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少女致幻录
作者:绿绿不绝      更新:2023-07-05 17:02      字数:18729
1.小小姐
李绒馥的青春好似一片盛大的垃圾场。
守门口的是位行将就木的老太婆,步履缓慢间你听得到她如同木头齿轮运转的喀喇声,跟上她的脚步近看才发现脖子上顶了个年轻的脑袋,有李绒馥一张尖俏的漂亮脸。
李绒馥十六岁,高一生,正是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会被归为叛逆的年纪。但李绒馥不一样,其他人逃课去网吧、在升旗仪式上对着红旗放声大笑都被一句话带过:啊呀,他们叛逆期嘛,都是这样的。说这话时这些人往往是在替青少年时期捣蛋的自己进行法庭辩护。但话音递到李绒馥那里他们换了个说法,往往是鼻头一耸,对李绒馥露出暗沉的眼白,手指随着讲话的语调浮浮沉沉,对李绒馥无限宽容。他们讲:和李绒馥她那个婊子妈一样,婊子妈屁股底下生出的小婊子就是这样的。
李绒馥的叛逆主要集中在课堂上,她在秃头历史老师讲期末试卷讲对外开放的声音里将课外书大摇大摆地摊开在涂鸦遍地的课桌上,不出所料地收到历史老师的白眼。看我做什么呢,李绒馥想,你该管管上课睡觉的其他同学呀,我起码是清醒着在听你念经的。
李绒馥不读《意林》与《青年文摘》之流,那是别的学校放在图书角供课间翻阅的,他们这所吊车尾高中的角落只有垃圾堆。李绒馥读《小小姐》,她路过报刊的时候这本杂志总是会花枝招展地婷立在窗户后面,等着李绒馥把它采走。李绒馥指着封皮读:每个女孩都是一座花园。
可悲的,李绒馥被剔除女孩这一庞大的队伍了。如果非要像局外人一样挤进去的话,她只能给自己构建一座荒芜破败的花园,唯一鲜艳的就是擦得澄光瓦亮的玻璃天窗,其上鸟屎遍地,将天窗划成杂乱的棋盘。
她把封皮的漂亮女孩小心翼翼地拿剪刀剪下来,然后抄起漏墨的圆珠笔将漂亮女孩的脸划了个七零八落,有如错综复杂的格子间。深蓝的墨零零落落地滴在纸页上,好似一片墨蓝的鸟屎。
李绒馥这才满意地笑起来,鼻尖上的雀斑跟着一耸一耸地聚集。她从小挎包里把化妆品整整齐齐地排列出来,按先后顺序一个个放好。她的化妆品大有来头,一些是她躲避着伸向她头发的红色长指甲,皮笑肉不笑出一句谢谢,从她妈认识的那些不知道哪路子姐妹手里接过来的;一些是她拿从家里偷来的钱去两元店买来的,基于此,有时候在她们家巷子里能看到李绒馥妈揪着她的长头发往地上摔,同时嘴里骂上下五千年绝无仅有的脏话的美好景象。但她还是热衷往两元店跑,攥着汗湿的肮脏钞票奔去两元店的路程像鱼入海,她快乐地甩甩尾巴。
两元店叫格格巫,有个灰色的巨大招牌,李绒馥将它称之为快乐天堂,她总是宾至如归,能从落灰的货架上翻出藏在最里面的好用物,比如她手上当笔转得飞花的眼线笔,一块钱一根,和她圆珠笔的区别只是一个粗一个细。她拔开笔帽,力气之大叫她胳膊肘捅到一边睡得流口水的同桌。同桌正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被李绒馥打断美梦,拍桌子站起来喊一句:贱货!你要死啦!
李绒馥耸耸肩,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反正她的外号还有很多,比如婊子生的,贱娘们,骚货。这些称号一个接一个堆叠在一起稳稳地陈列在李绒馥的头顶为她绶带加冕。李绒馥对她最后两排的好朋友们尤其是她的同桌尤为宽容,因为他们这些人聚一块儿也凑不出几个完整的爹妈。
历史老师的秃头明晃晃地照射过来,清了一把嗓子,刚呵出一股训斥的气流就戛然而止,摇了摇头没说句什么,继续讲他的期末卷子。李绒馥把她同桌拉下来按凳子上了,转头继续去勾眼线,斜斜飞飞的长长一条,像根鱼线似的印在李绒馥的眼尾,将她的整只眼睛扯着往上掉,活像死人吐出来的长舌头。同桌拍了拍脸清醒过来,撑着脑袋问她:诶,画得这么骚去哪儿鬼混啊?
李绒馥正在画另一只眼线,这是个稍不注意就会有差错的巨大工程,她没空理同桌,专心致志地拿眼线笔往左眼眼尾上烙,屏气凝神得下一秒就要上台发言似的。同桌跟着她的呼吸也把声音摒了,把声音拖成细长的线,带点讨好:问你呢,去干嘛啊?都放暑假了要不要和我们去唱k啊,秦哥昨天还问你怎么不来。
李绒馥深感可笑,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吐痰似的声响,妄想把同桌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淤成一滩呕吐物。秦哥是高三生,学习良好,长相肖似瘦白的骷髅,常年戴一副如同林正英贴僵尸脑门上符篆那样的眼镜。他堂而皇之地摆脱了眼镜人通常有的四眼仔称呼,因为他家里有点小钱,更具体点来讲是因为他爸是开洗脚城的,兼做放债生意。人家已经脱离了小毛头街溜子的小打小闹,冲向更大场面的美好明天。高三生加长得凑合再加之他的家庭背景,给李绒馥同桌这个可爱的高一生庞大的感官冲突,让她不惜献祭李绒馥来换得在高一十四班的横行霸道。
李绒馥回想起上次和她同桌一起去ktv和秦哥的见面,大醉间只能记得起秦哥挨在自己胸脯上的手。李绒馥的胸脯鼓鼓的,比同龄女生饱满几分,如一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拢在文胸间颤颤巍巍的。秦哥另一只手贴在她背后的搭扣上,如同解一道顺手的数学题那样解开李绒馥的文胸。她胃里翻江倒海,对着她同桌满是青春痘的脸却叠起来秦哥消瘦如鬼的脸颊,一声呕吐。她回过神来,悻悻地发现镜子里的左眼眼线直直往下坠了,坠出一颗小小的黑痣,招摇地出现在她洁白的脸上,使李绒馥成为一处败笔。同桌极没眼色,她的青春痘与她细小的眼一起都弯烂,越过李绒馥的臂弯凑到李绒馥面前,酸溜溜地:去不去啊?你上次跟个贞洁烈女似的甩了秦哥一巴掌人家都没生气。要不是你脸长得好看哪儿这么好运气。
李绒馥把她的脸推到一边,镜子里的脸得见天日,她干脆把两条眼线都拿唾液擦掉,留下两尾墨色的鱼搁浅在她的眼角。而后她把化妆品拿瘦长的胳膊一扫,全都收进空荡的大书包,在下课铃叮铃唱起来的时候站起身往外走,临走前和她同桌道别:没空啊,我急着去打胎。

2.蒲公英
她是在说真的,李绒馥不喜欢说谎的,她是一个如此诚实的女孩,会明确地说明自己的爸不知在何方。她爸如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躲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一家人的彩笔画和阖家团圆的红对联之后,绒馥不是喜欢做游戏的性子,她懒得找捉迷藏的“鬼”也懒得找她爸。毕竟她妈已经给她答案了:你爸不知道是哪个出手阔绰的杀千刀王八蛋哦(因为给很多钱才可以不用安全套啦!)。
她蹲在破旧居民楼的前面,目光所至是她脚下略显羞涩的帆布鞋。她手中攥着的纸片已经被手汗打湿掉,其上拿圆珠笔晕出一行地址,这行字在女生间流传已久,据说这里治病便宜且保密。至于治病,女生们与对着脚尖踟蹰的绒馥心知肚明,她们需要拿掉子宫里的囊团在几天内重新治好身体成为按部就班的中学生。
进不进来啦?
声音随着两声哒哒闯到她面前,两只棕色的矮跟鞋跟着一同游进来,大摇大摆地分开咧在李绒馥眼前。李绒馥的目光从鞋尖游到一截猪骨棒似的小腿,皮肤白得吓人,横在矮跟鞋上颇为诡异。再往上尽数看不太清了,她的目光撞到至膝盖的裙摆,围着那双腿活似一个铁桶,将上面的景色掩盖成一个美丽的秘密。于是绒馥抬头,迎着晃眼的太阳,看到一个具现的黑影,圈着毛茸茸的边,像一捧摇曳的蒲公英。她不说话,黑影往前挪挪,把阳光截断留出一个给绒馥看清自己的机会:
不进来?
喔,绒馥了然,她在厚实的声音里拼凑出一个事实:矮跟鞋里拥堵的是一个穿裙子的男人。黑影在遮住阳光的瞬间,绒馥窥见那个秘密,男人妆化得一丝不苟,将五官眼是眼、鼻是鼻地勾出精致的模样。他的鼻背高耸,对着李绒馥的弧度像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而脸颊两边又衬了两坨浅浅的婴儿肥,使得李绒馥头疼欲裂,想不出问题的答案: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二十六岁还是十六岁?李绒馥看见风骤起、裙纷飞下的猪骨棒小腿,她又觉得那样的小腿若是穿红皮鞋,定会像是做得粗糙的、戴红色帽子的木头手指小人。于是深感在这样漂亮时髦的人前面,自己脸上浮起如尘埃的粉底都将她降解成一个个颗粒物,成为男人鞋子里的沙。思及此,她和她的帆布鞋都生出一股羞赫,努力持出有教养的模样:什么?进去哪儿?
来流产的吧。
方灿如此确信自己脚尖对着的女孩是自己小诊所的客人。藏在居民楼里的诊所往往在假期迎来一团又一团蚂蚁一样的女孩们,俏生生地到来后在门口徘徊许久才打开们探进来一个青春的脑袋。比如,比如他面前站蹲着的女孩那样,同样地蹲成一只小蚂蚁,蜷缩成一团圆滚滚的,如同她鼻尖俏皮的雀斑。这个女孩与其他女孩没有什么不同的,接下来都会在床上嚎叫着坍塌。
李绒馥怔怔地看着时髦的男人,无法将长睫毛、矮跟皮鞋、半扎的中长卷发、半身裙与破旧的小诊所串联成一串珠,她的脑子里只能一件一件地缓慢理解。但男人的那一捧蒲公英似的脑袋还是将她钓进去了。
她嗫嚅出两句哦,跟在矮跟皮鞋后面磨蹭着一双帆布鞋,期期艾艾地挪进诊所。这期间她盯着蒲公英脑袋发呆:蒲公英散落的再被风吹的籽最后要落到哪个角落。

3.姐姐
跟着方灿的矮跟穿进单元楼门,没再往上,方灿站定在门口从挎包里往外掏。李绒馥这才注意到她右手臂弯里挂了个皮质托特包,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棕色的,和他今天的皮鞋一个颜色,遥遥辉映着。左手指尖松松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印有联座超市的红色标志,活似一枚劣质印章。于是绒馥可以推测出这双矮跟的轨迹,应当是从旁边的大型超市过来的。她头不经意地往前探一个微小的角度,这样的人去超市会买些什么呢?也同她一样,买打折的鸡蛋和即将过期的卫生棉么?
方灿终于在包里摸索到钥匙,嘴巴喔了一声,握着钥匙开门。消毒水的味道铺满绒馥的鼻,她一般称之为干净昂贵的医院味道,不讨厌,只是有些让人想要打一个不礼貌的喷嚏。她随着钥匙转动的咔哒声和门轴的吱扭声啪嗒进房子,迈出小心的一步。
方灿讲,坐。
坐在哪里呢?沙发铺得那样整洁,拿白单子罩着,笼出一座坟墓。四壁与地面天花板都是白色的,与沙发罩的白像阳光下的新雪刺得绒馥几乎睁不开眼。她悄悄眯起一只眼睛,环扫完这座房子后深感诊所就是一具白色的活棺材,而方灿打扮得妥帖,该是给她陪葬的手扎纸人。她在角落里终于扫见一个灰色的小马扎,与这里格格不入如同一枚匆匆嵌入的补丁。于是屁股挪到小马扎上,正襟危坐地接受方灿的询问。
知道几个月了吗?
两个多月快要三个月。李绒馥的棉被手盖上小腹。
那还能药流,拿着这盒吃两天,吃完过来找我。方灿眼睛一眯,胳膊折回自己那里,眼线险些跟着斜飞出去:钱带了没有。
绒馥话都说得结巴,她离方灿离得极近,看得见他脸上蒲公英似的绒毛,鼻尖扑了一把浓烈的香水味:带……带了。
那就行。方灿把胳膊折出去,两板药片跟着他的手递到绒馥面前。啊呀!绒馥这才看见方灿染指甲了,去美甲店做的么?没做成她妈的好朋友那种长长尖尖的利剑,方灿的指甲被修得圆润规整,一打眼看过去像一粒粒牙齿,排列在一起可以去电视上做牙膏广告。方灿的指甲染的绿色,嫩芽那种绿色,垫在药片铝箔上反倒像墨绿的铁锈。
绒馥接过药片,浑身上下摸了半天才在裙子右侧寻到一个口袋,慢吞吞地把药片放进去。她很想在这时候问一些药片一次吃几粒抑或是吃药片的时候吞多少水呢这种问题来借此拉长时间,可实在太蠢。但现在她没有家,只有在晚上八点她妈下班以后筒子楼里的铁门才能够称之为家门,在那之前她无家可归。
实在是不想回家!
她的帆布鞋缓步将要挪到门前,七月初已经热得不成样子,她靠近门就恍惚感觉到一股热气冲头。身后有电扇声吱扭,她将要打开门的动作像去上刑场,一寸一寸踱过去,汗流浃背。指尖将要触碰到门的最后一刻她才想起来今天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脚踝上贴了个ok绷,这才大喘一口气,弯下腰狠心伸进袜子将ok绷黏住的皮肉也一同扯下来,留下两个毒蛇咬过似的血洞。她说:您这里可以看别的病么,或者给我消消毒也行。
可以。方灿把正在来回摇头的电扇搬过来,立在绒馥面前,按了键正对着她,风梳着绒馥的碎发往后捋,露出她光洁的额头,鼓鼓的,像个坟包。方灿被自己的比喻震惊了。
绒馥的跟腱还在流血,她指着那两个孔洞展示给方灿,解释:昨天出门这里撞到门角了,划破了皮,我急着上学,拿ok绷捂上去了,今天撕开的时候才发现粘到皮了,只能撕下来,就开始流血了。李绒馥解释得如此详细,她几乎要把昨天穿了什么样的裙子出门,没完成哪一科作业都和着心路历程一起讲给方灿听。若是方灿听得津津有味,她或许还可以讲更多,以此来让时针指向八。
看起来怪痛的。方灿同情她。把绒馥的脚捧了放到自己的腿上,半身裙的棉料子像个襁褓兜住绒馥笔直的小腿,小女孩青春的印记。绒馥的脸慢慢灼烧,她竟然被那样的手捧了端在腿上,就好像被国师盛在雕花镶金的盘子上捧去祭祀,是至高无上的荣誉。绒馥在方灿往自己跟腱上涂药水的时候偷偷倾身吸了一大口药水混香水的味道,晕晕乎乎,好似醉酒。趁着那样的醉意绒馥听见自己问,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问完才惊觉如此不礼貌,她讲脚惶恐地往后一缩从方灿的手掌里逃脱,小腿肚不安地抖动像缺水翻过鱼肚的鲤鱼,一股腥臭。她的话就是一股腥臭。
方灿对她笑笑,将她的脚重新捧上来,稳稳当当地扑进他的裙子,他说你叫我姐姐也行。
原来是姐姐!绒馥雀跃起来,身形不自觉往那里靠了靠,她最讨厌哥哥爸爸的男人字眼,最厌恶男人,尤其烦的是虬结青筋的恐怖生殖器。方灿虽然也有另她厌恶的喉结,但谁管呢,方灿说了,叫他姐姐也行。这几个小字在舌头间来回滚,咕噜咕噜地像包甜糖衣的药片,滚到绒馥嘴边,两张薄嘴唇一张:姐姐,我可以在这里待到八点么?

4.窥视
绒馥如愿以偿,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漂亮的女孩含着一双鹿眼射向自己的话,她的雀斑如同蒲公英落下的籽。方灿后来深觉绒馥这个名字如此适合她,一朵有绒毛的小蒲公英,捧在手里涨鼓鼓的,一吹就要飘散了喔。谁能拒绝这样的绒馥呢。
她回家的时候她妈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倚在门框上和着铁门的吱扭声冲大肚秃头客人笑:下次来呀!与此同时发射出一个媚眼,鱼尾纹随着眼睛的睁闭游动,她想起今天涂药水的时候跟腱上一层层堆起的皮肉。
她妈扫了她一眼没说话,扭着臀款款地走进客厅,在绒馥面前甩上门。绒馥早在这时间后退一步,铁门关上正能堪堪地停在她的翘鼻尖前一小寸。她在书包里搜罗出钥匙插进锁孔,突然想起来今天方灿在她面前也是这样讲钥匙送进锁孔,犹如往天上发射出一小簇烟花。思及此她乐不可支地笑了,学着方灿的样子将胯小步地移到一旁,捏着钥匙的小指微微抬起来,这动作方灿做起来反倒不觉得腻人。
绒馥吃了两天米非司酮,她对着锡纸上的字读,米非司……司什么呢,不认识。她功课向来不好。查字典得:酮,有机化合物的一类,由一个羰基和两个烃基连接而成。于是思绪再次飘远,纠结高二是要读文科还是理科,但好像都没有差,反正她也不会上大学。
六枚白色的药片整齐排列在锡纸板上,好似一群聚众游行的反叛者,她今天没问方灿要吃几粒,于是只能用最简单的数学将六除以二再除以三,得出一次吃一粒的结论。
夜晚她躺在床上,听她妈在一墙之隔的外面和人家聊骚:于哥好久没来啦,诶呀这不是想你了吗,你都不想人家呀。
嘟嘟两声挂断电话,她妈骂了句戳那娘额逼,骂完转过来对着斑斑点点的白墙骂,好像她自己就是墙上的白浊斑点,被肮脏地永久贴在墙上了:贱骨头批子,上个学花老娘那么多钱,你不如把我血榨干净了送给你们老师当学费好了。
绒馥翻了个身正对着墙,她妈的脏话无孔不入穿过墙送进绒馥的耳朵,将她明明白白弄成一个贱骨头批子。她妈爱她,这是一个伪命题。
家不是家,人不是人,母亲不是母亲,她们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租客。她妈和她身处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她妈是户主,她延续了她妈的姓,也延续了她妈贪婪小气自私虚荣的病。她身上有大大小小她妈掐出来的淤青,使她的身体像一副斑斓的地图,一个红肿就是一面旗帜,张扬地在李绒馥的十六年人生中冉冉升起。但与此同时。
与此同时,她妈确实生养了她,叫她读大学,辗转在不同的老男人身下挤出来一点学费。
李绒馥挤不出一颗泪水来说这话,她只觉得疲累。倒不如她妈狠心掐死这个女儿,也好过一条血脉藕断丝连,叫她恨不得爱不得。
她开始期盼时针指向十二,那样她的一天就会这样不停地走过去,走到下一个古井无波的明天。
但是现在她的下一个明天如此令人雀跃。她的心脏躲在一对柔软的小胸脯后敲锣打鼓,被乳房盖着不太能看得出来,只有李绒馥自己能听见胸腔里的声音传到颅腔里。她想要快一点看到方灿,看到,她想到这里把那两个字在牙齿间咀嚼了一遍,咀嚼口香糖似的嚼得牙齿酸软,再没滋没味地吐出来:姐姐。
想要看到方灿的白沙发罩后面是什么呢?真的是沙发吗,会不会是一口箱子,一摞枕头呢?想要知道方灿的护肤品是什么牌子,他也会每天坐在凳子上,镜子照出他的一张男人脸,他还偏要对着镜子涂涂抹抹勾勾画画么?还是更想要知道方灿那天手里的联座超市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总不能是卫生棉吧!那么应该是四角内裤、剪刀或者是驱蚊液,绝不可能是生抽醋酱油的瓶子,他才不能是要做饭的人呢。
绒馥又转了个身,大腿抬得极高几乎要贴上肚脐,想到肚脐她一阵厌恶。但想到方灿,她的大腿又不自觉夹上夏凉被轻轻磨蹭,好像一个擦黄瓜丝的动作,她就要把自己擦尽了。
也知道的吧,绒馥今年十六岁。即使是肚子中有胚胎的十六岁,这种动作也还是不能再正常的,对方灿的窥探也是不能再正常的。当她走在大街上,眼睛偷偷扫过众人的鞋子衣服,大概能推断出这人今天是怎样挑选了衣服匆匆出门。她总是忍不住探头去看身边人的手机,想要知道是在给谁发简讯,或者眼睛悄悄平移到别人的口袋里,藏了什么呢,她只是想知道。她对于偷看别人的人生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她不需要被抓起来,因为她没有犯罪,还因为她是一个十六岁的漂亮女孩。

5.白
放暑假不需要去上学,但她在白天无家可归,天可怜见,怎么会有人在白天也是大街上的游魂呢。
但好在她第三天就要去方灿的诊所,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方灿的名字,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去姐姐家!我姐姐是一名医术高超的主治医师,他的病人吗?自然是我。
绒馥在这两天里没有怎么吃饭,她突然陷入青春期女孩的伤感:想要再瘦一点,再漂亮一点。脸颊不要鼓鼓的,要有凌厉的轮廓;小腿不要掉下赘肉,它要紧致;小腹也不要有那样多的赘肉层层叠叠像受伤的跟腱。
她把自己剥得光溜溜,一层层褪去衣服的壳,留下的就是绒馥白面包一样的身体,刚刚新鲜出炉的,脸颊上还残余蒸腾的热气。她拿眼睛做卷尺,一寸寸地量胸脯、腰围以及臀部。目光游走到她扁扁的屁股,立马想起来方灿的屁股。他的臀被美好地托在半身裙里,绒馥跟着他走进诊所的时候眼睛黏在方灿的臀上,向前一探一探的,像枝头垂下的饱满苹果。怎么会有男人有那样的臀部呢!真是暴殄天物!
她拿手捂住自己的小肚,不去想究竟是为什么隆起,只去想,她若是要长大,定要有方灿那样的臀,而不是她妈那样的臀。定要和方灿一样漂亮时髦,走过去的影子像一朵特立独行的蒲公英。
于是再次在诊所见到方灿的时候她的目光先打招呼的对象是方灿的臀部,发现方灿换了条裙子。他穿了条灯芯绒的鱼尾长裙,像香港电影里人家穿的那样,裙摆一路延伸到小腿肚,粗跟鞋里挤的是白袜子。袜子边与裙摆边中间留了一小段白,晃眼地在李绒馥面前亮闪闪,成了她脑子里的一片空白。
这段空白险些让她的记忆拼接不上,回过神来脑子里只剩下一段方灿递过来东西的记忆。她支支吾吾哦了一声,拿一双掌心接过来,低下头才发现是只粽子,拿白线紧紧缠着,几乎是个能杀掉人的力度。
没吃早饭吧?方灿把落地扇搬过来冲着李绒馥,消毒水的味道又霎时顺着风冲到李绒馥面前张牙舞爪。
绒馥点点头。她的腿要同方灿的腿一起猪骨棒才行,在那之前一切食物都是她贴近方灿的敌人。她绕开线,捧着粽子对着尖小口小口地咬,一面吃一面皱眉,好似手中的东西有多么罪大恶极。
方灿没忍住笑了一声,绒馥抬起头,他正坐在对面的高凳上,双腿并在一起脚踝对搭着斜斜往外伸去。裙子就这样往上提了一截,露出方灿的小腿,淹没在白袜里。她突然味同嚼蜡。
我包的这么难吃吗?方灿问她。
啊?李绒馥哑然,原来联座超市里装的真是柴米油盐啊……她再次怨怼命运不公,穿这种裙子的人怎么可以下厨呢。绒馥一面摇头一面将粽子两口吞下肚。扔粽子皮的时候才发现手上粘粘的,被熟糯米沾满了十个指尖。
只好抬头,问方灿,头一次把那坨嚼完的口香糖吐出来:姐姐。她嗫嚅,声音随着薄面皮一起通红:厕所在哪里呀,我想洗个手。
她的声音极轻,好像方灿是落到枝头的鸟,一不小心就会被惊扰。

方灿把她带到厕所前,弓着腰给她开了门。绒馥嚅出一句谢谢。她的意思是谢谢粽子,让方灿开门的瞬间香水味也照耀过自己。她偷偷吸了一大口,在心里称天平和前两天的对比。方灿肯定是换了香水,那天的味道像木头,今天的味道像花朵。她低头嗅了嗅自己,喔,像垃圾场。
镜子前面鳞次排了好几只口红,绒馥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头晕眼花,竟然有口红的包装这样漂亮,竟不是装在塑料壳子里的。她的手被裹挟着伸出去,挑出就近的一只旋开盖子,看得出方灿喜欢这只,膏体被用得平平整整一个截面。想到方灿每天早上就是对着这面镜子,将口红顺着唇瓣搽上去,展出一抹红色。她终于在这段口红上窥探到方灿生活的一个小片段,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这个片段。
出来方灿问她,药流要住院,你家人同意你在这里住一天么?
住院,绒馥环视诊所,或者说是方灿的家。家在诊所里,诊所在家里,荒谬得好像在玩过家家似的,方灿是医生,她是来就诊的病人,拿捡回来的塑料针筒往胳膊上呲水。但方灿真的是医生啊!
方灿看她不讲话,又说,要是不行的话……
他这句话没说完整,因为绒馥急急地打断了他,臣子对着皇帝表忠心似地大力点头:可以的!她怕方灿不信又解释:我妈不管我的!
方灿点点头,不置可否。

6.羊羔
绒馥被摆上病床。方灿把家里的杂物间收拾干净,摆出来的一张折叠床就可以被称之为病床。
他戴手套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像是破案的警察偶然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蹙着眉:你叫什么。
李绒馥。被摆在床上的女孩回答,方灿想她上课一定极认真,因为女孩对着他比划:绒毛的绒,馥是一个香一个复杂的复。绒馥说自己的名字时舌头在口腔里一卷,没能打个结,又顺滑地退出来。方灿倍感失望,原来只有自己以前rl不分,若是放到以前他叫李绒馥的名字必定会叫成龙馥,那样就不漂亮了。绒馥多好呀,李绒馥就是一簇从蒲公英上揪下来的轻飘飘的绒毛。
喔,绒馥。他怏怏不乐,我一会要把药片塞你宫颈口附近,就是阴道里面。
绒馥直直哦了一声。方灿转身把药片拿手劲一点点掰成小半,像掰断一个又一个女孩的子宫,从她们的阴道入口开始掉落下来一团团孕囊。
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绒馥已经把内裤脱下来了,她的内裤褪到一条脚踝上像降落的旗帜。深感李绒馥真是一个大大方方的洋女孩。
她的大腿小腿分开来,脸落在床单上,勾出一个大写的M。绒馥的大腿白生生的,软肉颤颤巍巍地坠在她的腿骨上,几乎要被七月份的夏天融化掉。而她张开的腿间是方灿自七岁懂男女之别起就开始嫉恨的一片秘密花园,阴唇毫无所知地翕动着,同李绒馥一样懵懂无知。她躺在那里看方灿的眼神太过纯洁天真,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将要在羊水里溺毙的小羊羔,任方灿在她身上来回切割。
方灿将她的阴唇分开缓缓探进去一个指尖。痛不痛?他一面往里面送一面问。可绒馥早就游离了,只觉得他们好像在做爱啊!她和别人做爱的时候那人把满是胡渣的下巴往她下巴上叠,嘴唇往她嘴唇上送,那人的话语绵软,像对着她的内裤旗帜宣誓,他说绒馥,绒馥你那么漂亮,我那么爱你。男人的生殖器送进她的下体,将青春的绒馥疲老,将她掰成一小块药片,绒馥盯着天花板的吊灯晃动,灯光在她眼珠上一闪一闪地。她听见那个人说,绒馥,我只是太爱你了,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出生在世界上就是在勾引人,你非要让别人的阴茎勃起,让男人出轨,让他们的家庭支离破碎。绒馥,你是个坏女孩。但是我爱你。
她躺在病床上,白裙子像绽放的百合花,而她侧着一张要溺毙的脸轻轻缓缓地流眼泪。她想那我也好爱他。但是他怎么不会问我痛不痛,姐姐都有问我痛不痛,你究竟有多么爱我?
方灿塞药的间隙瞥见她的泪珠亮闪闪的,于是他问,太痛了吗?你忍忍,就要快了。想到之前趴在她身上耸腰的男人也是这样:绒馥,再等等,快要好了。
要等多久呢,她想。
绒馥。方灿凑过来一张放大的脸,绒馥能够清楚看见他的眉毛是一根根画出来的,今天的眼线只短短拖了个尾,他的口红鲜艳,他的半长发精心打理过。他与瘫在她身上的男人万分之一也不一样。
一会你肚子会开始痛,差不多过一个多小时会出血,你不要怕,我也在你旁边。
她的眼泪崩裂,像要生产的孕妇拖着肚子攥着母亲的手那样掐住方灿的手,眼泪尽数都蹭到他的手上,冰凉的一片。

绒馥一直躺到肚子噗噗两声,方灿真的信守承诺在房间里陪她一直等着。她不信世界上还有方灿这样分不清男女的人,同时承载了绒馥对男性呕吐的欲望和对年长女人的向往。她也不信方灿第一次陪着病人在这里两个小时。
方灿眼疾手快把绒馥抱起来,携在怀里,他的动作如此小心翼翼,像生产过后的母亲抱着她珍之重之的小小襁褓。李绒馥在他怀里的脚趾缩着,她这时候竟然还顾得上害羞!
抱到便盆上,方灿才跟她说是羊水破了。她叉开孤零零的两条腿蹲在便盆上,直觉子宫里的东西往下坠落流动,汩出一条红色的河。她的血液都从身体中脱离,混着凝结的血块,从阴道哗啦啦往外流。
她后知后觉又害羞,原来叉开腿露出阴唇的动作不算淫荡,上厕所的姿势才值得害羞。她的声音蚊子叫:姐姐,你别看我。
方灿才把目光收尽,偏过头对着镜子说:我不看你的。
绒馥眼角泌出两颗小小的泪珠。她身体上抚过的手,陷过的掌印,她同人叠在一起的唇,叉开的双腿、露出的阴唇,她被撕裂的下体、开膛破肚的胸腔、长驱直入的阳具都叫她和盐分一起逼出体内生成泪珠汗珠了。只是她耳朵里的爱你消失不掉,无时不刻地纠缠绒馥,像她妈的爱一样无孔不入,说爱的同时,做爱的动作让她想要死掉。
我好像流不出来了姐姐,她叫。其实心里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流不出来的是泪水还是血水。她哀叫,声音哑得像渡鸦:我流不出来了。

方灿得到信号才转头去看她,他从绒馥屁股下把便盆拿出来,第一句话是:绒馥,你还要看一眼么。
看一眼什么,绒馥想,是看她的不幸还是看她的荒唐。
方灿抿抿嘴巴,两片嘴唇相撞的时候口红蹭到嘴唇外面,他毫不知情。便盆盛了半盆血,绒馥子宫里坠下的胚胎就在那里仰着,如同一尾蝌蚪,被噗噜噗噜地产出来。胚胎一个手指圈那样大,但是已经生了手脚,张牙舞爪得像个小怪物,把绒馥的血都要吸干净的小怪物。
但绒馥偏着头不看,她的胚胎比她要好命一点,虽然都被妈恨但是它有明确的爹,也不用在世界上受苦折磨。

绒馥被送回小床上,她身底下铺了层护理垫,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流血,再也不用担心脏掉方灿的家。她连内裤也没穿,白裙子往上掀,下身赤裸裸一片像被拔过毛的鸡躺案板上任人宰割。方灿给她挂上宫缩素,针尖没入手背的白皮肤银光一闪。绒馥的眼睛盯着上面轻晃的玻璃药瓶也闪。
她破壳鸟似的动了动手指,微凉的液体涌进她的血管,绒馥侧过脸,问,姐姐,我今晚睡哪里呀。
她的声音绵绵的,听上去是会说长远勿见,我老想念侬个的那种拿锦衣玉食雕琢出来的漂亮小姐。她比同时期的女孩都要漂亮,也不怪得她不知道爸是谁,因为她这么漂亮,她妈妈必然更漂亮。绒馥的胸脯一鼓一鼓,像只正在打气的气球,气球放出来的气也是绵言细语的。
方灿破天荒给绒馥升了贵宾室,早知道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来往于他这里的女孩他只叫人家睡病床,因为总觉得她们会在自己的白床单上遗落。但绒馥不同,她的眼睛同大脑同身体都是和他的房子一样白的,望着他的眼睛几乎要把他盯在墙上。后来方灿无数次思考过那个问题,自己若是喜欢绒馥,究竟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呢。
他跟绒馥说,睡在我隔壁。他对着绒馥心软,又说,隔壁打扫得很干净。

宫缩素起效用的时候绒馥弓成虾子,她侧着身,下身对方灿一览无余。她的指尖将皮肉掐得薄薄,几乎要露出血来。绒馥的声音有细小颤抖的曲线,喊姐姐,我怎么这么痛。方灿说那是你必须要经历的生产。每个人都有生产的过程,把子宫里的东西排出来,又或者是把不忿、嫉妒甚至是尊严排出来。绒馥,你必须要经历这一遭的。他俯下身,把绒馥耳边被汗粘到脸颊的发丝拨到一旁,将她脸上洒落的雀斑剥出来,那瞬间绒馥躺在一片血液的湖泊里真的很像一只濒死的羔羊。

觉得绒馥是花,可以捻在方灿指尖的花,从方灿的裙摆上扑簌簌掉落下来,呱呱坠地再哇哇大哭。世界从方灿的裙摆诞生,而绒馥从方灿的裙底下诞生。
想要搜索绒馥为什么是一只哭鼻子小猪呢。他把绒馥的下身清理干净也哭,给她端来红枣粥也哭,把它从病房抱去自己隔壁的房间也哭。明明是我该哭的,我照顾你这么多,是做了亏本的买卖。
瞥见绒馥正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喝水,又觉得亏本其实也还好。

绒馥仰着头把水往喉咙里灌,灌到最后脑袋后仰,陶瓷水杯底映出来李绒馥红彤彤的一张脸,眼角鼻尖都红,像掉在地上腐烂的苹果,于是想自己身上是不是烂苹果的味道。
我想洗澡。绒馥说。
还不能洗,我盛点水拿毛巾给你擦擦吧。

绒馥以为的意思是方灿帮她打一点水,而不是拧干毛巾一寸寸地摩擦过她的肌肤。绒馥诚惶诚恐,她还没受到过这种待遇,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挤烂了。
方灿的手裹着帕子擦过绒馥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这期间他说,你裙子染过血了,一会先穿我的一条。说话的时候绒馥的裙子正被褪到脖颈,只留下她漂亮的一颗脑袋。方灿的帕子手略过她鸽白的一对小乳房,再到她激立的乳头,没做一瞬停留就直奔她的小腹了。
后来的时间绒馥总觉得不可思议,她已经做好被入侵的准备,这样说,她说我早就做好亡国的准备了,即使他碰我我也无所谓的,反正我已经很下贱了。但他的手真的就只是帮我擦身体啊,把我的脸颊乳房和屁股都擦过了,他就只是慢慢地帮我擦身体诶。

方灿给绒馥拿了条短裙来,露出她嘟嘟的小腿。绒馥真的很讨厌嘟嘟这个词,好像是在说她脸蛋嘟嘟的肚子也嘟嘟的,胖得像气球似的。她身上方灿的短袖过大,垂在裙边几乎要融为一体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衣领拎起来掩住口鼻,创造出一个满是方灿味道的国度,而她可以在其中醉生梦死。

早上她要走的时候把染湿的白裙子扔在了厕所的垃圾桶里,然后跟方灿说,姐姐我过两天再来还你衣服哦。

7.夜叩
历史老师暑假来家访,历史老师身份重多,他还是高一十四班的班主任兼之高一年级的年级主任,其浑身上下最显眼的标志是他湿地一样的秃头。
她很她们历史老师说,我妈八点下班,她只有八点以后可以见你。历史老师尽职尽责,说没关系的,学校本意是想关心一下李绒馥同学的成绩。
李绒馥的成绩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她连能不能活到把成绩单派上用场的那天都不知道。
于是晚上八点三方会首齐聚一堂。历史老师打着伞过来的,进来收伞的时候伞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绵长的轨迹。她妈刚下班,眉梢的媚态还未收尽,看见历史老师进来只说,老师把伞挂在外面就好。
李绒馥知道她的意思是:你把自己和绒馥都挂去外面好不好。
历史老师讲了一大通废话,包括学校的本意是这样那样,我们肯定是想要绒馥的成绩这样那样,绒馥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她只是没有把学习放在正道上。
他把话都吐尽才揭露废话之下的本意:您看这样,让绒馥这个暑假去我那里补习一阵子。我看过她初中成绩也是不错的,上了高中反而落下来了,估计是松懈了。绒馥妈妈,趁着这个暑假正好把成绩抓上去,不然到了后面就来不及了。
她妈已经听得昏昏欲睡,历史老师说,不要钱的,就当给绒馥开小灶了。他说得大义凛然,秃头反射着他们家的灯光,一道道光痕反射出来将她的心脏一刺一刺的。

绒馥敲门,她的心脏也随着一起撞门:姐姐!姐姐我来还你衣服!姐姐!
她像在外受辱的公主夜叩宫门,喊父皇你救救我。绒馥的下一句喊的是,姐姐你救救我!姐姐你开门,我把衣服还给你。
她的声音尖利像最后一刻引吭的羊羔,凄厉地哀叫着,把声控灯都点燃。
后来回忆起那天,方灿刚躺下,他躺下一向很早,因为卧室里有电视,他可以对着卧室里的电视屏上的雪花点以及圆形彩图发呆,死死盯住炫目的如漩涡的雪花点,到凌晨不知道几点再疲累睡去。但是那天他刚躺下,咚咚咚地锤着铁门像把他的心脏也拎起来往墙上咚咚咚地灌。他打开门,就看见如二十六岁衰老的李绒馥。她的头发都被雨水浇湿了,一缕一缕粘在脸上似枯藤。绒馥的白色上衣也湿得彻彻底底,过往的所有人都得以知晓她今日穿的内衣是带钢圈的,勒住她苹果一样的乳。
绒馥见了她大喘了一口气,提上嗓子又喷吐出来,她脸蛋都是红的,是狠哭过后的样子,不过从方灿的角度看,她发梢的水淅淅沥沥往下下雨,他也分不清哪一撇才是泪珠了,于是手指不知所措。他叫她,绒馥?
绒馥摇摇欲坠,她破开方灿的笼罩往里面走,湿掉的鞋给地面烙上一个个脚印,方灿想绒馥终究还是在这里遗落了。
他把门关上,声控灯又随之亮起来,只有绒馥熄灭了,她在夜晚也做游魂,目光呆滞地往前直直走,遇到障碍拿触角探探才抬头:喔,姐姐呀。绒馥对着她咧开嘴巴笑得小脸皱成一团,丑得要命。
绒馥说,我来还你的衣服。方灿把这句话在心里反驳,有谁会在晚上九点钟下大雨的时候过来还别人的衣服,但这句反驳到嘴边打了个转变成了,那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在这里睡。
绒馥看着他,长长久久地盯了他两分钟,将时间掰成一块一块的米索前列素片,将方灿的脸划成整齐的棋盘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在这里睡背后的隐喻,但方灿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绒馥收回目光,眼泪才又一次从眼眶里往外汩,让方灿分得清清楚楚。她点点头,头颅一寸一寸地旗帜一样掉下去又升起来,说谢谢你。

绒馥洗完澡出来湿发都散下来垂在背上,她瞥见地板上自己进来的脚印都已经被方灿擦干净了,只留下蒸腾的回忆。手又连忙拿毛巾把发梢裹了裹好让方灿不用再拖一次地。她穿了方灿的碎花棉睡裙,裙摆垂到脚踝上,像一朵花那样款过来,走动的动作好似游荡的水草。
客厅的桌子上摆了两只粽子和一杯水,旁边放了两粒白药片,而桌子后面的沙发上坐着叠着腿的方灿。
方灿逐一介绍,他说你还没出小月子不能受风的,一会把药吃了别头疼。端午节包的粽子在冰箱留到现在了,你帮着吃点。最后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都要八月份了。
没有不来的,衣服还没有还你。她发誓她不是想不还方灿的衣服,她只是想再慢一点还,磨磨蹭蹭到七月底就可以把对方灿的记忆无限拉长。
那今天怎么了?他其实是想说你哭的很厉害诶,眼睛红红的都要烂掉了。
老师叫我去补课,我成绩不好。她把白水混着药片一起吞进胃里。她最近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但是卓有成效,她的肚子瘪瘪的,谁也看不出来有微凸过的痕迹。每天早上照例剥干净自己对着镜子审视的时候都会想起来消瘦的方灿,从侧面看他与他的裙子都薄成一片,好似三厘米的厚度,可以将方灿的手脚都对折,一同弯到胸口。绒馥也想要做这种肖似方灿的折纸。
起初只是不吃晚饭,再然后她午饭也不怎么吃,在早上慢吞吞地啃面包片,拿水吞下去在胃中把面包片膨胀发芽。夜晚进入消化时间的时候她能清除地感觉到胃里在咕噜噜,把她的脂肪都融化掉来把她的寿命拉长。这种时候她格外地思念方灿。
第二天上称,数字从43.2变成43.0时她又想一想方灿。
方灿说补课很好呀。他觉得什么都好,十六岁好,女生的身份好,她们蓬勃生长的柔软身体好。读书好,学习好,补课也好。青春期可以被拯救的万恶之地竟然是补课班。他对绒馥说,你好好学习,做个爱学习的好女孩。
原来爱学习才是好女孩!怪不得绒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
方灿说,你,你,他你了半天才把粽子缠开线露出白色的尖角递到绒馥面前,看她犹豫了一小会然后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咬。
食物真的是好女孩,它们大发慈悲地落到绒馥寂寞已久的胃里,让绒馥可以陡然宣布与这种好女孩结婚。
方灿看着她嚼得腮帮子像圆苹果才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我这里打胎了。他对绒馥下了逐客令,试图将她与房间的墙剥离。绒馥,你可以在我这里睡觉可以在我这里吃饭,但是不要在我这里打胎了。
绒馥低低哦了一声,她知道方灿的意思是叫她自尊自爱,做好女孩。她在心里下雨,可是方灿怎么知道好女孩与坏女孩是相辅相成的,在绒馥这里,两者早就拿双面胶黏起来了。

李绒馥不哭了就开始发呆。方灿想青春小女孩果然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泪水。她们的泪水汹涌得如堤坝突破,又被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手忙脚乱堵上。
他给绒馥吹头发的时候绒馥的长发就躺在自己手心,被他一寸寸往下捋,像捋雏鸟的羽毛。吹风机呜呜得把所有声音都掩盖掉,方灿在这种呜呜里和李绒馥突然拉得很近,但他没问一些你家里你学校什么讨人厌的话,他大声喊,你上次的裙子给你洗干净了喔,没有丢掉。
绒馥也大声,她说可是很脏诶,你拿手洗的吗。
当然咯。方灿把吹风机关掉,一下子万籁俱静,他还是维持着那么大的声音:我怕脏掉我的洗衣机。
喔,李绒馥突然笑,她的头发被吹干成一朵蓬松的蒲公英,说那早知道我帮你刷洗衣机呀。

8.愛
八月份的时候李绒馥一直在历史老师家补课,她学英语语法也学古代近代史,将重大事件用时间轴列出来,她在那条时间轴的长线上拿眼线笔点了个点,重大通知:这是今年的暑假。
她上完补课班就去方灿的诊所,她不再喊姐姐了,因为她在《冬将军来的夏天》的扉页看到了方灿的名字,他写了一句话,写:成长是一场谋杀。底下破折号出方灿的名字。
于是知道他叫方灿。她打开第一页,读第一句话:我被强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来找我。她被几个字刺到眼睛,匆匆阖上,装作从来没有打开过。
她在方灿的诊所打下手,来来往往间看到无数个女孩子的脸,隆起鱼似的肚,躺在床上大开着腿。方灿拿镊子一点点将她们的胚胎夹碎捏住来拼凑出一个人形。这时候总会有痛到失语的眼睛翻过来对着端盘子的绒馥,她觉得盘子里的碎肉几乎要翻涌出来将她淹没。
有时候方灿给她化妆,拿化妆水仔仔细细拍过绒馥的嫩脸蛋,看绒馥的眼睛猫一样的眯起来。她的脸在方灿手底下装扮,有了欲飞的眼,欲滴的唇,腮红扫上绒馥的脸颊,使她又有一种二十六岁成熟的漂亮。她在方灿给她将头发卷弯的时候开口,红嘴唇一张一合的,她说方灿我真的不想去上学。
方灿将她的长发一缕一缕往卷发棒上缠,捏住两端往下拉,说,绒馥,好好上学才能不成为来往在我这儿的这么多女孩之一。
绒馥把头转到一边以便于方灿卷她侧面的头发,卷完的刘海垂到她脸上快要将她烫毁了。
我妈也没有钱给我上大学的。再说谁的好女孩有个整天接客的妈呀。
她笑得如同一颗小小的豆子,她说好像世界上每个人一出生命运就定了哦,我的命运就是在这里腐烂掉,甚至没有一个时间轴来让我标记。
方灿把她的头发都散到背上,拿手拆散,一朵朵大卷绽在绒馥的背上,她的背那样窄小地弓着,像他从女孩子宫里夹出来的那么多胚胎。

绒馥真的有在好好学习。
但是英文字母如蛆虫,汉字如方块,都整齐堆在一起将她的脑子搅成一团乱。上课的时候对着历史老师的秃头她总是会想这颗头映上天花板的灯总是一闪一闪地,将她的学习激情都闪瞎掉。
她想起来昨天放学的时候秦哥来找她,眼镜折射出的光射进她眼睛,把一团乱七八糟的话也射进来,说李绒馥我过两天去上大学了,再也见不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绒馥对着他的眼镜觉得眼镜腿四平八稳地延长就是一条时间轴,带她再往前往前,想起来抱住她乳房的一双手。
男人总是说喜欢说爱,即使说爱和喜欢的对象有不计其数个,这种事实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还是能大义凛然地说出这句话,好像施舍一种恩赐似的。他们说这些却不在做爱后帮你买避孕药,给你打胎的钱。他们说这些的时候鼻子在变成长木鼻。
绒馥说抱歉啊,我暑假刚打完胎,没什么心思谈恋爱。她看着秦哥的脸如墙漆,刷地一下死白,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妓女。绒馥想我就是啊,我妈叫人家于哥我叫你秦哥这有什么差别。你要女孩在床上如妓女还要她有处女血,哪能两全呢?

李绒馥!
她同桌捅捅她,老师喊你。
绒馥摇摇晃晃站起来,接受历史老师的批评教育。他恨铁不成钢,颇为难过:你上课又溜号,放学到我办公室来。
想到《冬将军来的夏天》,方灿写成长是谋杀,绒馥觉得上课是强奸,所有课本同学老师都拿眼光强奸赤裸裸的她。
李绒馥说我不要。
历史老师的头一闪一闪,眼睛如电钻,他说你说什么。
李绒馥英勇就义似的,她的泪水闪在眼眶之后,说我不要!
她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拿细胳膊一扫,扫到空书包。

她咚咚咚敲开方灿的门,说我来找你了。
方灿开门,他把绒馥往外推,从门里推到门外。绒馥说你不能将我置之度外!她新学到的成语。
方灿头一次骂她,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他说现在是十点半,上学的点,你跑我这里干什么?
绒馥的头如小锤,顶着方灿的胸膛往门里戳,她一边嚷,她说让我进去!
方灿拿胳膊把她往外拦,像从课桌上将她扫到书包里:快去上学,你上学才能变好。
李绒馥的眼睛红的很快,方灿一眨眼的时间里她的眼睛就变红了,那是个非常窄的时间段。李绒馥的眼泪如豆,她说我现在就不好么!她的眼泪从指尖里往外涌,几乎要把方灿淋湿了。她说我现在就不是好女孩了么!我只是不上学,我只是和别人做爱!我只是来打胎!我就不好了!
方灿把她圈住,携着她往房间里滚,他难得生气,吼她:我不知道么!我在这里看过这么多女孩,那么小来打胎,她们以后的人生一眼看到头了,李绒馥,我不想你的人生也看到头。
你不上学哪里来的钱,受人家欺负了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你非要同我一样么?开黑诊所人不人鬼不鬼?
李绒馥趴在他怀里,她的眼泪实在太多太多了。她说方灿可是我变不好的,上学和做爱是分不开的。
什么意思?
她说历史老师叫她放学留办公室。

李绒馥知道胚胎确切的生物学父亲。
高一上学期的时候她成绩排倒五,历史老师兼班主任的哀叹如一首哀歌,悲绒馥之悲。他说绒馥同学脑子非常聪明的,只是精力没有放在功课上罢了,要是把功课往上提提准能上个好大学。
绒馥捧着成绩单的数字怎么也不能从其中的圆圈里窥出一个大学的痕迹。历史老师说,绒馥同学,你周末的时候来老师家,老师帮你把成绩往上提提。
她后来才知道,那句话还有隐含的意思,历史老师的嘴巴说老师帮你把成绩提提,但是他的生殖器说的是,我帮你把内裤褪下来。
他把绒馥的双腿拿腿岔开,她挥手间手掌碰到老师垂下来的皮肤。他将绒馥的手腕拿手捆住,言语拧成一股细绳把绒馥打包成待宰的状态。
他闯进绒馥的下体时说,你妈就是婊子,你也是婊子,装什么清纯。
绒馥的哭叫声凄哀,她好像被开了道口子,流出来的血盛到碗里被人家饮尽了。她的身体都被老师的唇割裂得乱七八糟,一块块肉掉下来又被拼接。
她说老师,不行,不行。
后来她看到色情片里的女生欲拒还迎,一面说不行不行,一面大开着腿大爱无私地任由人家把阳具塞到下体,呻吟的时候也说不要不要,在做爱的时间里世界都会颠倒,不行就是行,不要就是要么。
那么她那天是不是不应该说不要,如果她能够说点别的,在床上裸着强调说老师你有太太的,或者虔诚地问唐宋后面是哪几个朝代,她是不是就能够提上内裤提上分数,完好无损地走出去。
老师做完在她的小腹上射出一股精液,拿浆糊似的精液把她拼起来。他趴在绒馥胸脯上的样子如死狗,喘着粗气摔在她身上。
他喃,用一种深爱的语气,下一秒就能掏出安全套和绒馥求婚:老师只是太爱你。你长得这样漂亮,太会勾引人。你上课的时候抬头望老师,你知道么,你不像是在听课,你像是让我的鸡巴敲锣打鼓,让我的心脏砰跳,我以为我都会因为心脏病死在讲台上。我没办法呀绒馥,你生得太好看了,你来问问题的时候老师根本听不见你的问题也想不出答案,只能看见你弯腰时候领口里露出来的一对乳房,那么小,但是已经让老师的眼睛永远地黏在那里了。绒馥你总是要谈男朋友的,高中生不都要恋爱么,和老师谈好不好,老师太爱你了,你要对老师负责的。
他讲话的时候绒馥之看得见天花板微晃的吊灯,反射到老师的秃顶上几乎要把她折断了。她那时候想那你就去死吧。
后来她想,老师爱我也好。
她躺在床上盯着吊灯摇晃,下身撕裂得如从中间破掉的画纸,上面铺的全是她的脸。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这被称为爱,如果这是光明正大的,那她还不算破碎。如果我能够爱老师。
但老师的爱如她妈的爱,她被爱的绳索绑架被爱的绳索勒索,被爱之一字永远地栓在老师的家门口。他们的爱是可以扔到垃圾场的腐烂垃圾。
如果他们能够不爱我,如果我能够言之有理地恨他们。

9.青春荒废
方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姐那时候被老师喊,来一趟我办公室,后来他姐就闯出办公室从楼上跳高那样羚羊般轻巧地翻过栏杆掉到楼下了。他那时候正好在楼下等她放学,背着挎包骂他姐是个磨蹭鬼,下一瞬他就听见扑通一声,血液和脑浆铺了一地,还给他脸上铺了几滴。
他姐真成鬼了。
那他姐的裙子终于可以给他穿了诶。
他的声音颤抖波动,把绒馥掐着腋窝拎起来:那你来打胎因为他吗。
绒馥掉眼泪,她说,因为他好爱我,他说想要真正地进入我。方灿,他说他实在太爱我了。
她的眼泪掉得如此之急,不久前在这座房子里她也是这样流血,她不知晓什么叫爱,或者说爱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标准。她鲜少地听见直坦的爱,就拿它当作痛苦的土壤。
她说方灿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那样痛苦了,我的青春还是荒废掉。
方灿没说出什么话来,在绒馥的眼泪前他被毒哑,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记得他姐死后他读了很多书,他在扉页上写,成长是一场谋杀。他把绒馥往怀里拥拥,想,如果绒馥是我产出来的孩子会不会好一点。

10.1003
绒馥坐在电视前看本地新闻,女主持人打扮得好漂亮,剪短发,字腔正圆的,新闻腔与他们平常说的语言极为割裂。
女主持人说多少多少年多少多少日多少多少时,绒馥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女主持人说,本地一高中内发生持刀伤人事件,造成三名老师受伤,其中一位伤势较重。
其实那天她记不太清了,或者说她不记得那个片段了。她只记得再之前发生的事情,她睡在方灿卧室里,那可是她头一次进方灿卧室耶。
她终于可以窥探到方灿的全部。他卧室里放了一个大衣柜,就立在床边,让人太过望眼欲穿。
她赤脚下了地,把衣柜门打开一条足够容纳一只眼睛的缝隙:方灿有好多条裙子哦!他的所有衣服都很漂亮,应该是喷了香水,她拎出来的每一件都有方灿的味道,她刚刚靠在方灿肩上就是这种味道。
她把衣服又归顺回去掩上衣柜门的时候听见静谧里的脚步声,于是匆匆跳上床佯做睡着。她看不见只能听见,听见方灿的脚步声如鼓点敲在她胸口上,再然后她闻到方灿身上的味道,感觉到方灿的发梢弹到自己的脸蛋,鸟羽一样痒。再然后她睡着了,梦到方灿在自己脸上吻了轻飘飘的一下。

后来她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客厅桌子上已经摆了两只粽子,旁边方灿留了张字条,绒馥没有手机,方灿出门的时候他们用这张纸通讯。
方灿一般在上面写:绒馥,把早餐吃了,去上学。或者是:绒馥,我去超市买菜,如果有病人就帮我接待一下。
他每句话都用绒馥开头,绒馥绒馥,好像这样可以掩饰掉他小时候rl不分。
这种话到后来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不用在纸条上扫一眼就能够乖乖吃早餐去上学,就能够帮着让病人稍等一下,说医生马上回来了。
她啃完粽子又想要与食物结婚的时候目光掠到纸条上,方灿的字龙飞凤舞,当之无愧的医生字体,只有绒馥看得明白。方灿写,今天先别去上学了,休息一天。底下一片墨黑,拿圆珠笔涂了许多道,绒馥把纸条举起来对着刺眼的天光才认出来那几个字。方灿写:我会让你读大学的。
中午的时候她打开冰箱冷冻层,打算从里面拎粽子出来蒸。拉开抽屉她就愣了一瞬,两枚指尖捏着把里面放的纸条往外拎,像拎从她下体流出来的小胚胎。
绒馥蹲在地上看方灿又有什么值得放在冷冻层的嘱托。
纸上只是写:绒馥,去翻枕头底下的银行卡,密码1003,你上大学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