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回到二十年前的时候还在追捕一个过于灵活的悬赏犯，抽出单子时夜已深，昏暗的天空还未亮起星子；那么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在这么一个寂寥无人的深夜里，居然还有一个尚还稚嫩的年轻神仙卷生卷死；夜里才开花的花仙草精嘟嘟囔囔，大半夜的怎么连觉也不睡，出来做悬赏捉人拿钱，真是吓人，也不知道长辈是咋教的！

那些随风散去的抱怨且不说，沉香原以为这单赏银很快便能得手，可结果这逃犯比抹了油的刀把手还难捉，几次错身下来沉香看着对面闪远的黄色身影，只觉得那逃犯躲得游刃有余，自己反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紧咬下唇，深吸一口气还是追了上去——倘若是其余的赏银捕手就罢了，还能现在就停下来摸摸脑袋怪单子与自己实力不符，转身便回家会周公；但是沉香不能停歇，任何的退让对他来说都是休止符。

他早早就在心里发了暗誓并为之付出行动，早出晚归日夜不着船，护臂上日渐增长的擦痕磨损，刀刃越磨越薄越磨越锋利，每一份沾染血气的赏银都要划成两份挂在悬赏铜兽像上，以及日趋棱角分明的眉眼，结实有力的臂膀……
即便再如此努力，内心隐秘的不安还是绵延不绝，在晦暗的阴郁里情绪扭曲滋长，化作蒺藜，绞紧皮肉，扎进骨血。
我已经不是累赘了。

我已经开始变强了。

杨戬，你凭什么丢下我？
沉香想要握紧拳头，却不知为何眼前发黑，一瞬间昏死过去。

……！

他翻坐起身，却不知自己何时躺倒在花海中——不，现在是茂密的草甸——沉香捻起一片深绿的叶片，愕然发现上头居然少了二十道叶脉：这里长满了念年草，寻常神仙都会用这种气味芬芳的植物来装点洞府，一是为了其胜比桂馥兰皙的香气，二是则方便记年，观看叶脉多少便一清二楚；就连沉香的房间也有一盆，也无怪他为何如此清楚。

头顶还挂着一轮逐渐西斜的太阳，金乌慢吞吞地在澈蓝的天幕上翱翔，晚风吹着丰茂的草叶，其间雀鸣脆亮，水声沨沨，一切都那么恬静，仿佛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而沉香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丹田内的宝莲灯嗡嗡震动，伴随着玄鸟痛苦不堪的嘹唳，令人听之尖锐刺耳，心生怨艾。

二十年前，玄鸟恰好被母亲和杨戬镇压在莲花峰下……就是现在！

沉香猛地抬起头，他飞快奔向西北。
在金乌的掩盖下，那片天空本不应该出现任何突兀的天地异象；但是沉香还是看到了，看到了母亲碧色神力盈盈融化又荡开，化作水波，涟漪层层漾向不断挣扎着的玄鸟；玄鸟在华山三圣母的安抚下逐渐平静，抵抗的动静越来越小，直到沉香眼里那道水波逐渐消失，天地间又重复谧静。

母亲，母亲——

他颤声吸气，哈哈笑出声，眼睛里却积攒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悲痛欲绝：纵使自己来到二十年前，可还是不能挽救母亲，这同刚出生的幼儿又有何种区别？眼泪在他的脸颊上如断珠般掉下，沉香的嘴唇微微颤抖，一抹脸，抬起步子继续向华山跑去。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带着自己离开华山的杨戬；只要我能够阻止杨戬将“我”送到金霞洞，那么我就能够去把山给劈开！

或许杨戬曾经有提及过，他在带着沉香去往金霞洞的路上危机四伏，追杀埋伏他的敌家数不胜数，虽然杨戬缄默的尽头只是为了让那个让沉香痛苦十二年的选择藏得再深一些，以免触及外甥伤疤；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沉香最终都会把注意力放在杨戬真正想让他忽略的地方，因此反而对杨戬劈山后会遭遇的痛剿穷追没有任何防备；直至他接连一二费尽心思杀了好几个潜伏在杨戬附近不怀好意的杀手，沉香才回忆起这一路上一直以来的别扭。

杨戬奉玉鼎之命与杨婵一同镇压玄鸟，本应是顺应天庭与阐教的利益，但为何前来的杀手中他不仅只看到了杨戬的仇家，还见着在金霞洞的老熟人？
沉香抹净匕首上的血迹，瞥了一眼草丛中躺倒的阐教子弟。只可惜他现在没有探究的好奇心，其中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得等到他安排好“沉香”后，才可能有时间去究诘真相。

杨戬身受重伤，且还带着一个小娃娃，跑不了多远的。沉香仔细地寻探，用手轻轻拂开一人高的芦草——
“咻”地一声，他的脸颊上当即出现一抹血痕，且倘若不是他躲得快，现在他就要与那老熟人一同躺倒在地；这里荒烟蔓草，无人收敛尸身，那么肉体便要化作这自然的养料，魂魄则是回到地府饮孟婆汤，重归轮回。

沉香笑了，他漫不经心地抹去血迹，眼睛直眺两丈之距：“何必如此警惕，这附近对你有杀意的人，我都已经解决掉了。”
“……那你又何必杀了他。”杨戬低低出声，他隐没在蓊郁的草莽中，斑驳的阳光下银甲微微发亮，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你真不怕他是假扮阐教之人？”
“我曾位列阐教三代第一首徒，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我看未必，”沉香换了刀子割草，向声音的源头摸去，“真君怎么看不出这人眼里的杀意呢？”
“倘若我真看不出，也不必只留你一人。”这是杨戬对沉香的警告，在现在的杨戬眼里，他只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至多有点争强好胜的怪癖：想在他人之前杀了杨戬，所以才把所有人杀了——这样的事情，杨戬作为战神屡见不鲜。如果他还处于全盛时期，这种人不足为惧，但是他身上带伤，难以敌手。
不，不止伤，还有一个累赘。
沉香努力压下了有些翘起的嘴角，运转玄功，泄出与杨戬同源的神力。

果然，面前的草叶叫那人一把掐去，碧色的枝叶间露出一张疲惫的面颊，却不乏欣喜:“是师尊嘱咐你过来的？”那张脸漂亮的让沉香愣了一瞬，随后便皱起眉头。
他还是第一次看杨戬那么狼狈，这人向来讲究，做赏银捕手的时候身上也爱着锦衣，一艘蓝色龙鳞艨艇的保养费都占全船开支的三分之一，怎么……
他下意识要去擦干净杨戬脸上的血污，却硬生生止住了手，在杨戬带着不解的眼神中，巴巴地咽下喉咙里的舅舅。
“我带你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沉香丢给他一个乾坤袋，里面装着水囊和食物，“同我来。”

沉香知道为何杨戬如此落魄了，他一直以来都很明白这件事。
因为这个时候的杨戬身边，有一个累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