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兰荫
——小树长得奇快,才一年多,哥儿出生时,我再去园子里,见它已亭亭如盖。
“惦哥哥好腻害——”
阿苑雀跃欢呼,温宁二人倒是见惯他手段,也各自发一箭,只笑等他讲。
“你俩原有个先后,阿宁是练了些年了,如今也别只练臂力,战阵上未必就用到重弓,得把准头练起来才是。传说岳武穆天生神力能挽三百斤,这个你学不来,能可的话,学开左右弓倒实际。”
温宁点头应了,莫玄羽自知再逊一筹,注目不语。
魏无羡拍他臂膀,笑道:“你啊,臂力是差些意思了,胜在眼神极佳,心思机巧,手又特别快。力量且先练着,这是实打实的,既起步迟,便须比别人勤勉。回头我让四叔专给你弄张轻便的好弩,练它个快手装填,再就是百发百中,专射敌首。”
“是,主人。”
“你……行行,都收拾了,跟我吃酒去!阿苑也去,羡哥哥拉着,咱不学他两个,不是手笨,就是嘴笨。酒不敢教你吃,跟我念个好诗:挽弓当挽强……”
“这个我会!”
两少年落在后头笑,捡着箭枝,便听见芦苇荡中远去的,铃铛儿脆响似的娃娃声,这回倒字正腔圆: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庄里闻说的,都赶着与阿郎吃酒,魏无羡来者不拒,畅快了一晌午。酉时初,人才散了去。
雪是停了。
温情那高脚屋子,连着晒台,原是晒药用的,这时也就魏无羡与温四叔坐着,散酒意,说会子话。
“藏色娘子在时,便最爱这女儿红,如今呀,你也好吃这个。”
“嗯,叔再说说我娘呗,就说,当日那姑苏城外,被贼人逼迫上山,便见一个小娘子踏马追来,素袍杏衫胭脂马,十分精神……”
四叔大笑:“可是你自己个都能讲了!”
“我就爱听您说呀……”
河外残阳,蒹葭苍苍。
温四便又想起,那日,也一般黄昏天时,小娘子一马当先,身后紧跟着郎君,瞬间就将流寇冲两散。众人见机反抗,贼寇们倒处了下风,逃去时,便想放火烧山,阻挡追截……
“秋高气燥,真要烧起可不得了,可那贼首才刚抛起火把,“嗖”的一箭,藏色娘子便将它射落,再抛再射,例无虚发!放火放火,险险都烧了他自己的狗爪子,可不笑死人!大伙儿解气,将那贼人痛打一顿,送了官去。”
“从此,就跟了爹娘,到这庄里来。”
“可不是吗?西北望长安,我等无家可归了……”
“这就是您家。”
“嗯!”四叔笑道:“还说那日,我绑了贼人,收拾着破包袱,就寻思这小娘子和郎君是侠客啊,莫若跟着他俩走。正找去,远远见了崖角处,娘子站着与一白衣人讲话。瞧不清脸面,可那白衫便似天边云朵,不知怎生形容。”
“神仙!你上回说,那是神仙。”
“对呢……后来啊,藏色娘子捧回一株小树苗,说是山里人家给的谢礼,感念她一箭护山,救了万千生灵。”
“就是我家的白玉兰!”魏无羡心口一甜,想起那夜里,玉兰花海中的蓝忘机……
“诶,当时都秋凉了,树苗子还碧绿碧绿的,神气得紧。我等找来个大瓦盆,帮你爹娘养着它,一路护着到夷陵……小树长得奇快,才一年多,哥儿出生时,我再去园子里,见它已亭亭如盖。”
“四叔,我问您一事……”魏无羡偏头想了想,才道:“我年幼时不记事,或有些忘了的。叔,那辰光,我像阿苑般小着,腿脚短胖,圆亮眼睛,就那时,您可见过,我家有别人?”
“别人?往来客人么?”
“我是说,那与众不同的,叫您一见难忘的,就像方才您说过的,神仙似的人。”
温四叔忽的一噎,这时天色虽暗,魏无羡眼尖已瞧出不妥,便沉声道:
“叔,我是大人了。”
方才还撒着娇的少年,这时忽就露出丝丝威仪。四叔还在犹豫,身后有人哂道:“您就说吧,什么机要大事听不得?这一庄子的人,早晚都是他领着,可真要成大人了呢。”
说话的是温情,窗后头也不知偷听了多久。魏无羡一笑,便当谢她了。
“咳,是有这么一个……人……”温四叔顿了顿,便往下回忆着说去:“那日,你爹娘往云梦泽寻一故友,出城时路过庄子,与我闲话了几句。回头我想着不妥啊,大人都走了,哥儿小呢,难不成新雇了娘姨看守?到晚间不放心,我就进城去了,没想还真去对了。”
温情知道这里说正经事儿,早就支了宁羽二人出去,这时垫了手,将熬得浓稠的一罐鱼茸山药粥捧在晒台的小矮桌上。掀盖时热热的鲜香一扑出,张手就洒进一把胡椒末……
“仲春时节,按说是玉兰花开正当时,我走近巷道,未闻其香,反有恶臭。急忙拐过弯角来,远远就见了几个腌臢的闲汉,举了只昏灯笼,搭梯子提了不知甚么污物,正往墙里掼。可顾不得,我冲过去要揪他,好怕来不及哩,谁料院子里忽的清光一乍!炫目之际,那几袋污物凌空倒飞了出来,砸那起闲汉满头满脸,教连人带梯,滚落一地!我住了脚,正疑惑时,院里清光又盛,比中秋的月华都亮。墙头探出的几条细枝桠,俏生生竟站了一人。”
魏无羡屏了气息,紧盯着四叔。
碗勺叮叮,粥香四溢,桌上摆开一溜儿果子碟,桑葚与枣儿干、卤花生、酱瓜儿丁……
四叔说:“是个容貌绝美的郎君,素白衣裳,抱着熟睡的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