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时分(上)
作者:是央央吖_wy      更新:2024-02-10 13:04      字数:6937
·90年代港pa
·茶餐厅打工仔小沉x唱片店老板杨戬
·日常流水账与生长的爱

[9月28日,大雨]
“福荣街89号一份叉烧滑蛋,边个去?”
外面水幕接天,窗玻璃上灯管的光斑朦胧,白天也好似傍晚。沉香在擦桌子,闻声看看店门外的单车棚:“祥哥没回?”
“去市场拿货,咁大雨唔知几时返咯。”申公豹按着计算器核账,数目算了两遍没对上,皱着眉呸一声吐掉嘴里叼的牙签。
“那我去。”擦完第三张桌,沉香将抹布往餐车旁一搭,从出餐口拎走打包好的外卖。雨还在下,他思忖片刻没有拿伞——左右都会淋湿,没必要多此一举。
打完台风已经一周不见放晴,街上湿意弥漫,就连路口巡逻的警员也缩在屋檐下闲谈吹水。沉香掐着绿灯转红的最后几秒冲过斑马线,单车轮经过洼坑扬起一片水花,浇湿绿化带里的木槿。他眯着眼辨认路牌,转过街角时听见雨幕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越往前骑,那声音越清晰,直到一台紧挨着墙的黑色音箱出现在眼前,灰色水泥墙面上铁门牌生锈,勉强能辨认出89的字样。
他停了车推门进去,门上风铃随入户的风雨摇晃,发出叮叮的响。屋里开着灯,沉香看见货架上一排排整齐摆放的CD与磁带,花花绿绿迷人眼目,后知后觉这是家唱片店。柜台后没有人,他只好清了下嗓子喊道:“老板,外卖到了。”
店铺深处有门开关的声音和脚步,狭窄走道上光影晃动,随后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生得很高,大概比沉香还要高上半个头,经过唱片架时小心地低头侧身,束成马尾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低垂在胸前。
“咦?我仲以为系云祥。”他看清男生的长相,有些惊讶地挑一下眉毛,扬扬下巴示意沉香去拿压在柜台那盆富贵竹旁的纸币。装着饭盒的胶袋放下,沉香数了钱数目正好,才回答:“他去进货,我替他跑一趟。”
“这样。”男人走进柜台,拉开抽屉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巾,“擦下脸吧。落咁大雨,辛苦晒你。”
他身上像是喷了香水,递来方巾时沉香闻到淡淡的栀子花味。他耸了下鼻尖,接过说谢谢,埋头擦湿透的刘海。塑料袋子拆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男人翻了翻,突然道:“今日冇辣椒酱咩?”
“有……”沉香疑惑地抬头,随即想到了什么,“应该是厨房忘记了。下次多给你一份。”
“多谢。”
沉香的头发还在滴水,对方见状便要再去拿毛巾,但被男生拒绝:“不用了,我要回店里做事了。”
沉闷雷声隆隆碾过,盖住音响里舒缓的歌曲。男人看一眼门外不断的雨,说:“先别走。”
他绕到货架后,很快又回来,手上多出一件黄色的雨衣,放到沉香手里。
“穿这个吧。”
沉香指节收紧又松开,片刻才说多谢,又说:“我明天还给你。”
“不着急。”男人笑起来,冲他眨眨眼,“下次带辣椒酱时再来还我就行。”
车轮又飞转起来,闯入大雨中。沉香披着雨衣在树下等红灯,回头看街角那间唱片店。那台黑色的音箱已经看不见,只有婉转女声在身后飘荡,唱着“明月雾里照人相爱相亲”。

[10月6日,雾]
收银台的座机响起,老板不在,一时无人听。沉香茶水刚灌一半,放下水壶去接:“你好申记,有什么事?”
“一份烧鸭饭,送到福荣街89号宝莱唱片店。”对面是个年轻清丽的女声,混着背景音模糊的粤语唱词,“多给份辣椒唔该!”
沉香用肩膀夹着听筒记地址,写完才觉得熟悉,于是想起那份忘加的辣椒酱。他扯了纸单写上备注送去后厨,又钻进更衣间打开自己的柜子,从一堆杂物里翻翻拣拣找出那件黄色雨衣。
香港雾天的日子时常有,沉香见过多次,只是今日格外浓。路上行人的影朦朦胧胧,远远从白雾里拨出一束光,是街边老旧的路灯。他压着刹闸避开泊在路边落客的的士,穿过往来车潮驶向街尾。
唱片店的招牌亮着暖色的灯,沉香推门进去时看见一个瘦瘦的女孩哼着歌在擦玻璃,脑袋上烫卷的发盘成两个圆圆的髻。她听见风铃响,抬头看眼沉香和他手中的袋子,扭头冲里面喊:“二郎,你的外卖到咗,出来付钱啦!”
货架后一阵翻动声,被叫二郎的男人走出来,沉香认得他就是那天的店老板,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过去。
“你的外卖。还有雨衣。”他说,又补充,“多带了一份辣椒。雨衣我洗过,晾干才收起来的。”
男人便笑起来,说了句谢谢,转身去柜台里找钱包,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沉香。杨沉香。”他随母亲的姓,叫起来更文气些——他自己这么觉得。
男人歪着头,说这听着像女孩的名。沉香没反驳,道:“我妈妈也这么说。但这是她起的,我不想改。”
“是好名字。”男人说,“很巧,我也姓杨。”
柜台上放着半沓收据单,他撕下一张,圆珠笔在背面沙沙地写。沉香看过去,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杨戬。
门口传来碰撞的声音,女孩把塑料桶里的脏水倒进门外的下水口,拍拍手扬声道:“二郎我走啦!下周再来!”
杨戬应了声好。沉香也要回茶餐厅去,他走到门口踢开单车脚架,然后听到背后有人叫他。音响戛然而止,杨戬把录音带取出来,换上另一盘。
“雾重,路上小心。”他说。
知道了。沉香回答,卷好袖子跨上车。有几个年轻人这时要进店来,在门口嘻嘻哈哈。他拨一拨车铃,等到人散开让出路,便踩着单车消失在飘渺的雾气里。

[10月21日,多云]
十月仍旧是闷热的日子,北河街午时吃饭的人流多起来,食物香味和食客高声的聊天拥挤在一起,闷出额前细密的汗。沉香穿无袖的白色背心,胸前背后湿一整片,但是没时间换。他刚刚从对街的唐楼送完一单出来,老人家付给的散钱,硬币在口袋里响个不停。
他骑上车,丁零当啷的声音也跟着一路穿过街巷,直到被公放音响的歌曲声盖过。杨戬正踩一张矮凳整理架上的黑胶唱片,隔着玻璃看见沉香,在他踏进门前叫道:“帮下手,门口的箱子拿进来好吗?”
沉香脚步停住,倒退回去看那只快到他膝盖高的纸箱。里面装满一捆一捆的唱片和磁带,用塑料纸简单包着。他于是放下手里打包好的牛肉粉,费了点劲抬起箱子。杨戬这时走过来帮忙,与他合力挪进店堆在角落。
“这是什么?好重。”
“新到的货。”杨戬说,竖食指在唇上做个嘘声,笑眯眯的有些狡黠,“不是正版。”
沉香了然。光顾唱片店的客人里学生占一大半,但能买得起正品的大概寥寥无几。他随手翻两下,一眼扫过去能看见许多歌星,什么陈百强叶蒨文谭咏麟,应有尽有。杨戬将最后一张黑胶摆好,转头问他:“有喜欢的吗?”
“没有。”沉香说,“我不爱听歌。”
杨戬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照例去柜台拿钱,打开抽屉才发现只剩整十的面值。沉香想起口袋里沉甸甸的硬币,立刻掏出来:“没事。我找你。”
杨戬却摇头,重新翻一遍,总算摸出两张五元币。他塞到沉香手里,说:“不用找了——当我多谢你帮忙。”
沉香捏着纸币,觉得手心发烫,干巴巴说:“都不是大事。”
杨戬只笑,和他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沉香低着头,算不清借多少还多少,只好把钱收进口袋。
回到茶餐厅时申公豹倚着门框在抽烟,灰雾融进空气,消失在苍白天空。沉香与他打声招呼走进去,口袋里的硬币哗啦啦倒入收银机。两张钞票则被他捏着搓了搓,又放近鼻尖,嗅到油墨特殊的味道,以及若有若无的栀子香。

[11月8日,晴]
“喂,你又抢我生意噢。”
胳膊被人用手肘一敲,沉香拧干抹布,用沾着肥皂水的手拍回去:“什么意思?”
李云祥袖子被他打湿一块,也不生气,扯了餐桌上纸巾胡乱擦一通:“杨老板没同你讲?”
“听不明。”沉香把手擦了,去拿一旁的拖把,叫他让开要拖地。李云祥缩着脚站在墙角,又道:“你不知道啊?跟他熟,拿CD打七折咧。”
“没兴趣。”沉香低着头,把地上洒落的汤水渍擦干净,“我又不中意听歌。”
李云祥摇头直说他木头似的没点情调,沉香不理会,打扫完卫生去后门倒垃圾,回来时听见出餐口的铃拍得叮铃铃响。他凑过去看一眼手写单,瞧见“宝莱”的字样。
“哎,给你机会,”他回头喊,“唱片店的。”
李云祥刚刚从更衣间出来,身上T恤换一件,冲他摆摆手:“算了,我要去接我妹放学,你去吧。”
“……”

该入秋的季节夕阳落得早许多,出门时霞光烧在西边天空,街上灯已经陆续亮起来。沉香将扎好的袋子挂在车把手,车铃一遍遍拨,从拥挤的人群里穿过。车踩不快,热意蒸得他冒汗,走走停停慢吞吞到了地方。几个女中学生在他面前走出来,手上拿着邓丽君的录音带,叽叽喳喳满脸兴奋。
他拎着外卖与她们擦肩过去,在玻璃门合上前一刻抵住,侧身挤进去。杨戬正在点钱,闻声抬头对他笑一下:“来了?”
“生意不错。”沉香说。
“麻麻哋咯。”杨戬道,从刚收来的纸币里抽两张塞给他。沉香背上衣衫湿透,脖颈间都布着细密汗珠,他也看见,问要不要洗把脸,店后面有盥洗室。
“唔使了。我坐阵就好。”
“今日不返工了?”
“送完这单我就下班了。”
店里只有一张旧塑料椅,沉香坐上去,仰头去看架子上的光盘封面,目光扫过一排又一排靓丽男女的相片,最后落在杨戬脸上,看见他拆开饭盒袋,将那一小盒红彤彤的辣酱拿出来。
“你中意食辣的么?”
“嗯。”
“那你不是香港人。”沉香道,“香港人不吃辣的。”
杨戬笑了,说:“我确实不是。”
“但你讲粤语没什么口音。”
“学得久了,就会了。”杨戬说,“你之前国语说得也很好。”
沉香闭了嘴巴,突然被夸奖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磁带机歌曲播到下一首,反反复复唱一句怪你过分美丽,怪我过分着迷。杨戬在跟着哼,一次性竹筷手中掰开,刮削去木刺的声音也像打节拍。
吃饭了吗?他这时候问沉香。男生摇摇头说还不饿,过了片刻又说:“你好像,经常点外送?”
杨戬夹一筷子凉瓜,说:“忙,事多,而且我做饭不好。你们家近,味道也不错。”
“你下次得闲来店里吃。”沉香说,“现炒的新鲜。”
杨戬撑着下巴看他,又戳戳泡沫盒里的饭粒。店里歌还在放,是张国荣的专辑,正唱《沉默是金》。
“好呀。”他最后说,带点笑意的,“下次去找你。”

[11月29日,小雨]
茶记透明的门帘掀起,潮腥雨味钻进来,带入一地湿气。沉香结完上一位老顾客的账,瞥见人影要说欢迎光临,一抬头声音却卡在嗓子——杨戬站在他面前,正低头看压在玻璃台面下的过塑菜单。
“怎么来了?店里没人?”
“哮天看着。她今天有空。”
门口有单车铃响,李云祥这时也送完外卖回来,对杨戬打招呼:“二哥。”
杨戬点头,从随身的挎包取一盘张学友的CD递去:“喏,你女朋友要的碟。”
青年的脸突然红起来,搓着鼻子说还不算,又傻兮兮地笑。沉香拿着账本划掉一行数,眼皮也不抬地说:“你不是约了苏医生今晚吃饭?过六点了。”
李云祥啊了一声,抄起外套匆匆往外跑,出门时差点滑跤。杨戬转身看墙上挂钟,刚到五时三刻。再回头看沉香,对方紧抿着唇,嘴角却抑不住向上翘。
他便也跟着笑,摇头道:“够坏。”
“我这是帮他。”沉香合上账本,“你呢?想吃什么?”
杨戬胳膊肘撑在柜台上,下巴枕着手背随意道:“你介绍吧。”
铅笔尾在桌沿一下一下敲,沉香思索一阵,说:“炒牛河,可以么?”
“好。”杨戬说,“再加杯冻柠茶。”

饭点时等出餐要耐心,沉香抱着胳膊靠在后厨门边,不时瞧一眼坐在角落位的男人。杨戬方才问他借来支笔,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
“九号桌,冻柠茶好咗!”
沉香回过神,端了托盘去送餐。餐厅里收音机电台在放林忆莲的歌,很清晰的鼓点,他踩着节奏一步步走到桌旁,放下玻璃杯时看见杨戬面前的音符记号,也在笔尖跳跃。
“你会写歌?”
“写着玩而已。”他放下笔,用吸管戳杯底的柠檬,嘬一口后酸得轻轻吸气,才接着说:“刚来香港时想去唱片公司做事,学过点。”
沉香盯着纸上一个个黑点,他是看不懂的,只顺着杨戬的话说一句那也很厉害。杨戬笑了笑没再开口,慢慢地一口一口啜柠檬红茶。干炒牛河端上来时他又叫住沉香,问他下周有没有空闲。
“我订了新的唱片架,想找人一起装。给你算工钱。”
“那你到时给店里打电话。”沉香道,“我总在的。”
杨戬说好,隔壁桌这时有人喊服务员,沉香于是转身去。忙起来便停不了,等他再想起来往那个座位看时对方已经不见,大概是用完餐便走了。他上前收餐具,挪开餐盘时一角纸片被扫落掉在脚边。沉香捡起来看,上面画了个笑脸,底下写一行小字,他认得是杨戬的笔迹。
「多谢介绍,很好味。」

[12月11日,多云转晴]
沉香出门时看了一眼天空。云很厚,白里透出晕染的乌色,不知会不会下雨。他呼了口气把闷劲透去,骑上车往唱片店赶——杨戬几分钟前打来店里,问他现在能不能来。
车链的油不太够,嘎吱直响和沉香较劲,以至于他进店时都气喘吁吁。杨戬见状去里面给他倒一杯水,说不用这么急。
新唱片架外裹着泡沫板,杨戬上手去拆。他今天为了方便干活长发全梳上去,学复古画报上的女人盘在脑后,蓝色塑料壳的圆珠笔代替木簪。沉香跟在旁边,说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袖子挽起来露出晒得黢黑的结实小臂。将木架抬到墙边时他透过隔板的间隙看见杨戬侧脸,几缕散落发丝垂在耳边,衬着耳垂上浅细的穿痕。
“你打过耳仔钉?”
歇息的时候沉香问他。天气转凉不少,但忙碌后仍是满身汗,店里开了电扇,嗡嗡声一直响。杨戬刚好启开一罐苏打水递给他,歪了下头表示自己没听清。沉香再重复一遍,他才点头,说打过。
“怎么会想去打?”
“年轻气盛呗。”杨戬晃着易拉罐轻轻笑,“又没人管,什么都敢做——来香港也是。”
很普通的单亲家庭,母亲早逝,父子关系不好,二十岁时终于大吵一架断了亲缘,带着一百来块离开了家。长姐倒和他好,寄来过几回钱,后来嫁人出国,也再没联系。香港十年前是黄金地,吃苦耐劳就能赚到钱,他于是来了,从此落地生根,异乡为家。
南洋双喜在水杯旁,杨戬从盒里取一支,低头点烟时别在耳后的碎发滑落下来。蓝色火舌摇晃着似乎要点燃发尾,沉香指尖一动,想去替他撩起,还未抬手杨戬已经收好打火机,指节扣着烟看过来。
“你猜我为什么和家里人闹这么僵?”
他极慢地呵一口烟气,然后自己回答:
“因为我喜欢男人。”
沉香微睁大了眼。杨戬说的时候在笑,很轻松的神色,仿佛在说今天午时吃的饭。他低着头看自己手指,问:“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既然要做熟人,知道更好。”杨戬说,将烟送到唇边,“会反感吗?”
“不。”沉香认真道,“我尊重别人的选择。”
隔着淡薄烟雾他看见杨戬略微惊讶的表情,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拿起旁边的饮料罐,轻轻一碰杯。
阳光从玻璃门上折射,留在地上成个耀眼圆斑。唱片架尽数安好,杨戬给他结钱,沉香盯着他手里那几张钞票,只抽出一半放进口袋。
不用那么多,还有谢谢你请我喝饮料。他拎起自己那罐苏打水,不等对方开口劝他收下就飞快跑出门外。杨戬追出去时沉香已经蹬上车骑远,又在路口停留片刻,回头挥挥手,口型模糊,大概是明天再见。
他便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掐灭指间的烟,任凭灰雾消散风中。

[12月26日,阴]
“三号桌要打包,胶袋递我一个。”
录音机音乐放得吵,沉香站在旁边的矮凳上擦风扇叶,听不清讲话干脆摁了暂停键再问:“什么?”
李云祥只好再讲一次,又踮着脚去够置物架上的机器,伸手把音乐打开。磁带重新转动,沉香从挂钩上扯了袋子递过去,面无表情:“这首歌你已经听一上午了。”
“黄家驹的歌,好听啊。”申公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进来。歌手唱得卖力,他摇头晃脑也跟着哼。李云祥一边擦桌子,一边冲沉香挤眉弄眼:“同你话咗了,老世都中意嘅。”
沉香受不了这两人一唱一和,正好窗口装好一份饭,他便从凳子上跳下来说去送餐。外面阴沉沉,降温天冷风吹人面,他把牛仔外套裹紧,踩着车往纸上的地址去。
从福荣街过时沉香停了片刻,车头调转拐进通往唱片店的岔口。宝莱的招牌逐渐出现在眼前,他速度降下来,脚尖点着地慢慢踩到店门口,听到里面的说笑声。柜台前年轻姑娘身段婀娜,茶色墨镜挂在衣领口,用半生不熟的粤语还价:“老板,不可以再平点吗?”
“已经系最低价啦。”杨戬无奈笑着,“我唔多赚你钱的。”
“哎……咁就麻烦帮我打包晒喽。”她说,半靠着台面凑过身去搭讪,“睇你后生人又靓,有冇女朋友?”
“仲未。恋爱要讲缘分,遇到合适的……”杨戬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打断。他扭过头,看见门外的沉香倚着车把托腮望他,唇角稍弯了弯,将手里包好的两张光碟递给女顾客:
“有朋友来揾我了。你的CD,多谢惠顾。”
门上风铃停了又响,杨戬端起搪瓷杯喝一口水,说:“我好像没有点外送。”
“我送餐,正好路过。”沉香说,又问,“为什么刚刚不直接和那个女士说,你是……你喜欢的是……”
得知秘密总伴随尴尬代价,他吞吐斟酌着用词,担心引起对方不快。但杨戬没在意,只专心数钱,面上还是笑吟吟的:“本来要说的,不过你来得正好,替我解了围。”
闻言沉香更不作声,只摸一摸鼻梁,像是默下了功劳。店里音乐调得小声,但他还是听出熟悉旋律,眉毛跳一下:“你怎么也在听这首?”
“BEYOND的《真的爱你》。”杨戬随口报出名,“你也听过?”
沉香揉揉耳朵,把李云祥反反复复放同一首歌的罪状一五一十叙来。杨戬听完直笑,眼泪都要冒出来,好半天平复下来,才说:“其实我更喜欢他们另一首。要听听吗?”
架子上十来百来盒磁带,沉香不知道杨戬如何能一眼找到想要的那盘。他装好新磁带按下播放键,前奏的吉他声响起来,轻快且自在。

「在笑意里之间
是最痛快一刻
莫要去理它真与假
是错也再不分
任意去再天真
愿永远也一起靠紧
不改变」

副歌循环,沉香目光落在杨戬轻敲节奏的手指,带着经年累月的茧印,肤色却白,像是许久不晒阳光。他注视得出神,以至于对方望来时才抽回思绪,慌乱避开视线,佯作盯着转动的齿轮。
一首歌很快放到头,杨戬摁了倒带,问他觉得怎么样。沉香只听一遍其实毫无印象,但还是点头,说,挺好听。
“那这张送给你。”杨戬说,“你也可以放来听了。”
沉香刚要找借口婉拒,随即猛地想起那份还没送到的外卖,连忙站起身来匆匆道别,三步并两步出了门。杨戬也跟出来,在沉香骑上车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上次那首歌快写好了。”他说,“下回有空,来帮我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