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4      字数:3290
城西有家私房菜馆,做的是淮扬菜,价格昂贵位置也难约,据说口味很好,但能来这里的人注重的也不会是菜品本身。我坐在哥哥身边味同嚼蜡,看着他同对面的两人谈笑风生,满桌子菜都放凉了,也没动上几筷。哥哥今天突然差人来接我出门,连桃枝也不让带,黑色的福特车不由分说将我载来这里。这菜馆仿了苏州园林的景,一路的雕花回廊、小桥流水,我下了车,独自沿着长廊走到头,推开包厢门才看见哥哥。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大胡子的我眼熟,是他的心腹赵军校,另一名年轻些的白净后生却从未见过。哥哥向我介绍,这是赵军校的侄子,叫赵霖,和我一样从国外念了书回来,年龄和我相仿,所以叫我来见见。

我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那日父亲为了我的事情摔了茶盏,下了他的脸子,他这回便当真找来一名青年才俊同我“相看”。只不过,并没有正式约见,而是在他们酒过三巡之后,临时叫我过来,仿佛我只是一个召之即来的漂亮挂件,端坐在他身边,待价而沽似的。

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我即使再不高兴也不敢当场发作,只好咬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问好。那个赵霖倒是谦和,连忙站起来冲我打招呼,赵军校在旁边陪着笑说“看来这俩孩子投缘”,与此同时我在哥哥身边坐下,而哥哥试图来握我的手。桌子太小,我躲不开,被他握住了,拼命克制住欲呕的冲动,但仍然有一种被毒蛇缠住的感觉。

夏鸣星,我想,脑子里浮现温暖的橙色头发和明亮的绿色眼睛,推杯换盏的声音就如我所愿,渐渐像潮水一样褪去。夏鸣星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店里呆着?他也许要穿一件深蓝的短褂,站在柜台后面低着头核对账本,有客人结账的时候他才抬头,收半吊钱再笑一笑,说声有空常来,就又重新低头去对账了。
他的手很好看,拨弄算盘珠子的时候一定很利落,耳垂上会嵌一枚小小的钻石耳钉,是那天我送给他的。虽说是女式耳钉,但洋人设计它是为了搭配吸烟装,所以做得很简练,没有多余点缀,他戴上就意外地合适。我原本要送他一对,但他嫌太贵重,只肯收一只。

一只是心意,一对是金钱,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只是我被他绕晕,竟忘记自己从未剖白所谓心意。我对他能有什么心意?我是镇守使家最受宠爱的大小姐,他只是小小一个账房先生。他听了,并不觉得被看低,而是把自己无限放低,几乎低进尘埃里。他说不关小姐的事,是他先开始,是他先心动,是他先试探,是他先冒昧吻上来。
他伸手替我别好那支银簪,蝴蝶与雏菊在我发间舞蹈,夏鸣星的唇愈近,笑眼愈近,一切浪漫、柔美、轻盈,像一朵粉红色的棉花糖。

“小妹,怎么不起来敬一杯?”
哥哥的声音是一盆冷水,把棉花糖浇化了,恶心地黏在我手上。



没多久,我借着酒醉出来吹风,哥哥一开始不愿放人,但那赵霖说他愿意陪我一块儿出去,保证我的安全,哥哥这才点了头。我很快出了门,刻意同他保持距离,赵霖远远跟在我后面,倒是并不僭越。

直到我们走远了,在长廊的另一头,几乎要走出这家私房菜馆的时候,他才叫住我:“小姐,您不必这样躲我。”
见我停下脚步,他走过来,稍稍压低了音量:“我和您一样,是不得已而为之。”

原来赵霖在国外念书时早有心上人,二人自由恋爱,毕业后一齐回了国,是预备要结婚的。只是他父亲早逝,他这一支在家族内便式微,而赵军校又拼命要攀附我哥哥,所以才不顾他的意愿将他诓来这里。这么说来,这场酒局对我和他都是鸿门宴,我想,语气于是平缓了些:“刚才谢谢你替我解围。”

“无碍,我也不想呆在里边了,”他笑,伸手扶了扶眼镜,“镇守使大人……他也是为了您好。”

我一开始以为他在说父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病倒好多年了,现在的镇守使是哥哥,哥哥是为了我好?我听他这么说,像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倒真的笑起来了。

“他是这么跟你们说的?”我问,没指望他真的敢答。我知道我和哥哥的事情在权贵圈里早就不是秘密,只是以哥哥的性格,必然不会全说实话。只怕现在的我在那些名门贵胄眼里,就是个恋慕继兄、不知廉耻的空壳小姐,而哥哥是宽厚亲和的人,即便如此也仍旧想给妹妹寻个好的出路。这么一出下来,一般的好人家都不敢再要我,只有有求于他,或是急于攀附他的人家,才肯把我娶回去供着。而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如果哥哥想对我做什么,即使已经成婚,对方多半也是不敢阻挠的。

这样看来,哥哥下了一步好棋,但这也并不是因为他的棋艺多么高超,只是因为坐在那里的人是哥哥,官职和地位摆在那里,没人敢破他的局而已。

回去之前,赵霖问了我一个问题:“小姐为何始终不肯相看,难道真是……”
他没把话说完,意思表达得很委婉,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不是坏人,我原本要坦白告诉他我也心有所属,但话到嘴边,还是习惯性拐了一个方向:“你既在国外念了书,又是自由恋爱,怎么还劝人遵守这些旧规矩?我不愿意太早结婚,更不想早早相夫教子三从四德,现在是新时代,没得还要听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

我说这番话时叉着腰,故意扮作牙尖,义正辞严讲了这么一大通。对方显然被我说愣了,过了许久才向我道歉,说自己太过僭越,希望我不要在意。我原本也没生他的气,就着台阶下了。又和他闲聊两句,见天色不早,便准备回去。谁知一转身就看见哥哥和赵军校,离我们不过十几步远,赵军校满脸的肉堆在一起,笑容像方才桌上几乎无人动筷的那盘冰糖扒蹄。哥哥也在笑,可他的笑容却像一柄刀,冷冷闪着寒光,很锋利的样子。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哥哥走过来,那柄刀也跟着掷过来,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它掠过我、扎在我身后的墙壁,我明白这是某种警告。
我笑了笑:“没什么。”
赵霖附和道:“是啊,只是闲聊了两句。”

哥哥没再说什么,当着他们二人的面,伸手搂着我的肩膀,要我跟他上车回家。他的胳膊和赵家人的目光一齐黏在我身上,我感到我的整个上半身好像都浸在冰水里,内心却涌上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不知道哥哥听见了多少,但不该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多说。夏鸣星是我最深的秘密,无论何时何地,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深藏在心。



黑色福特车停在别院,我一下车桃枝便迎上来,声音带着哭腔,伸手要抱我:“小姐!您这一下午是去哪儿了,我都担心死了……”
“陪哥哥吃了一顿饭,不碍事。”我拍拍她的手背,和她一起往屋子里走。或许因为我不在,所以今天柳枝也没来,院外只两三个例行执勤的府兵,看上去都很怠惰。我目光转了一圈才进屋,桃枝看了我一眼,没敢多问,给我泡了安神的茶端来,说见我脸色不好,要我喝了早点歇息。我接过茶杯,却没有喝,而是放在桌上,说:“不急。”

我支了画架,拿起炭笔画一张速写,草稿我在心里早就打好,下起笔来自然游刃有余。桃枝在不远处的灯下帮我加固一件新衣裳的纽扣,缝好了,站起身,要把衣服挂进柜子里。路过我的时候她瞥见我的速写纸,惊呼一声:“小姐!”而后迅速压低声音,“你怎么敢画这种东西?”

我的视线不曾离开画纸,继续在上头勾勒线条:“没关系,哥哥今天肯定不会来,他有意叫我去吃这顿饭,之后必定要晾一晾我,等着我惊慌失措,先熬自己一道,先熬枯了,他才好往上头再添一把柴火。”
我看了一眼外头黑沉沉的夜空,很快垂下头继续画画:“可惜,我再不是以前那个任他摆布的我了。”

哥哥还觉得我是小女孩,去了这么个不把自己当玩意的所谓相亲局,在桌下被他轻薄,中途忍受不了,借着酒醉慌慌张张逃出去,临到家之前还被他关在车里,夹枪带棒又说了好些羞辱的话。在他的想象中,我应该要回家大哭一场,失眠一夜,三四天打不起精神,再见到他也像老鼠见到猫,畏畏缩缩抬不起头来。

他错看了我,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他的运筹帷幄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为一处纰漏,像华丽的城楼边角上不起眼的狗洞,而我,这么多年以来,正是一条不被他当回事的狗。

夜深了,桃枝见四下无人,悄悄在墙角架了梯子,我飞快地攀上去,翻过去,双脚着地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刚出过门,我头晕的毛病难得没犯,落地后脚步未停,往巷口小跑而去。桃枝告诉过我杂货铺的位置,左转再左转,正数第三间,从后门绕进去,是伙计们睡觉的地方。夏鸣星被老板当作亲儿子收养,所以待遇好些,独自睡在里间,我经过熟睡着的一堆堆男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情,我一个人来找夏鸣星了,在夜色正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