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沉默且拗，一口咬在他肩上：“我不下来。”
——“好的呀……不中用也背着你……”


晨起渝江，一抹天水碧，魏无羡是情债压身的看。压着跑路，心甘情愿。

原是蓝忘机得了应允，便将几年的空闺怨旷都逐一想起，嘴里不说，却教魏无羡夹枪带棒都生受了，直弄至四鼓方息。收拾好，也还不倦，眼睁睁看着小官人。
魏无羡闭目叹了一回，佯睡不成，霍然起身：
“与我上山看日出！”
“……”蓝忘机自是唯诺顺从，出得门来，步步迟，却只偷看他。
其时黎明将晓，最清醒时分，看不见也觉出来了，魏无羡再叹：“这是怎么了？一步三停……你是装不得娇娇了，老天有眼呢，怎不知受的是我？”
蓝忘机不语。
“说啊……不够还回屋去？与小湛儿顶着……”
“不是！”
“那——是什么呀？”魏无羡凑去搂了道：“趁此无人，要做什么与你官人说，为你精尽人亡都愿意，嗯？”

整一宿的惊叫唤，没羞没臊的话，喊了知多少，如今安静得心慌，便只低低一句：
“……要你背我。”
话出口，听的人一怔，说的人无地自容。魏无羡呆了片刻，只觉肩上一沉，花妖儿羞伏，温热贴在颈侧，想是那耳壳子又红透了。
“魏婴……”
“嗯，这就背你。”
老腰软得呀，可也不比此刻心软，直像秋涸忽来桃花汛，意外的泛泛漫漫。魏无羡并不问，想他是事出有因，更不必问，捧心里如珠如宝的郎君，背他上个山，还用问么？
背上天都肯的。

风息里微带湿意，定是清露凝枝，晴天在望了。魏无羡背着好重一只蓝忘机，走得极稳。
“婴……能否快些？”
行啊，越走越快，只听这磨人的妖儿偎在身后说小话，仿若自语：“几回睡梦，梦婴背着我跑，快跑如风……我说放下，心里，却盼你永不放下，管是前路漆黑，不知其远……”
原来如此，魏无羡会意，将他兜腿儿往上一托，朗声笑道：“抱稳了！这就跑起，小官人快跑如风！”

破晓前，皆是前路漆黑，脚快弯过山道，就见了渝江上，薄薄的青缥，东方既白……
山城修建多时，从崖角盘向登顶，并不崎岖。这时，却仍要瞧着天色，捉急了猛跑呢。魏无羡想，既要快，就赶那第一缕朝阳！
背着郎君美美的，怎么就黑了？自然是哪里先亮往哪里跑去……
山高风劲，无遮挡的扑面清寒，爽快得很。小官人咬牙发力，鬓边丝丝乱，飞扬洒脱，都拂在花妖儿脸上。
蓝忘机只不作声，懂他爱护，疼他逞强，却坚持让他背着。偎在脖颈颠簸，鼻尖儿都蹭了他身上热汗，乾坤袖里，藏有森凉……

魏无羡跑得汗湿重衣，峰回路转一抬眼，有见山亭，从蒙晦天光展翼脱出，凌峰所向，迎的是东方。他心中欣喜，胸中一口气足，都用在行路。喘息中只觉背上窸窣，一物从脖颈擦过，寒势清劲，逼得肌肤起栗，递到眼前与看，却只是乌漆漆的一小只，掌心可握的小匣子。
耳后，温檀亲近，字字清晰。
蓝忘机道：“上古之木，采自长阳的山隙深湖，抱山尊长亲手炼制，能暂收我最后之精魄……”

都听了，一句也回不得，他要快跑，喘不上气。

“事起万一，有用它时……婴携了这匣子，只让思追带你去，要快，就像此时，这么快……”花妖儿捂了匣子良久，一路想之又想。草木之微，最惹清露，打湿的长睫，一低头都抹在玄衣。就是此时了，最快意，最倾心，搂紧了都与他说！
“尊长道，山中无岁月，知是等多久？百年又百年，我的魏婴还在么？”

魏无羡是跑至气息紧噎，这一问真如重击在胸不得不痛，唯此心伤喘不上，也要发了狠的嘶出话来：“在……我在……”

忽尔天色红亮，似要破晓。蓝忘机想，这就对了，便是朝阳到时好说话，正其天地荣辉，气象万千，能教人信服……陡然间，整身儿往下一挫，差相歪倒！
“嘶——”魏无羡吸气。
步沉绊着了沟坎就一跪，膝撞山石，只得一手硬撑，一手仍扶背上，强自稳住。
“魏婴！”
“没事，起了。”
都晓得痛，都不提放下。起来蹒跚几步，眼见山亭隐隐泛金，竟是赶不上了。魏无羡停下，喘匀了反手捏捏背后，笑叹：“官人不中用呢……”
“……”蓝忘机沉默且拗，一口咬在他肩上：“我不下来。”
“好的呀……不中用也背着你……”

“魏婴，魏婴……”娇娇又来了，什么玩意。
“说。”

就一刹那，东方日出，一势的崖容山色，皆以金边勾显。这俩还只在山头背阴处，那边儿辉光万丈，一概没见着。
不得其势，蓝忘机坚决仍说：“婴是当众宣过，一辈子不娶。”
“……几时宣了？”
“淳祐五年，岁末。思追可证。”
魏无羡沉默一回，起步就走，膝骨儿疼得很，忍着。拾级而上，逾走逾亮，方才没见的破云之光，就在眼前了，却成了万缕其一。
不见所起，是最初，混于磅礡瑰丽，是深藏。

至山亭，小官人再硬气也站不住了，长空华彩皆不及看，滚落秋草。触地一翻身将花妖儿压牢，乃当生肉垫子用的，按下去就亲。
兀这小舌话不多，但句句揪心，说是一辈子，暗指了几多辈去。既这么会播弄，勾起先与我吃一够，唔……怎的不够呢？原来朝晖夕阴，一天天的不够亲……

蓝忘机的匣子，早教他夺了，放一旁乱草丛，初阳里自己凉着。碍不着这俩儿金光闪闪的搅作一团……
“呼……”暂歇些儿，出气如绵，魏无羡柔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说了：你在时，我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你不在，也绝没有填房续弦之事。这我说的，你就听着，但你若真不在了，谁又知道呢？”
花妖儿美目幽深，揉散了抹额，如云乌发拥着一道疤，只无语看着小官人。谁知道，这是什么话？是了，他也说过，三尺青锋相伴，然后走了……

魏无羡紧盯着身下，还是一双美目啊，转瞬翻出厉色，还是一袭白衣，隐隐颤颤，渗出异光湛蓝。所以……一低头亲在疤痕，又咬在鼻尖：
“小妖儿，别跟我叨叨什么万一。我能用几辈子等你，也能用几辈子诓你，最好你别试。再有，万一来了，未必就跑赢了去的。我能拼了命的快跑，你也得给我撑着，你要是撑不往……撑不住你没了，没了……就真是万事管不着了。蓝忘机，你教的徒弟好能耐，博闻强记，到其时我让他查查，怎么个死法，能让我灰飞烟灭！”

“你这妖儿，美得惊心动魄，教我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是头一回做人吗？！可知道人生天地，甚么久长，甚么永远，就是白驹过隙，忽然就没了！一个小花花脑子，不想怎么干事，净念着娶不娶的……也不想想，你去那深山里养着，一忽然一辈子，一忽然又一辈子……我忙投胎呢，来得及娶谁啊？与谁干事啊？我干个鸟啊？谁要我啊……”

魏无羡起身，看一眼那太阳，拾起草丛里的阴沉木匣子，拭干净了放怀里。晒了些时，还凉呢。
“起来，躺地上脏了，白衣裳不好洗。”
蓝忘机已敛了身上异光，讷讷站起，一头的草，只道：“你总是不娶了，如此甚好。”
“……”魏无羡真气个倒仰，一通儿白说了，方要发作，便听倏忽一道风过，蓝忘机掌了妖剑在手。
“婴不必忧心，避尘很强。”
“哦……”剑呈在前，寒塘中炼过，战场也经过，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魏无羡笑道：“我晓得了，你头上有草呢……”
笑容未竟，异光即起！
妖剑还他在手，真乃游光掣电！看去一招一式都熟悉，便是魏无羡从小习练，但不知怎的，轻灵之势渐至雄浑，学得是，偏又不是……
瓮城月，乃问苍茫，烟山琴，乃诉悲壮，花妖儿有过的情怀激荡，竟都是淬在里头一般。不是了，不是学的小官人了。
过往他学，魏无羡只听四叔描述，此刻，也不必去比，绝不是了。眼前的月光寒，风雷意，早已将初升的太阳压在群峰之下！
当是含光君自己。

好俊的妖剑，好正的妖风……魏无羡看呆在当场，郎君收了势说话，他还愣怔怔。蓝忘机正色道：“方才与说道理，我都知道了。确是头一回做人，魏婴……婴？”
“唔？”
回魂了一看，蓝忘机在笑，笑不可抑，秋草尤挂头上，几丝丝不老黄。好美的妖郎……
“傻笑什么呀……”
“咳……官人脸红，其艳，可比昨夜。”
魏无羡拂袖而去，要想快如风，差相又摔，尚有些痛，且累。
“回去，应是我背你，如此公平。”
“滚……啊呀！还是背还是背，这么抬着当我是攻城槌么？！慢着走，不许御剑，省吃俭用不懂么……”

欣欣然下山。魏无羡其实听见了，头一回做人，做得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