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姑娘》
作者:是央央吖_wy      更新:2023-03-30 14:24      字数:10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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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外甥女成长日记,全文1w
·bgm 单依纯《永不失联的爱》
·一个关于血缘、疼痛与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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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婵去世那年,沉香刚满八岁。
母亲嫁人早,离婚也早,沉香三岁生日那天她刚和家暴成性的父亲办完离婚手续,拖着行李箱抱着她走出了那个家门。
母女俩搬进新的出租屋,杨婵换了工作,决心一个人把孩子带大。让她欣慰的是,沉香很懂事,别人家孩子上一年级还在哭闹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一个人上下学,回家就安安静静写作业看书等她回来。
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那年夏天。沉香照例自己一个人回了家,一直等到晚上九点杨婵也没有回来。母亲加班是常有的事,她于是自己先洗漱完准备休息,在准备躺下时听到了急促的门铃声。邻居家的阿姨和警察站在门口,她面色有些发白,嘴唇一张一合跟她说:
“沉香,你妈妈出事了。”
她跟着警车来到了医院,抵达时手术室的红光刚刚熄灭,医生走出来,无力地摇了摇头。沉香有些迷茫地站在一堆大人之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拨开人群冲过来,在看到她时猛地停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杨戬。

车祸,肇事者醉驾,在高架桥上追尾,杨婵的车撞上分岔口的桥墩,整个车头都被压得变形。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时天空在下着雨,沉香怀里抱着一名女警送给她的小熊站在门口,杨戬走出来,眼圈还是红的,神色显得很疲倦。
他蹲下身与沉香平视,宽厚掌心在女孩头上摸了摸,沙哑着嗓子开口:
“沉香,跟我回家吧。以后,舅舅照顾你。”

他和沉香回到住处处理杨婵的遗物,能带的带走,其他的送去火葬场一并烧掉。杨戬收拾书房时看见沉香站在书架前发呆,他走过去,看见书架上有一张照片,日期是沉香出生那年。杨婵抱着小小的婴儿,笑容恬静而幸福。
他沉默了一阵,把相框取下来,小心地收进了行李箱。
动车开动时沉香看着车窗外的雨,水珠滑下来,把玻璃上杨戬的倒影也变得扭曲。她看了许久,才转过头问:“我们以后不会回来了,对吗?”
杨戬望着她,眼神里盛着浅淡的悲伤。
“如果你想她了,”他说,“随时可以回来。”
沉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可是我现在就有点想她。”她说,“也有点想哭。”
杨戬把沉香抱进怀里,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你可以哭。”他低声说,“没有关系。舅舅在这里。”
沉香抓着他的衬衫,把脸埋在衣料里,感觉脸上在一点点变湿,好像窗外的雨也下了进来。

杨戬的家在隔壁市,离这里一个半小时动车的距离。他给沉香办了转学,学校就在住的小区附近。沉香仍然是一个人上下学,因为舅舅抽不出时间来接送她——杨戬是市医院心内科的医生,一线工作忙碌,手术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正点下班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需要上夜班的时候,杨戬会给她准备早餐。面包店买回来的糕点,配一颗水煮荷包蛋——打一颗鸡蛋在碗里,趁水快要沸腾时沿着锅边倒进去,等到彻底凝固成形就捞出来,舀上一点点汤,再放一点糖。沉香不太爱吃早饭,包点总是剩下一半,但那颗鸡蛋她会吃掉,完完整整的。
晚饭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杨戬回来做或者打包。他一个人过了许多年,独居加上工作繁忙,手艺堪堪及格线,因此沉香大部分时间还是去邻居李叔家吃饭。李家有个小女儿叫喀莎,和她同岁,很活泼爱闹的性子,常被她哥李云祥说你看看沉香,人家多安静。
她确实安静,安静得有些孤僻,来了新的班级也没有几个朋友,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在角落读课外书。学校老师与杨戬私下交流过,劝他多关心下孩子。但他实在太忙,好不容易周末说要带沉香出去玩,科室打来电话通知有一台紧急手术,便又把他叫回医院去。手术结束时将近深夜,杨戬从手术室出来去找沉香,女孩已经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睡着,手里抓着杨婵留给她的那条红绳。
他在旁边坐下,抬起手很轻地抚过她的头发,叹息声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愧疚。

沉香上初中的时候杨戬终于能够申请调科,从一线转到二线,工作仍然忙,但至少能按时下班回家。时间多起来,他试图弥补前几年忙碌时的疏忽,拉进和外甥女的距离,但对方的反应平平,好像是扔进湖心沉没的石子。杨戬跟上了年纪的同事请教,得到个新名词:青春叛逆期。
他对怎么管教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丝毫经验,能做到的就是有求必应,所以沉香说想剪短发时杨戬直接带她去了发廊。理发师技术很好,给她修了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衬着那张秀气的脸显得分外灵动。
小姑娘变成假小子,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在学校里也是独来独往的时候占多,但说不上有多叛逆,学习踏实守规矩,基本不用人操心。因此那天接到班主任的电话时杨戬多少有些意外,下了班直奔学校,在办公室看见了站在墙角的沉香,还有两个鼻青脸肿的男生,一个掉了颗门牙,一个额头上破了个大口。
女孩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来,嘴唇抿成一条线,杨戬知道那是生气的表情。他稍微弯下腰,看清了沉香鼻梁上那道划伤,新的,还在慢慢往外渗着血。
班主任和他简单讲了打架的事,委婉暗示两人的伤都是沉香揍出来的。对方的家长也来了,气势汹汹要求赔医药费,又尖酸地开口,说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一点没有女孩子的样,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教的。
沉香的拳头又捏起来,整个人也绷得紧紧的,但很快她的手就被杨戬握住了。她的舅舅只是听着对方抱怨,在对方说完后平静开口:
“抱歉,我送沉香去学过散打防身,可能一时没收住手。但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所以我想看一下教室的监控。”
他态度平和但坚决,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班主任只能去叫保卫处调摄像头来看——沉香坐在座位上写作业,两个男生嘻嘻哈哈扯她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还拿着水笔往上涂抹,见女生始终无动于衷,于是变本加厉去揪她的头发,在沉香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时又推了她一把,于是桌子也被撞得歪斜,杨戬给她买的新水壶从桌面掉到地上,摔碎成了几片。
监控录像在男生的鬼哭狼嚎和老师拉开沉香的呵斥声中结束,在场的大人们面上青白不一,只有杨戬神色如常。沉香悄悄抬头看他的脸,对方也在这时低下头看她,无声做了个口型,说,没事。
医药费最后没有赔,班主任让三人一人写一份检讨改天交上来,便各回各家。沉香跟在杨戬后面上了车,书包扔在后排的座椅上。舅舅伸手过来给她扣上安全带,又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找出一片创可贴,粉色的,印着Hello Kitty的图案。他撕开保护膜,仔仔细细贴在沉香鼻梁的伤口上。她盯着后视镜里的自己,问:“你怎么会买这个款式?好幼稚。”
“嗯?我以为你喜欢。”杨戬转了车钥匙点火起步,“那以后给你买普通的。”
沉香咬了下嘴唇,看着窗外闪过的路灯,直到快到家门口时又问:“我打架了,你不生气吗?”
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杨戬望了一眼马路对面金黄的M字招牌,歪了歪头答非所问:
“想不想吃麦当劳?”
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餐厅里,杨戬给沉香点了份套餐,自己只要了一杯可乐。他看着沉香把蘸了番茄酱的薯条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女孩抬眼看他。
你这吃相,他说,像你妈妈。
沉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安静片刻后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我跟人打架,你不生气吗?”
“你保护好自己,”杨戬点一点她的鼻尖,“我就不生气。”
舅舅笑起来很好看。沉香盯着他的脸想。
她喝完最后一口汽水,用吸管戳了戳杯底的冰块,突然道:“我想留长发了。”
“可以呀。”杨戬说,“去买皮筋吗?”

沉香于是真的开始留头发,等到中考结束时已经长到可以披在背后。她用了杨戬买的橡皮筋,黑色圈绳上挂着一蓝一绿两颗糖果装饰,走路时碰在一起会咔哒咔哒响。
她也确实喜欢吃糖,和杨戬去商场时嘴里还咬着一根真知棒。十四五岁发育期来势凶猛,她的棉布小背心不合穿了,要买那种带扣子的内衣。
导购根据她的身材挑来几款,见她年纪还小,跟着的又只有一位男家长,便问她会不会穿。沉香看了一眼站在商铺外面的杨戬,说,不会,姐姐你教教我。

回到家沉香钻进房间,说要试一试再洗,在里面鼓捣了几分钟又打开门探出头来,拖长了声音喊杨戬。
“舅舅。”她说,“我不会扣那个扣子,你来帮我一下呗。”
杨戬拿着水杯的手一顿,犹豫了一下,直到沉香又叫了他一声才慢吞吞走过去。女孩只穿了件睡衣,光着脚踩在实木地板上,手里拎着刚刚买回来的白色背扣式内衣。
她把内衣带子塞到舅舅手里,没等男人出声制止就转过身去脱了上衣,露出光洁白皙的背来。沉香把马尾辫拉到身前,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把肩带穿过她的胳膊。杨戬叹了口气,垂着眼睛给她套上,等沉香调整好了位置,再小心翼翼扣上背后的金属搭扣。
“就这一次。你以后得学会自己扣,不能随随便便找外人帮忙,尤其男生。”
沉香把肩带调松了些,听见杨戬的话,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随便。再说舅舅又不是外人。”
她罩上外衣,将头发重新拨到身后便去照镜子,发尾扫过杨戬的手背,有点刺又有些痒。

之后她再没有要杨戬帮过忙。沉香考的是市里的重点高中,寄宿制,一周才回一次家。开学的第一周,杨戬跟她约法三章:成绩一般可以,不学习不行;参加活动可以,受伤不行;交朋友可以,交男朋友不行。
“当然,你要谈恋爱也可以,但别被人骗。”他最后又说。
沉香双手放在膝盖上,很规矩地坐在他面前。她上个月刚喜欢上美甲,涂的是很贴近肤色的裸粉,学校检查也不容易发现。
“知道了。”她说,“我保证不谈。”
确实没什么好谈的。班上那些满脸青春痘的男生还没杨戬一半好看,也没人像他一样有那么好的脾气。
学校不让带手机,沉香就偷偷藏在宿舍,晚上回到寝室后给杨戬发短信,说周末回去想吃对面街那家牛肉火锅。杨戬答应,周五见面时顺便捎一杯奶茶,去冰全糖的,因为沉香说七分不够甜。
学习繁重的时候她也会忘掉这件事,于是杨戬会主动问她。沉香周五中午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打开还剩一半电的手机,看见他发来的新消息:
「姑娘,晚上回来想吃什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杨戬开始这样叫她。沉香无聊时看过一两集电视剧,古装或者民国的,里面的女角色就被人这么称呼。一个老派又礼貌的措辞,大概是少数符合杨戬年纪的东西。
沉香不反感,相反,她很喜欢。杨戬说这两个字时的发音低沉柔和,像一件优雅古典的乐器。她把两个人的通话录了下来,在熄灯之后的床铺上戴着耳机一遍遍听,好像以前睡不着的时候母亲坐在床头给她讲故事,渐渐就能进到梦乡里去。

高三的时候学习紧张,沉香觉着赶校车不方便,杨戬就亲自开车接送她。期末考完那天正好是沉香生日,她在复习间隙给杨戬打电话,说想订蛋糕。
“好。”杨戬说,“喜欢什么口味的?”
“芒果。”她想了想,“巧克力也行。”
“那就各一半。”她舅舅在电话那头笑着,“考完我去接你。”
考试结束那天下了小雨,沉香撑着伞站在校门口,看亮着红灯的私家车来来去去,没有杨戬那辆银色别克。她拨出杨戬的号码,电话忙音一直响到自动挂断。
沉香又开始咬嘴唇——她焦虑或紧张时就会这样。她冲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第一人民医院。”

急诊大楼里灯火通明,沉香下车时踩进一处水坑,泥点溅起来弄脏了她的校裤。她跑进大厅,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还听见一阵不小的喧闹。走廊上数名患者家属围着两三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高声说着什么。沉香看见杨戬挡在中间,似乎是劝架的样子,眉头深深皱着。
他们僵持了四五分钟,一位男性家属突然激动起来,大吼着挥舞拳头冲上去,把一个医生撞倒在地。杨戬连忙伸手去拦,却见男人从腰后抽出一把水果刀,直接朝旁边的女护士刺去。在那刀尖就要落到护士脸上时,杨戬用力推开了她。
鲜血从额心流下,顺着鼻侧一直滑落到嘴角。保安察觉动静赶来按住了医闹的男子,大声吆喝着驱散周围的人。杨戬站在原地,迟钝地眨了下眼,血立刻淌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他摸索着扶住墙边想去清理一下,但很快手腕便被人紧紧抓住了。沉香的手心很冷,抬头盯着他,嘴唇半张却说不出话。
“舅舅,”她最后说,叫他时声音发抖,“舅舅。”
杨戬指尖动了下,轻轻反握住她的腕骨,用另一只手理了理沉香耳边散下的碎发。
“没事,”他说,“没事。”

值班护士给他们单独辟了一个房间处理伤口,沉香捧着热水杯坐在一旁,看着急诊医生给杨戬额上的伤口缝针,又一圈圈裹上纱布。她感觉自己腿肚子还在打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医生处理完伤口便去照看其他病人,只留下他们两个。杨戬想看看自己的伤势,环顾一周却没找到镜子,微微叹了口气,视线最后落在沉香身上。
“抱歉,吓到你了。本来今天处理完这个纠纷就可以去接你的。”他说,“蛋糕已经送到家里了,我还买了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沉香突然站起身,扑过来抱住了他。
“我不要蛋糕了,”她将头埋进杨戬颈窝,很小声地说,眼泪一滴一滴滑进他的领子,“也不要礼物。”
“我就要你。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像妈妈一样。”
沉默良久后,杨戬伸手抱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我答应你。”他说,“绝不离开。”

杨戬的伤口在两周后拆了线,留下一道竖向的疤痕。沉香在网上买了条靛蓝的头巾,用的是时下很流行的扎染工艺。二月份时天气还很冷,杨戬出门戴着不会受风。
舅舅。她有一天趴在床上看书,对正在给她安装新台灯的杨戬说,我们是一样的了。
“什么一样?”杨戬回过头来。
她指了指自己鼻梁上的伤疤。那道痕迹已经变得很浅,用遮瑕膏轻轻一抹就看不见,但沉香不喜欢化妆,从来不遮。
杨戬坐下来,指节很轻地在她鼻子上一刮。
“等你考完,带你去做个激光,就能去掉了。”
“不要。”沉香撇了撇嘴,“你嫌我这样不好看?”
“当然不是。”杨戬笑起来,“我们杨家的姑娘,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沉香侧着脑袋枕着胳膊,突然感觉耳朵有些热。她于是坐起来,说:“我想看妈妈以前的照片。舅舅你这里有吗?”
杨戬说有,去书房找出来一本又厚又重的相册。沉香翻到其中一页,看见一张三人的合照,杨戬在中间,杨婵挽着他胳膊站在左侧,右边则是一位更年长些的女人。
“我那时候刚上大学,”杨戬说,“你姥姥和妈妈来送我去车站。”
沉香没见过姥姥,听母亲说她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家里唯一剩下的亲人,就只有杨戬这个哥哥。
我们是一样的。沉香想着,把头靠到杨戬肩膀上。

高考前最后三个月转瞬即逝,南方的六月气候闷热,雨后的天边现出一圈彩虹。沉香走出考场时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杨戬,她的舅舅长得高,那条蓝色头巾又显眼,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来。
杨戬还在张望沉香的身影,背上便猛地一沉。女孩扒着他肩膀像只树袋熊,马尾也甩到他脸上,大声问今晚吃什么。
“我订了餐厅,”他说,“等会一起过去。”
“那我要喝酒。”小树袋熊说,“我成年了。”

杨戬答应了,在餐桌上要把红酒杯递给她时又收回手,对抓了空正要生气的沉香道:“先答应我,上了大学少去酒吧那些地方,去也得结伴。”
“知道了。”沉香晃着小腿漫不经心回答,“有人搭讪我就直接把他打跑,保证一句话都不多讲。”
杨戬抬眼打量她。沉香还穿着那身中学校服,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妆彩,但已经是个成熟少女的模样。她的眼睛遗传了杨婵,大而圆的眼型显出些幼态,眼尾却微微朝上翘,小狐狸似的。这样的女孩,放在哪里都会吸引人的目光。
他没再说话,只轻轻与她碰了下杯。

九月份的时候沉香去了大学,在省内,离家不远,高铁半个小时就能到。开学那天杨戬送她,帮沉香把行李拎到宿舍楼下,被路过的不少老生新生投以惊艳的目光——他确实保养得好,四十好几的人看起来才刚到三十,乍一眼比这些学生大不了多少。
沉香下楼时看见杨戬正在和几个女生说话,大概是问学校的食堂在哪。她甩了甩手里的伞,三两步跑上去挎过杨戬胳膊叫了声“舅舅”,拉着他就往旁边走。杨戬被她拽得差点绊一跤,无奈道:“姑娘,又发什么脾气呢?”
“没有啊。”她眨眨眼,“舅舅饿了吧?我刚充了校园卡,咱们去吃饭。”

大学不像高中,一整片广阔天地,什么都是新鲜的。沉香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趟,每周会跟杨戬通一次电话,说说最近做了些什么。
有一回她在阳台开着公放跟舅舅打视频,挂断回宿舍时舍友从上铺探出脑袋,八卦地问:“香香,男朋友啊?”
她张口刚要说不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说:“对。”
“哎呦?帅不帅?有照片吗?给我看看!”
“帅,有,不给。”她坐回椅子上,“你不是选了下午的公选吗,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舍友啊了一声,连滚带爬下来换衣服。沉香点开自己的手机桌面,盯着壁纸上杨戬的睡颜出神——那是暑假的某个午后她偷偷拍下来的。

十二月的时候,杨戬来了这座城市出差。他下高铁站时给沉香打了电话,问她要不要见一面。
“我得等表演结束,可能有点晚。”礼堂后台的化妆间吵吵嚷嚷,背景音乐混着麦克风的声音此起彼伏,沉香不得不把嗓门提了再提,“舅舅你能等我一下吗?”
“好,”她听见杨戬说,“我等你。”
街舞社的节目表演完毕时已经过了八点,沉香把背包扔给舍友,自己骑着山地车匆匆往校门口赶去。杨戬果然在那,看见她便挥了挥手,走近才发现沉香十几度的天只穿了一件半袖,不由皱起眉:“怎么穿这么少?会感冒的。”
“刚刚在表演,不冷。”她说着,仰起脸来。杨戬看见她的金色眼影和橘红色口红,黑棕色眼线飞上眉角,张扬又明艳。
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女生披上,一边走一边问她吃没吃饭。沉香说没有,但这个点大部分饭店已经没什么好菜,于是她说:
“舅舅,你请我吃麦当劳吧。”

还是点的套餐,汉堡薯条可乐,沉香撕开番茄酱的时候有一点挤到了手指上,她便伸了舌头直接舔去。杨戬看见她的指尖,不是涂的那种一次性水性指甲油,而是专门去实体店做的猫眼美甲。
“舅舅你也吃。”
杨戬回过神,想说自己饱了,但沉香已经把蘸了酱的薯条递到他嘴边。他只好张口咬了一半,看见女孩弯了眼睛笑起来,把剩下的半根塞进自己嘴里。

闭寝的时间还早,沉香便挽着杨戬去江边散步。周五晚上流动的小摊贩很多,她看见有卖花的,于是说想买一束。杨戬看着那一束束满天星和小雏菊,转头问她喜欢哪个,却见沉香蹲下身去,从花筐里抱起一捧用复古报纸包裹着的粉玫瑰。
“就要这个。”她说,抢在杨戬之前把钞票塞给摊主,又拽着他走到不远处无人的榕树下,把花塞进了他怀里。
你不带回去养吗?杨戬问。
“不是买来养的。”沉香摇头,“是用来送人的。”
她仰起头看他,明亮的眼睛仿佛闪着光泽的黑珍珠。
“杨戬,我喜欢你。”她说,“我们在一起吧。”

杨戬没有答应。
我是你舅舅。他说,这不可以。
你让我想想,他又说,沉香,我们都再想想。
沉香望着他,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杨戬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把那束玫瑰交回她手里,说:“我送你回学校。”
不用了。沉香突然说,我自己可以。
她攥紧了手里的玫瑰,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茎干上细小的花刺扎入手心。她跑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反悔,也怕杨戬喊住她。
校园里有情侣在路灯下说笑,沉香慢慢走过去,肩膀上忽一松,杨戬的外套滑下来,耷拉在她臂弯里。
忘记还回去了。她脱下外衣抱在怀里,忍不住把脸埋进柔软的毛呢,闻到那股熟悉而安心的,杨戬身上的味道。
她突然很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

月底时沉香没有回家,跟杨戬说要在学校复习。她也不接他的电话,只在之后解释自己在忙。杨戬在聊天框里打了长长的一段字又删掉,最后只回复一句:知道了,照顾好自己。
他下班后打给了李云祥,问他沉香的近况。李云祥跟她同校,大两届的学长,杨戬在沉香刚进大学时就托他照看外甥女。
“挺好的,上周还约我跟她们宿舍的一起出去吃饭。噢,好像有恋爱的迹象。”
“谁?”杨戬立刻问。
“不知道,说是没追到手呢。”李云祥说,“那天回来时看她买了束玫瑰,粉的,说要养好了送给那人。”
杨戬攥着手机没有接话。那边李云祥还在问,说要不要帮他看着点那个小子。
“没事。”他说,“我知道了。”

元旦的时候学校放假,沉香给李云祥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空。
“干什么?”他警惕,“我不提供冒充男友服务啊。”
“想多了你。”沉香在电话那头翻个白眼,“滨江街那家酒吧跨年活动有打折,去不去?”
那是离学校最近的一间酒吧,来的大学生不少,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去。李云祥看沉香点了第三杯威士忌,终于忍不住道:“你别喝太多,醉了怎么回去?”
“我有分寸,醉不了。”沉香用指甲敲着吧台的大理石桌面。她今天化了妆,深棕色带闪片的眼影,嘴唇红得很鲜艳,在玻璃杯上印下一个印子。
“你这整得跟失恋了似的。”李云祥说。
沉香瞥他一眼,自嘲地笑了:“也差不多。”
酒吧里的人很多,杯子又见底时沉香感觉旁边挤过来了一个人影。酒精发作,她的脸已经有些红,眯着眼睛看那个油光满面的男人。
“小姑娘,一个人喝酒呢?”对方说着,很自来熟地搭上她肩膀,手还不安分地往下滑,“看你挺寂寞的,需要人陪吗?”
李云祥去了洗手间,这里现在就她一个人。沉香面无表情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你也配。”
她抄起手边的空酒瓶砸过去。

杨戬赶到派出所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他收到警察的电话,立刻坐了最快的一班高铁过来,什么行李都没有带。
调解室里亮着灯,李云祥绞着手指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低着头的沉香。杨戬进门时她抬起了脸,面上的妆晕开了些,但没有伤口。
“这几人是扒窃的惯犯,我们盯了好久了。今晚他们又作案,还试图骚扰女性,正好一网打尽。”民警跟他说明情况,又看了一眼女孩,“不过小姑娘出手太过了一点,很可能激怒嫌疑人引起更大的伤害,也容易造成防卫过当。考虑到是第一次,我们就以批评教育为主,签了字你们就可以走了。”
离开派出所时外面刮着风,杨戬打车把两个人送回学校,到了门口时沉香却抓住他的袖子,说想和他走走。
跨年的烟花表演已经结束,江边的人们散去,只剩几个环卫工人还在打扫。他们沿着栈道往下走,坐在游江渡轮码头的台阶上,看深沉的夜空和零零星星的灯火。
“妈妈走的那天,从警局出来时,也是这么黑。”沉香突然说。她抱着膝,破了口的长筒袜掉下来,堆在小腿上。
杨戬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搭着膝盖。沉香抬起头看他,说:“你的外套还在我那里。”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来了。”
“只是为了拿回去?”她盯着他。
“当然不是。”杨戬说,看向沉香的目光依旧温和,“我答应过,不会离开你。”
沉香愣了几秒,接着突然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出来,在妆面上冲出一道痕,滑稽又可爱。
她拉着杨戬起身,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我想吻你。”沉香仰着头,说话时呵出的热气拂着他下巴,“还想上你。我带了身份证,我们可以去开房。”
杨戬摸了摸她的头,把乱糟糟的刘海拨到一边。
“一样一样来吧。”他笑着说。

凌晨的街道上没有人,只有路灯散着暖黄的光。沉香身高有一米七,但还是够不到杨戬的唇。她想要踮起脚,杨戬却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而后弯下腰来。
开始只是很克制的相贴,但沉香等不及。她咬了杨戬的嘴唇,又去咬他的舌头,残余的口红沾到两个人的牙齿上,红的白的很分明。
我的初吻。结束时她轻轻喘着气说,送给舅舅了。
杨戬用纸巾替她擦干净花掉的口红,说:“谢谢。我很喜欢。”
沉香眨着眼看他:“我知道最近的快捷酒店在哪。”
“嗯。”杨戬点点头,“走吧。”

房间不大,开门时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沉香把杨戬压在床上,她的舅舅脸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暖风吹的。床头柜放着个白色袋子,薄薄的塑料面透出里头避孕套和润滑剂的牌子,还有几个形状各异的“玩具”——刚才杨戬在前台登记时,沉香跑去旁边的成人用品店买的。
“舅舅,”她说,“你知道怎么做吗?”
她好像在询问,又好像在试探。杨戬闭了闭眼,想起之前在浏览器里搜索的“第四爱”,微微点头。沉香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又笑起来。
“我会很温柔的。”她说,“我想让舅舅舒服。”
她伸手去拨开杨戬皮带上的搭扣,然后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戴了指套的修长食指涂上润滑液,慢慢往肉缝里推去。杨戬别过头,身子小幅度地发颤,床头灯照着他滴血般的耳朵。
“舅舅。”沉香又叫他。她用空着的手抓住杨戬手腕,拉到自己背后,触到内衣上的金属搭扣。她的内衣已经换了很多件,但买的都是同一个款式,从来没有变过。
“我记得第一次是你帮我扣上的,”她笑着,露出和他一样的四颗小巧虎牙,“现在舅舅再来帮我解开吧。”

第一学期期末考结束的第二天,杨戬去高铁站接沉香回家。路上堵车,他来晚了一点,在接客区看见女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行李箱上听歌,耳垂上的十字星挂坠随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沉香看见了他,摘下耳机叫了句舅舅。杨戬把她的包背到自己背上,问她:“今晚想吃什么?”
“还早呢,等会再说。”她笑嘻嘻的,“先去买东西吧。”
杨戬之前答应她买一对对戒,因为沉香说她要宣誓主权。两人去了首饰店,沉香挑来挑去,看中一对银色素戒,可以在内戒面刻字。她刻了两个人的名字缩写,分别保管写着对方姓名的那一枚。
“戴这个去学校,就不怕舍友问你?”
回家的路上,杨戬边开车边对她说。沉香坐在后座,抬头对上后视镜里他的视线,得意洋洋地回答:“不怕啊。我早就宣布过了。”
“你啊。”杨戬笑着摇摇头,“学坏倒挺快。”
路口红灯倒计时还剩一分多钟,沉香眨了下眼,突然起身趴到驾驶座椅背上,迅速地在杨戬脸上亲了一口,如愿得到对方错愕的目光。她甜甜地笑一下,很狡黠的模样:
“我想好今晚吃什么了。”

离过年还有三天时杨戬提前休了年假,采买年货洒扫收拾,顺便问沉香春节想不想去哪里玩。
沉香那时正在摆弄杨戬新送给她的布鲁斯口琴。她之前听杨戬吹过,于是缠着也要一支,但是吹不好,只能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她想了一下,说:
“我想回去看看妈妈。”
她又接着说:“我想告诉她,我过得很好。”
杨戬望着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沉香刚刚洗完澡,被花洒淋湿的发尾还没完全干,他便拿来毛巾慢慢地仔细地擦。
沉香继续研究了一阵那支口琴,还是吹不出完整的曲调,干脆往他手里一塞:“舅舅,你吹一首给我听听吧。”
杨戬答应了,将口琴放到唇边吹奏起来。旋律悠扬,沉香感到耳熟,在曲子结束时问:“这首歌叫什么?我好像听过。”
“是首萨克斯名曲,”杨戬说,“叫‘回家’。”
沉香支着下巴,坐得离他更近了些,赤裸的脚踩在杨戬的毛绒拖鞋上。
我听人说,有一种无脚鸟,一生都在飞行,直到死的时候才落地。她说,把头靠在他肩上。
“我原来以为,自己就是那只鸟。”
杨戬指尖梳过她散乱的长发,问:“现在呢?”
“现在不觉得了。”她轻轻说,“因为我找到了降落的地方。”
他们静静坐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厨房的水烧开发出啪嗒一声,沉香才慢腾腾起身来,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舅舅,我们改天去拍照吧。我想把那个相册装满。”
杨戬抬头看她。阳光洒进屋里,他的姑娘站在冬日的暖阳中,正笑吟吟看他。
他点了点头,也笑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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