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银錾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4-07-20 11:23      字数:3549
——他是什么时候,收了那断落的抹额?又在哪一个无人处,用指头大的银心子,细磨,錾刻,接驳那断裂……


其时川峡路的坚壁山城,已被蒙哥大军一路斩关,连失其五。各州府收紧战线,严阵以待,钓鱼城三面临水,所有接近的船只,自也盘查严厉。
魏无羡率众等待了半日,才有官员与之接洽。渡口说话,尚未引进城中。

泽芜君并不心急,云里看着。
这时御剑凌虚,俯眺之下的江山城池,便如碎石零洼,于是叹道:
“从上回过来,就听说人间蜀道,既艰难,亦壮美。我兴起了去看,所谓万山难,轻舟一过耳。如今停下来细瞧,更似信手摆布之小物,也不知……这许多人在争甚?”

袖中无感。
比兄长多做几年人,看得惯了。

泽芜君笑:“当日于江滩上,偶遇一个浣衣的公子,很是健谈,戏说这钓鱼城,乃蜀地最坚,打它不易,唔……当要先占了其近一处大城,以作兵粮转运后方,才好攻打。如今看来,是你的青居城教人占了。”

冷冷袖藏,更不理会他。
原来是,有那轻易不出门的,一出来就花枝招展,不论什么都招惹来,累及家人,还不自知……

泽芜君很是无奈,这会子浮在云头,负琴背剑不算,还扯个老布包袱。包袱皮里衣物绦带子,据说惯用,还裹了素日爱看的琴谱,爱藏的信札小画儿,晨起漱口吃茶用的卷花小瓷盅儿……
东西都是魏公子一层层打叠好了,让拿着。当时就想啊,幼弟跟了他魏家也并没多久,花开花落都有数的,怎就添了这一身的繁琐?
唉,磕磕绊绊,他的青居城,他的小官人……
待要再说话,忽见脚下的渡头,泊船处人事纷杂,又有兵刃器物,叮咛交接。泽芜君压了剑往低处飞去,云气遮掩着,凝神便听。

钓鱼城外,却是魏无羡得了合州府的通传。
——青居所来人众,乃弃城外逃。且不追究弃城之缘由,只为防范计,归并本府,须以功劳作保……
传信出来的,是王都统辖下的熟人,昔日在夔州江府应酬,与魏无羡有过数面之缘。因此文书上的,也不多拽了,话说得简单。
就是里头经过商议,要进城,先立投名状。
魏无羡笑道,杀谁?
对方折了树枝子,便以河滩上沙砾做指划。
都是经历战阵的,不几下讲个明白,原是接了牒报,鞑靼一支前军,刀尖子般已近了钓鱼山,便扎营在山城西向的对岸。
一拨儿刚到,人马不多,领兵的是个常胜将军,大约这两年顺利,惯出些着急托大的毛病,便是汪德臣。

来人既熟,就直说道:“方才是官话,私话呢,都统也说了,我合州府,凡有得力的人,绝不拒之。苦竹寨就是折给这姓汪的,你找他原也应当。”
“好。”
答应爽快,倒教来人一怔,只听魏无羡又道:“既是私话,更不言虚。大宋里论谁得力,十天半月论不出来,这会子要探营杀将,肯用命才实在。我答应你,就不打算活着回来。”

言语漠漠,只拿眼看那对方。魏婴无羡的名字,在川峡四路,也还当得一句承诺。肯用命抵,也换得船上的人。
就如含光君的献城换命,不过是,拿他自己来换。

死生事,日常见惯。来人知道他的手段,并没多犹豫:“便如此罢。所需物事,一概我这里给了。魏指挥自点了人手去,余人既肯泊船归岸,便都随我进城。”
“有劳。”
“你放心,我们这钓鱼山,就守定在嘉陵江上,护得了这些人,也能到最后。”

最后,是什么样的最后?
将来波澜壮阔,全属未知,说句放心,乃同袍义气。魏无羡一揖以谢。

“还有一句私话,上意亲嘱,你若应承出战,便与你说……”
来人稍作停顿,乃正色道:
“帅府故旧,尚有几个明白人。纵有闲话纷纭,我川峡百姓,莫不识君。”

——说的,是我郎。他追我到此,营田这些年……
魏无羡心中感动,一时竟无言。

云上。
泽芜君逐一转述,很是贴心:“……他们说着刺杀一事,大约总要夜间才去。那信使倒实在,只说东西应有尽有,又问他,有无趁手的兵刃。魏公子说,随便。”

随便……
乾坤袖里不那么冷了,盘着一丝丝玉兰香,温存,又仿佛怅然。

泽芜君原想着,半日就结了这托往长阳的差事,晌午还回去姑苏吃茶的,见两孩子如此,又有些不忍。方才抱怨的身外物,仍在手拎着,却也体会了别样意思。
——东西都收好,小心翼翼,但魏公子一件不留啊,全交了给自己。他与人说,不打算活着,一句话漠然轻易……

拨了浮云察看,渡头的人们已忙活起。魏无羡与来人作别,掠过江岸的十余船只,远向西南而去,大约总要侦看那夜袭之地。
还带着伤呢,小小的一只人影子,转身就扑进千山万水,好似绿玉蝴蝶……

“看他轻盈样,无挂也无碍。若论脱略形迹,魏公子乃所见之第一人……”泽芜君有感而发,赞叹之余,不免也心疼幼弟。
“忘机啊,他说不活了。”
也罢,重复一句实话。眷侣间心意相通,忘机该已知道,魏公子是抱着怎样的心思……

天长影稀。
去的人是轻烟似的去了,泽芜君好沉重。
踟蹰几回,就近寻了无人的高崖,择枝落下。自顾一身的累赘,又抱着更难将息的衣袖子,只觉这半日差事,相当累。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拖家带口……
江上秋风劲道,绝世的容光也吹出几丝惨淡来。泽芜君摞了那老布包袱在枝头倚着,还与弟弟劝慰,便说上回相见魏公子,是如何吃茶,使明白繁花永继,芳菲来年。

这一世,他未必就能追去长阳了,莫愁莫愁,魂兮复归来。有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忘机等着他来了,一般也化形,一般也相伴。
唉,愁的是做人。魏公子来生也为人,活着艰辛,这么样的情深不寿……

短命之叹,十分的不中听。
含光君把精魂暂寄于阴沉古木,所有情绪,惟靠这同源的妖修兄长,才能互通一二。这会子听着一通劝说,就被大实话戮了心。
真是亲生的……

说不得也,一缕倦魂,枕匣戚戚。

然而兄长的温柔言语,也如棉丝柳絮,说的甚么不必细听了,就由它雪雪白浮在识海,隔绝了当前……

那么,从前呢?

蓝忘机为青居城倾尽修为,勉力追赶小官人的时刻,落入冰冷渝江……譬如死,才见了从前,同样冰冷的一片琅琊海。
当时醒来,营帐夜深无人。掀帘窥看,营火处旌旗摇曳,才知何时何地。

——琅琊大胜,这是庆功的当晚。兄长特来传信,只说岐山式微,不日内,也将攻陷不夜天……

宴后的军营极静,抬眼无星无月。
他一挥袖压下帐外火光,倏然已避过值守,直扑江氏营盘。
暗夜中,身法迅捷轻忽,如同花妖狐魅。他自知这身法是怎么修来,微笑既甜,也丝丝儿苦涩。
不论如何,先寻小官人。

那连片军营,夜里难辨,但魏无羡的所在,蓝忘机烂熟于心。

都晓得江氏的戍卫与别不同,人不多,森严更甚。蓝忘机是头一回的胆大包天,夜闯来见,只觉暗角处鬼气隐隐嘶嘶。
他运转灵力,随时应付,但那鬼祟环伺,并不作动。

就这么样,直闯至榻前。灵气凝在指尖,便似燃指灯,映枕上乌云发。
小官人……
一只苍白的手,握着白的抹额……

自己的私物,蓝忘机总归是认得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有万般柔情在心。
方醒来时,就察觉额角带伤。新伤,抚之疤痕狰狞,想起那是数日前,战场上一箭惊袭,险险擦过前额。
箭,也还在案上。
虽验了无毒,但灵箭所带鲜红烈焰,燎过也伤人。他想,幸好护了魏婴在身后。

抹额,当时断落。

族人一拥而上,多少惊呼,他听不见魏婴的声音。簇拥的人太多,也不见了魏婴的身影。
此后养伤,探望者络绎不绝,都说,魏无羡狂傲至此,竟别说报恩情了,谢字没听说一个。

蓝忘机想要的,不是谢。所以魏无羡能给他什么?

灵气清光下,抹额缀着白银。
含光君的额饰,原没有金银一类,这是新添的一小截包镶。因打磨而润泽,最普通常见的,成色虽好,也不过是银锭剖心。
便想那庆功宴上啊,各式带家纹的玩物赏赐,撒出去熠熠生辉,更有无数的牡丹金叶子从天而降。魏无羡看也不看,吃酒,几时吃够,几时就走。

而他是什么时候,收了那断落的抹额?又在哪一个无人处,用指头大的银心子,细磨,錾刻,接驳那断裂……
闯帐至榻前,动静不小,与红袖过招,更有气息鼓荡。
便如此,他握着抹额不醒。
蓝忘机自然知道,是什么样的美梦,使之流连。而所谓“邪术”,就以这抹额为介吗?

抱着,亲着,仍不醒来。持腕探脉,灵息空空也。
当真是,荡然无存……
蓝忘机又惊又怕,努力去回忆着,结丹初始,叔父所授。便说修道者,元神坚亮,丹府如生气之源,经脉之根……
又言,内丹之道,不外吾身,所以精神自守,所以心性自照……

理不清的纷乱里,只抓了一点真实。蓝忘机想,原来心性这件事,魏无羡比谁都守得辛苦。
或许就是……太辛苦,宁可沉睡不归。

偌大的梦境幻像,撑起来秩序井然,这世上也只有魏无羡能做到。
支撑至此,苍白虚弱……
然而他继续。
对世道曾有过的苦怨刻厉,就如醉酡消散于眼角,全变了妩媚。他是如此美貌的小官人啊,属于梦中的花妖儿。

军帐里寂静,众鬼再无声息。
抹眼泪的含光君,谁敢打扰呢?蓝忘机像孩童般跌坐地下,默默哭够了,抱着小官人亲了又亲,这才放开来,与他理顺衾衽。
银饰錾得极好,他这个人,什么都像信手拈来,但只要一经心,做出来东西,就都是极好的。续断的抹额就在他手中掌握,蓝忘机想好了,总有一天,也必须是他,来亲手系上,所以说吧:
“你不让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你不愿醒来,我陪你梦着,就不醒来。”

一言既出,长身而起。
角落里一阵红光微漾,想拦却不敢。蓝忘机道:“放心,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