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节短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04-18 10:30      字数:2885
——“蓝湛,原来人心思变,最是难料。这里,怕是再没有一个金子轩了。”……青居城的我们,是很多人。


当日那垂髫娃娃跟了温情,数年浸润,已很有些小女医的模样。年初刚十二岁,长得细巧温文,还是魏无羡想起来,是个小小娘子了,该与她戴钗。
贫苦山城,没来得金玉一类。蓝忘机随军往西南巡边时,曾在接壤大理国的深山,得了上好的紫檀,便取出来造一木钗,又以白银錾之。
银枝叶儿,托起那开不败的柰花,孃孃们围拥着戴上,成其金钗之年。

雪柰千里现形,乃是从未有过的惊惶求救。
蓝忘机感其传信之急,不待魏无羡催促,已驱动避尘,返向顺庆府青居城飞驰。

“金子轩所记,只说蒙军拟破剑阁,未尝有调兵攻打顺庆府的动向……”魏无羡仔细回想道。事关驻地,看过定不至于忘了。
“无穷之变,战势也。”
“是……”
雪柰如影随形,还紧在身侧,风中烟瓣袅袅,察之尚完好无缺。蓝忘机以灵力掣剑,从后抱着人。柰花的淡淡光亮,照见一张脸儿是苍山负雪似的白,眉目神色,倒比往常深,若点漆分明。
魏无羡瞧不见呢,仍想那局势险峻:“讲兵这些年,势险节短,反要你来提醒了……这一节真如鸷鸟扑,变化难料。”
“婴不是早有预备?”
“嗯,蓝湛……”
“江都统教我,当救生民。”蓝忘机平淡截了话,腮颊如玉冰凉,贴着小官人的发,恋恋柔柔。

“蓝湛与婴,方才是同见过云山烽雷,慨然得其所哉。”
得其所,夫复求……

良久,魏无羡回他:“嗯。”
夜风里两手交握,又笑道:“倒想要讲一番道理,再诓你来着,这当时,却又说不出什么。应是在一处久了,便也像了你,这般嗯嗯嗯的。”
“不好吗?”
“好。”
就怕长空尽,又见血火……
魏无羡反身与抱,不说了。冷风乱鬓,只觉背上一手徐徐抚之,耳边琐细也低沉,却是蓝忘机,不停不停说话:
“婴有多少烦恼,皆因不放心而来的……这些年了,纵有一时分离,两心总在一处,冬看山林萧疏净,春来地润花浓,不论如何,四时都在,往后……便也如韩忠武公所记,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荣贵非干长生药……当时讲这好词,婴还专要我记着,‘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这一味,就是相悦相守,与岁月久……”

小官人爱讲的兵书、札记、长短句,花妖儿都记得。剑去快极,他抱稳了只管断续的回想,细细道来。
“蓝湛……我不要尽在不言了,你声音好听,原该多说才是。”
“嗯,我说与你听,婴靠着小睡一回……”

魏无羡在最好听的情话中睡了过去,梦里一片空茫,却也晏然宁静,被无尽的爱意包裹着。至蓦然睁眼,还是漆黑,却不在天上了,也不在怀抱。
一声“蓝湛”方要唤出,琴指就掩过来覆了唇,人在身旁呢。凝神见微光映在纸窗,背靠清凉坚硬,将手向身后一摸,是砖石墙。
青居城内,只一处房舍有这水滑平整的墙壁——顺庆府衙。

蓝忘机凑近,低声道:“回至青居城,雪柰即隐去。我在半空里看,并无异样,俯低了细察,城郊拂过草木风息,其间就杂了胡马膻气。柰花的香信,指向烟山深林,刺厉之感稍缓,想是人也暂安。我要去时,却闻几处血腥散在,追之,以衙署最浓,是以先隐匿声息,直在墙外落下,就近掩进此间……”
魏无羡扫一眼四周,知是身处府衙西北角的偏房,有箱笹一类影绰不清,大约堆放些文牒书简,闲时无用的。花妖儿觉察的浓重血腥,他嗅来似有若无,但衙署的确是安静得过了。须知此地原该彻夜值守,灯火不息,人员走动……
蓝忘机等他定夺,见其贴近窗纸,仰看天色,便道:“进屋时,方过三更。”
“哼,三更鬼,四更贼……”

衙署为一城之脏腑,地下埋的铁雷,与苦竹是一般无二,若是明火执仗,一路强攻强抗,就也是个玉石俱焚,绝不会如此平静。不,不对……魏无羡想,青居不是苦竹,青居城不止雄关险隘,它控扼水道,转运粮草兵马,是川峡东部的后仓!

“蓝湛,若我是蒙将,毁青居不如抢青居。”
抢占了青居城,据此向东南,就是重庆多功、合州钓鱼……脑中想法转瞬即过,魏无羡快快道出。
“如何抢?”蓝忘机沉稳如常,惯与小官人说书,快接快问。
纸窗半透,光是冷的,小妖儿玉颜苍凉。魏无羡伸手一抚那玉石样的白,不答,却说了别话:
“蓝湛,原来人心思变,最是难料。这里,怕是再没有一个金子轩了。”

自有“取蜀灭宋”,北降过多少人,惟有金子轩的降,是殉了他自己。岁华摇落的一剑,其烂漫夺目,已为夐绝。
蓝忘机道:“这里,还有我们。”
“嗯……”
说话间,魏无羡将窗扇推开一线,外头人声摒净,只树影子在摇,忽听“咿儿——”,是一声轻响,不知何处,楹窗风动。
正因这风来,终于送出了味道,一丝丝儿的,又汇作一缕缕,绕着屋樑,淌着地砖,蜿蜒而至,如水中沉了大量的热红烙铁,淬出来,掩不住……是死过去的新鲜味道。

魏无羡想,郎说不见异样,那就是城头与街巷,表象依旧,百姓也未见惊惶。姑苏家传的雪柰信花,往日仅用过一次,乃是暴雨引发山泥松坍,堵了儿娃们的下山路。当时也这般的花形忽现,不传声音,不见文字,蓝忘机自能找准方位。
“郎可能察知,他们是在一处吗?”
蓝忘机知道他是问宁羽等人,沉吟一会儿,未得要领,只得道:“从那年兄长到来,才学得此术……”
“兄长厉害,不比他了。我俩同心,就从此地杀将出去,也能寻到众人。”

蓝忘机神色一凛,小官人说的是“杀”。
多年征战,魏无羡杀人无数,自晓得此时危机四伏,但他信得过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兵将,还有温情……血气隐,胡马伺,而山居平静,雪柰暂安,定是这些人已有所动作。
青居城的我们,是很多人。
笃定心志,魏无羡一把扯过花妖儿,凑唇角亲了亲,道声“走吧”,当先就推了窗扇子,跳在庭院里。那血腥气味,瞬间又重了几分。
……

且说两日前,含光君意气一起,带了小官人乘剑往苦竹隘,去得仓促,并没留下片语只字。温宁等寻之不见,还是从当夜值守的同袍处,才得知魏指挥使跪求援江一事。
莫玄羽只道勿急,当真骁卫将军金口说的,允了私去,不带一兵一卒,那么魏哥携郎君前去,很是理所当然,不违军令。既与含光君在一道,等闲妖娥子也扑闪不着他。

都放心,乃如常。

这夜人声初归,温情在村后头收束药草,孃孃们路过,便都招呼了,见着我徒儿要指往这边晒棚里帮忙来。只因日落前须往府衙送些膏方子,徒儿抢着去了。大将军时犯嗽症,用着好了,多要了几剂。儿娃去送,更讨喜,必得些额外的赏赐,也让她母亲高兴高兴,云云。
直至晒的都收好了,小人儿未回。
自小儿跟过含光君学的,绝不会贪玩误事。温情满山村寻不见,眼皮子跳呢,也不敢就往她家里声张,只得径往府衙的路上再找去。

着急忘了添灯油,一盏小灯笼,越走越暗。往日城头换防,远远总听得些吆喝,这天儿晚了,竟特别闷热,有风,也送不出半点声气。
草木皆兵。
府衙若没得见,立时要往屯营唤阿宁!温情打定主意,快手掖起裙裾,大步就跑起。山路晃着昏灯,跑呀跑,不留神前方道旁,呼的撺出一个黑影子,直扑身上来!
收不住脚,避不开,撞个正好,一声尖叫差相冲喉而出,却被人一袖子捂了回去……
举高高的一只窄衣袖子,槐黄色。

独一份的好颜色,槐米染就,满山城就只含光君有这手艺。

灯笼砸地上,忽就熄了。温情将她一把抱住,黑暗里,就听怀中人抖着诉说,一声声闷在衣衫里的重复:杀人了,快找含光君,杀人了,快找含光君……
丫髻上的钗子,缀着柰花儿微微发亮。青居山城的儿娃们,打心里就认定了,含光君啊,无所不能的天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