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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2      字数:4263
夏鸣星再来的时候带了花,向日葵和雏菊,黄澄澄的一捧,用棉纹纸包着,像把太阳摘了抱在怀里似的。

“这是送给我的?”我有些惊讶,“我们才第二次见面。”
“来的时候路过花店,觉得好看就买了。”他抱着花,垂下眼,抿了抿唇,小声解释道,“小姐这里装潢得很精致,只是上次来,觉得略少了些生气,想着插一瓶花会好些。”

我这样的人,还要生气做什么?我心里虽这么想着,还是仰头去问桃枝:“咱们有没有花瓶?”
“倒是有的,只是存在库房里,要的话得去取。”
“那你去取吧,快些回来。”我说,转头看着夏鸣星,“你把花先放桌上吧。”
他应了一声,走过来,把花轻轻放下:“小姐今天要画什么?”

“不着急,”我示意他在我身边坐下,“我正要跟你说呢。”
他没说话,只静静看我,在等我的下文,我于是继续道:“下月便是沈督军的生辰,他那样的身家,饶是送座金山也难讨好,所以哥哥要我画一幅画,添在寿礼里头,算是一份心意。”

其实这沈督军是我父亲的旧友,二人年轻时一同行军打仗,交情匪浅,后来战乱平息了些,沈督军做了督军,我父亲则在他手下做镇守使。但这两年父亲年纪大了,哥哥虽替了他的官职,但又不是个能成事的,我们家渐渐没落,和沈家的来往就也变少了。哥哥最近手里有笔军火生意,需得沈家那边点头才能放行,所以他挖空心思,想在寿宴上讨好老头子。若是生意不成,怕是赔得连这宅子都要卖了去。不过这些夏鸣星不必知道,他只做我的模特就好了。

“小姐要画我吗?”他有些惊讶,“我的画像怎好做督军大人的寿礼?”
“是,也不是,”我说,“沈督军这两年笃信佛教,我就想着画张观音像送过去。原本是要找女孩做模特的,但我后来听人说,观世音菩萨最开始是位男子,所以改了主意,要画一幅男身女相的观音图,也不用水粉颜料,而是画成西方的油画,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但肯定是个新鲜玩意,指不定能讨他的欢心。”

“那就更不行了,”他连忙站起来,“我一个小账房,哪里能做观音呢?”
“怎么不行?”我看着他笑,“脱衣服的都行,不脱衣服的反而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说,声音放软了一些,“我也是突然摊上这么一桩事,好在刚巧找了你来做模特,下个月就要把画送去,如果你不肯,我也没时间再去找其他人了。你就做做好人,帮我这个忙吧。”

我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他应当也是第一次听,脸迅速红了,目光也游移开,不太敢再看我。我伸出手拽拽他的袖子:“我给你加钱。”
“不是钱的问题……”他试图转移话题,“桃枝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许是碰到什么事耽搁了,”我说,把话题又硬生生转回来,“你不拒绝,我便当你答应了。”

他叹一口气,算是默认:“能不能尽量画得让人认不出来这是我?”
“当然可以,”我笑起来,“没有观音是橘色头发绿色眼睛的。”
“你别取笑我了,”他依然红着脸,“我现在要做什么?换衣服?”

“不着急,新的画布和颜料还没到。哥哥说,送给督军的画,画材也要用最好的。”我撇撇嘴,“用织了金线进去的画布作画,我这辈子还没经历过呢。”
“那我们今天……”
“画个速写吧,”我说,起身去画架前坐下,夹好素描纸,拿起炭笔,“你的衣服可以先挂在那边的衣架上。”

他这次脱衣服显得爽利很多,虽然还是有些害羞,但不碍事,这样的神情也很动人。我让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快速打了个形。或许是因为只用一根炭笔,画面怎么看都有些寡淡。我想了想,站起身来,去桌前仰躺着的花束间掐了一朵雏菊,又走到夏鸣星身边去,将花儿别在他的耳畔。

很好,重点有了。我细细打量着他,发现他其实真有几分女相:眼睛大而圆,眼尾下垂,小动物一般亮晶晶的,其余五官则都很精巧,唇形优美,鼻尖挺翘,如果他是个女孩,一定是很招人喜欢的那类甜美长相。我正想着,就听见他开口,虽然只是叫了一声“小姐”,但这声音却如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离他实在太近了。

我连忙退了两步,又看见他的脸被我拿过炭笔的手碰了,留下一道灰黑的痕迹,没忍住笑起来,从身上拿了帕子递给他:“擦擦脸,被我弄脏了。”

他不明所以,接过来胡乱蹭蹭,原本的痕迹一点没掉,倒是把脸越蹭越花了。我只好重新拿回帕子替他擦脸,他干脆闭上眼睛任我摆布,我得以有机会再多看他两眼。夏鸣星的睫毛也很长,自然而然向上翘着,不像那些贵族小姐们还得仔细用烧过的火柴棍把睫毛烫卷。脸颊上有肉,隔着帕子也觉得很柔软,皮肤细腻光滑,不像通常那种在底层打滚儿讨生活的男孩,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
但这一切组合起来,却不会让人觉得他过于阴柔,而只是觉得好看。或许是因为他轮廓分明,中和了秀气的五官?我这么想着,三两下把他的脸擦干净,收起帕子,说了句“好了”。直到我重新坐回画架前,他这才睁眼看我:“小姐的手帕上有一股花香味。”
“确实用香料熏过,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了,”我说,“你鼻子倒是很灵。”

他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是自觉和我混熟了,话也变多起来:“小姐既会画油画,又会画素描,可真是厉害。”
“画都是相通的,”我一点点细化画面,在他发间勾出那朵小雏菊的轮廓,虽然没有上色,却依旧非常亮眼,“美也是相通的。”

他似懂非懂,坐在原处等我画完。因为是速写,所以画得也很快,没多久我便放了笔,要他过来替我看画。他想了想,评价道:“很像我。”
“照着你画的,自然是像你。”
“说明小姐很厉害,线条只寥寥几笔,神态样貌却都很准确。”他说,手抚上发间,那一朵澄黄的雏菊,“这朵花的点缀也很妙,画面一下便鲜活起来了。”

“难为你想这么多词夸我。”我说。其实他讲这么多,我只敢信一半。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喜欢变着法夸我,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害我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后来出了国,那边的老师同学才不知道什么军阀什么小姐的,只觉得我是个拖后腿的娇气亚洲人。受了不少冷遇之后我才明白,幼时接受的那些赞誉通通是因为我身后的父亲。按理说,在那之后对这种天花乱坠的吹捧我应该丝毫不信,但夏鸣星的话我愿意信一半,不为别的,为他那双看上去完全不会说谎的眼睛。

他垂着眼,继续认真看着那幅画,指尖摩挲着画像上自己的脸,划过嘴唇和鼻尖,最终停在耳畔的花瓣上:“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声音不大,姿态也随意,但声音柔媚婉转,竟是昆曲的唱腔。我曾听过这一折,名为玉簪记,讲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失散后重逢的故事。

“你会唱戏?我从来不知道。”
“我同小姐只见过两面,小姐怎会知情?”他笑,“况且,我只是小时候学了几句,那时候家道中落,差点被卖进戏班子里,所幸被杂货店张老板捡了回家,让我帮忙算账,给我一口饭吃,才不至于到那下九流的地方去。”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虽说戏子微贱,戏园子里腌臢事儿也不胜枚举,但戏本身也没有错处。正如小姐所说,美的东西都是相通的。”
“确实,”我回过神来,喃喃道,“这戏倒是很美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自然是美的。”他低低地说,不知何时又离我很近,睫毛几乎扫过我的脸颊。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再是阳光下明亮的绿宝石,而更像两潭不见底的泉水,引着我跳进去,溺死在里头一般,“小姐说呢?”

我哪还说得出话,嘴唇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只消他稍一低头,便可以径直吻上来。我心乱如麻,胸中像躲了个人不断在里头击鼓,只觉得大脑空白,呼吸不畅。我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即便是在外读书时也恪守大家小姐该有的规矩,连贴面礼也不曾与人行过一个。如今却三番两次与一个男人如此近地四目相对,本该是很不妥当的行为,但不知怎的,我却丝毫不想躲开。他似乎和我抱着同样的想法,深深看了我一眼,头便低下来,结结实实吻住了我的唇。

我的初吻就这样给了一个身份低微的账房先生,又或者说是裸体模特,我直觉这样不妥,但思绪混乱,很快又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忘记考虑那些礼数规矩、出身门第。他吻得太深太急,我耳根发麻,气也喘不上来,缺氧太久之后四肢也渐渐使不上力,全靠他用胳膊搂着,才不至于从椅子上滑下去。
我下意识想要攀住他的肩膀,却在指尖碰到皮肤温热的触感之后猛然意识到他此刻正不着寸缕,衣服还挂在远处的衣架上。我想要收手,但他搂住我的胳膊却突然松了力道,我怕自己真的滑下去,只好又搂紧了他,任由他强势地要与我舌尖勾缠,虎牙抵在我唇上,像某种蓄势待发的猛兽。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层单薄的裙装,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原来我又一次错估了他,此人从来不是什么怯弱少年,只是以退为进,试图从我这里占更多便宜而已。

直到桃枝一只手抱着花瓶,另一只手艰难地推门进来,外头料峭的寒气一下子往屋内涌,我被冻得一激灵,找回些许神志,使了点力推他的胸口,夏鸣星才不甘不愿地和我分开。桃枝错愕了一秒,很快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把花瓶放在桌上:“这花瓶被收在最里头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已经盛水进去了,小姐画完画直接就可以剪枝插花。”

“为什么一定要找最里头的花瓶?”夏鸣星问。
“因为这个花瓶是夫人送给小姐的,”桃枝一边去给他拿衣服一边答,语气并不好,“这可是琉璃花瓶,烧制得也好,几乎看不到瑕疵,这样的花瓶全城也没有几个。”
“我的意思是,花瓶好不好看只是次要的,花儿好看就行了。”他从地上捡起那朵原本别在他耳边的雏菊,轻轻地放在我手心里,“只是随手可得的两种花,花瓶太昂贵反而喧宾夺主。”

我没接他的话,他也不在意,自顾自穿好衣服,打开那扇雕花的木门,于是风灌进来,我又感觉到一阵寒意。门口依然站在柳枝,目不斜视,表情淡漠,虽起了这么个名字,身姿却并无半点婀娜,只是直直站着,像一棵长在门口的松树一般。
夏鸣星笑道:“这位姐姐,外头冷,不如回去歇息?”

“不用管她,”柳枝尚未开口,我便说道,“我住在偏院,凡事都不方便,叫柳枝姐姐来照顾我是兄长的意思,只是我这屋子太小,人多了显得逼仄,她便自觉到屋外去了。”
夏鸣星闻言,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他回身,深深看了我一眼,“少爷既对小姐如此上心,小姐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我轻轻应了一声,他便一颔首,抬脚走了。门重新被关上,把寒气全挡在外头,桃枝见我嘴唇发白,也拿了炭盆来,放在我脚边烘着,可我还是发冷。又烤了一会儿火才觉得身上暖回来,但一暖和,很快便又觉得困了。

我伸个懒腰,原本想去里屋睡一觉,但桌上的花束还躺在那里,只让桃枝去收拾好画材,自己坐在桌边怠惰地插花,把花儿从花束中尽数取出来,一枝枝整理好茎叶,再放入花瓶里用水养着,桌面上很快就铺满待处理的花茎和处理后剩下的残枝败叶。桃枝忙完了,站在我身侧看我动作,犹豫良久终于开口:“小姐,您可不能真的动心。”
我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又取一枝向日葵,在底部斜剪一刀,再插进精美的琉璃花瓶里:“什么动心?我们只见过两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