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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淮暄云      更新:2023-10-05 23:22      字数:1932
真是疯了。


卢西安诺一夜间销声匿迹,抛却了他十六岁俱存的现有,背离家庭。二十四小时,报警,才受理。张贴寻人启示,白色打印纸上一颗红毛稍有杂乱的头颅,石榴酒色醉人的眼睛,神情恹恹。如此全城反复布告半个月,甚至连当地的车载无线电广播亦有通告。
但是无果,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包括那八个对他情真意切的前女友。他的课桌落灰更多,一堆堆粉红色的情书再无人拆封。他是个爱旷课的不良学生,呆在学校里就只能干出惹是生非令人感到头疼的勾当。当他就此消失了半个月,这于对他颇有微词的学校上层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潦草地在他的档案上填了高中二年——辍学。


事实上弗拉维奥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是转息之间,一个同他朝夕共处十几载的手足就此无故失迹,若不是这些残留在生活中的点滴迹象:邻居会饶有兴味地问他和他的家人卢西安诺到底去了哪儿,得不到答案狗摆首表示垂幸之意、那八个此心不渝的前女友来寻他的麻烦,他替胞弟收拾感情债、还有阳台上那盆被人不幸养死的风信子(实际上他一直好奇这种喜光好生的植物那个人到底怎么能照顾成这样)。若不是这些,那么弗拉维奥甚至就要疑心他的胞弟是否真是存在过,或者一切只是他精神分裂而产生的癔症?而他正在接受精神治疗,故对此一无所知。
母亲常常连连叹息地耳提面命:不要成为你弟弟这样……
这样随心所欲,不负责任的人。


好,当然不会。好,好。他连连答,他从来就不是。
因为他不自由,他是那一只,终其一生未能破茧的蝶。


卢西安诺的房间依旧乱糟糟,床尾堆着各种时令的衣物,角落里是一把吉他、一个篮球、还有一小摞杂志和书——已经是秋季学期的第二个月,他的教科书全都仍崭洁如新,床被不知散了多久。
直到弗拉维奥进来,亲自代为整理,收拾杂物的间隙,他才注意到书桌上一个月前卢西安诺心血来潮同他借阅的那本硬壳精装版《伊利亚特》。传奇的史诗,扉页间夹了句潦草的将来时:不知从哪儿随手扯的一角纸片,铅笔翻飞潦草的字迹,他临时起意特意落下的手笔,或者是一根早有预谋的羽毛,但都不重要:
我会回来,要你的一个答案。



于是他又想起,一个月前,在刚红的梧桐树下的那个吻——带着碳酸的果味,卢西安诺喝了半瓶汽水,他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剩下的半瓶被他投进了垃圾桶。他们原本只是沉默地放学回家并肩同行,卢西安诺在校门前不远处堵他,把他的书包揽到自己肩上来,说他你能不能别这么认真了——书包有点沉的意思。


他们要穿过那片梧桐林,他转头就要说什么的,却猝不及防被拽过去,朝着暮色四合的无人处。他确信自己当时险些就要摔跤,但卢西安诺又扶了他一把,拉他重心起来,站稳了,他的心悸尚未完全消解,接下来是那个意味不明的吻,他没有推开,具体可以说是他来不及推开就坠入另外一池悸动。寒蝉消怠,世界很安静,他几乎窒息,舌尖却尝到了令他欢愉的甜味。所有的一切都清楚而迷蒙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一场幻梦——彼此交换炙热的吐息,他第一次接吻,对象是自己一母同胎的弟弟,被勾着舌尖吮吸,好缠绵悱恻。他第一次,他当然还不会如何在吻里换气,水液漫抬灌进耳朵,他听见卢西安诺说:“能不能爱我。”
梦呓般:“爱我吧。”

爱我吧。


——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告白用语,他缓了半天神(毕竟腿都有些发软了),就答他:
“虽然我真的绝对不会爱上你,但是你就算情场失意也请不要拿你哥当告白的练手对象。”他喘着说,抹了抹唇角的淋漓水汽。
他说谎了,他没有承认自己迷恋上对方唇齿间柑橘汽水味道的事实。

卢西安诺笑起来,眸色比周遭的残枝落叶红得更胜几分炙烈残酷,反问语:
“你怎么知道我刚分手呢?”


这只是一个吻,又貌似不只是一个吻,它打破了什么,有没有事一切都发生质变性,他们只是接吻而已。
即使此后弗拉维奥时常午夜梦回:他的汽水吻,他给他的汽水吻,他们唯一的一枚汽水吻,永不再来的劣质工业果味糖精,唇角和眉梢上挑的那一丝天真戏谑而残忍的弧度。弗拉维奥想——当时他的回答的确不算完满——只是一个没什么边界的玩笑,一个玩笑而已。卢西安诺和谁都可以接吻,所以他也一样,一个吻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能明证什么。只是一个吻,一个吻朝他兜头浇下,他浑身湿透,水液淋漓,发根至脚尖的每一寸毛孔被液态的钻石包覆,如此——他的灵魂被桎梏。囹圄在如此这般的吻里、在难眠的夜里,他的灵魂短暂地从牢房中解放,又被钉在十字架上,拷打受刑。只是一个吻,一句问话,一张残缺的字条:他十六岁从卢西安诺那里得到的三样,毫无价值、却永不褪色的至宝,然后,带着别样的歉疚,永恒地融为他灵魂的一部分,这三样就是全部、所有的一切、Something important never runs away:重要的东西从未消逝,实际上只是因为你还不愿主动放开手,就像一只躲在潮湿暗处的老鼠,在寻觅不到食物的夜里咀嚼着这份隐秘的暗恋,嚼碎,吃下去,吐出来,再吃下去——他以此维系生活的食粮。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