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离涣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4-07-31 11:04      字数:3906
——魏无羡慢慢倒下。
——几处箫声,花气共暖风。


其时泽芜君从空中所见,便是人群来去,喧攘似乌合,听一言舞之,不辨东西。
此情景述与蓝忘机,听起来太过熟悉。
玄正年或淳祐年,人是一样的人。蓝忘机想起射日之征并未结束,岐山倾覆,往后的清谈射猎,又换了谁要来座首称霸?谁又指着谁,去杀下一个谁?
永无休止……
蓝忘机只是不希望,这些谁谁谁里,有一个是魏无羡。就如现在,成了众矢之的,不藏起他来,性命堪忧。

修道者,眼界原在轮回以外。蓝忘机不怕魏无羡死,红颜白发,有死的一天,又或神魂出窍,摒弃肉身。
都陪着他罢了。
但魏无羡,不应死于凶尸恶煞、冷枪暗箭,不能死于姓温的、姓金的、姓聂的、姓蓝的、姓江的……也不能是如今这个姓孟的,凭他姓什么都不能!

泽芜君感其忧愤炽烈,欣然笑道:“魏公子,何等人物!使你一个冷面花郎,也将热性子露将在外,虽不知其所以,也是可叹啊,可叹……”

可叹,不止蓝忘机。

鞑靼多有擅弓箭者,查伤势,即可知晓来处。就如蓝忘机先前所料,杀招一出,魏无羡是箭去无回,再无退路。
其时望楼孤高,已围在人群当中,既无处腾挪,他也便一跃而下……

梦里梦外,拼的是同一条命。

如今的境地,比之剪纸化身等,凶险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怎么想呢?就为了得一美人,特特的魂奔至此。还生怕美人受牵累,要一符咒拍下,好让双方皆忘,忘了这美人是怎样的不知羞,很愿意脱衣裳献身!

可叹啊,魏无羡舍命去搞蓝忘机。

自阴虎符一出,吓煞百家,只怕他要另立山头,成一崭新的魔道祖师。
谁曾想到呢?他魏无羡还真不是个干大事的,泥地里捡起两截儿白抹额,他就痴心犯傻……

所以两位副使扔出保命的雷火弹,杀到他身边时,魏无羡第一句话说的是:
“蓝忘机是我的人,姑苏蓝忘机!”
他挥刀格开进逼的长枪,将挂彩的玄羽掩下,还有血流披面的温宁。话说得很不是时候,但他很想说,就当是……
云梦魏无羡,告诉了岐山温宁,还有,不知哪个山的莫玄羽。

玄羽百忙中看他的指挥使一眼,厉喝:
“阿宁!”
最后两枚雷火弹,扬手掷出个硝烟弥漫!温宁自不必说,手里长刀如银,泼作半圆,登时攘开一片。
玄羽即刻扯了魏无羡,退到一辆牛皮裹的冲车旁。身后有靠,他缚紧臂弩,推搡着魏无羡将那车皮子一掀:“进去!”
“……”
果然是人一旦犯花痴,到哪儿都被当傻子,魏无羡道:“我才是指挥使。”
“想郎君,先保命……”
这么劝说着,莫副使连珠矢发,不愧魏旗下第一装填快手。

“一时保得住,贼厮们要抓活的。”
“没那么容易……”人是明白的,玄羽放了心。
重围难突,白森森的戈甲晃眼,魏无羡一般也张了白森森的牙口笑道:“与你说个秘密,含光君真是我屋里人,他自己真愿意……”
“……”
莫玄羽决定不废话了,还上前助力温宁。屋里没人的寡佬,一起凑合着混吧。

魏无羡提刀大笑。
秘密说出来了,就不是秘密了。宁羽只顾拼命,当浑话呢。浑话也是真的,哪儿哪儿都不能说,就梦境能说,于是大声说话,大刀杀去。
无论怎么计算,际遇不能控抟,花妖儿去往长阳,若还救不得……
是不是在琅琊,他就醒了……

额角“嘭”的一痛!
是雪亮一柄戟刀从身侧扫来,刀背拍在盔帽!锋尖儿顺势刮下,肩膀就一凉……温宁大吼抢前,绞住那包铁长柄连人拽将过来,玄羽快刀割喉,杀人夺戟,都喊“魏哥”!
那六尺长戟被温宁抡起退敌,魏无羡推开玄羽:
“……死不了。”

还是要活。

蓝忘机绝不会醒归琅琊,对此“情欲之困”,他喜欢得紧,就爱当妖精。
魏无羡在望楼上也已记得清晰,甚么了不起的鬼道邪术,不过一点子微末道行,想来,是撑不到再世轮回。
一梦过一生,花妖儿愿赴,小官人该等。

小官人决定活着等。
他笑笑,甩掉拍裂的盔帽,一低头,就见了血。

玄羽在说话,碎嘴儿嗡嗡的,有些远。温宁更远,戟刀舞似大雪翻飞,刀锋过处,鲜红如瀑……
血腥味应有没有,但闻花香。
刀枪斩刺,动如微风兮,连延络绎,似一支清秋曲。
受伤了,也不痛了。
只是血口子忒大,这时候伤重烦死,尚有一事没得空去应付,疑惑而戒备的。

关乎匣子……

魏无羡慢慢倒下。
譬如孩童,落在长者怀抱,一切所来所感,抚之若同情。
大约也不用在意了,那匣子是怎的跟随而来?曾经它杀人如麻,怎么摇身变了救命的法宝?

几处箫声,花气共暖风。

……

长空寂寥。
秋云下一处军营,已荡涤藉乱,遍地的残骨瓣香。
蒙将中凡有愤慨当先者,与繁花一起涣散幽冥,不复见也。要抓的刺客,更是无影无踪。
主帐前,汪旗破败,易之以“孟”。一线晨光薄凉,照它扶摇而上……

“涣者,离也。”泽芜君收了玉箫,叹息。

洞箫一曲,能裂万年坚冰,何况小小军营乎?虽在人间稍现,叔父也应知晓了,躲不过……
蓝忘机默然,不敢回应,知道兄长郁郁,并非畏惧责罚。

“吾入川蜀,初尝朋友之道,恰是旅而无所容者,相遇也相悦……悦而后散之,家去时,闲起一卦曰涣,便指今夜了。”
道不同,各散东西,人世间行路难,原是神仙也难。蓝忘机走遍蜀道,岂不知这些?无从抚慰。
“此番做作,助了谁又害了谁,且辨不清了。去罢,再误了你,又换作魏公子来埋怨……”

召剑乘风,往长阳去。
几句轻描淡写,泽芜君未再说起孟瑶。

……
两日一夜,魏无羡醒在渝水舟中。
温情等俱在身旁,捧药施针,不敢怠慢。沿途不停官驿,到了夔州一路,就有四叔留的伙计接应。换了快船,更是一刻不停。
那夜怎么脱身,宁羽二人也说不甚明白,只道当时危险,忽尔八面来风,不知哪里来的纷扬迷眼。张手接了,乃是常见的野菊山樱一类,但见鞑靼们以兵器挥之,那花儿尽变了杀器,疾疾落去,如锥如刺。
趁此似花非花,杀人无形,才可背了魏无羡逃出,潜至江渚自有温情等接应不提。

魏无羡精神不济,默默听了,也没甚说道,只催赶路。

这日晚间,听得水流湍急,知道是经过奉节。
魏无羡起身艰难,支撑了张看舱外。温情会意,与他启了舷窗:“这会子黑黢黢,也看不见什么……”
“初到夔州路,是跟着江叔叔在此地,还有江澄。白帝城的城墙,留下我几多手印子。每日里搬砖,砌城,也学着领兵巡边。晚间有值不得回府,似这般也黑黢黢的在外,直到换班时撇开众人,才给郎君写信……”
“在长阳了,自然好好的。你也养好了,上了岸就能坐车……”
“车慢,快马加鞭。”
温情白他一眼,倒不忍去怼他,汤碗里兑了药末子递去:“喏,吃了好安睡。”
这么说着,又取出药匣里安息香。

魏无羡看她忙碌,就想起从前,她说不能用这些的时候……

“哄我吃了药昏沉,又拿利刀子刮我肉呢。”
“不吃药,就吃痛。”温情没好气。镞头、铁藜刺,不都得用刀子剜?
“嗯,痛得很……”
魏无羡听着舷外逝水,轻声道:“你说过,人身子里好好的割了去的,有些就长不回来了。”
“是啊。”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幸还有际遇因缘,先得匣子,后得郎君。
魏无羡笑笑,吃下苦汤,知道温情是候着睡了洗伤换药呢,索性躺下了闭眼:
“大恩不言谢,随你刀了便是……”

虽兼程赶路,船上方便养伤,渐也好转。秭归一到,魏无羡领了众人待要离船登车,却又有了新的事故。
“不行,不能允他去!”温情姐弟是异口同声。
魏无羡抬手噤了二人,才去打量跪地上的莫玄羽。
军营以外,好久没见他跪过。方才闲话,玄羽忽说护送了众人,就想回四川路,叫温情笑骂一句,便这么样正经跪了。
低了头倔强,拉之不起。

“情姐儿先出去,靠岸打点着些,渡头自有桩子。你温家就这几个弟兄跟着回来,家里等得肠子断了,既到了地方,即刻要报一声与四叔。”

支走了女娘,脸色就不一样了。魏无羡并不理会玄羽,端着药碗,只拿眼看那干站的。

“你是打不过他?”
“……”
温宁并不怕这绕弯子话,想了直言就回:“从前是不如我,现在空手能打个相当,但他靴里有插子,削金断玉的家伙,你也没给过我……”
“铿”的一响儿,空药碗子磕桌:“这是要我来?”
“……”

温情还站外头呢,船一晃起,差相要摔倒,只听舱里扭打扑腾……少不得扶好了,暗骂一句崽子不省事。想那俩小的才刚好了,大的不过勉强能坐坐,要是含光君在……
这么叹息着,只管催船靠岸。

船舱里厮打,论放开手脚,自是温宁厉害些,直将人扭起,按到魏无羡身旁坐了方罢。玄羽哪敢动刀,觑一眼桌案上满当当的药匣子,脸色青白。
魏无羡偏了头看他:
“不敢跪了啊,说吧,说明白些。”
“哥,他就是……”
“阿宁,姐姐叫你了。”
“并没……”
“去!”

终于剩了二人,船身微漾。
外头听着是泊岸了,隐有欢呼饮泣声音。大约是,温四叔早已得了马驿的信报,亲带了庄子里的妇孺来接。

魏无羡默默听一回,笑道:“待婶娘们哭好了进来,合家子一围上,你也再不用说了。”
“……我是真想回去四川路。这些年未竟之事,我还想做。”
“未竟之事……”
“一路上左右想了,回家安适,再没有蜀道崎岖。然这么安适了,我就见不着那个样子的大山,也走不得排彻万山的险道了。魏哥,我还是念记着,那些艰难的,没做完的事……川峡四路,千千万万的人,建起的山城,开垦的农田,不是都还在吗?”

还在的,烟山营田图……

一语触动心思,嘴里吃了药汤更苦涩,魏无羡避开眼去取茶铫子。玄羽拦了,只说茶凉,抢了铫子往暖炉煨上。
他把三指去掂着铜提梁,拾炭拨火儿,一点星子没溅,还将竹帘子半掀了走走气……顺手就做得轻巧,又细致,全是从小儿学过的,侍侯人的活计。
魏无羡想起这孩子的好处,是不忘记也不避忌,心里有亮。他一心的愿意向前看,特别的招人夸奖……

“途经白帝城,魏哥也深夜里感叹过。那些曾经努力的,夙昔不甘,谁想丢开手去?只是不得已……哥有郎君要照顾,阿宁有亲姐姐并一族老小,只有我,是轻省一身,无所牵挂,哪里都去得,所以就我去正好。”

魏无羡轻言细语:
“真好孩子,是想好了怎么拿话堵我来……只说轻省一身,便指那不相干的旁人,都拦不着你了,可是?”
“哥说的这话,不也在故意的掂错儿堵我?”玄羽笑,知道不是恼。魏无羡这个人,嘴巴利害,但他真恼了也就动手了,哪里还耐烦这些?

所以相不相干,不是嘴里说的。出生入死的弟兄,谁不知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