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
作者:绿绿不绝      更新:2023-08-17 10:27      字数:22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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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整个镇上,小春说的是整个哦,只有和她家临着一条街的方府有一出三进院子。黛砖砌的府四四方方,将内里的富贵掩得紧实,不往外泄一点珠光宝气,叫人闻见味。若要进去便需跨过一道道小山似的门槛,推开有数个小春那样宽的有雕狮门环的大门。如若不然就只能远站在大门外,仰头望描金的牌匾,上书方府二字,虽然蒙尘了、旧了,但你从方府这个称呼也能窥得见它往日的荣耀呀!镇上黑脸的短打汉子、活水旁捶打衣服的妇人,提起来只能说句谁谁家,没谁能像方灿那样说一句方府的少爷。小春的太爷尚在世的时候往地上磕打一下旱烟,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好半晌才道:方府啊……那时候祖上出了个登科进士,在金銮殿上照过皇帝面的,得了御笔钦点当了官,好大的荣耀。方老爷后来得罪了人,带着一大家子告老还乡,才在咱们旁边盖了方府。

谁晓得后来没落了。这话轮到小春的阿爷说,阿爷和小春讲,万不要往方府跑,莫冲撞了贵人。小春知道这是大人的说辞,大人聚在一起不这么说,说的是方灿丧门星喏,把他爹他娘都克死了,只剩下一个乳母没沾上血缘伴在他身边把他好生养大了。养得剑眉深目、鼻如准星,五官不像他们这些傍水的人都铺在白面上,反倒是如林立的高楼般拔出来,从侧面看过去哪个是哪个都分得清。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哪一个都饱满得如成熟的果,沉甸甸的落在纸上颜色鲜明,好看也鲜明。怪不得小春的阿妈总说,他祖上若是长成方灿这样,准能中个探花郎。皇帝喜欢美的人,小春也喜欢美的事物。她们家与方府临的那条街,准确地来说是条贫与富的临界,往往要打拼一辈子才能往那里迈进一小步。但孩童时的小春只抱着想要看看方灿有多探花郎的想法,像怀揣着赃物的扒手,蹑手蹑脚地跃过去了。从这个院子跃到方府的牌匾下,犹如一条过江鲫,高高地跳过去了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她掩在墙后,头像一捧送出去的嘴唇一样往外探着,等府里的贵人出来,她只要看上一眼就好。看上一眼——

你是哪家的女囡?小春早就觉得自己被一笼阴影罩着,只以为是变天了,哪成想是后面有个人呢!她啊呀了一声,往后虚虚倒了两步,好险没摔进人怀里。但只是不稳地后倾那两秒,名贵的香味登堂入室进她的鼻子,招摇得不得了。小春被这股味道溺着,晕晕乎乎地转了个圈。那天日头好,转过来的时候太阳毫不留情地刺得她眼睛好痛,朦朦胧胧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吓得她不由后撤一步,咚地撞上了砖墙。她又是啊呀一声,惹得黑影笑了一阵,道:仔细着些,你这女囡,痛不痛呀。

小春的痛后知后觉,后脑勺隐隐发热,她的面皮也好似着火。又后知后觉黑影的声音扬琴似的,一字一音听起来都不像说话,像唱歌儿,却又板板正正的,每个音听起来都圆润得出奇,像从嘴巴里吐出来一串珍珠似的。说的也不是他们这里的方言,说官话,小春得要一些时间来把这句话抽筋拔骨还原本真,才听清是什么意思。眼睛眯了好一会才不觉得发晕,黑影的面容像放显影液里的胶片,影影绰绰出来一张眉目极正的脸——能中探花郎的脸。这人眼窝深眉弓高鼻子也高,五官像冲破了图画直直冲到小春面前。她晓得这是谁了,想起来阿爷的话,忙问了句方少爷安,又想起自己还有话没答,说不痛的。方大少爷轻轻笑了一声,小春总觉得笑声也与别人不同,听闻方少爷去大地方读过书,还漂洋过海过些时候,同他们这些人怎么能一样呢。那笑声是拿书页拿钱银拿铺子一同沉在水里,方大少爷的声音也浸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就有了一把极具读书人意味的嗓子。少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小春那时候才八岁呢,不晓得什么是说谎,她的诚实就同她的贫穷一般在外明晃晃显露着,说,我听人讲方少爷长得好看……后面那句她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她的羞赫叫她不好说出来那句我想来看看你有多好看……多害臊啊这话。小春支支吾吾的,方少爷却聪明地意会了。他总爱笑呢,一笑下巴上便嵌了两个浅浅的小窝,像存着两汪照着月光的清澈的水,让小春看得入迷。方少爷说,不要在门口站着了,来我家做客吧。做客!小春又被这词惊得一颤。他们只说小春来家里玩呀,可从来没听过小春来家里做客吧,向来只在说书阿公嘴里听过这词。她就这么跟着从牌匾下的正门进去了。


方府再怎么没落,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内里的富丽堂皇是小春不曾见过的。绕过青砖瓦墙,小春先是跨过一道垂花门。鲜亮的赭红与油绿揉在一起,垂珠雕成莲瓣样,好像镇上所有带有文化意味的美都聚在这宅子里了。她坠在方灿后头穿过抄手游廊,长长的一条像紧凑的羊肠。游廊挂了几只金鸟笼,里面却没养着一只鸟。小春只敢拿余光稍稍地看,唯恐在仆妇小厮面前露怯惹人笑话。再跨了一道撒花软帘,又掀开一道翠珠帘子,一声娇笑便从珠串间隙里淌过来。不多时这声音便具象起来,从屋里迎出来两道细长的影,被裹在绸缎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面容上的清秀却呼之欲出。听话里头身量稍长些的姐姐是叫玉香的,旁的圆盘脸取了个碧珠的名,哪个都比小春好听。小春心想,这两个姊姊虽是丫头,但穿得和贵人小姐也不遑多让。方少爷状似无奈,也不怪罪,道:孙妈还在午睡,你们小声着些,别一会吵醒她了又要扒掉你们的皮。玉香身子斜靠在另一个姐姐身上,说我才不怕呢!她赖了好一会才看到方少爷身后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米粒的小春,呀了一声把她拎过来,长指甲掐着小春的脸:你是那边林家的女孩儿是不是?几岁了?小春吓得一哆嗦,略点了点头答:八岁了。就好似来去皆不自如的货物又被方少爷拎回来,说你们别吓着她呀。

那天小春被玉香挟到腿上坐着喂了两块长得精巧的糕点。小春回去的时候怀里塞了两块,嘴唇上也沾着许多酥渣,躲在被窝里都舔进肚里了。从那以后她常躲着阿妈往方府里去,扣两声铜环,晃着脚在高凳上吃糕点。方府多了一张小小的嘴,小春知晓方少爷让她吃糕点无非是看她长得可爱把她当宠物养,但她毫不在意。在家里一年能吃几次糕点呢。但小春也只在方府吃了一年糕点,方府的主人就不见了。

方家少爷方灿书读够了、读饱了,淫欲也思尽了,便觉得温香软玉都是魑魅魍魉,是挡着他往上走的妖魔,非要往外面去扛枪。走的前一天晚上孙妈来到他当里,几乎要将他一半的衣柜都装进包袱里。她的声音如绵延的蚁虫,将衣服对折起来,抚去几丝褶皱,指着这件道:长袍就装我前些时日喊人去做的那两件,布料好,穿起来轻巧……这两身西服也装上,在外面总不好叫人看轻的。方灿哀立在窗边,几要将自己化成一道黝黑的树影。放里点了灯,孙妈的半头白发都被染上橙黄,一眼望过去和洋人头发一个颜色。他说,孙妈,我不是去读书的,穿不上这么多衣服。孙妈的泪立时就落下来了,簌簌滴到包袱上晕出来几个圆圈,好一会才擦了一把面上的泪,说:那寝衣总是要带的,都是我缝的,离了它你不好睡觉的。方灿没说好与不好,任孙妈将寝衣、肉脯、创伤药都塞进小包裹里,撑得像露馅的饺子。孙妈看着他,又是几滴泪落下来,惹得方灿抓了两把头发:我又不是第一回离开您了。那哪儿一样呢!孙妈喊,声音之凄厉险些让方灿说我不去了。她如何不伤心呢,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好少年,非要去干那些生死不知的事,他们明日那一别,往后就不知道何时相见、是否相见了。他小时候一团软肉,尚能蜷在她怀里吮她的乳头,稍长大些也能跟着她说些不会离开孙妈这样的话,可是他大了,不用她掷颗石子,方灿就如远山林里的鸟,声势浩大地飞走了。

第二天一早方灿就蹑手蹑脚地起了床,连灯都没点,怕院里女人们的泪水涟涟,把他永久锁在这里。他一出门便吓了一跳,一团矮小的影子在天光里勾了毛边,像剪纸出来的人。凑近了才发现是孙妈,叹息在院子里摇摇晃晃,踟蹰了半天上前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绒绒的。孙妈说,我知晓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但是孙妈不懂这些,只想着陪在我们小灿身边。舍不得啊……你膝盖不好,下雨天该疼得厉害,到时候拿这个捂上还好些。于是方灿走的时候提了好些个包裹,像搬家走的,行到门口回头看见孙妈的身影要被霞光吞没。


贰:
小春这年十二,在方府吃了一年的糕点便再也没进去那深府大门。听闻方少爷去了大城市,攀上了不知晓哪个大官,也捞了个军官当当,同他祖先也不论上下。又听闻他学问好,懂洋文,被派去和洋人交谈。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小春只在院子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偶然瞥见方府的下人出来采买,没了主人在,每个人都愁云笼罩似的衰败,颜色都能砌在墙里。小春想,那府里的玉香府里的碧珠都如花似的枯萎了。

她仍是穿街走巷地到处跑,她阿妈在饭桌上掐她,道:我准要给你找个夫婿好好管管你,看你等嫁到婆家还会这样么?阿爸正埋头稀里呼噜喝饭,闻言抬起头来打趣她,问:我们小春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小春觉得烦,是不是所有大人都爱在饭桌上说话,叫人一顿饭都吃不好。她支吾了半天一摔筷子跑了,坐到巷子门口的石头上发呆,她阿爹的话才开始返潮。其实她早有答案了。她心里的标准像张木雕,每一毫都清楚:要是会读书的、长得好的、有本领的。这三个合起来在镇上只能找出一个人来,只是那人的名字小春连想也不敢想,就如同她的那句我是来看看你有多好看,怎么也不好说出来的。

她正想着,远望见方府大门骤开,从里面钻出来游鱼般的一溜人,几人合搬着梯子往墙上靠,再猴似的窜上去往上面挂红灯笼。挂完爆竹开始噼里啪啦地响,天还没黑下去烟花已经放起来了,炸在天上只看见浅浅的颜色,像落水后颜色晕开的画。这烟花声钓来许多人,嗑着瓜子聚在方府巷子前,一把一把的瓜子皮往下洒,在地上炸出无数烟花。消息最灵通的人长一双长耳朵,他说方少爷回来啦,现在是个了不得的军官呢,坐的是呜呜隆隆的车子。嗐,进士那名号放到现在已经没用了,人家方少爷这是比他老祖宗还能耐呢。后来他们说什么小春都不再去听了,因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方少爷带回来个女人,抱在怀里看不见脸儿,只看见一截天光一般白亮的手腕,想是哪家的小姐,生的只一段手腕就能让人看出清贵来。


府里却没外头张灯结彩那般热闹。那女人被方灿拿大氅拢住整个身子,只露出一张薄薄的脸在外头,眼皮紧阖着,下巴处堆着大氅上的兔毛,显得雪白脸在堂屋里莹莹发光似的。其时这片土地上仍旧流行温良的古典美,长得都一个模样,从侧面看过去一马平川像张图画纸,从正面看过去软趴趴地温润,无害又怯弱,每个五官都不敢与人争抢,奉行温谦恭检让。方少爷同他怀里的人在这片软面容里却锋利得突出,好似他俩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都拿刀细细把眉啊眼啊刻出来了,大张旗鼓地告诉旁人他们生来就是这样漂亮这样夺目。孙妈进来的时候先是热泪一含,就要哭出声来,猝然看见方灿掌着的那张苍白脸,泪饱在眼眶里掉也掉不下来,像被掐了脖子的鹅生生往前一哽,哭声打个转:小灿呐,这是谁?

哪能是大家里出来的姑娘呢,被养在深闺里的娇姑娘一双脚不过三寸,挤在一掌大的小鞋里。孙妈一眼扫过去粗粗估了,该是一拃还大些……头发不好好留着铰得那么短,打扮得也花枝招展,扑了厚厚一层白粉在光下耀眼,眉拿炭笔描得细长,唇上搽了红口脂。那红,那红像拿毛笔沾了人血往上画似的,让那张粉雪脸美艳得像志怪书里化出来的精怪,哪儿像正经人。孙妈又问了一遍:这是哪儿来的女子?方灿没答话,他出去一圈黑了壮了,脾气也叫人看不透了,只道:孙妈,您先出去吧,明日再说。先叫她睡下。玉香和碧珠守在一旁,把方少爷带来的东西归置好,轻手轻脚的不敢出一点声儿,唯恐惹火烧身。孙妈怔怔地应了句好,指挥在旁边鹌鹑似缩着的两个丫头:把姑娘搀到西厢房去……话音还没尽,就听得方灿道不用了。孙妈颤声道:什么意思?她在你房里睡?方灿轻轻点一点头,孙妈便尖叫一声:这怎么行呢!你们二人未嫁未娶的,怎么好睡在一起!方灿额上青筋隐隐跳,几乎要破掉他这层人皮冲出来,他把掩着女人红唇的兔毛掖到尖下巴底下,厉声道:都出去。


夜里没点灯,屋外的树桠跟着风声一齐晃,把月色都摇进来平整地铺在地面上。方灿坐在床边,就着这层朦胧的月影看见床上的人也好似蒙上一层薄银纱。朱红的唇黛青的眉,这颜色鲜明得像功课上教师打的红叉,他功课上的叉尤其多,只这人的红叉少,天天被先生点名:李龙馥,给大家看看你做的功课。于是李龙馥的功课被撕成一页一页,拿浆糊黏在墙上,他们下了课一窝蜂地冲到那边去看:写字竟然写得那么好看呢,同他的人一样笔锋颇利,利得像把新磨的剪子将自己的抱负都剪开摊好。而现在,方灿呼不出一口气好让自己心气儿顺些,他觉得心口梗的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他左思右想,将每件事每个人都掰开,露出血肉分明的内里,一缕一缕地剖析也没想出来李龙馥荣华富贵、好学深思的前二十年有什么不对。李龙馥这种人的人生浓墨重彩得好像一副画,一笔顺着就勾下来了,哪成想到这年纪还要拐个弯,急转直下地就往底下跑呢。这艘一帆风顺的船,帆在海上鼓得像女人迈步时踢开的裙角,突然就被礁石绊了一跤,船破水淹。他守着李龙馥坐了一整个晚上,月的倒影从这头到那头,慢慢地移,时间缓缓地淌,他怀里的西洋钟也一卡一卡地往前迈步。临到天亮时,方灿才缓过神来,身子僵得一动就喀喇两声。公鸡打远处骤鸣了一尖嗓子,像是得了号令,方灿的泪水都不用先在眼里聚一层雾气,就已经争先恐后地往下掉了。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哭什么。
声音像弦断了个干净的胡琴,只余下一张弓被握在手里照着乌木缓缓地拉,锯出来一地碎屑的嘶哑。方灿把眼泪都在锦被里收干净才迟迟地抬头,去探龙馥的额,一边道:你醒了呀。龙馥早就醒了,半夜就醒了,只是那时候掀起眼皮从缝里看了两眼一旁的方灿,努了努嘴也不知道睁眼了要说什么,便装作还晕着,同方灿隔着一层眼皮对守。直到他听见一阵期期艾艾的哭。上一次听见有人哭还是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抬幡,只在路边对着黄土地嚎了两嗓子,眼泪还没挤出来就被人敲晕虏去相公堂子了。
龙馥躺在绣枕上点了点头,又问,你哭什么呢。给我哭坟似的。方灿嘴巴比通天梯还硬,说我没哭呢。他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转得又快又生硬,脆脆地往外冒:还有点烧,天刚亮,你再睡会。龙馥说不睡了,方灿就跟着他的话急急地应,好像慢一点他就会像个瓷人叮铃咣啷地摔了:不睡也好,你睡了那么久是该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了。以前读书的时候……他说到这儿觉得提以前的事实在是不应该,但脑子锈得卡住了,不知道怎么续上去,犹如站在戏台上忘了词的伶人,尴尬地只留着一段戛然而止的话音散在空中。龙馥大度,没计较他,隔着那段空白的话音说,方灿,我想洗个澡。

好……好,我叫人烧水。


唤来在外间守着的小厮把浴桶放到连着的浴房里,与卧房只拿一道黄花梨嵌栀子黄软烟罗的四曲屏风围着,里头点了灯便能在外面映出朦胧的影来。方灿把他挟到怀里,一发力先怔住了,连带着憋在喉头的气都如同撕了裂痕的锦坏得悄无声息。李龙馥在他手上轻得像片薄纸,只消窗子里涌阵风进来便会飘落到地砖上。龙馥看他顿住了,扬起小脸冲他笑,道,上学时我每日晨起跑步,怕胖了一分穿衣服不好看,现在倒是骨头一把,穿什么都像衣服架子了。方灿喉结一滚:你穿什么都好看的。龙馥的笑意便如同破碎的暖瓶四散到整张脸上,他有些眉飞色舞的,好似以前功课得了表扬,探出他怀里的脚来回晃:我知道的呀。他又催着拍拍方灿:快抱我过去,身上粘得都不成样子了,太难受啦。

方灿把他放到只白玉圆凳上,拿脸帕浸湿热腾腾地敷在他脸上将他脸上的脂粉都卸了去,脸竟也没暗上几分,只是唇看着病败得没颜色。擦完了他束在一旁,也找不到下一件事做,只能道:我先出去了,毛巾给你放在这里。一时也找不到新的寝衣了只能委屈你先穿我的,但也是新洗过的,我知道你爱干净呢……他不停往外吐话,龙馥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空隙插进去:方灿,帮我擦擦身子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高领口解开是一道细白的颈,顺畅到平直的肩,龙馥的上身裹在衫子里像只独立在屋角的白釉长颈瓶,只是划了无数条划痕。从被衣料掩着的腕骨到胯骨青的紫的红的新伤叠旧伤,好像垂花门的颜色掺了水凝住垂珠滴到他皮肤上,晕成五彩斑斓的调色盘。方灿的呼吸一颤,才晓得掺的水是他的泪水,密密缝进骨子里让他生不出一点旖旎的心思。他将龙馥的裤也剥了,下身倒是白净净的,两条见骨的细腿握在手里硌手。范德彪打的?方灿问他。是呀,龙馥露出细米似的牙齿冲他笑:他范少帅鼓励妇女解放,自己倒先娶了九房姨太。九房里叫他打死仨,我侥幸活了。

方灿不忍听也不忍看,将龙馥剥成赤裸裸的一条,浸到撒了玫瑰精油的热水里。热气氤氲,软烟罗透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到地上,暧昧非常,但碍于无人欣赏于是所有的美都没被接住,空洒在地上。龙馥的长颈以桶沿为分界线,折出奇诡的两节。方灿在他后头替他把刚洗净的头发擦干了,拿毛巾堆到头顶上,活像画报上绑高髻的欧洲女人。他应当是没吃什么好的,发丝枯黄得像稻草,再不像以前那样柔顺,发梢跃在空中都坠着两分肆意。这些事做尽,他对龙馥说,你先泡着,水凉了喊我我把你抱出去。
龙馥说好。

方灿步伐匆匆,他再也不能再那个小空间里多留一点时间。他闪身到了屏风后头,龙馥看不见他了,身子先颓了下去,像片炸毁的废墟。他蹲到地上,哀拗不能自已,隔着那道软烟罗屏风哭得无声无息。

龙馥一声长叹,声音低低的,说,方灿,我早就不痛了。


他擦干了眼泪来擦龙馥身上的水珠。把他从浴桶里拎到白玉凳上,白毛巾上上下下给龙馥围住了,他在其中探出的脸雪一般白。伤痕落在他平坦的身上像雪地洒落的秽物反倒显得皮肤玉白得厉害。龙馥瘦得没多少肉只露出嶙峋的骨,这一下反倒显出人类毫无遮掩回归本真的美。他的骨节圆润得如同几片圆纽扣被缝在肌肤上——谁人受了苦难反倒越发亮闪呢……只是这时他的脸蛋嵌在这副贫穷的身骨上反倒像枯萎的枝头挂着的最后一颗熟透了的、沉甸甸的果实。绸缎褂子围到身上了,未干的发尾蜷在他脖颈处,他不顾裸露在凉空气里的下身突如其然地往上耸,身体如同待发的弓弦将嘴唇送到方灿唇上。洗了一通热水澡也没能将他捂热,方灿只觉得一块冰凉的玉石贴到自己唇上。他掀开的眼皮能睨到龙馥通红的眼尾,烙了只红凤蝶似的展翅欲飞。

你……你干什么。

方灿分开的时候气息不稳,话也说得颠三倒四。龙馥没理他,只沿着计算好的程式自顾自地发散媚意。他略咬咬唇,使唇像抿了口脂,抬眼看方灿的角度也掌握得恰好,颇可怜地道:你不是想要我吗?方灿却像被他的媚态、他的话咬了一口,撕得鲜血淋漓,从唇缝泄出一声哽咽。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又斟酌道:你跟范德彪要我,不是想要这个吗?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意,我心高气傲装作不知。谁成想现在落你手里了,也算是自作自受……
不是……方灿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知该欣喜得偿所愿还是别的。只觉得龙馥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在街头喊着口号游行,应该写戏本子在台底下看人演他的戏,应继续读书做学问,应坐在高台上任人敬仰,褒义词全都安在他身上。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总之不该是倚在他身上说这些话。这些刺耳的、尖锐的话都把李龙馥这块澄澈的玻璃划得四分五裂,再拼凑不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矜贵少爷。

方灿把他抱到床上,只说,再睡一觉吧龙馥,烧退干净了就好了。李龙馥听着这话只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从他被人敲晕的那刻就好不了了。他抓住方灿的衣角攥在手里,道,我不是烧了说胡话,我讲真的呢……他的呼吸烫到方灿手上,像被烈火炙烤着,说:我求你,把我留在府上做个小厮也好,我日日侍候着你也好,只别把我再送回去。方灿把薄被往上拉了拉,掩住他的下颌,手指揩过他尚湿的额发,沉默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彼时外头的下人都已起床,洒扫声音细碎,龙馥在这声音里沉沉睡过去。方灿那时才退到屋外。

玉香早就守在外面了,只等着他起来就侍候着穿衣洗漱,对上他的眼先一愣,道:少爷怎么哭了?方灿抹了把脸,说,没有呢。


叁:
镇上的消遣地方除了烟馆便是茶馆,好死不死两家挨在一起,说书的声音从这边堂上传到那边堂上,一群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别的事可做的男人如团烂臭恼人的苍蝇聚在里面。打牌的抽大烟的袒露肚皮抠脚的,汗臭混着腐烂果子味一同难闻得像恭桶。

龙馥虽没出府但那段白玉似的腕子早叫人传到大街小巷,那段白好似天光普照到镇上的每个人。茶余饭后男人们大谈的除了政治就是李小姐,只道是方少爷带回来的女人,不晓得哪里来的。从给方家供菜、给方家倒恭桶的、给方家当门房的姑子的邻家妹妹夫婿侄子嘴里拼出来一张美人面。都说从门缝里或远远瞥到过李小姐,虽没看清但仍知道李小姐有寸拃长的杨柳腰,有不抿口脂却天生红嫩的花瓣唇,有小巧圆润的翘鼻尖。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叫方家少爷得到了,藏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成婚,准是藏娇呢。
嗤——茶馆中间个男人,那耳朵奇长,有人道他是生来就是做百晓生的。

他冷笑道:什么哪家的小姐,不过是个婊子。说书的没人听了,一圈人都围到他身边,搡着他问怎么说。他装模作样地掏出烟枪往桌角磕一下,等人谄媚地给他点上才道:你们都不晓得吧。他非要留着这话音吊人心思,慢慢悠悠吸了口烟才道:范德彪范少帅总晓得伐?这女人之前是范德彪的姨太太,听说是烟柳地出来的,早就叫人玩烂了。

贞洁比女人的命更甚,没了谁也能踩上两脚,即使李小姐不是女人。于是人群四散,如同被水冲散的蚂蚁,口里嚷的就成了我早说她肯定不是正经人,早不知道被多少人上过了,也就是我们见得晚,不然谁也能尝尝范少帅的女人。


李小姐进府已有一个月了。

玉香仍李小姐李小姐地叫,实则软骨头倚在门框上同碧珠说话时嗤笑一声:她算哪门子的小姐。碧珠眉头一皱,却没驳她,听她继续骂:你没听外头人说么,她之前是范少帅的姨太太,再往前是万人枕的人,脸倒是生得好,把少爷的魂都勾了。都晓得我们少爷是最知恩图报的一个,惦念着孙妈的恩情最是敬她,这次回来竟为了那女人对孙妈落了黑脸,孙妈还不就只能接受……诶呦你掐我做什么!碧珠正守着炉子扇蒲扇,一刻不停地盯着火候:越说越离谱了,少爷怎样岂是你我能置喙的。玉香替她不平道:姐姐,孙妈从小把我们选进府是为了什么你我都知道的,我是没有什么想法,可是姐姐,你想些什么我都知道。不奢往上爬就是做个小也好,前提是正屋里得是个好小姐,哪儿能随便来个人就站在姐姐你上头呢……

莫要胡说了!碧珠柳眉一竖,喝道。少爷小时候父母就去了,母亲的缺席对于孩童来说无疑是巨大灾难,所以孙妈将年老的母亲奉献出来,又将她俩挑进来。她聪明,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和玉香进来不是给少爷做小的,是来给少爷扮演年轻母亲的。而现在已经有另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哺育他了,她俩就只能黯然退场。她在这座离了少爷就没有活人气儿的宅子里,唯一盼的是下台后能演一出自己的戏。她盯着窜动的火苗道:李小姐来的那晚少爷叫了一桶水,想必是成了,再不情不愿她也得是方家奶奶了。我瞧着她是个好相与的,只盼着以后她能替我俩寻个好人家,其他的事再不敢多想了。往后这种话也别在府上说,仔细谁听到了传开去,谁都别想好过。玉香忿忿两声,又泄了气,点头哦一声。碧珠熄了灶上的火,将李小姐的药盛进一只莲纹青花小碗里,端在手上路过玉香时低声道:也收收你的心思。

碧珠托着木托盘一路快走,穿过蜿蜒曲折的羊肠路,便到了正屋。少爷实在是喜欢李小姐,日日睡在一间屋里,拿人参黄芪给她吊身体。李小姐没穿洋装也没穿绣花袄子,穿了件蓝布长衫,外罩件月白马褂,少爷最宝贝的万花蓝彩怀表就这么像朵野花似的掐在他衣服上了。一眼扫过去倒像个有学问的俏先生。她觉得脸上发烫,忙低头把药递到少爷手上——自从李小姐进了府,什么事都要少爷经手呢,好像她是少爷养在府里的一只名贵的蓝眼睛白猫,别人碰不得看不得。递了药她便守在一旁,等少爷一口一口把汤药给李小姐喂下去,她好把碗收走。

她不敢抬头看,因为少爷与小姐是旁人插入不得的,他们俩外头好似围了一道纱帐,旁人只能看见朦胧的影,却如何也触碰不到。只听见少爷说,以前你生病总嫌药苦,非要我把梨膏糖喂到你嘴边才肯喝下一口,现在倒是听话。李小姐笑了一声,道:往日是我有矫情的资本,我在外头无论如何闯祸回了家都有我阿妈捧着我阿爸兜着,苦了冷了也有人管。现如今我算什么?少爷果然看不得美人叹息,忙哄她:是我不该提从前的事,你别多想。李小姐没回他,只一仰脖儿把药喝尽了,空碗又回到碧珠手上。李小姐言笑晏晏地,道:谢谢你呀碧珠。李小姐喝完,水葱似的指甲从珐琅彩碟里捡了块糖含进嘴里,水红的舌头在嫩红的唇边打了个转就如受了惊的蜗牛缩回去了。她不好再多看,匆匆退下去。

走到一半人如潮水涌来,各个抬着金丝楠木的箱子,蚂蚁般一点点进堂屋。在屋里安安分分呆了近百年的紫檀迎门柜、描金香几与海棠雕花架床都被抬出去,屋里空落落的只剩下少爷与小姐一双人与影。龙馥的脸上少见的空白,他这些日子在方灿眼前一直自怨自叹、自轻自贱,这时却露出点好奇,在他身上终于能看见些年轻人的影:你又是做什么。龙馥的身子虽好了,也有了力气下地行走,但方灿还总爱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抵在龙馥瘦削的肩头,刻薄的骨头几乎刺死他。但他还是甘之如饴,像抱着心爱的小女儿,道:一直都让你睡在这种地方委屈你了。

天晓得我们方大少爷怎么好把三进宅子叫成这种地方。

绿缎子沙发摆在原来放雕花小塌的地方,撒花软帐都被珍珠罗帘幕覆过了,名家挂画被扔到地上全然不管能换多少大洋,反倒挂了只珐琅钟,龙馥刚捡过的那盘糖也换了镀银玫瑰骨瓷盘盛着。法式的地毯、英式的圆桌、南洋的裱花镜,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鸠占鹊巢,妄图一下子从镇上到九龙城。挪不出去的只能留下来,于是对面嵌的还是原来的红木六角穿梅窗,一眼望去乱七八糟得像穿元宝领袄子的女子烫了个手推波,偏偏外头还披了肩狐绒滚边大衣,不伦不类地惹人发笑。龙馥映在镜子里的脸水波粼粼,第一次脸上挂起来真正的笑意,他道:这些都是你买的?

是……是我买的,不合你心意么?我想着你喜欢这些呢……他的话在齿间被磨成粉末,期期艾艾地往外扬:你看哪里不喜欢的我去换了。龙馥脸上的笑意越漾越大:我喜欢的。文人的毛病又让他删删减减,换了个遣词,说:我十分喜欢。

我还有让你更喜欢的。方灿笑起来,嘴角一左一右两个小括号,神气十足地敷在他脸上。龙馥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什么呀。他说你和我来就知道了。

方灿没牵他手,只虚虚笼着他的手腕,白皮肤罩在龙馥长衫繁复纹样的袖口,日光明晃晃刺到金线上又折到他眼睛里,一瞬间闭上眼只有一块橙黄的光斑。他想方灿真是有本领,一片手掌就能把他袖子上这么多颜色覆盖住了。心口像被腐蚀掉飘出许多快乐的泡泡,随着方灿牵着他的脚步飘在院子里的飞檐青瓦上。那天日头实在是毒,洒得到处都是鎏金样的日光,哪里都被照得亮堂堂。方灿转头间泡泡就登上了他的鼻头,在鼻尖凝出亮晶晶的汗珠。热呀,怎么春天还没过去,热浪翻滚就只往他们身上涌了,长衫内里全都黏在他身上撕也撕不开。但他却觉得这天气实在是好。好的不得了!

这快乐的泡泡一直飘到西厢,在踏进厢房,眼前乍暗又复明的那一刻骤然破散了。方灿口中拟着剪彩时敲的锣鼓声,身影闪到一旁将后面的东西露出来:胡桃木制、黑色亮漆饰面、金箔饰边,黑白块像口里整齐牙齿的——一架钢琴。方灿的牙齿也露得正欢:你之前不是一直弹的这台么,我找来了一模一样的。舞会上别人都抛着鞋子跳交谊舞,个个头梳得乌亮,脸蛋扑得白嫩,但是到那里反倒只有你亮眼了。你就是随便穿,坐在那里弹钢琴,就能抢了所有人的目光!你那时候不爱弹这个进行曲那个什么曲的。我记着你最爱弹的是什么来着……我只记得调了!他哼了两句,龙馥说,是《何日君再来》。方灿拊掌道:是呢!那时候在台下我只看你了,跟着你的曲子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好歹是让我们离别后再见了……他四处乱转,像只翘尾巴的小狗,龙馥几乎不忍打断他孩童般的天真,在这种时候任何话都像是不合时宜,但他没办法。方灿把他按到琴凳上,促他:试试是不是这个手感。

他在琴凳上默了半晌,抬起头,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方灿,实则他也不晓得到底要同情谁。他想要竭力调出来一点笑模样给方灿应有的感情回馈,夸张地惊叹原来是一架钢琴,告诉他自己也喜欢的。但方灿听见他说,可是我弹不了钢琴了,我手坏了呀。

这呀的一声轻飘飘的,好似他从来不在意。方灿问他手坏了…手坏了是什么意思?龙馥说手坏了就是再也弹不了了。手骨叫人压坏了,软绵绵得使不上劲,放到钢琴上才是把钢琴亵渎了。方灿脑子转得发锈,怎么能呢,李龙馥的手天生就是跳在钢琴上的。他那时穿件净白薄绸衬衫,坐在钢琴前面却像是坐在月光里面,让人能看见的只有他的身影了。

谁想得到呢……龙馥轻飘飘地叹了一声,泪珠子也跟着无声无息地掉下来了。他没发出一点抽泣声,泪水滚过脸蛋蛰得生疼,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哭过了。只他阿爸死的时候嚎了那一嗓子,嚎完到小倌馆受教,被范德彪带回去折磨侮辱都没再哭过一声。方灿在旁边看着,却觉得他无声的哀啼一声高过一声,绕梁不绝。方灿觉得痛得要死,他光华夺目的李龙馥,凭什么就被人一点点捏碎了。他凑近了些,龙馥攀上他的腰,两条手臂紧紧抱着,眼泪快要将他身上的细丝长袍都浸透。他抚着龙馥的颈一下一下,是个梳头的动作,声音放得轻轻的,像在哄个小孩:不弹钢琴了,我们可以做别的。你写书,你唱歌,你跳舞,我们还有这么多事可以做呢。


肆:
龙馥说把钢琴放那儿吧,不必扔了,当个摆件,提醒我以前也是能弹钢琴的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方灿给他搬来廊下的竹木摇椅上,龙馥有自己的一套美,屋里的东西叫他换了个地方就变得和谐顺眼了,摇椅上也比着竹子色铺了层荷茎绿青莲暗纹的香云纱,垂了一角堆在地上也不怕沾惹尘土。

他随手拿了本杂书翻,方灿靠在柱上瞟到他的书名笑了,道:你看这做什么。龙馥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把封面翻过来才发现上书了四个大字:小姐须知。粗粗览了一眼手里握这的那页,正写道:留神第一个对你讲爱的男人。他把这句话念出来,似笑非笑地睇方灿:你好像没对我说过爱是不是,那我便对你放心……他这话的尾巴还没出来,方灿的一句我爱你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吐出来了。在没有意义的日子没有意义的午后,他们都衣着随意谁也没正经坐着。只是在平平无常地看完书后,没有旁的什么事惊天动地地发生,这句爱之表述爱之保证就飘进龙馥耳朵里了。到菩萨面前龙馥也能信誓旦旦地说他刚才只是想逗一逗方灿,毕竟他不能做出一点回应。他知道他应当回一声我也爱你,只是方灿把他的家当、他的爱毫无保留地都给他了,实在沉重,不是他一句虚情假意的爱可以对等的。龙馥一无所有,唯一可以给的只有他自己,但若是连他自己都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他的爱只是感恩,那于方灿而言也实在残忍。他偏过头,留一张侧脸,不敢直视方灿饱含期待的眼。他的手却悄悄探,在摇椅旁将方灿的手握住了,他只能这样说我会努力爱你的。

方灿把他的手攥紧了,没待继续说些什么,女子的笑声远远传进来。玉香从回廊拐出来,右手拎了个小囡,笑道:逮了只小狸猫,在角门那儿瞄呢,叫我看见了。小春从她手底下扭下来,站稳了先看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方少爷,先去瞄躺在摇椅上的女人。穿了一身象牙白的家常织锦袍子,人的白皮肤裹在里面像团白花花的蚌肉。面上也白得厉害,只一双眼如星,阳光转到的地方浅浅现出几颗浅雀斑,给这张仙人面添了点颜色,能把人压下来好不不让他立时飞走。小春心想这便是李小姐了。方灿细看了两眼才认出来这是当年那个女囡,小时候白莲藕似的一团,现在抽条成瘦削的俏姑娘了。小春呀?方少爷招呼她,长得这么高啦?她讷讷地嗯了一声,听见李小姐声音脆脆的,一点不像女人家绵绵的声音,问她:小春?今年几岁了呀?

她答:十三了。

十三呀,李小姐感叹一句,十三好呀,青春的年纪,我小妹十三岁的时候最乖巧呢。小春这才鼓起胸脯说了个长句子:您也有妹妹么?方少爷在一旁的目光移开了,李小姐脸上的笑也浅浅的,道:有呀,她若是活着,应当比你……比你长五岁呢,今年应当十八了。她长得很漂亮,姆妈常说家里最漂亮的就是她。李小姐的目光对准她,却没落到她身上,她被那道潮水似的目光兜住了。小春磕磕绊绊地从脑子里捡了两个文绉绉的词出来用:您节哀。李小姐又冲她笑笑,这笑让她总觉得不大真切,虚虚胧胧。


小春又常常去府里。往日里府里没女主人,方少爷又不懂如何叫美,于是院子里草木萧疏、兔葵燕麦都没人管,府里的丫头虽着锦穿罗,但这嫩生生的颜色衬着蓬蒿满径也像褪了色。李小姐叫人把院子翻修了一遍,草籽零零落落洒下去,便长出来千万个春天。绿藤蔓将墙院攀了,轰轰烈烈地划成自己的地盘,又为交地租长出红的、黄的花儿来。满院满墙的生机勃勃,几乎要人眼花缭乱,像件花纹繁杂的衣裳。方少爷与李小姐的身形在其中像吐蜜的花朵,好一出活色生香。别管外头如何兵荒马乱,院子里总是春天,流水在其中也不淙淙,只缓缓地、胶质地挪。

她在方府的这一幕好似一场美梦,叫她日日夜夜都反刍。不晓得哪里传出去她进了方府,看见了李小姐。总有人来问她,李小姐真如说的那般漂亮么。她点点头却唤来一声轻嗤:再漂亮也是破鞋。小春哑口,她想说不是,李小姐才不是,她是很好的人。那天李小姐给她吃了桂花栗粉膏,又把那本书给她看。她在那样白肌肤的人面前,羞赫与自卑无处遁形,极小声地:我不识字。李小姐静了一默,道:人不读书,不能成人。女子还是读些书的好。她问小春可愿来同她读书。小春头点得急如木捣。

她在家里做完活就蹦进府中找李小姐。李小姐身边大半都陪着方少爷,小春的眼睛却一分也不往他那儿挪了。李小姐脾气好,声音细细的,像她身上穿的锦缎一般从书上滑过去。李小姐身上香,凑近她身边总能把栀子香也带过来。李小姐从不牵着她的手写字,也不示范着写出来叫她看,只指着书上的印刷字让她描。她把那些横平竖直一笔一笔描出来的时候,李小姐就靠在廊下看书。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子,在廊柱旁几乎要将身影也融进去。每天靠在廊边的李小姐都穿不同的衣衫,却不穿女子的罗裙、旗袍一类的,只穿浅色的男子衣袍。豆白素面长袍、远山紫的绸缎衬衫、薄柿色的薄针织开衫,李小姐板板直直的身子包拢在里头。方少爷一般坐不住这么长时间,常常她临字临到一半,方少爷就踱着步出去了。日薄西山她收起书纸要回家的时候,方少爷总一路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活泼得不像个军官,倒像是读书的学生。他穿过抄手游廊的那几步脸上已然挂了笑,待跑到廊下,先把李小姐抱住。小春看得面红耳赤,方少爷总对李小姐说想你了,可他明明没出去多长时间呀。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总捧着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有时候是个万花筒,有时候是把空白折扇,有时候只是包柿霜糖。他把东西放到李小姐手上便围着李小姐讨俏,不管说什么,李小姐的眼都眯得弯弯。


伍:
范德彪给你传信了?

方灿一抬起头看见龙馥卧在绿缎子沙发上拿手肘浅浅支着头,困劲上来了便一个劲儿打哈欠。临近日落,枇杷黄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全都浸到龙馥的马褂上,显得越发像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流水。养龙馥像养个小女娃,拿珠拿宝全都堆在他面前,名贵的不名贵的全都给他,将他从形销骨立养成脸上有嫩肉的小囡,养成和他同一间屋的李小少爷。龙馥的一半脸都被罩在暖黄里,脸上的绒毛都照得清楚,连站在阴影里的方灿都觉得心头发烫。觉得若是一直能这样也好。他嗯了一声,答:他催我回去。
你不该救我的。龙馥的指甲长出来点,整整齐齐地像几弯梳头篦子,一下一下敲着木扶手:这下你碍着他的眼了。方灿笑一声,从瓷盘里捡了块梨膏糖喂他,看他甜得眯起眼睛才道:我早就碍着他了。

范德彪行伍出身的粗人一个,最看不上读过书就天天跑街上嚷号子、四处做文章批这个斗那个的,和空降过来就比他一路摸爬滚打得来的军衔小一级的。譬如龙馥,譬如方灿。前者当年刊了篇文章骂他为非作歹,后来叫他整得家破人亡,卖进小倌馆受尽了苦才又弄回来当姨太太,整日被打得半死不活。后者,后者贼胆包天盯上了他的姨太太,他有心将这对苦鸳鸯一网打尽却不想方灿借着回乡的由头跑了。

他那日准了我带你走,本就是敲打我呢。他这人嫉妒成性又多疑,死字迟早落我头上。方灿把那张信纸铺到桌上,飞快勾了几个错别字出来改了,得意洋洋地一笑,再两指一分,从中间嗤嗤两声撕开了。龙馥在旁边儿笑,道:你倒是好魄力,拿他的信学晴雯撕扇。方灿也笑:反正他看不见,我撕撕怎么了。龙馥听完话眼皮耷下来,不同他闹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等他再催一次就去。方灿答。他们心有灵犀地没提这一去方灿怕是会不好过,但这不好过早就从方灿把李龙馥要回来、甚至往前从龙馥被辱、再往前从方灿与他一个宿舍就注定了,再想试图扭转命运的齿轮也只能悻悻,他们与这结果早就千丝万缕地绑在一起了。若要怪只能怪方灿从小读了太多英雄故事,妄图一命换一命,天真得失笑。没事呢,方灿哄他:反正我无父无母只有你一个牵挂,我又把你领回来了,就再也没有其他软肋了。他能拿我怎么样呢。大不了我一死还他一个人嘛!

他看龙馥情绪不高,又转了话题,装作没有收到一封信,笑嘻嘻道:我领你出去看戏好不好哇。龙馥问他看什么,他理所当然地:牡丹亭呀。

牡丹亭不是看了几百遍了么,我词都背下来了。龙馥反倒是想让他心情好似的,脸上的笑也鲜明。他从美人靠上立起来,掐着腰摆了个姿势,手也弯上,清了一清嗓子。龙馥嗤了一声,脸儿往高处一扬,端的是意气风发:不就是牡丹亭么,我给你唱。

好么。方灿也站起身,指尖遥遥一定,指着旁边的荷叶缸尖着嗓子念:小姐,这是金鱼池。龙馥将身边的折扇执到手中一展,他题的一枕黄粱四个墨字嵌在折扇里掩住半张面容。嗓子清亮,一声唱道: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龙馥将二人的词都唱了,方灿只得寻到喘息处,分了个小姐二字的念词。龙馥手中扇子一收,挑到方灿身旁。其实今日算不得什么好的天气,只是霞光属实漂亮。这澄澄的光好似给龙馥注入一股活气儿,脸上的气血都足了几分,叫方灿痴迷间以为自己还是十七岁。十七岁实在太过好运,怎么就和龙馥住一间屋了呢……龙馥另一手捏了三指缓送出来,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他的唱词未尽,方灿却不尽心尽力地扮他丫鬟了。他如何甘心就绕在龙馥身边永生永世做他的丫鬟,他若要扮也只扮柳梦梅,与龙馥生生世世牵绊着相爱,死了也纠缠到一起,还魂时谁也不落谁。他把龙馥的嘴唇衔住了,四片薄嘴唇黏到一起再不好分开。龙馥只怔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任他吻。

舌头搅到一起,都要被这余晖融化掉分不开了。龙馥被他吻得几乎以为自己是唱“寻梦”一折的女伶,下一瞬就卒在台上。方灿没接过吻,还是急头白脸的青皮小子一个,牙齿又利,总咬到龙馥舌尖叫他闷哼一声。方灿忙把他放开,气息不稳地问他:是不是叫你痛了。龙馥摇摇头说没有。方灿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来自己刚刚干了些什么。他脸颊红得厉害,像是蟹子煮熟了的红外壳,对龙馥道歉:我……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但他亲吻龙馥的想法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了,如何也不能扯谎。龙馥对他笑,指尖轻悠悠地攥住他衣角:不继续吗。


陆:
方灿读书的时候读,谢灵运曾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他那时深以为然,现在才知晓谢灵运错了。若是见到一个喜欢的人,那凶时也能逢凶化吉,槁木死灰也能枯木生花,见了他便觉怡悦,与他相拥更觉欢喜。四者只需一个人便可并在一起。彼时天还未黑尽,天幕像是深林远山前的一层雾霭,他们没开灯,又把提花窗帘拉上了,屋里一片暗,只能看见两个人的身影,勾勒出来一层毛边。他们一路吻到天蓬床上,方灿把他抱到软被上,回手将红绳一拉,珠罗纱帐就轻飘飘地将他们的景色罩住了。

龙馥被他养得白白净净的,身上长了几分肉却还是薄得生硬。只小腿肚上热腾腾的一汪肉,搁在方灿手里晃动如余波。方灿将他吻了、将他衣服剥了,却开始生赧,不敢看他的眼只一直吻他。龙馥被他吻得浑身都痒,搡他:你不会是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做吧。方灿耳尖立时红了,支吾着道:谁说不会,我看了的……龙馥被他惹得直笑,推他肩膀:让我来吧。方灿埋在他肩窝的脑袋犬似地蹭蹭,一路沿着旧伤疤吻过去,怜爱的神色几乎将龙馥点燃。他蓦地一颤,却是方灿将他下面含住了。

你干什么?那么脏。他吓了一跳,脚忙去踹方灿:干什么呀你……嘶!方灿雏鸟一个,吞吐的时候牙齿也刮得他发痛。方灿将他下面吐出来,满脸羞愧地哄他:我……我小心着点。龙馥把他手擎住道:不用了,哪有这样的。方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跳针的唱片:我想让你舒服……
龙馥一口气吸上来却喘不下去了。馆里客人只会扒完他裤子,便急哄哄地往他底下塞,全然不顾他往外涌的热血。范德彪又扒他上衣,将他吊起来翻来覆去地打,打完趁着还有一嘴血沫叫他含。

哪里,哪里有人说,想让他舒服呢。他嗓子被劈了似的疼,头偏过去不敢看方灿,泪却偏偏从眼角往外泌。他轻声道:方灿,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不值得的。你把所有好的都给了我,但是我,我是没法报答的。

我如何能报答你呢。

方灿摇摇头:我不要你的报答,我只想……他把头靠在龙馥平坦的小腹上,像听胎动,听的却是他急促的心跳:你爱我么龙馥。

龙馥的泪被这句话破了堤坝,一下涌出来了。他想要如方灿所愿,说一句我爱你让他高兴。但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想要将他完整的、不染一丝尘埃的爱都从胸腔里挖得干干净净地给他,而不是让足以遮天蔽日的恩情在其中掺着。他不晓得他对方灿的是爱还是报恩,他不能将这样有杂质的爱给方灿,以换取方灿对他的好让他心安。方灿本值得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爱”。

于是他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哭。方灿只好又去吻他,觉得自己才不是什么柳梦梅,他明明就是丫鬟!是忠仆!不管龙馥如何,他永远要围在龙馥身边,不求一句话,只求能看一眼他的小姐。他一辈子都叫龙馥拿衣带缠住了,绑得死紧,他自己都不想费力解开。

龙馥只能拿他现在最熟练的技巧报答方灿,他的床上功夫一如他的样貌华美。他的眼波粼粼,打湿方灿的肌肤,叫方灿溺毙在这软肉翻腾里。龙馥躺在他身下,额角汗津津地,被他捅得直哭,泪水与汗液一道粘腻,像颗烂透的果子,汁水颜色都浓重。龙馥的叫声又一声高过一声,将月影叫得姗姗,将礼义廉耻都叫破,直叫得云起浪涌。到最顶峰的时候方灿压在他耳旁喃道:龙馥,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但你只能在我身边。就算现在不在也没关系,只要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埋在院子里的月季底下,等你百年了挨着我就行。好不好?

龙馥被他带话的一下撞击撞得失魂,盯着方灿的脸都忘了梳他话里的不对,怔怔道:哪一棵?院子里那么多月季呢……

方灿亲他鼻尖:你亲手种的那棵,最漂亮的那棵。


柒:
范德彪的信如悬在颈子上的利刀,庞大的阴影笼罩每个时段。

他们却像是忘了这一出,仍各顾各的生活。龙馥叫方灿从外头买了好大一摞书,从启蒙的到字注音的到诗集赏析的都应有尽有,全都让小春拿回家去了。小春隔日捧着一本刊物兴冲冲地给李小姐看:作者的名字同您扇子底下那两个字一样呢,只是我不识得叫什么,但看着是一样的!李小姐捧场地呀了一声,道:那真是太巧了。
方灿让人把那架钢琴搬到屋里来了,他把龙馥抱到他膝上,下巴又去寻他的搁置地。

—我不能弹了呀方灿。
—能的。

方灿衔着他的手,将他的手仔仔细细与自己的对齐整了道:我能弹但我不会弹,恰好你会弹,多巧的事儿。你教我,我们一起弹不就好了。

龙馥的手垫在他手底下,手背上覆着一片温热,笑得眉眼像弯月:好呢。他的手好似牵线的木偶,被方灿执着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按,而他又是执线的傀儡师,一个音一个音地领着他们的手在琴键上跳。一共十五个音却从晌午练到日落才流利起来,这音听得他们熟得都要把词曲吐出来才弹出来一句: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小春来的时候总能听见钢琴声断断续续,音断成一截截地往外蹦,从何日君再来这句再到慢慢能弹了整首曲子,小春名字里后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这夏天过去得匆匆又茫然,只一眨眼,就像捧烟花,活色生香地消散,徒留下生命的悠长余韵。

小春已经听着李小姐唱的学会了整首歌,到后头她看着方少爷与李小姐的面容就能唱出来今宵离别后。

她再来的时候李小姐又裹上了被方灿抱到方府时穿的那件大氅。李小姐身子弱,方灿在狐绒滚边外又给他搭了条狐毛围脖,看得小春只觉得热。李小姐的脸在这一众狐毛簇拥里咳嗽得急,眼角像被胭脂虫爬过,留下一串红烂的石榴色。身上的衣服叫她穿得像是狐狸成精。孙妈见了还是骂狐媚子脸,但已着人出去采买袖炉了。

那天小春还记得是在背诗,背到“古今最是梦难留,一枕黄粱醒即休”时,院门咚咚地被敲响了。来人不扣门环,只任咚咚声传得绵远悠长,内院都能听见。

小厮一路小跑着进来,原是信差扣门,送完信就骑自行车一溜烟跑了。小春如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场戏,像坐在戏台底下的观众,台上的人永远与她隔着天堑,如何也跨不得。她看见先是方少爷拆了信走来走去,一双眉头锁得厉害,将信纸撕了零零落落洒到地上,像一场旧年新雪。而后凑到李小姐旁耳语几句,李小姐听了,手中握着的书啪嗒掉在地上呆了片刻。再是李小姐走过来对她轻声细语地哄:小春,先回家好么,明日再来。

小春嗳了一声,跨过门槛回头望时,天色恰如同电影落幕,昏沉沉地暗下来了。


范德彪到底说的真的假的?你小妹真还活着?方灿掩了门却在屋里绕着圈地踱步,画出一个个粗糙的椭圆。龙馥坐在一边的塌上,面上却不显几分激动,好像这死而复生的妹妹是方灿的一样:你听他说的呢……说不定他是为了催你回去,她怎么可能还活着……他虽持着冷静,但说到后面唇已然抖起来,颤得像他小妹头上那只凤仙簪子。

若是真的呢。方灿声音轻如草叶:总要去看一眼。龙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吁出来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方灿将他鬓角散落的发丝掖到耳后,露出虬结浅疤的侧颈:你身体不好,走这一遭少不得受寒,我才把你养得这么好呢,怎么能又生病。
不行呀。龙馥去攥他的手,求他:我总要去看一眼。方灿如何能回绝他,只能点头应下来。
我们什么时候走。
方灿将他揽在怀里,拿手成爪拢他的后背:明天把东西收拾收拾,后天就走。


天尚未破晓,临街已然开始洒扫,声音密密的像蚁爬。方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将掀起来的被子又严严实实盖回去。龙馥受不得风,怕寒,他和龙馥盖一条被子夜夜都热得发晕。下了床将床帐与窗帘都掩上了,透不进天光,龙馥便能多睡些。他隔着影影绰绰的帐子,望见龙馥那么薄的一片。刚来的时候睡觉总爱蜷在一块儿,像团小小的雪球。后来便扒着他睡觉,整个身体都黏在他身上,怎样都扯不下来。

他站在那里隔着一道帐子却像隔了深渊鸿沟,突然想起来那天对龙馥说的话。他其实想说的是:百年后你愿与我同衾么。

孙妈立在门前,将箱子递给他,叹了半天气嚅出一句:早些回来。
我昨夜同您说的您还记得么?方灿接过箱子拎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包,不晓得孙妈又装了什么。孙妈眼圈立时就潮了,嘴上却不饶他:我不听你那些,说得像与我道别似的,不吉利,我不爱听。你只早些回来比什么都管用。
嗳。方灿应了一声,他心有戚戚,细数来已经对孙妈讲了很多次离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将孙妈拥住了,道:您多珍重。也劳烦您多照顾着龙馥,他身子弱。孙妈按着眼角把他往外推:我晓得了,你宝贝着她呢,别叫我在这儿哭了,丢人。

方灿上了车,理好心情正待吩咐一句开车,侧边的玻璃窗却被敲响了。咚咚的清脆两声,像掷了石子的水波。他拉开车帘,龙馥的一张脸俏生生地出现在玻璃那头。龙馥的眉眼俱是笑意,隔在雾蒙蒙的玻璃后却灵动地鲜活。那时天是云水青山蓝,东方却如暖气瓶炸开那样漾出一点杏子黄。龙馥的脸在这样单调的景色里色彩斑斓,他说:你不等我呀?就自己走了?

你明知道这是个局。

龙馥还是那副笑模样:我知道的呀。小妹大半是死了,但我总要去看一看的。就像你,你为了我不也去了么。
我不是为了你。方灿把他往下推:他如何也不会给我好过,我怎么都得去一趟。龙馥,你就在镇上哪儿也别去,他手伸不到这里。

不行的。龙馥摇摇头,扒着他的衣角,表情做得可怜,潋滟的一双眼睛如水,哀哀地求他:你不能扔下我。他像是预见了此一去便是刀山火海,只好先把话都吐尽好赤裸裸地来去:大不了我们一起埋到月季花底下。我是真的……他哽了一瞬,轻轻缓缓地道:我是真的心许了你百年的。

方灿还是把他带上了。好么,反正再不济他们俩死在一处,找个地方埋了总归也是死在一块儿。


捌:
甫一进城,范德彪就遣人开车到他们前头领他们行驶了,无赖得一丝喘息也不给他们。汽车一路开,掠过路边矮房与洋楼,最后停在戏楼前头,方灿与龙馥一前一后下了车。龙馥仍裹在方灿那条大氅里,倚在方灿旁边,听方灿与他咬耳朵。他听得一面笑一面抬眼往戏楼前望去。今日楼前挂了时下最出名的旦角画像,旁好死不死展了今日的演出细目——《牡丹亭》。

龙馥笑意更甚,直到画像旁侧的门框像副画框将范德彪膀大腰圆的身形框住了,衬得旦角画像越发绝色动人。他的目光早就先将龙馥定住了,从头顶扫到脚尖,目光像泼热水将龙馥费力穿起来的纸衣服都浸透,软趴趴地掉下来,露出龙馥白花花的皮肉,使他无处遁形。他文绉绉地扯了句:好久不见,八姨太太。

龙馥裹在大氅里的身子抖如糠筛,以为早就忘却的鲜血淋漓又忆起来。他腿软得厉害几乎要在范德彪面前倒下,只能将身子交付予方灿,像溺毙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让他托着。方灿揽过他肩,将他颈下的绳结又紧了紧,唇挨在他脸庞给了个安抚意味的吻才对范德彪肃道:他已是我妻了。

范德彪一笑咧得一口黄牙赤坦坦地露出来,声音压了几分,在场的人却都听了个清楚:那我姨太太的滋味如何呀?他床上浪着呢,你有福气。

方灿额上的青筋突起,颈侧的青筋也直打鼓地跳,想要立时将范德彪舌头割了喂给鬣狗。他强压下来把话咬得字正腔圆:能遇到他才是我的福气。

行,范德彪眉头一挑,牙齿磨得狠:那都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吧,今日给你们看一出好戏。

范德彪在二楼设了包厢,随行的军官先将方灿浑身上上下下搜了。方灿低抬着手任他查,偏头对范德彪似笑非笑:你不信我?
总要小心谨慎一些嘛。范德彪打了个手势叫军官停下来:你的小情人呢,我帮你查?
你敢动他一下?方灿厉声喝,缓了两息又道:他刚染上病,身子不好。
范德彪只得悻悻把手缩回去。

—我只问你,小妹呢?
—不急,我们先看了这一出。


包厢位置极好,二楼对着戏台,正能从窗子看到台下。大幕缓拉开,破了台上一片暗,露出藏在帷幕后的青竹幕布。台中放了只白绣凳,像昏天暗地里的一捧洁雪。扮女伶的杜丽娘着了件果绿斗篷,双手一展露出里头的茄花色绸绣折枝花蝶纹闺门帔,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范德彪凑过来,身上烟臭味熏人,几乎贴到龙馥的白净脸上,问:你们以前是同学是不是。龙馥的脸越发煞白,往方灿身边挪了挪:是。

他想,不只是,他们还曾同寝。夜里寒凉,他总拿被子跑到方灿床上躲冷。方灿那时候推推他让他下去,他拱到方灿腋窝下赖着说不。

“剪不乱理还乱闷无端——”

范德彪冲他挑眉,一张脸皱得猥琐又恶心:方灿看着可不像文人,他没你这一般利嘴,写书来骂我。他贴近了,挑起龙馥一角鬓发:你在他身子底下也像老子操你的时候一样嘴里骂难听话么?

龙馥几欲作呕,他偏头缩到方灿怀里,大氅将两人都胡乱盖住了。正巧杜丽娘的折扇随着水葱似的指往身前收,又缓移到耳旁。水袖垂叠到地上,杜丽娘同丫鬟相携后又相离,一左一右打了个转。丫鬟跟着杜丽娘的脚步从这头又快步走到那头,总不近不远地坠在她身后,如何也不离开也不相交。杜丽娘正唱到龙馥那天没唱完的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龙馥靠在方灿颈边喃道: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他终于抬了眼睨范德彪,一双眼黑沉得令人心寒:我小妹是不是早就死了,你骗我来。

是。范德彪心情极好,他平生最爱看的就是美人失意,爱看美人失魂落魄,尤其爱看龙馥在床上死人般失了生气,提线木偶似地任他摆布。他心情好得出奇,龙馥死灰白的脸与方灿怒而发红的脸正好扮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他爱看这出戏,再如何相爱的佳偶也得到了地底下才好做一双怨偶。就像面前这双野鸳鸯,跑到哪里都跑不出他手心。

范德彪拊掌道:我把她毙了的我能不知道?要说你这妹妹模样是真不错,只是没你听话,被扒了衣服便要死要活的。她床上功夫也不如你好,不过是真……

他话未尽,闷哼一声,额上暖流眨进眼睛里叫视物都一片血红。另一边没沾血的眼里看见地上的青花茶盏上一道血,四分五裂。龙馥正恨恨瞪他,这下脸上倒是有了点血色不再像死人,眉眼俱生动。

龙馥的叫声凄厉,如濒死精卫对天高啼,尖锐得能将天也捅破:她还那么小!

给你脸了是不是……范德彪骂道。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手摸上了后腰去寻插在那里的铜枪。将将摸到还没来得及亮出来,不知何处变出来的铜枪就带着彻骨寒凉抵上了他的额。铜枪影着他干净的那只眼,只好用沾血的那只睇。所见之处红得像他曾逼龙馥搽在唇上的口脂,红染得龙馥身上的衣服都变了颜色。他定睛一看才看见从进来到将才一直裹着龙馥的大氅堆在地上无人在意,而龙馥身上穿的背带西裤上还卡了一把铜枪,明晃晃得摄人。

他眼珠子往左一转,顺着枪管瞥到执枪的人穿了身暗压压的黑西装——他恨不得扒皮抽筋的方灿。


玖:
方少爷与李小姐找不见了。

小春谨着李小姐的那句明日再来等了一个个日月交换。她在家中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念李小姐送她的书,念了半晌耳边又恍惚响起那首歌。方少爷与李小姐只爱唱那一句: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小春爱唱的却是他俩人都不喜欢的一句,就在歌的开头,叫: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把这句话没日没夜地挂在嘴边唱,唱到每个字都拿牙齿细细磨了,才又听到方少爷与李小姐的消息。

先是听到李小姐的。遍地里游的长耳朵在茶馆里道:那李小姐原是个男人,谁知方少爷怎么喜欢男人的。在小倌馆见到的呀!不知道被谁卖到那里去了,听说浑身都被绑在床上,只腿大张着,谁进去也行。又听人家说李小姐原是哪家的富贵少爷,现在却谁也能与他爽一爽啦!不晓得多少人进去过喔!我劝你们若是得空的也去城里玩玩,长得好看嘞!那模样俏的,不晓得谁给他养得那么好,白白软软得像喧馍馍。只现在听说疯啦,口涎直往外流,来来回回只说那几个字。

有小子笑嘻嘻地问他:你是不是去过啦讲这么仔细,他疯得说啥了。长耳朵眉头一扬:那可不,什么洞不是洞,反正叫起来都一样的。李小姐声音又好听,浪得没边儿。说什么……好像听见他说什么月季、月季……


再是听到方少爷的,方少爷的身影模模糊糊的。有说他与范少帅作对扔下李小姐逃了,有说他那时候被打死了。又有说不是不是,是他先把那范少帅打死了,外头的手下又把他打死了。

小春却不敢听了,她在外头牙齿咬着嘴唇,利齿几乎要嵌进里面去,好叫她这辈子都记得唇瓣的疼。这疼如何也比不得心口的痛。她神魂俱失地回了家,将那些书都翻开,发了狠地读。

再后来,这回忆朦朦胧胧的。方少爷久不归,说是真的死了,尸骨也没抬回来。府里的下人抢了金银鸟雀四散,方家的乳母在屋里一条白绫吊死了,好久才叫人发现呢,身上都臭了。

方府府门大敞,门匾在上头摇摇欲坠,有天下过雨终是轰隆一声掉下来了,甚至没激起几星尘土。外人都看见了方府是如何雅致如何奢华,人群乱泱泱地挤进去,将绿缎子沙发、将胡桃木钢琴都搬出来了。值点钱的都让人抢走了,踩踏得方府一片狼藉,院里的植物烂碎成泥,角里的几棵月季也没幸免于难。

小春趁乱寻着空隙挤进去,在廊下的地上捡起来一把扇子。谁也看不上这样一把只题了莫名其妙几个字又不是名家的扇子,被抛在地上叫脚踏完沾了两面泥。小春将那把扇子捧在心口,指尖摸过扇面题的一枕黄粱底下的两字。雨水浸过宣纸,一抹便落下如泪珠般的一淌墨水来,将整个扇面糊得看不清晰。

谁都不晓得李小姐大名是龙馥呢。

回去了她阿妈掐她腰上软肉,骂她你也不捡点好的,有什么出息。别抱着那脏扇子了,快些扔到灶里去,火还能旺些。

小春哀戚地立在屋里,四面不靠,寒风簌簌扑面刺得她脸颊发痛。她突然嚎啕大哭,喊:我不!


拾:
这年头怎么女子也能写书当作家了,还恰恰出在他们镇上。

写了本什么书来着……叫……叫《黄粱记》。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
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
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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