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寒江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4-07-17 10:21      字数:3863
—— 一些不知所起,一些至死不休,都只在两两之间。他们不需要搀扶,不需要亲旧陪哭。他们是,魏无羡与蓝忘机。


“魏婴……”躺是躺了,还有话说。
“闭嘴呀,睡会儿就醒了不是么?有话醒了再说。”
小官人怅怏难过,呆坐着望江。
苇秆子韧又长,蓝忘机掂了一头,把枯黄的秆子往前够,堪堪儿够着那瘦腰凹,戳……

小官人也不笑。

蓝忘机想,当年抄着经,他也有不笑不闹的时候,支颐看窗外,像是多喜欢那玉兰树,一会儿就睡倒了。
如今,要睡倒是自己啊。方才多说几句,喉间已火烧一般,可还想问他……

“不用你揪着问,方才听见的。我也不是年轻时了,做一回迷晕了教你跑了去……呵,嘴里支着硬,我耳根子软呢,听见你丢魂似的叫,还要追问抹额……”

魏无羡只觉那冷水里漂的船儿都要发烫,心里倒是没火气了,也不知从前修鬼时,是哪来的一腔野火,夜晚自个儿憋闷,每日一早起,上赶着精神抖擞的与他掰扯。
渝江上满铺的粼粼波光,眼前阴明浮烁,这么样的闪着,摇漾着,人就比水都柔情了。

魏无羡柔声道:“我记得啊,蓝氏的抹额。”
“家训。”
“嗯,抄过,本公子过目不忘。”
苇秆子还戳着,蓝忘机渐渐手软,戳不出个花儿来,魏无羡不想和他闹,知道是……他也没力气浑闹了,大约,快说不出话了。
剜心疼,该是最疼的吧,但是事情到了头,疼也受着。

“抹额,贵重之物,我记着呢。每回的,碰一下就要恼我的,恼得像冰封的美人,直冒寒气。”
“不是……”
“你也别着急辩,从前我不懂,后来就晓得了。你是恼我不爱,不尊重,也恼自己,嘴笨不会说。你啊,气性儿端起了放不下,动不动就拔剑,杀我却舍不得,恨不得自己刎颈死在我怀里,好让我悔恨一辈子。唉,小妖精,蓝家的小美人……比那时更早,我就想你。”

魏无羡道:“懂,是后来的事了,真的,不该懂时就懂了,老天耍我呢。”

所谓不该,又是几时?
蓝忘机想起那片琅琊海,夜里隐隐潮声,往复都是生机,当时探向伊人灵脉,却一片空茫……
都空了,荡然一切,无根也无依,只他手里还紧握着……

“婴,抹额……”
“是是是,抹额。抄过忘不了的,甚么鬼的命定之人,我记得清楚呢。你长得好,仙门百家谁不知道?可你也厉害,小丫头片子们蠢蠢欲动,不敢动。也就是我,撩过扯过,只惜了没拿到手过。”
“没有么?”
“没啊,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魏无羡抬眼望着渝江,叹息。一翻手接了腰侧的枯秆子,循着往后摸去,抓牢了蓝忘机,摩挲一会儿,才回首,蓦然失语……

而蓝忘机平静:“魏婴,你想一想……”

魏无羡想了,想起的却是温四叔。那时在情姐儿的药棚,四叔细细地回忆,是说在仲春的夜晚,玉兰花开时节,遇见容貌绝美的小仙君。
而此刻,太阳亮着,江河湖海通达的一湾秋水也亮。上下天光,碧清碧清地照着心爱的美人儿,他波澜不惊……
偏是这么清晰的时候,魏无羡模糊了眼睛。
……

温宁惦念着二位伤号,并不敢走远,瞧着日头高了,便拉着玄羽要回。
莫玄羽手里,采的是一把子薄荷丹草,答应道:“行吧,茶是没有了。这个,人称‘花前醉’,新鲜的泡了水吃,沁心凉。”
“魏哥一向喜嚼,仙君自也喜欢。”
“嗯,一向的,就是这个随喜的道理。”玄羽笑了跟上。都知道呢,所谓恩爱,是薄荷花饮就能醉,不必茶酒。
两人回转,路上也说起温情等,只说大家伙该在前头候着了。百姓与众兵,还是由魏指挥使领着,先撤进合州钓鱼城。
温宁道:“那王姓的大将军,原是江都统旧识,进城应该顺利。”
“但愿吧……”
玄羽心细些,想了想道:“阿宁,你猜那孟瑶可还会做些手脚?”
“仙君都走了,能做些甚么?那些个人马,大半要留在青居城,候着鞑靼主子呢。他要亲自领兵来追,看那身量举止,打是打不过你我,靠符箓也是可一不可再的。”

“他的能为也不在这上头……”
玄羽垂眸只看那手上水灵灵的青草:“仙君都这样了,追是没意思了。他要先杀光我们,也得折损一二。我要是他,就不废这气力,只管撒出消息去,说那顺庆府青居城,是含光君献的。”
温宁愕然,继而愠道:“厮贼竟敢……哥能猜到这事么?”
“扰人军心,顺势施为,咱家也是常有的。一些寻常反间,我都能想到,何况是他?”
“那含光君也知?”
“你说呢?含光君是长在他心里一样的。”

两人都惆怅。

献城的消息放出,快马一去,整个川峡四路就都传遍了。羽书快极,这会子,当已进了合州府,钓鱼城……
当初一个金子轩,也是三百里檄牌送的军牒,作实了叛臣的名声。

孟瑶在含光君跟前,乃故意说过,魏指挥使还是宋营之人。一番“好意”,当时就遭拒。
名声,魏无羡不在乎。
现今还留在此地,不过为着头前撤出城的弟兄,那几乎都是荆湖一带打过来的。还有温情带的孃孃儿娃们,总想亲见他们安顿了……

玄羽道:“阿宁,他要带仙君回夷陵,他心里焦急。”
“嗯……你也别愁,到了合州城外,若事有不谐,当先就动手罢了!你我杀出个口子叫弟兄们四散了,各寻路数。至于孃孃儿娃们,钓鱼城里虽是人多嘴碎,那王大将军也还要顾念官声,百姓逃了来投奔,总要放进去的。”
温宁咬牙道:
“界时你拉上姐姐,我断后!”

温副使,还是勇先锋的作派,这回却抢着要断后了。他不提魏无羡,是因为有含光君在,不忧魏无羡。
玄羽取出靴筒子里的匕首,快步行着路,一边削干净了带泥的薄荷根。就想啊,怕是怕含光君……
阿宁,还是一个习惯的样子,尚未知晓清楚,今时的不同。但他心地单纯啊,能无所虑地勇往直前,就是最好的温琼林。真要杀开血路,必须他在前……
于是笑道:“你的亲姐姐,怎的要我拉?快别说了,走快些。”
“嗟,我姐的脾性儿,托给魏哥,他俩就能扯头发打起来。我要托孤,只可是托给你。”
“托孤?我看你是不记打!”

温宁也笑,知道他是说的出征前偷摸写遗书的事。当时打得呀,细竹竿子好狠,村头杀到村尾。
夷陵是这些人的家,去时种种不舍。姐姐闹过,阿苑闹过,含光君也闹过,一般的鸡飞狗跳。
可见是,大的小的神仙变的,都有离情。这么笑着想到一个“离”字,温宁心中格楞儿就多跳了一拍,不知从何来的着急,不由得跑了起来。
像是他的心在催着脚快,河滩在望……

“玄羽,那……那是什么?!那是……”
温宁太快,急停在苇丛,惊吓中仍想看清,踉跄着要往前走。莫玄羽追上,一样的停下,咚咚的心,快要跳出腔子。
他来不及喘匀了说话,一把拉住了温宁:“别……”

别去,别过去。
一些不知所起,一些至死不休,都只在两两之间。他们不需要搀扶,不需要亲旧陪哭。
他们是,魏无羡与蓝忘机。

可是天呢?不见悲秋的雨。不是说,寒雨连江,好搭配那惨将别?
偏有阳光灿烂,明晃晃的映得眼伤。

魏无羡抬袖抹去眼前迷离,还是笑看蓝忘机。
此一刻,江河尽白。
他的花妖儿郎君,渐渐地变作焦黑。就从额角伊始,一点点侵蚀焚化,摸着手却凉了,一身冰凉。
雷击木朽,阴兵噬神,原来是这样。
温四叔说过的,便仿佛一个遇妖的故事,初露端倪。说那美貌的仙君,护着羡哥儿,着了一枚小小雷火,伤处烧得焦烂,可怖极了……
不见血,他也不呼痛……

“蓝湛,我不想说抹额了。一个布条子,再贵重,不及人品贵重。”
蓝忘机无奈:“好,你想起,再与我系着。”

在这虚妄世间,没有蓝氏的命定,却有魏府的。
小官人亲绘了云纹样子,遣人制作抹额,遮了一道疤。不因可怖,惟有怜惜,就如此时此刻。

“蓝湛你知道么?四叔眼神忒的不好。”
“嗯。”
“百家里忌惮你冰冷不近人情的,是更没眼色。”
“是的。”
“只有我……”
“是,所以没有不该,你懂了,就过来。”
执手说话,就如家常里谈情,闲磕牙巴骨儿。洁白修长的琴指,这时变了灰败,魏无羡轻轻儿笼它在掌中,不敢用劲,只怕顷刻碎了。
太小心……
蓝忘机柔声道:“过来,我抱。”

“这时节了,不是我背你才对?背起就跑,带你去长阳……”
“不来么?魏婴……”
这一问,出来些拗性子,又有些傲气。魏无羡低头就笑,想起往日情潮汹涌,间或也有过,他是霸王似的强要……
这么样一垂眸,叭嗒——水珠儿跌在郎的手背。

如落枯木。

魏无羡想说,郎不必勉强,抹泪笑着未及开口,忽尔肩侧一亮,虚空里浮出烟云一朵,巴掌大的,依依袅袅……
是个花模样,茶烟绕出的柰花似雪。魏无羡原吃过他家的茶。
“蓝湛……”
“婴不必忧愁,可尽去钓鱼城。”
话音一落,蓝忘机身上妖化的血肉忽喇喇全作木然,面容……也全没了人样子,只剩了双眼,清湛柔然,还看着他的小官人。

蓬——
雪柰散去,一丝儿白烟向东方,寻主去也。

“兄长会来……”
蓝忘机看他襟怀,知道是,那里贴身藏着。可魏无羡不愿拿出来,大怮也说不出话来,软软偎向花妖儿怀中。
就像他小时,爱往树上去。大树好乘凉,像这么躺在上头,安适。

小船吃力,动荡难安。
“想哭,不必撑着笑……但你知道,这些,不只为你……”蓝忘机臂膀龟裂,仍抱了人道。

怀抱冷冰冰。
魏无羡想,他是如此的嘴笨,惟剩一点精气神,却一直的要说话——
他要说,计算好了,都给烟山生灵,恰剩了今天。
他要说,这会子就去,是为了撤出的兵士不受责,也为儿娃们得安生。献城的含光君死了干净,再不见人了,钓鱼城里好推脱……
他还要说,兄长原是道法超然,来回御剑飞,自比小官人还快些,稳妥……

魏无羡道:“好,不为我,我哭是哭,不难过。”

不难过了,说吧说吧,冷冰冰抱着,嘴笨也与他说。
魏无羡说为什么是玉兰?蓝忘机回道,你喜欢。可是兔子也喜欢呀,怎不变兔子精?蓝忘机笑道,你喜欢吃。
也好,也好,吃干抹净……
这许多话说到最后,不过化了一阵风,抹了一滴泪,魏无羡始终也没问他几时回。

乌木匣子还在怀,没拿出来呢,可就是知道,他在里面了。人家是冰心在玉壶,他呀,是枯形寄空木。
又一想,我郎这么美,枯不了多久的。
那么魂气何处?哭啊想啊,只觉贴心微凉,如满怀的风枝清露,像有谁说,我在,我在的。
所以不问了,许是经年,许是明天……

正午,烈日当空。温宁与莫玄羽都回转,俱红了双眼。
魏无羡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