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雾·下
作者:Loreley      更新:2023-03-17 21:44      字数:7175
夤夜,不见明月。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幽幽回响起脚步声。
嗒、嗒。
诡谲而从容。黑斗篷带起一阵风,石壁上挂着烛泪的火光随之晃动,在潮湿的地上拉出一条狭长的黑影,晦明纷忽间看来好似鬼魅。
守卫朴刀一横,拦在那人胸前。
他轻嗤一声,揭下斗篷,露出全貌来。
他这张脸,实在是很普通,表情也古板。守卫确定这是张生面孔,但倒不如说,这是张不易被人记住的脸。
若你想做任何秘而不宣之事,一定会喜欢这张普通的脸的。
那人眼睛冷冷一扫,出乎意料的矜傲与凌厉。他手掌一转,一枚玉牌横陈掌中,在暗室的烛光下静默散出光晕。
——此乃城主令。
守卫收刀稽首,一片扑落声响,明处暗处跪了一地。
神秘人淡淡道:“我奉城主之命,前来秘密提审重犯,尔等可以退下了。”
地牢的守卫很快退去。
好几股冰寒剔骨的铁链,悬吊着一具披头散发、遍是血污的骨肉。他一声不吭,偶尔痉挛一阵,已然好似一个疯子。
看看他,谁能想到这是日前那个身手矫健的刺客?
神秘人指尖随意转绕着钥匙,走到刺客跟前。
多日的酷刑使刺客瑟缩了一下,待他睁开眼,看清来人时,霍然挣动起来,好比一只笼中的困兽,吼中泄出低低的嘶吼。
他这副模样要比方才更像一个疯子。
刺客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可惜了,他是个哑巴,只能张大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神秘人静静看着,直到眼前人终于力竭,直到他只有力气一边粗喘着,一边用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
神秘人嘴角扯了扯,似乎是在笑。
他道:“我本可以很早便放你走的,如今让你多受几日皮肉之苦,不过是对你的惩罚。”
他面上没有表情,双目却突然变得狠厉:“你该庆幸自己武艺不精,司空震无甚大碍。若他有半分好歹,就是将你剜骨扒皮,你也死不足惜!”
刺客眼神里既是恐惧又是困惑,他胸口大起大落地起伏着,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上脱了力,颓然地闭上眼睛。
神秘人不再言语。他解开了铁链,见此人手腕脚踝处血肉模糊的一片,想来是已被人挑断了筋骨。从今往后,他杀人的生涯也就断送于此了。

翌日太阳升起。
一晌贪欢,司空震惯常早起。弈星睡得很熟,蜷在他身侧好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猫,司空震忍不住多温存了会儿才离开。
当他再回来时,面色却很不好。
“那刺客出逃了。”
弈星刚刚睡醒,两颊捂得桃红。听见这话,面上肉眼可见地褪尽了血色。
司空震看见他惊骇的神色,心一阵阵地疼。
他面带愠怒,将情况和盘托出:“昨夜有人手持城主令,冒充我的人将人提走。”
弈星见他神色愤慨,自己也不禁蹙起眉头,问道:“怎会如此?城主令不是一直由叔父贴身保管的吗?”
司空震自腰间摸出一方玉牌,眼色晦暗:“兴许他们早有预谋,找机会盗取令牌做了拓版。”
弈星道:“昨夜的守卫可有看清那人相貌?”
司空震点点头:“看清了,今早已排查了一番。那贼子并非府中之人,应是有人同他里应外合。”
一顿,司空震又道:“不过,不必过分忧心,我先前派了人追查刺客来历,如今已大有进展。府中人员大多乃我亲信,利欲熏心之下,出了几个叛徒也不足为惧。哼,如今我已教人画出那两人面貌,在城中各处张榜通缉,他们早晚会被揪出来的。”
弈星望着他,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司空震一面为他拍背顺气,一面接了一掌的白梅。
满室异香。
先前大夫开了几个方子,都是些补气养元的名贵药材,可惜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弈星一鼓作气喝下两碗后,小脸已皱成苦瓜。司空震再把参片塞他嘴里时,他已经可怜得眼泪汪汪了。
司空震似乎仍把他当小孩,哄道:“星儿吃完药,我带你去街上买蜜饯吧?”
弈星心道幼稚,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别过身,轻轻点了点头。
朔城风物与长安大不相同,弈星看着新奇,什么都想试一试,司空震也愿意惯着他。
只是弈星这人别扭,想要什么总憋在心里不说,而是一直看着,仿佛那样便可以占为己有。
恰如此时,他站在蜜枣摊前,直勾勾地盯着晶亮的糖色。司空震看他时,他便移开眼睛,待到司空震扭过头,他便又去看。
司空震十分解语,问道:“星儿想吃蜜枣吗?”
弈星道:“星倒是无所谓,叔父呢?”
司空震道:“这蜜枣让我回忆起孩提时代,倒是有些怀念它的滋味。”
听到他这样说,弈星抿唇笑了。
一来二去,故技重施,半日下来,朔城的小食已被试了个七七八八。弈星食量小,还有些刁嘴,很多东西尝了两口便被抛之脑后,剩下的便交由司空震了。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待到日薄西山时,肚子竟也撑不下晚膳了。
晚风寒凉,弈星的手牵着冰冰的。司空震以温暖的大掌包握,说道:“我们回家吧。”
弈星笑得十分温柔,他道:“叔父,再四处转转吧,虽是头次来朔城,星却感到十分亲切。”
西市的布告栏处,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弈星问:“那边是什么?”
司空震个子高,一眼便看见那是晌午新张的通缉令。
他道:“是通缉令,现下那两人都出不了朔城。”
待人潮散了些,弈星也看见了,他盯着那张平平无奇的画像,沉默良久。
“不过,”司空震道,“狡兔三窟,我如今在想,他是否是以真面目示人。”
弈星道:“何出此言?”
司空震道:“你可知有一种江湖秘术,名为画皮。画皮者所制面具,肌理栩栩如生,辅以毛发修饰,戴上后就仿佛变了个人。”
弈星道:“世间竟有如此奇事。”
司空震道:“我也只是略有耳闻,未曾真正见过。”
弈星忽然道:“兴许从前碰到过,只是未能发现罢了。每日所对芸芸众人,谁能知道对方脸上究竟有没有面具?再者,不戴面具的人,也不见得就一定真实。”
司空震眉头一挑:“哦?”
弈星道:“就像,叔父,你确定眼前所见的,便尽然是真实的星吗?”
他神色淡淡,司空震垂眸看着,心跳莫名慌乱了一拍。
他忽然出手,摸上弈星耳后,在那处肌肤反复摩挲。
弈星不解,这动作暧昧轻佻得很,弄得他心里痒丝丝的。
“叔父?”
司空震解释道:“据说那人皮面具,都是从此处揭下。嗯……被我发现了。”
弈星眉毛抬起,微微歪头。
“嗯?”
司空震凑近道:“我发现星儿面皮特别薄,这一会儿工夫,脸颊已经通红了。”
落日如熔金笼罩,远方有烟火升起,周遭人群零零落落,市井百姓如倦鸟归林,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了。
某条深巷的阴影之中,司空震将人圈在怀里,低头去吻他。弈星乖巧地踮起脚尖,与爱人交换了一个带着梅香的长吻。

司空震是抱着人回府的。少年被裹在柔软的披风里,雪白的风毛拥簇着他脸颊,唇瓣苍白,嘴角却隐约挂着一丝猩红。他双目紧闭,两眉似蹙非蹙,很不安稳。
司空震开口便要传大夫来,却被制止了。
弈星道:“不必了,不必劳烦人家了。”
任是大夫再来多少次,面上露出的也只会是憾恨的神情,开出的也只有不对症的药方。此间疾病疕疡,是非生死,似乎再无转圜余地。
他方才咳出的花瓣上,鲜血已然干涸。褐色的结块勾勒出脉络,看来与枯萎相差仿佛。
待到春日,万物生长,会不会有人注意到——白梅正在枯萎?
司空震抱着人径直回房,他自责纵欲,惹得那人又咳了血。
弈星却摇头道:“叔父,星只想待在你身边……无论要走的路,有多远……”
司空震看着他,良久,握住他的手落下一吻,喃喃道:“星儿……”
弈星依偎在他肩上,面容恬静。
他展开男人宽厚的手掌,指尖划过细密的掌纹,划过相士所谓姻缘线,横平竖直,写就一个“震”字。少顷,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羞怯着又写下一字。
纵然司空震不去看,却也辨出那是一个“星”字。
他将手掌覆在自己心口,正巧是那日被刺伤的地方。衣料摩擦过新生的软肉与血痂,他的心似乎跳得更厉害。
他垂眼,对上一道温柔的眼波。
司空震吻上弈星额头,表白道:“星儿,我爱你。”

他的爱岂非良药?
弈星在梦中,恍惚又回到了长安。宽阔气派的白虎大街,向东是繁华,向西亦是繁华。他轻叩朱门,叩响那令他魂牵梦萦之处。
然而他目光期冀,得来却是男人冷漠的睥睨。
司空震厉声道:“你还想算计什么?”
一切皆是惝恍迷蒙,唯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了,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却再不会对他用情。
如今的他,大抵在司空震眼中,只是惶惶世人之一,是一只不痛不痒咬过他的蝼蚁。
弈星只觉五内俱焚,喉口似有腥甜涌出。
都说他们的爱已成灰烬——他偏要谋子布局、步步为营,以肉身搅动灰烬深处的余温。
梦外——朔城上方夜空浑浑,一只老鹰盘旋于风云急涌之中。
司空震轻轻从床上起身,转而去了书房。他在窗边一伸手,那只老鹰便俯冲而下,破空一声响,稳稳停在小臂上。
羽片乃钢铁铸就,关节发出咔咔声响,原来是只机关鸟。
司空震自铁爪间抽出一道竹筒,展开密信一封。
他就着烛光读毕,神色复杂,却独独看不出惊讶。
此时,有部下呈上一托盘,其上横陈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他犹豫许久没有开口。到底是什么结果,令他也不敢相信?
司空震道:“说吧。”
“回大人,这是在……小公子房内找到的。”
司空震重重闭上眼,道:“退下吧。”
他站在书房里,周身被黑暗包裹,只有桌案上的红烛发出昏黄的光亮。
他夹着信纸伸向烛芯,一瞬间燃得更亮。
长安国手的棋盘,既可囊括天地,左右大唐国祚;亦能划定方寸,将他一人囿于情笼。
弈星的骗术并不高明,个中关窍甚是拙劣,司空震却心甘情愿地做个傻瓜。
烛焰间燃烧的苍白信纸,看来很像飞蛾扑火的翅膀。
一纸密语化为灰烬,连带着那出荒唐的苦肉计,在朔城剔骨的风刀中,作云烟逸散而去。
这场闹剧没有结局。然而世上本就有很多故事,是没有结局的。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天地旷辽,旭日既出,穹空被染成雾蒙蒙的澄黄。
城墙上,司空震负手而立,于飔飔晨风中目眺天涯。
或许对长安来说,朔城才是那个荒漠寂寥的天涯。
从长安来朔城的路有多远?
司空震知道。万国盛会灯火流转的夜恍如昨日,彼时败兵的车轮自冻土上碾过。他离开时有所牵挂,却没有回头,因为他以为,那里不会有人在等他。
少年的笑靥温柔含睇,从此只在梦中相见。
直到——故土白梅再开之时,他的爱人踏着烟尘而来。
“叔父!”
他回头,便看见弈星裹着斗篷,隔了一段距离,神色不安地望着他。
司空震道:“你怎么来了?”
弈星道:“叔父不在,星睡不安稳,早早便醒了。想起今日乃督查的例日……匆匆赶来,您果然在这里。”
司空震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料想中的冰冰凉凉。
司空震道:“城墙上风大,我送你下去吧。待到午膳时,我便回家了。”
弈星盯着他的眼睛,犹疑片刻,开口道:“叔父……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司空震同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
他不常笑,弈星却格外喜欢看。
他道:“没有。”
弈星望着他,眼光闪烁。
司空震拥他入怀,却看到雪白的衣襟上,溅了一滴鲜血。
他闭上眼,不忍再看。

棋局已入胶着态势。
白梅树下,棋盘前两人正垂首不语。
陆衡捏着枚黑子,抵唇思考着,低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啪地落下一子。
这一子十分巧妙,白子顿时呈一派倾颓败势。
周遭人嘘声吁叹起来。
他朗声大笑道:“今日我已赢了三局!自我到朔城后,还未尝败绩!”
他这话颇为狂妄。话罢,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轻缓动听,陆衡回头,果真看见一位明眸善睐、芳泽无加的少年。
陆衡觉得有趣,开口道:“哦?这位小友可想与在下对弈一局?”
弈星笑道:“好。”
他们一面下棋,陆衡一面咋咋呼呼。
“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若硬要给那里取个名儿的话,那便是——天涯!”
“嗯。我的故乡,亦很遥远。”
“你知道我这一路走过多少市镇吗?”
“不知。”
“你猜猜!”
弈星坐得挺直,垂眼看着棋盘,没有言语,只是落下一子。
陆衡掰了掰手指,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道:“我算过了,是两百三十一座城!”
弈星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前人看来不过二十来岁,胡诌起来倒是十分熟稔。
陆衡似乎得了鼓励,他又道:“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已到鲐背之年了!”
弈星无奈道:“你倒是挺会讲故事。”
他面上平和,霍然却出手捏住陆衡手腕。
——只见那人指尖堪堪触到棋盘上一子。
弈星笑了,他道:“在我这里,可没有悔棋的规矩啊。”
观棋者一片唏嘘。
陆衡撇撇嘴:“啊,我的制胜之道被识破了。”
真论起棋艺来,他自然是比不过弈星的。不久便败下阵来,周遭人渐渐散去,弈星仍坐得挺直。
梢上的白梅散落,如雪般落了少年一身,煞是好看。
陆衡一时看得呆了,半晌,他摸摸鼻子道:“今日是我未能遵循棋道,为了赔礼道歉,陆某愿尽绵薄之力,来满足小友一个心愿。”
弈星听罢,垂眼思量片刻。
他道:“您如此能言善道,那便同我为这故事,写一个结尾吧。”

司空震刚陪弈星用过午膳,小厮上来禀报有人拜谒。
司空震道:“来者何人?”
小厮道:“那人自称是云游医者,听闻府上有位公子身患顽疾,症状十分罕见,他说,他通晓治疗之法。”
司空震神色微变,道:“还不快请人进来。”
陆衡踏过门槛时,背着不知从哪找来的药箱,下巴上贴着一小撮山羊须,弈星看了,倒真觉得像那个样子。
很快有下人奉茶上来,司空震坐在主位,神情严肃,弈星也坐在一旁。
司空震道:“阁下如何称呼?”
陆衡道:“我姓陆。我是神医,你看不看得出来?”
弈星捧茶的手一顿,茶盖“叩”地一响。
他轻轻抿了抿杯沿,不动声色地看了陆衡一眼。
司空震脸色很难看,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人赶出府去。
陆衡反而大笑起来:“哈,我就知道你看不出来吧。要不然怎么说我是神医呢!”
司空震深吸一口气。弈星何时已放下茶盏,附在他耳边道:“我常听说,这些人总是性情古怪的,叔父不妨再看看。”
司空震拍拍他手背,转而说道:“是震有眼不识泰山了。来人,给陆神医敬茶。”
陆衡道:“不必了!我要喝酒,喝你们这最烈的酒。”
弈星微微蹙眉道:“神医大人?”
陆衡道:“你的病——实在是不寻常。治你的病,须得先看透悲欢离合,清净六根三业。至于把脉用药之类的,啊,先让我大醉一场睡个三天三夜再说吧!”
酒已在桌上。
桌上的人喝得酩酊大醉,面上却醺醺然挂着笑。弈星在旁看着,忽然提起酒壶,就着那壶嘴尝了一口。
他所饮的到底是何种玉液琼浆,竟能让人看淡生死、乐而忘忧?
液体滚过的喉口火辣辣的疼,惹得弈星呛咳一阵。他醉倒在白梅花下,醉倒在司空震怀里。他仰面倒下时,仿佛看见了天堂的颜色。
大醉总有醒来的一日。
弈星醒来时,司空震不在身边。下人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禀白道:“公子,这是陆神医为您熬的药。”
弈星眉头蹙起,久久不曾动作。
恰在此时,陆衡一面推门而入,一面朗声道:“公子不必有所顾虑,喝吧。”
见人迟迟没有动作,陆衡凑近弈星,密语道:“不过是些调养元气的方子,我虽惯常骗人,却从不拿人性命开玩笑。”
弈星道:“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陆衡看着他,忽然笑了:“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那司空大人。这药若不是他亲自试过,岂会直接端到你这儿来?”
弈星默默盯着那碗药汤,良久,仰头一饮而尽,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陆衡屏退了下人,屋内仅剩他们二人。
陆衡道:“你打算骗他到什么时候?他那样在意你,我说要用他的血当药引,你是没看见他割腕放血的样子有多果断!那样子,就是我此刻说要用他心头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捧给你!”
这话听着颇为刺耳,弈星重重闭上双眼,道:“我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再耽误他。过几日我会以寻药为由,同你离开朔城。司空大人胸有邱壑,实在是不该为一株白梅所困。”
陆衡看他一眼,认真道:“你错了。若你真对感情如此淡泊,当初就不会来朔城,更不会有后来的诸多算计。”
弈星不置可否。
陆衡接着道:“你嘴上这样说,似乎是想让司空震放下;实际上呢,你此番予他虚妄,只会让他一直惦念。你大可以潇洒地走,再过三年,五年,十年,他始终得不到你的音讯,而你那时呢?他寻遍碧落黄泉,人世间却再没有什么能让你回头!”
弈星垂下头,沉默良久,久到旁人都以为不再会有回应。
“兴许你是对的。”他眼下隐约有两道泪痕闪动,他道,“我实在是太贪心了。”
他谋子布局、步步为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让心怀苍生的大司空独对他情深似海,让素来冷静的眼眸只为他泪雨滂沱。
大抵人性生来贪婪,他踏入棋盘那一刻,便一心只为胜到最后。

朔城的梅花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
弈星却知道,开的最好时也是最接近枯萎之时。
他咳出的花瓣愈发的多,却不愿被司空震发现,于是便收集起来,藏在各处,自己则作出好转的模样。
有的是夹在书页里,有的是塞进那人衣袖间,有的干脆就抛撒入溪河,看它随流水远去了。
弈星合上一本书,忍不住想到:司空震发现时,他会是什么表情?是会笑、还是会哭?
不过——他看不到了,因为他明日便要远行。

他走时,府门前的白梅开得正好,一如他来时那般鲜洁芬芳。
弈星站在花下,看了很久很久。
司空震走到他身后,为他整了整披风。
司空震道:“此去南疆,山高路远,真的不需要再带人去吗?”
弈星道:“何必大动干戈,只不过是去寻药罢了。”
司空震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进颈间,闻到了清雅的白梅香,内心的不安稍许平复。
弈星用颊侧轻轻蹭他,被那人胡茬刮擦得痒丝丝的。他道:“不必担心,待到白梅再开的时节,我便回来了。”
司空震叫人套马备轿,要亲自送弈星出城。弈星却不愿坐轿子,要司空震抱着他同乘一匹马。
司空震怕怀中人受颠簸,纵马慢行着。弈星依偎在他胸膛,凝望着刀凿斧刻般的轮廓,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磨磨蹭蹭一路,到城门时,已将近黄昏了。
陆衡在马轿边等了很久了。他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催促。
将要上轿,弈星忽又回头,他走到司空震跟前,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吻。
司空震双目赤红,揽住他腰身回吻。
弈星见他这幅神情,忽然笑了,道:“别这样,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他凑到司空震耳边,小声打趣道:“星不在的日子里,叔父可别太寂寞了,给星找了个叔母啊。”
这话说完,他便退开身,笑着摆摆手,轿帘掀起又落下,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轿夫打马启程,激起一阵黄沙。
司空震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向城墙走去。
弈星坐在轿厢里,攥着一方绣着梅花的绢帕,面上看不出神情。
陆衡坐在一旁,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没有回答。
恰在此时,一阵笛声自身后的城墙上飘来。那笛音深沉和缓,却因吹奏者的颤动听来格外悲哀。弈星听得出,此曲乃《梅花三弄》。
他们的爱似花非花,似雾非雾,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世间情缘大多如此,瘗玉埋香的悼念只是徒然。
弈星悲从中来,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鲜血染红了手中的绢帕——那是入城时司空震赠予他的。
他咳得满眼都是泪,泪眼去看那方绢丝,血污浸染之间依稀能辨认出那首词的下片——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