他紧紧攥着杨戬的衣领，然后狠狠地推了杨戬一把，杨戬哑然，伸手想要挽留，沉香却已经怒气冲冲地掀门离开。
杨戬追出去，沉香已经上马。他抬头看了看天，是沙暴来了。
“我去公社看看。”沉香在气头上，看也不看杨戬，转身骑马走了。
黄沙漫漫，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杨戬把羊赶回了圈里，又把水桶抬回帐内，再将门窗掩好。
他坐在炕上，有些懊恼，那些日积月累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碾轧他的心。
我是不是对沉香太狠心了些？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杨戬内心矛盾，心中思绪一团乱麻。
他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歉意，打定主意要等沉香回来道个歉。莫名不安的情绪笼罩了杨戬，他坐立不安，反复在屋内踱步画圈。他心慌的很，想立马就去找沉香，和沉香说话，哪怕只是听听沉香的声音。可沙暴不停，杨戬就无法踏出屋子半步。
晌午时沙暴停了，院中落满灰尘。杨戬开门，黄沙纷纷扬扬的从房檐落下，像飘洒的骨灰。杨戬不打算收拾，而是要直接去找沉香。
远处奔来一匹黑马，驮着一个青年，杨戬瞧见，错以为是沉香回来了，兴冲冲地迎上去，打算补偿一下带气离开的小孩。
青年下马，是李云祥。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十分明显。李云祥下马的瞬间几乎站不住脚，是杨戬把他扶稳。杨戬慌了神，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杨戬强作镇定，问李云祥怎么了
李云祥喘不上气，断断续续的和杨戬说话：“沉香，沉香救...救人，淹在滩涂里...没救出来...”
杨戬翻身上马，强硬的拽着李云祥将他拖上马：“在哪！带我去！”
黑马嘶鸣，风中夹杂着沙粒，刮痛了杨戬的脸，迷了他的眼睛。

李云祥说沙暴来得突然，有牧民放羊被困在沙暴里出不来，沉香和祥子分头去找。是沉香先找到了那伙牧民和羊群，但风沙太大，认不出路来，他们失了方向。四个牧民没有听沉香的话，赶着羊横冲直撞，结果一起陷进了滩涂，沉香为了救人自己下了沼泽，四个牧民都得了救，他自己却脱力没办法出来，就那么淹死在沼泽里。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泥沙埋没，夺去呼吸，淹死在沼泽里。

杨戬赶到时，滩涂已经游动离开，地面干涸，没有一点痕迹。那里只剩下沉香的马，焦躁的原地打转。马见杨戬来了急匆匆地去寻杨戬，用脑袋顶着他向前。
杨戬声音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强忍着心中翻滚的无名怒意和滔天席卷的难过，一遍一遍的问：“沉香呢？沉香呢？沉香的马在这，沉香在哪？”
没人回答杨戬，他们就站在杨戬的身后，形成了一堵墙，这堵墙隔着沉香和杨戬，仿佛生与死的窄门。
杨戬的珍宝又丢了。

-8-
杨戬翻箱倒柜，他把手伸进衣柜深处想抓出沉香的衣服。他发抖着恐惧，那黑黢黢的衣柜中好像蛰伏着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伺机吃掉他的胳膊和手。
他怎么也抓不出那件属于沉香衬衣，他发泄一般将所有衣物推到在地上。衬衣终于被带了出来。杨戬将衬衣团成一团，却摸到了扎手的东西，像牛皮纸一样硬脆。杨戬抖开衣物，一封信从衬衣中掉了出来。
那是沉香真正的遗书：
  我不觉得我会淹死，可人总会死，所以我在给你写遗书。杨戬，我好想你。
申叔说这次结束我就能回去了，他和我一起，他要回家讨老婆。我要是死了，申叔和祥子肯定特难过，你会不会你难过啊杨戬，你会哭吗？你还是别哭了，你哭了我心疼。
  我要是死了就变成一匹马，驮着你去北京，你不是说北京的烤鸭最好吃吗，你给我也尝尝。
  算了，还是变成火车吧，火车比较快。
  我在部队当了两个月后厨，现在会做拔丝地瓜了，回去做给你吃。
  杨戬，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啊？

  爱被写进轻飘飘的字句里，掷地有声。
  杨戬把这泛黄的纸张揉进怀里，从小声呜咽一直到憋不住的嘶吼哀鸣，仿佛失去幼崽的母兽，眼泪滑进嘴里，流了满脸，这眼泪太苦了，苦的杨戬说不出话，硬要把他苦成哑巴。

  为何让人幡然醒悟的，总是后悔一生的遗憾？
沉香嘴巴笨，他说不出什么是爱，但他什么都懂。


刚被淹没的时候，人是有意识的。黄沙混着泥水钻进鼻腔和耳朵，比毒蛇更加阴冷，比沉进海底更令人窒息。杨戬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救过那么多被泥沙沿埋的人，他们说那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噩梦。
杨戬想，沉香是不是被困在这样的噩梦中无法醒来。
先丢下对方的人要吞千针。杨戬恨沉香先丢下他，可地下太冷了，他不愿沉香再受苦。

杨戬要搬走了。他将蒙古包拆开装在马车上，一切的一切都要带走，却只留下了沉香的马。
远处风沙滚滚，就要变天了。
杨戬将枪口对准沉香的马，马儿若有所感，怯怯的低下了头，仿佛在祈求。他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艰难地喘息着，那浑浊的空气割裂这他的肺腑，一刀一刀剜割他的心。杨戬闭上了眼睛，猛地将枪口抬向天空。
“砰！”
马儿被吓得挣脱缰绳逃进风沙中，留不下一丝踪迹。
枪掉在地上，杨戬撒了手，他颓然地坐上，向马儿离开的方向伸了伸手。杨戬后悔了，他不想放沉香的马走。沉香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被杨戬丢弃，丢一件少一件，直到最后失去在这草原上存在过的证明。杨戬捂着脸，大滴大滴的泪滚了下来。除了杨戬，谁还会记得沉香？杨戬咬着牙，将呜咽吞下，他的肩膀颓唐，像坍塌了的高墙。他想起十四岁的沉香说要长高些，再高些，天塌下来，有他替舅舅顶着。
沉香是什么时候开始叫他杨戬的，他想不起来了。杨戬的回忆断了片，无数个沉香从杨戬的眼前划过，那鲜明的，热烈的，炙热的，真诚的，都是沉香。
漫漫黄沙终掩埋住了杨戬佝偻的脊背。

杨戬填了申请表，在没有批准的情况下离开了公社，去了草原深处，以放羊为生。他记得沉香很喜欢小羊。牧民们只有在年节时才能看见来集市采购物资的杨戬，他常常一言不发，拿起货物，放下钱，像个游魂一样离开。
人们上前搭话，杨戬从不回答。那辆二八大杠就被拴在大道尽头的栏杆上，风吹雨淋已经锈的腐朽。
那再也没有骑在马上一边读书一边等他下班的任性孩子了。
几年后，人们再也没见过杨戬。后来，便没人再识得杨戬和沉香这两个名字了。

-9-

那匹白马和暮色格格不入，像一道突兀的光。杨戬揉揉眼睛，那光就消失不见了。
杨戬心想花了眼，再回头看向羊群时却看见那匹马驹出现在队伍的末尾，不紧不慢的跟着。
杨戬赶了赶，白马驹却把脑袋蹭到杨戬手中。杨戬触电似地缩回手，抿着唇不去看它，兀自赶羊回家。

马驹留在了杨戬的蒙古包，它逐渐长大，长成一匹骏马。

沉香是吹过杨戬的风，是空中翱翔的雄鹰，是南归的鸿雁，是驮着杨戬的识途骏马。

  杨戬给白马取名叫杨沉香。隔年冬，大地一片白雪煌煌皑皑望不到边，白马驮着杨戬，慢慢踏入草原的尽头。

  杨戬说，他们去找寻上天赐给他的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