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情怯
——“不中用,不是我没有成仙的丹,而是我曾经情怯。怯了烦难,不敢与他一起。”
一路无话,晚间会合了众人,仍从水路赶往合州钓鱼城。有问含光君的,宁羽抢先着解释,便说家去夷陵了,避嫌。
众人不疑有他,只温情看紧了魏无羡,心思忐忑着。
魏无羡,神色平静。
伤势好多了,气息也稳,大医师上手搭了脉,挑不出半点毛病。指了徒儿给他换药包扎,一层层细布裹着,却听他一句句温言说话:
“先同你母亲说过了,还跟我们走罢,不留合州,且去夷陵。夷陵城有你含光君开的医馆,照常的跟师傅学。以后……含光君没在,有甚么话,就与我说。过日子的东西,我不如含光君实在,会打理,缺什么你也说出来才好……”
半大女孩儿原有些腼腆,在他跟前却很自在,肯听话。提起含光君,又更尊重些,少不得是点头答应。
温情越发不安。
船头挑着巴掌大的风灯,橘光映着他,是英俊又和气,哄这些大小人们,几句能哄上天去,但他才离了郎君,怎能如此平静?温情左右看看,两个弟弟都在别船,总有事做,总不往近前来……
“魏无羡,你……”
“行了。天亮时就该到合州城外,都歇会儿精神。”就那么一摆手,魏无羡避过脸去:“与你师傅去吧,小孩子家家,别学着大人熬。”
碍着孩子,温情忍了,但这夜里行船,始终也睡不稳。她知道魏无羡的船,就慢慢儿落在稍远的后头,不离不弃。
他把亲卫侍从都摒退了,一人执桨,一盏小小橘灯。
回头就见的光,众人瞧着暖心,可它在寒夜里,是那么样的孤零零……
终于天色初蒙,温情在半寐中醒来。船队暂歇在一处小汀洲,值守的兵士才刚换过,晨雾中各人整理楫具,正待出发。
她裹紧褙子,支了身还往后头望去,就见那风灯不知几时熄了,隐约见魏无羡端坐,船头立了烟云似的白衣,仙风道骨……
心头一松,只道是含光君,可那两人说话,总不见亲近。雾乃轻薄,却沉沉的载了一船的肃然。
就也知道不是了,不是归人。
温情有些恼了,心烦着左右不对。夷陵出来的这些人里,原以她最年长,可说是看着羡哥儿长大。
当真是,从魏无羡有了人模样,就没出过这种摧心断肠子的情状,教人看着神伤……
甚么仙风道骨不看不猜了!
她一咬银牙,拽过撑船的兵士:“要阿宁过来,即刻!”
烈火一样的温娘子,是谁也拦不住了,管是怎样,温副使将亲姐送到了船队的最末一艘,硬扛着魏无羡的凝视。
白衣已去,送酒是红裳。
酒囊“啪”一下扔在船板,她甩袖挥走了弟弟,一屁股坐在船中央,就与魏指挥使面对面。
“那是谁?”
“兄长。”
温情诧异,魏无羡拾了酒囊道:“很奇怪么?我郎虽是地里长出来的,也有娘家,也有兄长,亲自来接了,送往长阳崩尖子山……当初你过来,一路安排下的人手,从川峡路,往长阳,各地水驿里安插的伙计们,都用不上了……”
酒是好物,倾一半下肚,眼睛就亮。
魏无羡清楚记得,是面前的红衣女子,截了他的灵脉,又保了他的性命。岐山温情,只拿捏着五成把握,就能手起刀落。
那个时刻,是把前程与运道都交托,一刀拼命的时刻。
所以不避了,就能平静地对她说:
“温情,你是最知道的,知道我不中用。”
“你怎……”
“不中用,不是我没有成仙的丹,而是我曾经情怯。怯了烦难,不敢与他一起。如今,也待他离了身边远远的,才敢说出口来承认。”
一时安静,只听秋水澹澹。
温情接不上这话,她想,原来含光君真是天上仙,胆大妄为的羡哥儿,竟也怯过……
天阴着,晨雾不散。魏无羡张看一会儿前方,取出火绒扔与温情:“还点上灯吧。”
“倒还记着这些人……”
“是他们还记着我,把这一灯明灭,放在心上。”魏无羡执桨划去,淡然道:“郎叫我不难过,就不难过,你等不必担忧……”
小船在灰白水汽中缓缓驶出江面。温情挑亮了灯芯,但盼它辉光如昨。
“别看雾遮着,山形在望了,前头到了合州府,未必就顺利。郎君随了兄长去,我也就放开手脚,有命回,自然要守着他,没命留个魂罢。尸身你可别捡,魂奔我郎了,皮囊子没个意思。”
温情想骂胡说,可他的语气听来理所当然,说着死后之事,那划船的手,是坚定着有条不紊。所以由他吧……
“好,死了不捡。”
魏无羡看她一眼,光里微笑。
那笑容,真是大人样了。温情眼里轻轻儿一热,几要掌不住泪,只好仍看那灯火,把心气儿硬撑着道:
“打仗,不就是尸山血海吗?我一般的经历过,就算是锉骨扬灰,那冥道轮回里,一家人总归寻到的。换一个世道,还拉扯着过呗。魏无羡,你娘家也有人……”
“有姐姐……”
“诶。”
“你还真敢答应……”
“嗟,吃酒吧!”
两人都笑,才在这憔悴清晨,省得一丝精神。
原是泽芜君来了又去,乾坤袖里带了阴沉木匣子,将魏小官人半生的欢喜悲愁带了走。剩他一人独坐,是整颗心都淡在了茫茫秋烟。
若非有酒……
劣酒呛喉,却能引情绪。
魏无羡起桨追赶前船,酒力与劲力,渐就使身子暖和,想起蓝忘机,一些漫漫柔柔,就满在胸腹。
对兄长说不出的,情姐儿劝着酒,忽尔能言:
“你们呀,慕他的能为,也敬重他的人品,而在我……我的他有多好多好,完全是没法子言说……”
温情自知说的是谁,就也听着。
“便说这离别,他担忧过,叮嘱过,回去要快。家常里煨着火塘说话,几番温存抱我,恃强问过,撒娇也问过,到那时就陪我吗?官人陪不陪……我答应得爽快,到头来,还是他吃苦,他受难,人形都化没了,反替我想……他说不为我,你信么?鬼都不信。”
私房里的事,魏无羡从未与人多讲。那些缱绻旖旎,无尽爱怜,温情听来默默不语,惟有叹息。
“下雨了……”扑脸沾衣,知是雾凝微雨。
魏无羡仍使力击楫,气息尚足:“你看这寒气连江,甚么鬼地方?纵有夷陵春光,这半生走来也是辛苦,我曾想,若没有鬼蜮术法,诓不着他来……”
“鬼蜮?”
“你不懂,也并不是。现下我可知道了,清楚明白,不论这天地间有多么辛苦,多么虚妄,他还是愿意的,为了我来……”
这么说着,魏无羡腾出手,一掀底舱:“油衣在内,你拿了穿上。钓鱼城不比咱青居,离近了沿江都有暗哨,此时该见着我们了。”
天刚亮起,又遇雨,船首的风灯莹莹摇曳,快速追上了众人。
温情系上油衣,抬眼间就见远远的雨丝破开,温宁与玄羽一先一后,飞身趋近。都是布甲轻袍,掠过十数船只,如雁如凫。
魏无羡将官服一披,腰锃结束停当。温情递过刀来:“与人交涉,须留几分。”
“省得。”
从川峡路易帅,就已人心浮动,虽说都还在宋营,如今这一支小小船队,却是驶进了别家地界。钓鱼城防得铁桶一般,轻易不能进。
魏无羡自晓得他人檐下过的道理,只道:“有甚说法,我都应下,总要把老弱妇孺先送进去了。”
一阵风至,小船儿晃荡几下,宁羽二人已从邻近船只跃了过来,禀道:
“前方近岸,方遇了拦截的号箭,就把这些人与事,约略都交待过了。对方只一个步甲副都,作不得主,这时他是回报合州府去了,让靠岸等着。”
“温副使听令,泊船后,清点出百姓,城中定是另有安置的。随行兵员,莫副使有册,就呈了给合州府。除却四川路的,余人大约都是荆湖一带跟过来……夷陵的弟兄,便多关照一句。”
“是。”
关照什么,温宁并不问。魏无羡道:“怎么说,你们自己衡量着说。”
“是,就不关照也都知道的。”玄羽应道。
所谓夷陵过来,就是当初在秭归渡登船,一道往夔州的老人了。征战多年,剩了这么些,还大都是姓温的,跟牢了魏指挥使。去或留,死或生,原不必多说。
“好,去吧。”
温情并不插话,与弟弟们相视一笑,便也由着去了。魏无羡低头思忖,合州府一般也有蒙军压境的牒报,一般也须用人用命,郎君去后,献城事作不出甚么大文章,或提些条件,大约不能过分……
忽觉船移,一看是温情在划。
“暂无别事,指挥使呀,就坐一会儿养神,往后头有你应付的。”
“嗯……”
魏无羡歉意,知道是,教这些人担心了一宿。
温情觑他脸色,故放缓了语气道:
“夷陵过来的老人,也就是和你、和阿宁差不多的年纪。算起来,那么十七、八岁成了亲的,还真是只有你。”
“十八未冠。”
“起初你屋里有人了,大伙儿浑猜他容貌,别无他话。后来你离家,他开起医馆,亲带了伙计们走货,这才见识了真君子。貌美,倒在其次……”
温情想了想那形容,才正色道:
“你这个郎君,但凡做事,总有个结果。”
蓝湛,蓝忘机,要一个结果……
“温情,原来我的不能够,在他看来,是可以的。”
——所以惟今想来,曾经的情怯,最不中用。一样的付命得值,一样的情思牵肠,我竟为什么,不能爱他?
少年公子负恩多,赔他一世,绝不够。几粒儿雨珠掉落,魏无羡抬脸接了,清凉……
密云疏雨,心事相关。
小官人望不见的天外天,白衣仙君还在。霞光云影间,泽芜君徘徊飞尽,轻声地问:“还不去么?”
袖里有所感,团在匣子里执拗的一绺儿精魂,尚不肯离去。
“虽说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乃我辈寻常,你不着急,我亦不该,但我是答应了魏公子,要即刻,速速,飞去找那长阳的尊长。人境里有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袖里忽尔森冷,刺得一激灵。泽芜君笑斥:“从小儿在叔父跟前,最是个稳重的,才几些日子,就学了不乖。”
这么说着,花气盈袖,暖暖的安抚了,温柔叹息:“也罢了,便回去看一眼。魏公子安然,就去吧,再不许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