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venzoe      更新:2024-06-14 19:00      字数:4154

  “风吹起你的
  头发
  一张棕色的小网
  撒满我的面颊
  我一生也不想挣脱”

  7

  蓝信一刚到船屋的第一个月,并不怎么做梦,因为可以称为真正睡眠的时间少之又少。

  大部分时间他都望着海面发呆,尽管在这座港岛城市度过几十年,但他的行动轨迹基本只在城寨的每一条小巷,很少踏足外面的路,更不用说海边。

  但他一直能闻到空气中黏腻的海的味道,若有若无飘在城市上方。

  这感觉很难形容,他总能从气味中嗅到很多东西。像城寨的气味复杂难辨,有人一凑近都会捂着鼻子逃开,但他十分眷恋这样潮湿的、腥臭的、拥挤的但熟悉的气味,闭上眼睛还有龙卷风身上的薄荷爆珠味道。

  他抬起手覆盖鼻口,想要闻到一点回忆的气味,但只能触碰到手指断裂的截面,和纱布上一点发黄的血迹。

  不过他的确去过海边,在刚拿到驾照的时候。

  港岛的电单车驾照相当难考,哪怕无证驾驶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他还是得一遍遍上坡下坡地绕着八字。

  龙卷风是他身边为数不多几个拥有驾照的人,他好像什么都会,尽管他从来没看见龙卷风骑过摩托车,开车也极少。

  但龙卷风会耐心教他各种操作,两个人挤在一台车上贴得很近,龙卷风环住他整个握着他的手去转动油门。

  蓝信一转头看龙卷风的下颌,有一点胡渣,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被刺到,手心悄悄流起汗来。

  拿到证的那天,蓝信一兴奋得几乎想要绕着整座港岛一圈,仿佛拿到了极高的荣誉。

  他相当得意的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在城寨转了一大圈,才回到理发店对龙卷风炫耀着手上小小的一张卡片,拍了拍后座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兜兜风。

  龙卷风挑挑眉说好,蓝信一立刻下来,极其做作地擦拭了几下后座,又摆出邀请的姿势让他上车。

  “想去哪里呀大佬?”蓝信一噙着笑,墨镜松垮戴在头顶,用一种非常具象化的少年气味讲话。“包接包送。”

  “看司机的。”龙卷风率先跨坐上后座,蓝信一随即坐好。两个成年男性在一辆摩托车上多少有些逼仄局促,彼此不留一丝空隙,在龙卷风的手抚上药时,蓝信一生出许多绮丽幻想来。

  “一直往前开的话,可以开到海边吗?”蓝信一突然很认真的问,“我还没怎么去过呢。”

  “从原理上说,你在任何地方朝前开都可以开到海边。”龙卷风低声笑了一下,喷出一点热气到蓝信一的脖颈处,像他的卷毛刮上去的触感,“开吧,就照着你的方向开。”

  “好呀!”蓝信一欣然答应,紧接着启动引擎,他们在轰鸣声中驶出城寨的街区。

  从狭窄的小巷开出到宽阔的马路边,天也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川流不息的车辆在交错的街头行驶,像永不停息,蓝信一随便找了个方向穿过去,两人默契地不在乎究竟前往什么方向。

  蓝信一被若有似乎的海的气味和身后龙卷风身上的气味缠绕着,傍晚的风像冷气吹过来,一阵一阵平复着他方才跳动的心口。

  霓虹灯已经开始陆续亮起,在这座城市上方横跨着的标志一般的牌匾每天准时到来,在天际线端坐,成为亘久不变的符号,直到天光破晓再等待下一个夜晚的到来。

  蓝信一感觉到自己正把一块又一块华丽的霓虹牌匾抛在身后,眼前只有大片的暖光和脚下的路。他从后视镜看身后的龙卷风,在微小的反射面上完成转瞬即逝的对视,龙卷风的眼镜镜片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他又扬了扬头,头发在龙卷风颊侧微蹭,然后拧着油门继续开去。

  没有方向的海边也如愿到了面前,这位置冷清许多,比不上港口的灯火酒绿大片繁华,但城市的光也照过来,在海面上忽明忽暗的闪烁。

  蓝信一停下车,靠在把手旁。龙卷风也下了车,刚掏出烟来,蓝信一非常自然地凑上去要烟,头朝他手边伸去,侧着头仰着看向龙卷风。

  龙卷风的手在这样的注视中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随后直接将烟递到了蓝信一的唇边。

  “少抽点。”

  蓝信一张开嘴咬住唇边的烟,含糊不清地讲话。

  “你抽得可比我多多了。”

  他一边站直身体,一边在外套口袋里四处摸索掏出打火机来,冰凉金属的外壳打开时在夜里亮了一瞬,打出火星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似有若无的海风还在吹着,他拿手挡着火递到龙卷风刚放上烟的唇边。

  龙卷风吸着气直到烟头变成点点火光,打火机的光在眼前摇晃,连同海面一起变得极为模糊,在蓝信一收回打火机时,他才缓缓吐出第一口烟雾。

  蓝信一却并没有继续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烟,而是凑上了龙卷风的烟,想要借着这一点火光来点燃,微弱的火点燃另一根烟极慢,烟雾在两个人之间扩散,呼吸也一同拍打着微妙的节奏,和烟头的火光一般交错。

  蓝信一只觉得他们似乎在用烟接了一个非常漫长的吻,在火焰的交换中完成彼此的凝视,直到他在烟终于被点燃后吸上一口向后仰去,朝着天空吐出烟雾。

  龙卷风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

  “蓝信一,祝贺你拿驾照。”

  蓝信一突然感觉空间振动了一瞬,周遭的一切都开始飞快的坍缩,变成看不清的噪点,像楼下那台电视时不时失去信号后的雪花画面。

  直到感受到脸侧一点冰凉的液体,才大梦初醒般睁开眼,他在船屋外睡了一夜。

  清晨的浪轻轻拍打在他身侧,熙熙攘攘。

  月亮牵引着整座星球的潮水起落,在满月时汹涌地奔涌。他抬起头,已经看不见隐去的月,只有天边透过云层的破晓的光,照在他身上发烫。

  蓝信一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趴在船甲旁呕吐一场。鼻涕眼泪一齐迸出,狼狈的脸上蓄满可怜,他想念无法再触及的、可以供他任意浸湿的肩膀。

  8

  蓝信一曾经好奇过,年轻时候的龙卷风最张狂的那几年是什么样。他为什么走上这条路,又是如何走到今天。

  但龙卷风只是笑而不语,一手拿着同他一样的汽水瓶,一手牵着他,像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在街角和街坊闲聊。

  蓝信一只能从龙卷风双臂大片绮丽繁复的纹身图案上窥探到一点他可以称为肆意的时刻。

  这时他通常赤裸着坐在龙卷风身上,任由身体随着节奏起伏。

  他在交姌处大片的水声和身体碰撞的闷响中趴在龙卷风肩头用手指描摹轮廓。

  腾云驾雾的龙周身被红色的火焰缠绕,攀附在他两只手臂有力的肌肉上。像宫殿里雕龙画凤的柱子支撑着房屋高耸的云顶,精致威严又坚韧。

  蓝信一的手指跟随者龙的鳞片游走,画出暧昧狡黠的行踪,然后再郑重其事在龙的尾巴上落下一个吻。

  他感受到整个身体被填满,像游龙一般探入身体的每一寸,而龙卷风揽着他的腰摩挲,火焰在他触碰到他的每一片肌肤上落下灼烧的痕迹。

  高潮时候,蓝信一又一次仰起头,漏出脆弱又漂亮的脖子和喉结,龙卷风轻轻咬上他的喉结,用舌头湿漉漉打着转。

  蓝信一感觉自己像被巨大的猛兽舔舐着,尽管随时可以被一口咬断喉管,但却像叼起自己的孩子一样轻柔,去舔顺他的皮毛。

  于是他并不做挣扎,柔顺得像一只嘴边的羊羔,尽管在面对其他任何人时都会漏出凶狠的獠牙。

  在射精的瞬间,莫大的满足感包裹住他发出长久的喟叹。龙卷风揉搓着他的小腹,被摸出一片亮锃锃的光。

  蓝信一感受到小腹湿漉漉又温暖,奇妙地发痒起来,手在床边乱摸想要找出根烟来。

  龙卷风用空闲的手轻拍了他一下,倒是自己拿来根烟点上,蓝信一看得咬牙切齿向前凑,龙卷风径直将点燃的烟又放进蓝信一嘴里。

  如愿以偿的蓝信一终于抽上这一口烟来,方才吐出一口烟雾,又突然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来,笑得烟灰抖在两人中间,冒着一点火光滚落下去,在小腹被淹没。

  “如果我怀孕的话,小孩该叫你什么?”

  他郑重其事地发出疑惑,“daddy还是外公?”

  蓝信一又抽了一口,将烟还给了龙卷风,还带着烟味去毫无章法地亲龙卷风。

  “daddy只能我叫。”

  他笑盈盈又极大无畏地望着龙卷风,将手同样伸去小腹,和龙卷风的手交叠在一起。

  “我也去纹身好不好呀?”

  蓝信一抓着龙卷风的手指,在小腹上画一圈一圈的线。

  “纹一个龙卷风。”

  蓝信一如愿以偿纹上纹身后微妙的期待过这里诞生出小生命。

  不知道会像谁,但他希望更像龙卷风一点,否则他一定会很容易发脾气,只有对着龙卷风的缩小版会愿意接受一点。

  发育不够完善的身体似乎并不容易出现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也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他宁愿每天骑着摩托在城寨的各个角落乱窜,收租算账,和龙卷风接吻做爱,在城寨拆除后开一间舞厅。

  他应该拖着龙卷风的手教他最基础的舞步,笑他僵硬,又拉他手转圈。

  昏暗的灯光下有平静的幸福,他应该一睁眼就触手可及。

  直到大厦将倾。

  9

  蓝信一又开始呕吐,在清晨离开船舱,手随便抓着渔网借力,像要将心肺全部吐出一样。

  这个孩子来的相当不合时宜,在岌岌可危的场面才被年轻的母亲得知。

  浑浑噩噩中他已经分不清当下和过去,他抚摸着小腹露出一些在此刻堪称诡异的微笑,顺着上面风的线条,他仿佛可以察觉到未成型的胎儿跳动的心脏。

  甲板上布满鱼腥味,和此刻呕吐出的怪味,但一阵又一阵的潮水涌上又全部冲刷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蓝信一在鼻尖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

  他抽动鼻尖,想要拨开黏在脸上不成型的卷发,目光被浸着深红液体的木板吸引。

  他终于微微挪动了一点自己,直起身来。大腿感受到了一股粘稠的带着热气的液体流下,他低头看着发愣。

  血已经成了一汪流不尽的湖泊。

  “信一!”

  他发着呆看对面惊恐的四仔和十二少的表情,感觉到浓重的疲惫。

  蓝信一没有力气理解他们的神情动作,只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流失,体温也似乎全部排出体外。这样的失控感连失去一切那一天都没有过。

  他感受到自己这一次是真的失去了一切,失去和龙卷风最后的联系。

  张开嘴,他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10

  蓝信一终于开始做梦了。

  睡前他刚刚在甲板又一次吐得一干二净,他用手指抠着喉咙,越狼狈的样子他越心满意足,似乎还能从虚假的呕吐中重温一点孕育着生命的假象,不愿意承认失去一切的现实。

  梦里是龙卷风微笑看着他的眼睛,直到画面变得清晰,他才看清四周的铁栏杆,下一刻似乎血迹都粘在他的脸上。

  梦见婴儿的手指,一张一合,在黑暗中想要抓住什么。

  梦见他在船舱中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发出低低的像哭泣一样的呻吟,手脚大张像在泡沫板上定型的蝴蝶标本。

  风从他的耳朵灌进头颅,带着呼啸声和滔滔不绝的响动,又从他口中吹出,在天花板上汇成一道形状。风穿过他的胸口,心脏,和他的小腹上风的形状融为一体,最后一阵风略过他的下体,他终于不得不发起了抖。

  最后风将他的眼泪,在脸颊吹得滚落。

  他想起来那天龙卷风祝贺他拿驾照的时候了,龙卷风说祝贺你。

  “祝贺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