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影瘦
——别说化妖,为之化灰也愿意。魏无羡这个人啊,他现在知道了,就是一颗真心拿出来爱了,烧尽了绝不收回的。
蓝忘机是绝不敢的,他们家里,归去来这类小事,从来都魏小官人说了算。
但此时的蓝忘机听不见。
魏无羡怀里,他是昏迷姿态,神魂清醒,却在了别世界。
渝江上的小船,迎向东方的亮,水雾尽头,霞飞云涌。而蓝忘机此刻面对,是黑夜,是射日之征,连绵军营,一片琅琊海……
难以追溯,当时至今。
原本他认了命的,认定一些爱悦是绝不能言,又怎会奢望,以化妖之身,从魏无羡紧握的掌中,得到一颗初心?
所以真相来时,片刻自疑……
缠绵思尽抽残茧,想不到,便一探究竟。他也不是往日的蓝忘机了,小官人爱了他这些年,纵容得胆大包天。
他就是能不管不顾,无礼无耻,乘一阵夜风,偷闯进江氏营盘。
帐帘一掀,藤榻上,瘦瘦的一弯孤影。
他上前就要抱,才伸手,虚空里红袖来袭!毋用避尘,他挥手挡掉!
灵力稍有凝窒,并不碍事,军帐里隐隐的气息鼓荡,动静不小。众鬼被唬退,灰烟幢幢,似是都怕了这位狰狞带疤的含光君。
宝祐六年的渝江,日出前红霞漫染。蓝忘机所在的黑夜,阻挡未果,同样也漫生出一帐薄红,仿如屏障,隔绝了外头窥探。
他想,众鬼无声退却,不是怕我害婴,那是为何,方才要作样子挡那一下?
婴一动不动,是蜷睡在那里多久了?手腕子搁在枕边,一般也瘦得骨节伶仃。
蓝忘机小心翼翼,抚向那坦露的脉门……
他扪心自问:从几时?我竟不知道……
“怎么……这怎么了?蓝湛,蓝湛?”
魏无羡仍在渝水舟中,怀里的花妖儿忽尔大力挣动几下,醒来时竟是哭了,好似一场梦魇被大水冲破,止不住的落泪。
唤得几声儿,他看清是小官人容颜,一头埋进怀抱,复又笑起。
珠泪纷纷,是笑也晶莹。
曾无数次,魏无羡见过蓝忘机的笑,却还是第一次,他这么的……甜。
不,不对,甜得心动神摇,又带着说不出的悲伤,萦损柔肠。乱哄着手忙着,拿袖子与他抹泪,却听蓝忘机哽咽了笑道:
“魏婴,你还等着……”
“自然等的!与我家小郎君,就要天荒地老的,在这世间里耗呢,就死了也离不了你。”
莫玄羽早已背过身去,使劲划水,温宁呆看一回,醒过神即刻也划。使了大力,哗啦啦水声都盖不住这情话。汀洲不远,惊起一滩鸥鹭……
“天没亮好,乌泱泱乱飞个鸟……”魏无羡心中疼惜,嘴里只管胡说岔话:“回来就好啊,不哭了,我方才还吓你来着,教你不敢……终于的吧,你还是要服贴了……”
这么说着,嗓音压了,搂紧蓝忘机在耳边道:“美妖儿,服了老祖的淫威……”
一句顽话,连了过往今朝,两个世界。
天确实没亮好,云也像太厚,捉摸不定的潋滟,一时间错彩镂金,分不清云色与波光。
那么个至纯至真的,也来说淫说威,还真该是顽笑。
蓝忘机偎在一个最可靠的胸膛,笑而不语,这里惟他一人看得明明白白,所以忍噎了将泪水擦净罢。
魏无羡如今是很愿意提醒着他了,提起当日群鬼围侍,旁人明推暗讽的一个所谓魔道祖师,私心里偷偷爱的,只有谁呀?雅正端方的谁。
还有魏无羡不提的呢?蓝忘机也不提。
这样很好,官人一再叫回来,就明白了意思,确是不回去的。官人说话都听着,还有两个划水划出一头汗的见证呢,死了也离不了。
蓝忘机从小是个闷嘴葫芦。魏无羡叭不出来,决心守一辈子的秘密,他处置起来,只有更平静。一些补不回来的伤心,永远埋着也就罢了。
小官人爱笑,小官人爱花妖儿。
别说化妖,为之化灰也愿意。魏无羡这个人啊,他现在知道了,就是一颗真心拿出来爱了,烧尽了绝不收回的!
轰轰烈烈的小官人,好比眼前,日出江花红胜火。
终于云散天开。
蓝忘机晓得了珍惜的滋味,是真甜,比抱山嬷嬷的松子糖还甜。人多,他不太想说,搂脖子,啃……
颈筋儿疼啊,魏无羡会意,只道含光君晨起要吃茶,支使着宁羽二人靠岸寻个茶摊儿买来。也不想想纵有上岸的地方,也就大片的砾石滩水草地,茶是甚么无理取闹的东西?
莫玄羽掐了温宁一把狠的,于是都无话,急脚忙慌的靠岸躲将去也。
剩一双儿恩爱眷侣,搂实了亲嘴。
半人高的苇秆子掩着船,唇齿依着还在唤婴,哭过还是哑声。魏无羡笑着与他摸索,玉环绦带子,应手而解。
“别动……”蓝忘机拦了,却是软着力气,敌不过似的。
“你别动,昨儿是攸关累着了,仰靠着歇一歇,喏,我就轻轻的……”魏无羡撩起那天仙白的长衫,微笑了低下头去:“与你吃一个……”
“魏婴……”
“唔?你不动我动,郎可适意得紧……”
魏无羡疼惜着郎君,只管嘴里卖力,滚轮似汲那凉丝丝妖蕊。怎不知道呢?花妖儿一醒来,哭着声气都弱了,身上那忽冷忽热,睡时平复,现下又来。
到底是伤重了啊,可他喜欢做这事儿,天天喜欢的,教他受用了满意了,好好的再睡一回。
情姐儿该在前头等着了,把众人都安顿在钓鱼山,就该紧着起程,回夷陵去。思追是靠谱孩子,四叔与伙计们在,车马都现成……
野地里行事一般也常有,但今日魏无羡心中有事,思虑焦灼,几番就把不住力道。蓝忘机原本气弱又寒冷,被他乍紧乍放的,逼迫出一身热汗,只伸手按在他长发间,断续央着:
“婴……缓些尚有话说……”
正在胶着要紧处,魏无羡哪里答应得?
一抬眼见蓝忘机蹙眉央告,旧疤隐隐深深,知道是忍不得,反倒专心起了兴致,腾手出来,也自扯了革带,叮伶伶甩去腰鞓寸铁,往胯下抚得胀大……
蓝忘机一手扶着船舷,差相扣不住,种种不得已。只叹息,晨照大江,横无涯际,剩了这一叶孤舟。
婴的长发摇在袍裾当间儿,颤手摸去,一抹鲜红缠腕。想来婴的发肤都属我,该我照护,本是命定之人……
“魏婴,还记得……记得抹额吗?”
衔蕊鲸吸,魏无羡听着响儿,“抹额”两字忽尔入心。喉中硬抵着满噎着,却似有什么要紧东西不在了,恍惚空了一回。
就像是一人渴了半生,靠一点子依凭吊着,突然说没了,要绝了念想……不可以!
着急骤发了狠劲,妖蕊怒挣,陷入深喉。
“婴……魏婴且放开!啊……”
叫他不停也不休,蓝忘机推不得也再叫不动,摒气一放,都教他强咽了去。
呛咳连声。
魏无羡是少有的,在这等事上吃了亏。蓝忘机挣起将人抱了,未及开口,还被他抢了先:
“……咳……郎吃痛了?”
蓝忘机摇头,越发抱紧。小官人把深衣开敞,霁月光风的露着,一贯散漫样子,只笑道:
“许是累了,今儿有些失势,没能一起了,你……你歇着,我下水游一来回就好。”
秋水凉,他游个甚么?一身的伤,有甚么好?
蓝忘机不放手,扯了小官人在膝上,指尖儿绽出一点清光,太阳下也并不亮,淡淡的,暖了那冷手,往他身上一处处的伤口渡去。
“情姐儿留了药,昨夜里等你就换过,细布裹着不妨事,哎呀……痒的……”
魏无羡倒想嬉笑过去,挡不住蓝忘机的认真。又想叫妖儿住手,那点子灵力收好了存肚子里罢了……转念间体察心情,说不出口。
不说了,不说。
魏无羡盯着那点子滢滢亮,巡过了伤处,迂回又直下,仿佛是,一瓣儿玉兰落肌肤……
“噫——干什么呢?”
“婴还羞么?还是魏无羡要羞?”
这是揶揄了,日常里俩俩儿抱了调笑,什么浪话都说过,再荒唐的也耍过。魏无羡埋脸向花妖儿发鬓,嗅那玉兰香:
“昨儿想起前事,是有些不习惯,也是从前带的病……”
“病相思。”
魏无羡失笑,心说不是呢,当时只道单思无益。但如今,也毋须说出来多解释。
“哎,你轻些揉它,我还要那漫漫扬扬的酥儿手。”
蓝忘机自然是照办,怎么酥的怎么来。就觉着那边侧的耳壳子生痒啊,一呼儿、一呼儿的吹进,小官人气喘幽幽,还说话:
“红酥手,黄滕酒……欢情薄……几年离索,错错错……错了,我还要快些来……”
所以快起,快比两世的光阴荏苒。
再催再快又说琴茧儿刺它生受,不行了嘤咛的一声笑,却咬在花妖儿脖颈,殷殷红的牙儿印……
末了笑罢,满腔的愁都一发倾尽,才安静了叹息:“蓝湛,我不想要几年离索。我不愿意,春如旧,人空瘦……”
“我也不愿。”
蓝忘机与他擦拭,松松系了衣,革带腰鞓拾了一边放。这人这肉身,是瞧腻了也爱瞧的,无一不能坦然,于是也坦然道:“从少年始,就想婴。多少夜持静不能静,就是,想你身体发肤,想与困觉。”
顽话说得认真,便不是顽儿了。魏无羡低头不语。
“婴也是的。”
蓝忘机平静如常,只说事实:“吾心愚钝,是一夜梦醒,才清楚明白。魏婴无羡,虽者修炼鬼道,非以邪术害我。放任轻薄,也并非年长了才识得真诚倾慕。你更不是,幻境里沉溺美色,被我妖艳迷惑……”
“魏婴,从几时你想我?”
江风吹着,不似昨夜的凉。
苇秆子黄了在船边,魏无羡俯身去撷了一支,摆弄得几下,没甚好顽。
蓝忘机去夺他的,格挡过招,怀抱里贴身的小擒拿,竟就夺不下来。魏无羡心头一酸,知道不是秋风暖,是郎君又烧起了,却不知内里是怎生的煎熬……
不夺了,给郎塞手里。魏无羡道:“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