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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7      字数:3544
回城之后,我意识到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

我从正门回府,夏鸣星扶着我下马车,随即深深看了我一眼,自己驾车走了。我们早就说好的,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再联系,但我看着他不回头的背影,还是难免涌起一种失落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被留在原地的是我,而往前走的是他,原来之前他目送我离开,心里也是这种滋味?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转过身,慢慢登上门口的台阶。门口有两名卫兵,自我下车起就一直神色怪异地盯着我,见我走过来,连忙上前将我拦住,不让我回自己的院子:“小姐,老爷吩咐过,让您回来之后就去见他。”

我对此其实不算太意外,我离家这么些天,父亲不知情才奇怪。只是卫兵们看我的眼神实在让人不舒服,戏谑、探究夹杂着鄙夷,直往我身上缠。镇守使家的大小姐与杂货铺的小账房一同消失数日,想也知道会被编排成多么荒唐的桃色绯闻——倒也不能完全说是编排,我和夏鸣星实在算不得清白,只是,区区两个卫兵也敢这样对我,这府里怕是没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皱起眉,道:“你们也知道我是小姐?”
二人怔了怔,忙垂下眼行礼,我没空听他们告饶,跨过门槛要去找父亲。我回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今天府里必定不得太平,但只要熬过这一天,之后的路就好走太多了。

我走了没几步,路过花园,见到园子里的花全都开了,熙熙攘攘地,恨不得把春意全捧出来给人看,只是我如今独自一人,就只觉得拥挤,并不觉得热闹。我驻足看了两眼,叹一口气,抬脚要走,却听见有人在一旁小声喊我“小姐”。寻着声音方向过去,见到母亲身边的张妈,伸手把我拉到一块假山石后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我。

“张妈……”直到见了她,我才觉得有些心虚,“您怎么来了,母亲还好吗?”
“你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你母亲能好吗?”她反问。她说这话时语气并不好,似乎没把我当成主子。但我知道她和门口那两个兵不同,不是因为看我不起,而是因为在意母亲。所以我握紧了她的手,急急问道:“她怎么了?”

张妈叹了一口气:“你父亲知道你的事之后气得不行,原本身体渐好,这一下子又病倒了。你母亲一边担心你,一边照顾你父亲,每天以泪洗面,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她听说你回来了,赶紧叫我来寻你,是为了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你父亲发了很大的火,你今天有一通罪好受。”她说着说着,红了眼圈,“你母亲不怪你,但我还是要说你两句……我知道你是个命苦的孩子,但你不能,不能为了躲你哥哥,就随随便便和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

我听她这么说,鼻子也酸了,抬手抹了抹泪,却没说夏鸣星的事情,只道:“是我不好,这么大了,还让母亲为我担心。”
张妈看着我,眼神又软下来,她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也别太担心,都会过去的。”

我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宽我的心,实际上我们心里都没底。眼下的局面并不乐观,父亲日薄西山,庶兄野心勃勃,尽管我和母亲并不在乎什么家产,但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们选择,我们从来不是被允许下场竞争的猎人,反而是猎物的一部分……

哥哥长了我近二十岁,连我都早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他却只接回去几房长辈给塞的妾室,不仅膝下无所出,正妻之位也始终空悬着。当前的一切确实都会过去,那以后呢?我走进父亲的卧房,跪在他榻前,看着他勃然大怒,要拿茶盏砸我,却不仅抬不起手,反而吐了一口血,靠在母亲怀里大口喘气的样子,刚止住的眼泪又一个劲地往下掉。以后的日子,究竟是会如我们所愿地峰回路转,还是随着父亲的衰亡,飞速滑落到未可知的深渊呢?

“小妹可算是回来了。”身后一道男声传来,人尚未至,音已先闻,是我那位庶兄。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齐整的军服,脚上踏着牛皮的军靴。靴底踩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并不悦耳,反而有些急促,让人想起判官的催命鼓。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父亲的病情,进门后也没有过问父亲的身体,只敷衍地行了个礼,便转了半圈,正朝着我:“听桃枝说,你去白榆山了?”

我心头一震,垂下眼睛,小声回他:“是,去准备给沈督军的寿礼。”
“你还不说实话!”父亲厉声道,我抬起头,见他怒视着我,眼里满是血丝,“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说你不知廉耻,同外男私奔!”

“外头那些人就是多嘴,父亲就算病糊涂了,也不要什么都信,”哥哥笑了笑,听起来竟是在替我解围,但下一句,他语气急转直下,要笑不笑地看着我,道,“小妹这不是回来了?怎么好叫私奔,至多是私通罢了。”

父亲听他这么说,更是怒极攻心,又呕出一滩血来。母亲一边用帕子替他擦嘴,一边哭着求哥哥不要再说了,但他似乎很享受此刻的感觉,这种位于最高处,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任他用言语轻易摆布的感觉。

他说:“小妹,那种人出身下贱,你要是喜欢,玩玩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动真心。”
他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而我父亲用茶水漱了漱口,也将目光投向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祈求。并没有人问我任何问题,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的答案。

“兄长多虑了,”我抬起头,笑道,“我怎么可能动真心?”

“那就好。”他伸手要扶我起来,我避了避,撑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直起身子。母亲低着头,手里绞着帕子,没有看我,父亲倒是正看着我,目光比刚才稍微柔和一些,但也迟迟没有说话。哥哥的手悬在空中,但他好像对这种事很习惯似的,若无其事又把手缩回去:“我方才一路过来,看见园子里的花开得很好。眼下春色正好,各家夫人小姐们时常聚在一起游乐,不知道小妹收到帖子没有?”

我答:“不曾收到过。”

“许是她们不知道你回来了,又或者不清楚你现在的脾性,不好轻易邀约,”哥哥说,“这些年母亲一直忙着照顾父亲,你又常年在国外念书,所以家里总是冷清。不过无妨,今年咱们也活动起来,哥哥给你列个名单,你可以找她们来家里打打牌赏赏花,也好热闹些。”

我点点头,算是将这事应下。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女眷们聚会社交的时候,小时候母亲带着我,三天两头就去别人家里做客,酒会宴会诗会,赶场子一般。有时母亲也在家里办派对,用不来新式的钢笔和瓶装墨水,而是取了细的狼毫笔,坐在桌前用烫金的宣纸写帖子,我就站在她身边,握着墨条给她磨墨。

写完之后她便带我去挑要穿的衣服。她偏好中式旗袍,我却喜欢带裙撑的蕾丝公主裙,配黑色小牛皮的圆头硬底鞋,头上烫了卷发,再用丝带系一个大蝴蝶结。舞会开始的时候,我穿着这一身,像黑白电影里明艳照人的小公主,提着裙子去找当时的玩伴。我们在舞池边缘学着大人的样子跳起交谊舞,转着转着,感觉不是自己在转而是头顶的吊灯在转。再然后,香槟塔也转,留声机也转,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那是梦一样的童年。

哥哥把我扶起来,我才意识到我刚才又犯了头晕。他揽着我,呼吸离我很近,我感到自己的毛孔尽数张开,有森森的寒气如尖刀般往里钻。父母都在看我们,他却丝毫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反而不顾我的挣扎,低头凑近我的耳朵。

“那个姓夏的小子,既然你喜欢,干脆就带着他,也好让他见见世面。”



回到偏院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见柳枝,依旧在我的房门口,如同一棵长在那里的树一样,面无表情地立着。我快步走上去,问她:“桃枝还好吗?”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我很陌生的表情——我第一次见她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嘲讽——她有些嘲讽地看向我:“我以为您不在乎桃枝的死活。”
我一窒,也没空理会她话中的敌意,只追问道:“哥哥是不是对她做什么了?”
柳枝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道:“她在耳房里睡着,小姐自己去看吧。”

我这院子原本就是偏院,耳房就更是简陋狭窄,春季潮湿,我推开门,闻到一股霉味。桃枝趴在床上,身上没盖被子,雪白的中衣上满是血迹,听见门响,她勉力抬起头,声音虚弱无比:“小姐……”

“怎么不去我屋里睡?”我忙过去,让她不要乱动,以免碰着伤口,“哥哥打你板子了?”
“我身上见了血,怕弄脏外间的床榻,所以想等伤好了再过去。”桃枝说,“不过小姐回来了,若是需要人守夜,也可以先找柳枝姐姐……”

“说的什么话!”我眼泪一下子掉下来,想抱一抱她,又不知道她伤势如何,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伸手,替她理理蓬乱的头发,“不是跟你说过?如果哥哥问起来,你就只管说自己不知情,把我留的那封信给他,这样才能保全你自己。”

“这样岂不是坐实了小姐与人私奔?”
“我不在乎那些……”
“可是我在乎,”她说,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小姐是好姑娘,名声是最最紧要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应当还不知道,关于我和夏鸣星的流言早已人尽皆知。她辛苦做这些,挨了这一顿毒打,坚持说我只是去白榆山上画画,其实并无半点作用。哥哥早就知道我的行踪,却这么多天都没有来寻我,显然并不打算证明我的清白,而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清白可言。

我伏在她床前,哭得很伤心。桃枝是最最好的姑娘,我却不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她却仍惦记着我的安危。她虚弱地抬手,替我擦掉眼泪,柔声安慰我:“桃枝是丫鬟,皮糙肉厚,这些小伤很快就能好了。眼下小姐没事,那桃枝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