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蒹葭
——呼吸相闻……
——蓝忘机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听不见他的。就像过往,在姑苏的桨声灯影里,既见君子……
一场春梦幽情,团碎多少的雨香云片,不论魏无羡做成,梦里应有蓝忘机。那是因为,魏无羡想要蓝忘机。
反之,亦然……
从小儿佛道双修,所谓的内守精神,心性圆明,蓝忘机最坚定不过。若非魏无羡,谁又能凭一私物,就得含光君倾情相授?
非术法物力,乃己心所愿,魂奔他去,无怨无悔!
这一醒悟,就在前夜经历。蓝忘机记得十分清晰,当离开江氏营盘,是怎样一种决绝的爽利。
风在发间,从琅琊海呼啸而来……
像此刻,风声劲厉,正是兄长的大袖裹挟着阴沉木匣子,抛离高枝,飞掠而下。絮絮的劝说已停止,那超然物外的温和声音,也沾带了一丝人间的焦急:
“渡头有刀兵之声,魏公子大约已动身,忘机可听……哦,你困在里头听不见……”
蓝忘机不急,也比任何时候都心事平静——
琅琊醒来若不回,就不必受这匣困,但小官人会怎样呢?他在虚无梦境,独守着心爱,永远永远,而世间真实,再不见修鬼的魏无羡。
仙门百家,终于是以正道赢了射日之征,恰恰好就能忘记,那成千上万的,助力过的邪祟凶尸。
庆祝的金叶子纷飞,灿烂光明……
没了魏无羡,他们也能赢,是几时有的笃定?
兄长还在忠实地告诉着,关于魏公子的每一个消息:是如何的浮木渡江,如何的两路探营,虚实放火,又如何的暗箭杀人。魏公子,勇决果断……
没人比蓝忘机更熟悉小官人的手段,此时不必多虑。
他并没分心,沉没在识海,只觉那如云雪白,渐往一处散开。有什么最想看见的,在水一方,逐渐清明。
似乎这阴沉木匣子,埋了极深的,一些刻意藏起,不许回忆的片段,既苦也甜……
他记起来了,也看见了,确是因为兄长的消息……
那日,琅琊中军帐,是收到兄长的鹤信。
鹤翅轻拍,展信在营帐虚空,一字一句地确保,岐山虽仍战况胶着,但其内廷经已分崩离析,只待琅琊各部,制敌克胜……
泽芜君为人专诚,所来战报,乃千金不换。众人雀跃,从中军散后,处处都见喜悦面孔,邀约议事。
蓝忘机原本养伤歇战,只因事关兄长,才往中军一看。辞出时,暮色方合,便见那最关切的玄衣箭袖,孤身往辕门晃去。
几日不见他了,方才听议,未曾相对一眼……
身旁自有趋附之人,问些伤情,不外也将江氏贬损几句。江宗主尚在不远处,大约听见,往辕门走了几步,忽又转身回营。
辕木上风灯刚挑起,扑簌簌的火苗,越发显得那出去的人影子孤单。
蓝忘机很想他。
他去的那方向,稍远些,山头海滩,要血尸有血尸,要浮尸有浮尸。想起那些情形,不免生烦躁。
蓝忘机轻身追去,离远见一棵半死的老树,他正在树下。
加快身法,顷刻就至。魏无羡原本箕腿坐着,俯身不知做甚,忽一警觉,跳起掩了东西入怀,另手一扬,黄纸撒出!
青荧荧的鬼火,照见含光君。
“是你……”
他笑了:“就这么喜欢看我炼尸?含光君的嗜好,煞是独特。”
蓝忘机心有躁气,忍住了不语,只看他掩在怀中的手。魏无羡辨其脸色,缓缓就收起了笑容。
天已黑透,一个小山头。
蓝忘机身后,远远如繁星铺就,正是营灯千帐,仙门百家。身前,惨碧鬼火映出他一身苍淡素衣,该系抹额的地方,缚了裹伤的细纱。
魏无羡张了张嘴,似要再说几句刻厉的,没说出口,低头默默看一眼那泥地,从怀里就取出一物来。
是个扁平的小乌木匣子,就手一扔,掉在蓝忘机的靴尖。
“拿去吧,现在就拿去,迟了,怕我又不愿了……”
言罢,他转身就走,仿佛真怕反悔。
蓝忘机犹疑一回,才俯腰去捡。触手知有符禁,但心念一动,匣盖自开。里头阴寒扑出,极煞!
他果断合上,严丝密缝地握在手中,不离不弃又追去。
转过山石,海风迎面,也听见了脚下的潮声。
魏无羡还像方才般箕腿靠在石块,坐没坐相。蓝忘机过去,放下东西。
寒恻恻的小匣子在身旁,魏无羡并不理会,看他一回,轻声道:“你要坐会儿吗?这石头干净,因为常有风……”
有风,心里的燥气,就吹没了。
蓝忘机整衣坐下,正色道:
“岐山的内乱,兄长确是极有把握。琅琊这里,不日也将有分晓。情势好着,毋须再用这阴煞之物,你再也不必……彻夜的,在外流连。”
“嗯,就凭他们,也能杀进不夜天了,用不着我了。”
“鬼道原非长久计,魏婴……”
“蓝湛,我想看看你的伤。”
蓝忘机追他来时,哪里还记得箭伤?才要说不妨事,魏无羡已趋近了,贴身坐着。左近忽又升起数枚火符,却非那咄咄逼人的坟头碧火。
符意燃烧,数朵散在火球,都只掌心般大小,浅蓝透白,似有柔漾水色,像极了……姑苏常见的,游廊绢灯。
廊桥无数灯无数。魏婴,从来只有一个。
灯远人近,蓝忘机来不及规避,甚至也来不及垂眸,怔怔地看。而魏无羡动手缓缓,仔细地,拆他额上缠的白纱。
似嫌不够亮,又指了火球近前,团聚了拢作一盏儿。那火光摇曳着,任由海风吹它,不离不即,不散不灭。
呼吸相闻……
蓝忘机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听不见他的。就像过往,在姑苏的桨声灯影里,既见君子……
嘶——
“疼了?且就忍一忍罢,上好的海珍珠做来伤药来,也就是你,配用这些……若还疼呢?你看着灯吧。豫章地界的深山坳子,才长的灯笼树,山野村夫只叫它鬼树,其实那小花儿美貌,每逢深夜,一树荧煌。过路时听说起,人人怕它诡异。我却是个胆大的,故要天黑了才去,撷英拾萃,拟作火符……”
“胆大,亦妄为。”
“不好吗?”
“易伤。”
魏无羡笑笑,重又给他包扎,道:“蓝湛,受伤的是你。”
“不妨。”
“还说不妨事,这些天了,留痕留疤,也只有我亲手的来,它才能好了。”这话说得亲昵,魏无羡又笑着,是从所未有的温柔。
蓝忘机一时恍惚,不知是灯笼花真美,还是爱悦引来的错觉,忽尔心里就委屈了,说话也委婉了:“魏婴,你不修鬼道了,好吗?”
“怕鬼么?”魏无羡手下轻柔,一张薄嘴唇却讽道:“像那村夫怕一棵树。可知你厌憎的鬼,也曾是谁谁的梦里人……”
“若成恶鬼入梦,便是亲近爱人,一般也噬。”
“我死了不吃你就是。”
抢白几句,像要如常的吵起来,可是刚才说着亲呀爱呀,这吵嘴又似比温存体贴更扰心……
蓝忘机耳根子发烫,勉强回他一句:“妄言生死……”
裏好了额伤,魏无羡与他抿了鬓发在耳后,故往那遮不住的绯红端详一番,仍笑道:“美则美矣……”
知道接下来没好话,等着,他又不说了,一指那久没人理会的匣子:
“不许修鬼道,这煞星也就让给你了,又还回来。”
“魏婴,我并非……”
“嗟,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他们……”
这么说着,他取过匣子来,随手打开,摸一把里面的东西,毫不在意那煞气。
“蓝湛,这世上的好东西,他们都想要。泽芜君所说岐山之事,我是信的,射日之征,快要结束了。他们再也用不着我,却仍想要这阴虎符。也只有你,拿了它,即刻又放下,毫不动摇心思。”
“我不要。”
“嗯,你啊……你要的不是这个。”魏无羡还是笑,几分得意,光照里勾出俊眼斜飞,明媚鲜妍……
蓝忘机想,我要什么?要这个人吗?可他这样笑着,他能够一直这样笑着,我就是要不到了,也可以的。
“阴虎符啊……”
魏无羡叹息,忽然从匣中取出那一片铁符,甩手就扔向虚空!山石以下,当是大海,他就这么扔了!
蓝忘机大惊:“海里不知有甚灵物,吃了去恐生祸患!”
“噗——”魏无羡笑得开心:“这下你后悔了吧?不如方才要了它,好于喂鱼,哈哈……”
蓝忘机无语。
“好啦,不与你闹……可知山下那连片军营里,有的是聪明人,和你这小古板一样读过多少圣贤书来。先圣人说过,该重实用,所以都知道,那扔掉的铁片子最有用。别的,一概瞧不在眼里……”
小木匣子合上,仍托在魏无羡掌中,呈于蓝忘机面前。
“兰陵金氏,出于齐鲁,盛以礼仪。姑苏蓝氏,就是你呀你呀,诗书传家,最会训人。像这么样的仙门世家,大约总要瞧不起我等荆楚蛮荒之地。楚人轻易,也说轻狂,可是?”
说甚的瞧不起,蓝忘机不以为然,但是楚人……
他看着那小匣子,第一次认真地留意它,分明是见过的,战场上,魏无羡当着众人,取出虎符……
朴实无华的漆黑,藏了煞气万千,嗅之隐隐,却有草木清芬。
蓝忘机还真记得圣贤书:“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
“对极!哇你好会背书!”
魏无羡拍手吱哇,像在当年的藏书阁:“所以看吧,我椟里卖的是珠?或说,你们是不识货的猪?哈哈哈——”
蓝忘机责备地看他。
“不恼不恼,你不一样,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教你一个乖……”笑而忘形,手舞足蹈又至安静,他扔下那匣子,往石壁一靠,像是累了,又像是舒心适意。
“蓝湛,能和你说说话,真好。”
“你说……”
“从来我说的,不是都很无聊?”
“……”蓝忘机说过许多的“无聊”、“无聊至极”,这时想否认也难,接不上话,只好看他。
魏无羡一张侧脸恬淡,倒不像要恼的样子,眼神去处,海天辽阔,新月好似眉弯。
“你这个人啊,白长了美人样子,从小儿就狷介,也爱生气。明明心里觉着有趣,喜欢得紧,偏要拿话堵我,一天天的光阴消却……唉,不说那儿时候了。就问你,仗打完了,马上回去姑苏么?潜心修行,闭关三五七年?”
“……夜猎。”
“偶尔还能见一面。”
“嗯。”
“若是,我说若是,离了云深不知处,还有别的地方静修呢?你想去个什么样的地方?”
“……”
“没想过?那我先说,若离了江氏,我就回去夷陵,寻一个四时有花的园子,草木菁华,全凭它们野性子去生长……”
不够形容,他捡了颗尖棱的石头子,地上信手成画,房舍花园……末了,添一高大乔木在园中。
“还要一棵大玉兰,与你窗前的一个模样,树高百尺,落英缤纷,眠花好入梦,攀枝任飞扬……唔?你听着吗?”
“嗯……”
“无聊么?”
蓝忘机摇头,挽袖撷了石隙里的荆棘,劲透枝条,一般也学他作画,却见是高山流水,深林渡风,崖尖上置一简陋小屋,凭栏处,当见晓日垂虹……
“不似在人间。”魏无羡叹息。
这么听着,蓝忘机稍作停顿,转念间落手更快,也更细,添了山下大片田地,桑榆荫庇,瓜棚鸡舍鱼塘……
“真好!人间应有人……”魏无羡抢近些,牵引那云纹袖裹的腕子,往一幅山水画里,再添了点景的小人儿:
“喏,这儿有个我,这是你。我会水,捕鱼种藕,乃是一把好手!种得有桑,就有蚕房织机,对对对,二哥哥应学织布,我们吃饱了也需穿衣,呃……”
突然语结。
一些没想到,此处不应有——
怎么会“我们”了呢 ?那么亲的“二哥哥”,又是尘封了多久的旧话?
刹那静止,海潮声,震聋发聩。
蓝忘机想,天地偌大,惟一湾小小的琅琊海,能与婴相近。
他近在胸怀,他羞红颊腮,他拽着白袖子卷云纹,像要放开,却不放开……魏无羡,他咬咬牙一线颏骨儿绷紧,就是没放!
铁骨铮铮,硌得蓝忘机眼疼,逼着他闭目轻声:“魏婴……”
多少话想出口,忽听远处传来些琐碎声音,约摸三五人,步履斯文,环佩叮叮。
魏无羡推他霍然起身,看向来路,眼神里又浮出厉色。那美貌的灯笼花符,摇晃几下,即刻飘坠山崖。
“应是蓝氏来人,含光君该回……”
话说不完了,人也来不了。蓝忘机扬手张出结界,一应无关,隔绝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