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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4      字数:3767
三日后画材到了,一大早便由哥哥身边的李副官带着人送进来。织了金线的画布确实和普通的不同,在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华丽的样子。油彩内不知加了什么东西,看起来也是亮闪闪的,有一支挤出来颜色像孔雀尾羽,甚至还能随着角度不同变色,很是新奇。我正在赏玩,外头又进来两个女佣,在李副官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副官面色一凛,对我鞠了一躬:“小姐,老爷病了,夫人差人来唤您过去。”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自我回来起他便一直缠绵病榻,这回突然叫我过去,想必是很严重了。思及此,我连忙站起来就要去父亲那里,桃枝动作麻利,给我递了厚外套,手里抓了件兔毛披风跟在我后头。

甫一出门我便被日光晃得有些头晕,脚步趔趄了一下,全靠桃枝伸手过来搀着我我才没摔倒。外面比我想象中冷,我从她手里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低头在领口打了个蝴蝶结。也怪我,这些天一直呆在屋子里没怎么出去,真要出去还不习惯了。其实倒也没人拦着我,只是回回出去都得向兄长报备,他怕我出去不安全,也一定要派几个兵在后头跟着,我嫌麻烦,更何况也没什么不得不做的事,便干脆不出门了。

这么说起来,别说是外头的市集商店,即使是离偏院不过几百步的主宅,我也只在刚回来那一天去瞧过一眼。那时候父亲已经病了,医生说一开始只是风寒,但他年纪大了,湿气入了体便不好根治,每天无精打采的,见到我才勉强从床上下来,坐在桌边同我喝了一盏茶,问我在国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我原本想说不好,但见到他愈发苍老的面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拣好听的说了一些。他于是才放下心来,笑着摸了摸我的脸,母亲立在他身边,依旧美丽端庄,面色却笼一层淡淡的忧愁。我知道她显然不相信我这套说辞,但她没有勇气问我,我便省得再找理由骗她了。

进了主宅我便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父亲此时已经病得起不来床,腰后垫着软枕,勉强直起身子。母亲坐在床边,端着杯子慢慢给他喂水,哥哥则站在门口,望着父亲,似笑非笑的样子。
我喊了一声“哥哥”,他才发现我来了,退了半步给我让出一条路,我得以进到父母的卧室里,向父亲母亲各问了声好。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握了握我的手,哥哥眯起眼睛:“这样一看,妹妹长得竟是和母亲愈发相像了,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不敢抬头,听着他的声音如一条毒蛇钻进我的耳朵,只觉得早晨喝的粥都在胃里翻滚,手也止不住地抖。母亲用力握紧我的手,笑着应道:“前两天我和你父亲还说呢,你父亲觉得囡囡更像他一些。”
“是吗?”
“当然了,”母亲说,“你们三个站一起,旁人一看便知道是一家人。”

她把“一家人”这个词刻意咬得很重,哥哥的脸色果然霎时间阴沉下来。但他没有发作,而是很快恢复了最开始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母亲这回叫我们来,可是父亲的病情又有变化了?”
“早上起来咳了一通,咳得厉害,出了点血,我心里慌才叫你们过来。但刚才医生来看过,也开了药,现在已经好些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这个病只能仔细养着,也没别的办法。”

“没有大事就好,”哥哥说,表情淡淡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等一等,”母亲忙道,“还有一件事情,想找你帮忙参谋参谋。”
“什么事?”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过了好几秒,才下定决心道:“你妹妹的婚事。”

这一下,不仅是哥哥,连我也瞪大了眼睛,父亲半闭着眼倚在床头,看上去对此事早就知情。母亲抿了抿唇,继续说道:“你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其他人家同龄的姑娘好些连孩子都有了,就她还没着没落的。我和你父亲这几日在给她相看,总也找不到满意的,你人脉广,结识的后生也多,能不能帮你妹妹挑一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以妹妹的条件,要是想嫁,求亲的媒人早从家门口排到后街去了,哪里轮得到咱们替她相看?”哥哥突然笑起来,“你们操心这么久,问过她的意见没有?”
因了他这句话,屋内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都投在我身上。我当然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嫁人,但我也知道,父母要将我嫁出去,其实也是为我着想,毕竟留在这个家里……

“小妹怎么不说话?”哥哥问我,唇边的小胡子翘起来,眼角弯出细细的笑纹,“上回我问你,你不是还说,要在父亲母亲身边多留两年?”

他直接问我的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强迫自己抬头去看他,感觉自己被他眼底浓浓的玩味和嘲讽钉死在原地,连每一根汗毛都要立起来。僵持了不知多久,母亲手里的杯子落到地上打碎了,铿然的声响惊得我一跳,才发现是父亲抬起手,一把将它拂了出去。

“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耀武扬威的。”父亲说,勉力撑出一副狠戾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却虚弱又苍老,并不让人觉得胆寒,而只是替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凄凉。
哥哥却很给面子,闻言忙低下头,看起来态度很恭顺:“父亲教训的是,”他顿了顿,又问,“那,小妹的事情……”

他话音未落,父亲便猛地咳嗽起来,面部显出一种病态的紫红色,母亲连忙替他拍背,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喘过气来,精疲力竭地摆摆手:“再议吧。”

回去的时候哥哥说要送我,我没有做无用的拒绝,只慢慢走在他身侧,小心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出门的时候发觉背后一片冰凉,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背的冷汗。父亲房内的事很显然只是个开始,我这名庶兄心思深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后来的许多日夜,我也必须时刻绷紧神经,才能护自己和母亲一个周全。一路上我紧紧握着桃枝的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同他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尽职尽责扮演天真活泼的妹妹角色。一切本该是很顺利的,直到我们行至转角处,看见站在偏院门外,神情忐忑的夏鸣星。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今天约了他见面,约的是早晨,如今已经晌午了,恐怕他傻兮兮站在这儿吹了一上午冷风。他见到我,先是惊喜地笑起来,但那笑意还未绽开,瞥见走在我身边的哥哥,又很快地冻结住,换上低眉敛目的拘谨神情。他恭顺地朝我们问了好,我不敢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当作回应。哥哥要笑不笑的,不问他也不问我,而是转头看向桃枝:“他最近常来?”

“也不算常来,小姐要画画的时候才叫他,每次午饭后来,画三两个小时,通常天黑之前就走了。”桃枝忙低下头,答道,“今日是您买的画材到了,小姐迫不及待要试试,所以才让他早些过来。”
“我只问一句,你倒冒出这么长一串了。”哥哥于是又笑,目光转到夏鸣星身上,语气带了点戏谑,“你手里那个是什么?”

夏鸣星一惊,伸手就要往背后藏,或许是意识到这么做也无用,半途又把手收回来:“这是……是支簪子。”
他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支精巧的银簪,并不贵重,式样却很是别致。簪头坠着两枚银坠, 一枚是只雕工精美的蝴蝶,做得生动可爱,几乎展翅欲飞;另一枚则做成雏菊的形状,有颗小小的黄色蓝宝石嵌在花心处,此时阳光正好,照在上面就更显得闪闪发亮。可以想见,若是将它插在发间,走路的时候便会一步一摇,蝶与花缠缠绵绵,像那一日画架前,吻在一起的我和他一样。

哥哥并未说话,而是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我的反应。察觉到这一点时,我几乎是立即叫出声来:“放肆!”
夏鸣星怔了怔,抬起眼看我,对上那双绿眼睛时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又意识到目前的境况不容许我再犹豫哪怕半秒:“上一回你带花来,说是路上顺手买的,我给你面子收了,本以为你还有些分寸,该知道见好就收,看来是我高估了你。”我抬着下巴看他,“现如今倒是连首饰也敢送了,再来几次,怕不是直接带着媒人来下聘了?你当你是谁?我花钱叫你来,等画完了你收钱走人便是,别的事不是你该想的。一个杂货铺的小账房,送人东西之前也看看自己的身份。”

夏鸣星僵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地看我。他或许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恋人了,所以才精心挑了这支簪子,兴致勃勃要送给我,蝶恋花,很美的意象,想要怎么譬喻都可以。夕阳下他赤裸的后背上肩胛骨凸起,如同蝴蝶化了人形之后,小心藏起来的一双翅膀。那日给他画素描时在他鬓边别的一朵雏菊生涩美丽,原本只是半开,但他望着我笑的时候,我却觉得全世界的鲜花都在那一刻盛放了。

我没办法形容那个吻,那个明媚的、嫩黄色的下午,缠绵的呼吸和眼神。我与他见面不过第二次,面容陌生,声线也陌生,但是他的怀抱和体温都熟悉,让人以为自己是一尾快要融化在温泉水中的鱼。我的心脏险些跳出胸腔,但嘴唇被他吻住,身体被他环住,他好像可以接住关于我的一切,不是云霄飞车而是旋转木马,于是我的心雀跃一番之后,眼神对上他的眼神,就又安安稳稳落回肚子里。

但仅仅是几天后的下一次见面,我就对他说了很伤人的话。我看着他重新低下头去,试图掩藏住自己难堪的表情,握着簪子的手骨节发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几乎要把它捏碎一般。那一日回去他也有失眠吗?也梦到过我吗?买下这支簪子的时候,他又是什么心情呢?

“小妹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哥哥问,伸手想要摸我的头,“只是个想吃天鹅肉的小杂碎罢了,不值当为他生气。”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病,本就心情不好,又碰上,”我说,别过脸去,一副不想见到夏鸣星的样子,“又碰上这么一桩糟心事,一时便没能忍住。愿做绘画模特的又不是只他一个,若是再这么没分寸,大不了重找一个便是了。”

“没事的,”哥哥温和地笑,“就用他吧,再找一个也麻烦,我瞧着他像是听进去了。”说着,他从夏鸣星手里拿过那支银簪,交给身后的副官,叫他拿去扔了,“钱花在哪儿不是花?像小妹说的,画完了让他收钱走人便是。”

“至于父亲的病,你也不必担心,”他的笑容愈发扩大了,俯下身子看我,唇边的胡须几乎扎到我的脸,“他已是强弩之末,不日便要归西,即便再是担心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