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灰烬爱人(上)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3-07 21:48      字数:16539
未来科学pa。
执行官达达利亚×实验品钟离。
——“他们谈了一场无法触碰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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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在枪火的硝烟中冲进了最后一间实验室,恍惚以为闯进了神殿。

被重型炸药爆破后炸断的钢筋混凝土仍在交缠着坠落沙尘,无数嵌入墙体被炸断终结寿命的电线如同外露的内脏,还在噼里啪啦地闪烁电火花,属于现代化工业的钛金内墙体在枪口火光下反射金属光泽,占据了整个视线的却是一座格格不入的数米高玻璃缸。

他在红外线勘测镜下穿过灰尘清楚地看见了四下逃窜的实验员,打手势引导其他战友跟上歼灭,同时也无比清晰地抬头看见了玻璃缸。

这间由他们整个特遣队披荆斩棘、牺牲不少战友才抵达最深的实验体存放室里没有他们认为更加恐怖的重型武器,而是堪称毫无防备的玻璃制品。

达达利亚无法描述这座玻璃缸带给他的第一眼感受,因为它实在是堪称宏伟——整间实验室的正中心被用来砌作它的陪衬,周遭一圈精密的仪器紧锣密鼓地运作,仿佛它就是这间房屋的心脏。

圆柱的巨型玻璃缸伫立在实验室的中央,有着数十米高,上连天花板下接地面,没有入口和出口,好似一座天然的玻璃神像,只有条条从中连接而出的管道和数据线。

如果单单是一座玻璃缸,并不会让达达利亚将这样硝烟弥漫的破败战地称为“神殿”,让他觉得无法呼吸的是缸里的人。

玻璃缸里有个人。

或许他不该被称之为人,没有人能在灌满水的玻璃缸中生存,悬浮于浅蓝色水液中的人形物体并没有佩戴任何供给氧气的装置,可他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起伏,他在呼吸。

他的体态像是一名青年男子,双手交叠在胸口,由于沉睡而微微下垂的头颅刚巧形成了俯视达达利亚的方位,如同定格在凝胶中一般空浮在硕大的玻璃缸里,未扎未束的一缕长发在脑后随着水液的震荡飘散出去,似一条盘踞出去的蛇。

枪战与火药的爆破都没能吵醒他,格格不入地沉静酣睡着。

达达利亚闯进来的一瞬间便和这样一个极具神性神态的家伙面面相对,由于暴力轰炸而断电的昏暗实验室只剩下玻璃缸四周一圈的探照光源,照得晶莹剔透,形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仰视的角度使得达达利亚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险些以为自己撞见了一名悲天悯人的神。

这样短暂的仰望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指尖按着的扳扣因为这一点震惊迟疑晚了半刻,躲在实验室里仅剩的实验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知道在操作台上按了什么该死的程序,在爆炸中窸窸窣窣掉落石块碎渣的实验室愈加剧烈地震动起来。

达达利亚当即回过神,捕捉到了实验室里的最后一个猎物并将他击杀,一枪爆头的鲜血溅到了明晰透彻的玻璃缸上,将一尘不染的神像拖入凡俗,但程序已然运作,旋即连脚下的地面都发颤。

达达利亚警惕地四下张望,随着一声气阀开塞的闷响,面前不受枪战影响静若世外的玻璃缸突然卷起滔天旋涡。

水浪奔涌的声响从内而外地拍打玻璃缸壁,旋起的水涡被抽水泵巨量的排水速度下排空,充满整座玻璃缸的浅蓝色水液以一览无余的速度开始下降,短短反应的功夫就下降了半米。

而沉睡静置在玻璃缸中的青年也因为如此剧烈的变动改变了姿态,随着水压的急剧下降随波逐流地摇晃。

达达利亚的心脏倏地一跳,他一把捋开面上的勘测眼镜,把嗓音从面罩中以最大限度的音量放出来:“——快!快过来救人!!!”

他声未出人先动,手脚迅捷地贴地疾行,接连跨过实验台仪器废墟和建筑石块,终于在绕过一圈玻璃缸的后方找到了一条源源不断往外倾泻缸内水液的管道。

达达利亚顺着管道蔓延的方向往愈加昏暗的实验室角落钻,踢开压在上头的尸体,从一片倒塌的桌椅中找到了手动转轴阀门。

他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连枪支都噼啪掉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拧住了由于排水巨大冲击力而异常紧锁的转轴。

顷刻间,玻璃缸里的水液竟已被排出了小半,方才还悬游于上方的青年人转瞬落到了眼前的高度,几乎足尖点地,由于这样的碰撞而惊醒,缓慢地、从容不迫地睁开了眼睛。

达达利亚双臂被绷得发直,他在军队里受过的任何一项高强度抗压训练都不会比这道阀门更加难以把控,用力过猛的肌肉很快便叫嚣着酸胀,在他的反向作用力下,阀门总算往回走了一点点,减少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排量。

他剧烈地喘息着,甚至因为过于猛烈的呼吸而呛吸入了浓密充斥在室内的灰尘,尘土附着的呼吸道火辣辣地疼,像是被枪子儿剐过似的。

“你到哪儿去了!公子!”

紧随其后的战友陆陆续续地从实验室的破洞门进来,与他同行的战友扯着嗓门在光源不足的实验室里呼唤,试图辨认求援的方位。

达达利亚憋着一股不敢泄的力气,生怕说话也要卸下他手臂的力道,让排水近半的玻璃缸雪上加霜,他挤压着嗓音艰难地答:“我在这里……!快来帮忙!”

抬头应答的瞬间,他与玻璃缸里一双泰然自若的鎏金色眼珠对视,他又一次屏住了呼吸,连手上的酸麻都忘了一刹。

这双眼睛太过沉稳,像被镶嵌在人体上的璞玉,沉淀了千年的岁月,早已洗涤荡去所有能为之动容的情感,独留处惊不变的沉着,如一对定镇在此的沉石,坠得他神思发重,无法再游荡半分。

连如此危急的时刻,仿佛处在水液流逝漩涡中心的并不是他,隔岸观火般注视着达达利亚的竭尽全力。

三三两两的战友聚了上来,接上了逐渐脱力的达达利亚,喊着号子将沉重的阀门一点一点拧上。

奔涌宣泄的水又一次归于平静,达达利亚瘫坐在满是黏腻血水和碎石的地面上,拍打着拉伤的胳膊企图缓解酸痛,他再度看向玻璃缸,方才还静若凝胶的满缸蓝水只剩下半缸,缸里的人却已经重新合上了眼。

不明所以的战友累得一起坐在地上喘气,他们喘着粗气腾出空来端详发问:“……我的老天,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达达利亚也终于有心思坐下来好好想想,事发太过突然,他根本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下意识地就想阻止水液的排放——如果排干了水,玻璃缸里的人就会死。

谁也没告诉他这个结论,但是他莫名其妙就认定了这个结果。

现下细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否则那个该死的漏网之鱼也不会要在最后一刻拼死启动这个程序,自他们攻入实验基地开始,一路上遇到的实验人员都在执行同一个动作:他们销毁了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

连命都不要,不想着逃跑,先想着销毁实验成果。

达达利亚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盯了玻璃缸里的青年半天,确认他真的没有再睁眼后,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回答问题,但肌肉的撕裂让他疼得龇牙咧嘴:“如你所见,一个‘人’。”

负责后勤清扫工作的女战友带着更多的后援人员也赶到了这里,乌烟瘴气的一片枪战火药味还没有散去,她站在实验室的门口大洞,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发问:“这就是你们最后的搜寻结果?”

她的口吻不知为何还带着一点“就这”的轻蔑,听得浴血奋战才保住玻璃缸的达达利亚气不打一处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呛她:“女士大小姐,别说的这么轻松,有本事你自己过来搜。”

女战士对此不以为然,她向前多迈了两步,停步在玻璃缸前,让身后跟上的助手打开随身携带的应急灯,高瓦率的强光让昏暗的实验室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视觉,正如达达利亚所说的,这间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圆形建筑除了正中央的玻璃缸,没有其他任何可供挖掘的地方了。

但她并不死心,吩咐下去继续搜查可用信息之后,绕着玻璃缸踱了一圈。

“这里面是个人吗?”她问。

问到工作相关的时候,达达利亚没有跟她继续拌嘴,正经地回答:“可能是人,但更大的可能是人造人,我也不太清楚,带回去请散兵研究研究吧,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

女士对此报以赞同的看法,她带来的后勤人员会处理掉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毁坏的实验室还是搜寻可用的实验资料,连玻璃缸里的人都会被带回去,接下来都不是达达利亚应该操心的事,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回到组织找医生看看他的胳膊。

但这前所未见的人造人属实是吸引了他太多兴趣,乃至身边的战友都散去了七七八八,他还固执地坐在实验室地面上,受了蛊惑一般,无法忘却不久前与那双金瞳稍纵即逝的对视。

女士正忙着指挥手下的人想办法把青年从玻璃缸里弄出来,看似脆弱不堪一击的玻璃居然是防弹的材质,连开好几枪才能打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弹孔,最后走投无路上了激光枪才在浑然天成的玻璃缸上开启了一扇窗户般大小的洞。

半缸的水液在拆除下震荡,水缸里再度陷入沉睡的青年浮游在浅蓝的水中,让达达利亚无端联想到一只天空下的蝶,随着每一次震动而被动地扇动翅膀,营造出振翅欲飞的错觉,可他困顿在浅蓝的天空下,锁死在透明的牢笼里。

他寻了身后一张勉强完好无损的椅子,坐在上面津津有味地端详工作进程。

青年的肉体被塑造得非常完美,大抵是按照黄金比例设计出来的,无论是精瘦又不失健壮的肌肉线条还是五官端正的面容,都可以被称得上是人类标准下的帅哥,连他作为一个男性去评价也会觉得好看。

像被捏造的人偶,通过美颜特效后在电视银幕上才可以看见,而非真实存在。

他漂亮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考虑到是从未接触过的生物体,后勤人员穿戴好了随身携带的防护服,从搭上的梯子去玻璃窗口捞里头的人。

白色的塑胶手套探进了浅蓝色的液体里,出乎意料的,看上去与正常水液一般流畅的水伸进手却像是摸到了史莱姆,粘稠湿滑,后勤人员努力地探进玻璃缸半个身子,在同事的固定下抓住了青年的手臂。

随着上拉的动作,缸中青年的左手臂率先被拉出了水面,黏腻粘连在防护服手套上的浅蓝色水渍没过他的手腕却又像真正的水似的顺滑,从指尖滴答坠落水珠,苍白的臂膀在刺眼的应急灯光下如同玉雕。

青年很快被拉出了半个身子,稍长的黑发离开水面后迅速包裹在了脊背上,如同一张作茧自缚的网,接近窗口的时候,左右两名后勤人员预备好厚实的隔离毯接手,就在此时,他低垂的头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不偏不倚,又一次和达达利亚对视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达达利亚感觉他的眼睛较刚才愈加鲜亮,如同被擦拭到反光的玉髓,分明只是视觉,可他感觉到了烧到眼珠的温度,灼得他心脏突地一跳,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底下紧盯操作过程的女士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从来没想过这居然确确实实是个活人。

而且在这种时候醒了过来。

他是否存在攻击性?又有多少危险?

他们的惊讶还没有全部表达出来,被包裹塞进隔离毯的青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隐隐燃烧着鎏光的金眸不着痕迹地盯着达达利亚,于是达达利亚听到了贯穿耳膜的求助。

青年在对他说:“我会在空气里化为灰烬。”

达达利亚当即大吼道:“快把他放回去!”

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达达利亚的这声嘶吼吓了一跳,他们正疲于应对挣扎的青年,此刻更是僵住了不知如何动作,犹豫地看了看女士又看了看他。

女士也被吼得莫名其妙,不知是该命令停下还是继续。

就在这短短的僵持时刻,肌肤无暇白壁如玉的青年在他们的手中软了下去——从他的左手指尖开始,发出窸窸窣窣如同碎玉般的细碎声响,雨打落叶般,而后白皙的肌体开始瓦解消散,他的手指在散发一种晦暗不明的光,像寂灭的火星,昙花一现后碎裂成一捧石屑的灰烬。

达达利亚赶到玻璃缸旁的梯子时,惊慌失措的后勤人员终于撒手将青年重新放回了玻璃缸内,坠落入水的青年依旧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珠盯着握紧拳头趴在玻璃上的达达利亚,用安抚似的目光游离在他的视线内。

青年沉浮在浅蓝色的诡异水液里,他失去了半个左手臂,没有流血,连断臂的横切面都是鎏金的石珀材质,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一览无余。

后勤人员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把隔离毯里留下的一捧灰烬呈给女士。

“执行官大人,这……这怎么处理?”他们显然已经慌了神,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生怕怪罪到自己头上。

女士稍加思索,想到了更加稳妥的方式:“把他和玻璃缸一起回去,谨慎点,不要再出差错,这些残渣包好给我。”

达达利亚没有听他们的安排,他伏在玻璃缸上,难以置信地喘着气。

他是怎么听到这个家伙说话的?

可他刚刚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缸中的青年好似读出了他的疑惑,从中央游到了边缘,与他一寸之隔的地方,他伸出了完好无损的右手,和达达利亚按在玻璃缸壁上的手对齐相碰。

“多谢。”

低沉优雅的、如同大提琴重音拉响的男声在他的脑内炸开,轻且柔软,这一次,达达利亚清楚地、肯定地亲耳听到了来自青年的声音。

达达利亚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连按在玻璃壁上的手都缩了回去。

这太离谱了,这太诡异了。

青年还伏在玻璃缸内与他对视,那双绮丽迷人的金色眼瞳如同魔咒般吸引着他所有的意识,一望即刻沦陷,无法自拔,他之前觉得漂亮,现下却觉得危险。

女士狐疑地看着达达利亚持续的怪异举动,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达达利亚扭头看她:“你听到他说话了吗?”

女士更加困惑了:“他会说话吗?”

女士代替他的位置站到了玻璃缸前试图跟青年交流,达达利亚一句也没听进去,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

他想,他需要检查的恐怕不止胳膊,还要看看脑子。

“我真的不需要更多的检查吗?核磁共振,X光,真的不再多做一点了吗?”

达达利亚翻身从检查台上坐起来,他的胳膊上严丝合密地贴了用于冷敷的低温贴,又缠了几圈涂抹了消肿止痛汀局部理疗的绷带,尝试着复健左右上下的活动,仍是不死心地追问组织医生。

医生正忙着回头处理用过的医疗废品,没有搭理他。

“我能凭空听到别人听不到的说话声音!”达达利亚好似快要抓狂了,他努力抬起手臂,尝试着抓自己的头发,但疼痛让他放弃了这个动作,只能徒劳地甩了甩头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认识到他并不是在做梦。

医生转过头,把手中的造影片给他:“执行官大人,刚刚已经做过CT了,您的大脑没有任何问题,只有肌腱拉伤,就不要为难我了。”

达达利亚难以接受地拿着他的大脑CT片走出了医疗室,按理说他刚出完任务,现在完全可以回自己的公寓去休息,但是愈加无解就愈加好奇的逆反心理驱使他向着组织的实验室走去。

通过瞳孔识别打开气阀门后,达达利亚跨进了冷光源照射下的银白色实验室,在他回愚人众组织本部治疗的这段时间,他的同事已经妥当处理好了玻璃缸和里面的人,成功把他和里面仅剩的浅蓝色水液一齐灌入了无菌实验舱的培养缸里。

现在他正在全新的环境里沉睡,又恢复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静置的状态,双手交叉叠在胸前,轻盈地浮空在水中,像一具被定格在天空里的神像,飘散在脑后的长发无端形成了一双张开的翅膀。

达达利亚反应了好半天,才蓦地想起一件事,不可思议地问站在操作台旁边的女士:“……他的左手不是断了吗?!”

“关于这点我也很疑惑,目前还没有合适的解答。”女士抿了抿唇,她显然对于承认自己无知这件事感到很不满,略有忿意地道:“密封运输到这里后他的手就长出来了,也不睁眼了,看散兵怎么说吧。”

他们的目光一齐聚到了正坐在操作台前谨慎进行数据和样本分析的小个子年轻人,他正埋头忙碌,没空接他们的话茬。

达达利亚摩挲着下巴盯了青年那只完好无损到根本看不出来损伤的左手半晌,又回头看试验台上确实存在的灰烬样本,“哼”了一声:“明知道他的贵重性,你居然敢密封运输,也不找人看着点?”

女士对他的讽刺报以反击:“是吗?公子大人说这样的话,我还以为您找回了‘天星’,不然怎么会趾高气昂地评判我的工作?”

她一句话就把达达利亚噎熄了火。

愚人众在数年前出走了一个代号为“博士”的叛徒,他身为整个组织里数一数二的实验研究人员,本就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更别提他一并偷走了愚人众的保密级别研究对象“天星”。

天星取名于字面上的意思,这是地球有史以来唯一被证明存在从太阳上剥落的陨石,其中所蕴藏的力量和元素一直以来都在被愚人众想方设法研究清楚,博士挟天星出逃的这几年,愚人众无所不用其极,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博士的行踪终于有所败露,他在地底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实验室,实验对象大抵就是被他偷走的天星,达达利亚他们此行的任务就是为了捣毁实验室活捉博士,并夺回天星。

谁曾想他们赴汤蹈火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找到了实验室内部,博士毅然决然地带着他的实验成果自焚,连天星也不知所踪,还带回来这么个不明人物。

达达利亚被戳到了痛处,但嘴炮上他可不愿意输给女士一重,正欲寻点其他刺反驳,一直埋头苦查的散兵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别吵了,我觉得,你们要找的天星就在这里。”散兵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培养缸里的沉睡青年。

达达利亚掏了掏耳朵,有点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或者叫难以置信:“……什么?”

散兵的手指在悬浮荧光屏幕上轻触,半透明的投影在他们的眼前呈现出了扫描构造图,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们给缸中的青年做了个扫描,横切面的透析图上是他的轮廓形状,与人体一模一样的心脏位置是一块构造与心脏形状完全不同的棱形面体。

被用于对比的天星资料图与透析图并排而放,重叠分析后智能电脑给出了答案:重合度高达99.8%。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就是天星?那块陨石?”达达利亚逐渐试着接受这样的信息量。

“目前看来,只有这个答案,毕竟电脑不会出错,”散兵说道,“我等会儿再给他融化的那些灰烬做样本分析,资料库里有一些早年对天星的研究资料,如果他真的就是天星,那么灰烬的成分也应该差不多。”

现在这种情况下,光用目瞪口呆是不能形容达达利亚的心情,他实在是无法相信,一块石头可以在失踪的数年后变成一个人类。

“博士的实验能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的有些可怕,幸亏他死了。”女士在旁边自言自语地评价了一句。

散兵说:“对了,你们从他的实验室里还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达达利亚努力回忆了一下,如实回答:“里面所有的实验人员都因为反击被杀了,我看他们启动了自毁系统,想必资料也没有剩下多少……”

“确实,”负责后勤的女士接道,“我的手下捡回来一点没完全烧成灰的废纸,总之先保存下来了,看看能不能复原吧,至于那些被销毁的电脑硬件,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这太奇妙了。”散兵听完后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句。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培养缸里精雕玉琢沉睡的青年人,不禁感叹博士的智慧和惊悚,他们隶属政府机构的暗面工作组织,聚拢起来的一批国家顶尖人才围绕着一块太阳陨石研究了多少年毫无进展,却在短短几年的功夫被博士培养出了一名姿色姣好的人类。

这样一个由陨石构造而成的人造物究竟会有多奇妙的特质,他是否具有攻击性,又能将太阳的元素挥发出来多少?

他会和人类一样交流吗?他是否是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智慧体?

这都是急需研究的问题,热衷于实验的散兵更显兴趣盎然,整夜没睡,熬在实验室里和其他闻讯派来的国家研究人员一齐分析这名青年。

达达利亚一夜无眠,他觉浅,有了心事后更是如此,闭上眼就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昳丽眼瞳,鎏金在他的眼珠中流转,满含让他心安的沉淀感,一边安抚他一边吸引他,幽远的、空寂的思绪像千年孤寂的风,划破蓝色的长空,嵌入了他的梦里。

他不禁为此流泪。

这不是他的思想,但沉重的石珀坠着他的心绪,像一只古老的鲸鱼吟唱出的空鸣,震动心脏的血管,让他无法克制地为此感染。

湿润的触感从眼眶泌出,达达利亚从睡眠中惊醒,他半梦半醒地从床上坐起来,沉默着用手摸到了眼角一缕还未干涸的泪珠。

他按了按心口,真切地确认酸涩感还未散去,梦里不知来处的孤独感就这样闯进他的大脑里,占据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哭泣。

达达利亚再也睡不着了,他翻身点亮床头柜的液晶钟表,早就日上三竿,只不过他把窗帘拉得太死,根本没有觉察到。

他利索地起床洗漱,披着外套就往实验室赶,一进门就看见一群身着白色防护服的研究人员围绕着培养缸指指点点什么,培养缸的上方密封盖被掀开,他们正在试图与其中的青年触碰。

达达利亚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坐在试验台前的散兵:“这是在干什么?”

“已经确定了,”散兵指了指屏幕上显示的样本分析数据,“是天星构造出了这个人类,不、或者不应该叫人造人,他应该被称作人造神。”

“博士释放了天星的内藏能量,让它实体化形成了一个‘人类’,他没有人类的生理构造,最新的扫描报告上显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人类的肌理,他的一切都由天星外放的陨石石质构成。”旁边的实验人员接话道,他埋头记载着什么,然后又抬手大声指挥道:“小心点,别把他弄醒了。”

“这是比人类还要高级的智慧生物体,或许他的化形可以不止于人类,博士给予了他表述思想的道路,他完全可以提供更多的研究价值,这或许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创,我们将会走出神话的时代——如果我们可以掌握这种能量,人人都可以是神。”

这位领头的实验员的口吻暗藏着一种兴奋,絮絮叨叨地给达达利亚讲述他的伟大计划。

具有隔离效果的手套握住了青年交叠在胸口的手腕,而后另一只也被抓住,他形同被吊起处刑的罪犯,一点一点离开赖以生存的蓝色水液。

达达利亚没工夫听他废话,三两步上前去一脚踹开了无菌室的门,厉声喝道:“都给我停下!你们这样会害死他的!”

两名正在把青年往外拽的实验员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弃拽出来的想法。

“我们本来就是要把他提取出来解剖研究,”身后跟进来的领头实验员对他的话感到滑稽,“因为并没有从他的身上提取到脑电波的活动,我们得采取点其他手段,不能浪费任何可用的实验价……你干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达达利亚干脆利落地摸出了腰上的枪,黑洞洞的枪口从他的脑袋上掠过,指向了培养缸旁的实验员。

“停下,”达达利亚冷冷地说,“他是活着的,会睁眼也会说话,无论他是不是人造物,这是在愚人众的地盘,你们无权把他拿来做实验。”

碍于枪支的压迫感,他们略有停顿,但并没有松手。

“咔哒”一声,达达利亚打开了枪的保险。

犹豫的实验员松了手,没有人能在面对一枪毙命的枪口时镇定自若,况且达达利亚冷峻的面色并没有表示他在开玩笑。

“执行官,我理解你的好心,但这是上级的命令,希望你服从安排,我们有实验许可令,完全可以报告上级,用扰乱正常工作的名义把你解雇。”领头的实验员愠怒地道。

散兵也听到了这些,他在后面问:“他说过话?”

达达利亚大方承认:“他跟我说过话,他说他不能接触空气,还给我说过谢谢。”

无菌室里的实验员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撒谎精现场胡编乱造,只为编出一个能阻止实验的借口,散兵却对此表示理解,以他对博士的了解,他所创造的产物有诸多不符合常理的存在是非常正常的。

于是他帮自己的同事解场:“你有办法让他重新醒过来么?”

顿时,剑拔弩张的对峙场景变成了单一的探究,达达利亚用枪口示意培养缸旁边的实验员都滚开,被启动关闭的缸口重新合上,他才把枪别回腰间,站去了培养缸的旁边,咫尺之遥。

他的心脏有些狂猎地跳动,因为他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也不知道缸里的青年现在是死是活。

达达利亚先伸手敲了敲培养缸壁,发出沉闷的声响,缸里的蓝水为此震荡出几圈波纹,但青年紧闭的双眼并没有为此睁开。

“喂,你、醒醒!”他有些急了。

背后爆发出一点“嗤嗤”的笑声,嘲笑达达利亚幼稚的谎言。

达达利亚回头冷冷觑了他们一眼,有些着急了,他手套下的掌心微微出了汗,按在培养缸壁上,捂出一块起雾的白色水汽,和他们在地底实验室里一样,他的手掌紧紧按在上面,企图用此来唤起共鸣。

沉寂时的时间流逝被拉得漫长又枯燥,他们屏息凝神,都在期待一点奇迹的发生。

拜托睁眼看看我吧,否则被这群没人性的混蛋抓到把柄,我就救不了你了。

达达利亚在心底祈求,他的手指因为手臂的拉伤开始有些发抖。

青年紧闭纤长的眼睫倏地抖动了一下,达达利亚险些失声尖叫出来,在身后的抽气声中,这双他午夜梦回的、惊鸿一瞥的金色眼瞳再度掀开眼皮,于浅蓝如天空的水液中绽开瞳孔,聚焦成一次对视。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足尖轻推,如一只轻盈的蝶荡到了缸壁前,修长手指摊开手掌,与达达利亚按在壁面的手掌重叠,正如他们第一次做的那样。

这一次,他没有惊恐地躲开,良久地对视着。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惊诧地看向这对人的无声交流,就像是在回应呼唤。

“……太神奇了。”不知是哪个实验员率先出声。

“是啊,就像一个真人一样,他是个活人吧?”

“他会和人一样思考吗?我看了透析片,他好像没有大脑……”

“这到底算是什么生物啊?”

窃窃私语越来越大,他们都忍不住讨论起这个陨石产物。

“我记得上面给出的实验许可令是建立在确认无任何生存研究价值的基础上,也就是说,除非从医学上定论他已经死亡,否则不能解剖实验,对吧?”散兵回过头看外来的实验员,“在天星确定死亡前,他还是归愚人众研究。”

泄气的实验员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无菌室,散兵瞥了还愣在原地的达达利亚一眼,继续道:“你不是说他会说话吗?”

“…是啊,”达达利亚看愣了神,他喃喃道,“他明明跟我说过话。”

“我会说话很奇怪吗?”

又是那声沉稳轻柔的声音炸在了耳内,达达利亚回过神一般颤了一下,他看着青年紧闭的嘴巴,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然后回头看向散兵。

“他刚刚又说话了,你听见了吗?!”达达利亚几乎是在咆哮。

散兵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按照常理说,”散兵说,“水里说话的声音我在这个距离是听不见的,况且,他从刚才到现在没有张嘴。”

言下之意,他没听见。

达达利亚忽然产生了一个猜测,他怀疑这个陨石造人的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听见。

“不必怀疑,”这一次,达达利亚亲眼看着眼前的青年抿着唇,在他的脑内发出清晰可闻的声音,“声音只是传递信息的媒介之一,而这种神经递质的共鸣并不是只能通过声音传播,我在跟你的大脑对话,他听不见的。”

达达利亚脱口而出:“那你岂不是在读我的心?好变态啊!”

“我还没有无聊到这种程度。”青年回答,他的语气里还有些不易觉察的不屑,像个人类一样情绪丰富。

看着自言自语的同事,散兵忍不住开口:“公子,你在跟他对话吗?”

“是的,”达达利亚回答,“但是他跟我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他说可以直接跟我的大脑对话,所以没有声音,你真的听不到吗?”

散兵努力理解消化这些超脱他想象范围的理论,愈发确信这个天星形成的家伙应当被称为人造神,他的身上应当有更多值得探索和学习的东西,这对推进人类发展将会是里程碑式的进步。

他没有回答达达利亚的问题,放任他继续单方面的说话,离开了无菌室回到试验台。

青年在缸内看着另一个人类离去,他反客为主地问:“你是谁?”

达达利亚被问得磕巴了一下,好似被研究的实验对象是自己一样,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被束缚的自觉?无论是平稳的语气态度,还是随遇而安的心境,他都太过无所谓了,丝毫没有自己正处在生死边缘被拉扯好几回的认知。

或许这正是太阳陨石应该有的特质——即使形成了人形,他毫无保留地展露了这些,经过或许长达亿万年的沉淀和人类无法想象的烈日高温,这样一块曾经的灼阳从母体脱落,落到了堪称年幼的地球上。

所以他智慧、灼热。

所以他混沌、冷却。

他只需要睁眼,就能看穿人类文明千万年的变迁,沧海桑田工业革命,他以另一种方式身体力行地经历,比现存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智慧生物都要年长。

他掌握人类现阶段无法企及的思想高度,以全新的生物形态给他们带来太阳的馈赠,早在8.3光分的距离外,蕴藏了鼎沸的能量,比地球上可供发掘的矿产元素高级千百倍,他超脱局限了人类发展的三维,只需开口即带来一种可供参考的四维方式。

达达利亚恍惚间明白了当时闯入实验室时所谓的神性之感出自何处。

有这个家伙在这里,他所带来的精神共鸣让人无从逃避。

达达利亚最终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怪他对话时神似蛊惑的语调太过迷人。

“我是达达利亚。”他回答。

青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指出不对:“可那个人类叫你‘公子’。”

达达利亚觉得这没法儿解释,尽量挑了一个易懂的方式回答:“那只是我在工作里的代号,达达利亚是我的名字。”

青年道:“果真,在我的记忆里人类并没有一个种族叫公子,这并不是我的信息丢失。”

他认真分析时眼神相当坚定,达达利亚有些好笑还有些无语,又给他补充一句:“也没有人类种族叫达达利亚,这是我的名字。”

“‘名字’是用于区分各个人类区别的编号吗?”

达达利亚想说编号太过严谨,毕竟世界上重名的不在少数,但他勉强认可了:“…可以这么说。”

青年略加思忖:“这样你就拥有两个编号了,世界会混乱。”

达达利亚耐心地解释道:“不,不是这样,‘公子’是我,‘达达利亚’也是我,我被这样称呼只是一种方式,人类的辨识能力不是仅靠名字,我们有记忆和感情,会记住一个人的模样,然后靠名字加深记忆。”

“名字就是……一种称呼手段,就像、嗯…就像,即使你拥有和别人一样的名字,但我依旧可以认出你,因为你就是你,是一个人的存在赋予了名字意义,而不是名字创造了你的存在。”

听完解释之后,达达利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东西,青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作一场学术研究。

最后,他得出结论:“这样的方式太过繁琐,但也不失为人类独有的编号方式,或许这是人类一族无法继续进化的原因之一。”

“这不叫繁琐,”达达利亚反驳他,“因为人类是感情动物,没人会愿意叫‘编号1’‘编号10086’当爱称,这是一种情怀,证明人类是温暖的、鲜活的。”

青年好似没法理解这样简单的信息灌输,他提及了另一个话题:“那么我现在作为一个人类,我是否拥有自己的编号?”

达达利亚也不知道博士在研造他的时候有没有给他取名,现在大家都还默认叫他天星,这听上去有点没礼貌,拿个石头的名字叫他,青年还颇有期待地盯着他看,那双鎏金的眼瞳燎得他站立不安。

“……没有。”他遗憾地答。

“人类在出生的时候,编号并非一齐诞生吗?”青年疑惑地问,“还是说,因为我并不是纯正的人类,所以并没有得到诞生于地球的编号?”

每个婴儿在新生时,他们的父母都会为他们取好充满希冀的名字,这也不失为一种伴随诞生,这属实是有点给青年说不清,如果要细细解释可能得搬个凳子坐下来讲半天,达达利亚含混地说:“名字是人类给人类取的,属于是一种感情产物。”

“‘人类是感情动物’,”青年复述了这句话,他似乎对此有了点兴趣,旋即期待地道:“那么,达达利亚也是人类,可以给现在身为人类的我取个名字吗?”

达达利亚短促地“啊?”了一声。

碍于工作的机密性,他这辈子还没体验过恋爱结婚生子,身边除了生命的逝去,并没能体验到新生的降临,更别提取名字了——在他的理解观里,这是准父母才能有的权利,现在这个殊荣猛地砸到了他的头顶。

他居然要给一块陨石化成的人类取名字!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体验到这个过程了,没想到意外横来。

达达利亚稍加思索,爽快地说:“你就叫钟离吧。”

青年的眼珠转了转,像是在认真思索。

“…‘终离’是吗?”他的嗓音在分析时格外平和,像是在阐述一道源远流长的历史,又似一条悠久的长河,和将他包裹起来的水液一样顺滑柔软,以一种舒畅的磁性感,让达达利亚忍不住静下心,感受大脑与之交融。

“以我对人类文化历史的了解,这个词是终将离别的意思,符合人类短暂的生命,不错,即使作为人类,你也拥有高瞻远瞩的预见,称得上是智者。”

达达利亚对此不可否认,他本就是这个意思,但并不是以天星的角度来想,而是以自己的角度:他不可能长久地跟这个陨石待在一起,他还会有别的任务,况且研究结果未知数太多,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压榨完活体研究价值后,天星就要被上级回收实验。

但既然是名字,就要有个有头有脸的姓,他取了个同音字。

“不是你想的那个‘终’,”达达利亚趴在培养缸壁上,用力地呵出一口热气,形成一片白雾,然后以指为笔,一笔一划地写给他看:“‘钟’是人类的姓氏,这才算是个合格的名字,是‘钟离’。”

被取名为钟离的黑发青年鹦鹉学舌般也趴在缸壁上,用细尖的指尖在内壁一点一点划出“钟”的笔画,然后顿住了:“‘离’呢?”

他是第一次学写人类的字体,他本该对以实体化来表述信息的方式嗤之以鼻,对于他来说,能够捕捉世界中人类无法理解和感知的脑电波并加以交流是常态,也是最基础的信息传递方式,人类需要用“字”来传递内容显得太过低等。

也许是作为石质形态沉睡旁观的岁月让他积淀的思想也为之不耐烦,被抽去内在元素能量塑造人体唤醒后,他拥有了对外传递信息的能力,而非一味作壁上观,这让他难得产生了一点兴趣。

“就是你想的那个‘离’,”达达利亚没有继续写下去,存在着一点人类都有的小迷信,他总觉得这个字不太吉利,含糊着避讳了。

“不过,离也不一定就是离别的意思,”达达利亚决定在他面前挽回一点人类文化内涵自信,不能让他小瞧了,“有离别才有重逢,就好像月亮会满也会缺,这是一种人类对于生命循环的畅想,也是感情的循环。”

“月球并不会缺,那只是一种光线折射现象。”钟离纠正他,他的声音总是潺潺而来,分明听着温和如风,又像一块怎么都捂不暖的玉,缺少太多感情。

“你看,”达达利亚耸了下肩,“所以我说‘人类’是感情动物,你体会不到的。”

说完这句话,钟离并没有继续跟他探讨人类,他疲倦般垂下了头,眼睑缓慢地阖了下去,鎏金的瞳成为消匿的太阳,如一场月沉的落幕,恬静得像入眠,悬于蓝水中不动了。

达达利亚“喂”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急忙跑出无菌室找散兵:“他怎么了?!”

散兵瞥了他一眼:“跟你聊天太累了。”

他的开玩笑毫无语气波动,严肃得像会议报告,但达达利亚放下了心,能开玩笑就证明不是大事,大抵是休眠了,毕竟他本体是一块石头,不活跃才正常。

“对了,”达达利亚离开去执行其他任务前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钟离,以后就这么叫他好啦!”

天星的追踪任务差不多就此算是完成了,这是愚人众里的一件大事,光是扫尾工作就处理了好几天,其中针对博士在地下实验室残存的有效实验数据还专门成立了研究小组,达达利亚也返回过去勘察过现场,原本被轰炸枪战到一塌糊涂的地下实验室已经被打扫搬空,干净得不像话。

后续的收尾各部门陆陆续续开会,达达利亚到处跑,忙得没空再回组织实验室看钟离,他原以为已经轮不到自己插手,没想到散兵会亲自来找他。

“你离开之后,他没有再醒过。”散兵如实称述,把近期的微量电波勘测报告给他看,平静的指针线像死人的心电图。

“想了解他多一点,可能还得靠你。”

达达利亚吃完饭后换了件更加宽松舒适的衣服去实验室,重新装修过后的无菌室多了点人情味,摆上了可供坐下交流的桌椅,还有台式电脑和一定量的纸笔,看样子散兵是真的想跟钟离交流。

正如他们上次分别时的那样,沉睡的钟离又恢复成了双臂交叠在胸前的姿势,看样子是没有再动过,达达利亚拉过了一张靠背软椅,郑重地伸出了手,打算抚上培养缸壁,就像是进行一场奇怪的仪式。

片刻之后,浅蓝色水液中的漂亮青年颤抖着睫毛睁开了眼,让那双耀眼的金瞳重现人间,他没有伸出手跟达达利亚完成这个仪式,而是直接开口:“……我并不是要靠这种方式被唤醒的,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尴尬地缩回了手,还不忘指责他:“你又没告诉我。”

钟离给他娓娓道来:“我的意识会一直存在,上次只是想告诉你我也可以做人类的动作罢了,只要你来,我就会知道。”

达达利亚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的同事交流?”

钟离直言不讳:“我不会浪费精力给我认为不够格的人类传递信息。”

达达利亚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散兵,确信他没有听到,否则他一定会被激怒,免不了就是要被拉出来直接活体解剖。

散兵发现他在回头偷看自己,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呃,他暂时只愿意跟我交流。”达达利亚磕磕绊绊地表述。

散兵埋头记了两笔,又问:“他有说原因吗?”

这个确实没说,达达利亚胡编乱造道:“没说,可能……可能因为他睁眼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吧。”

“的确。”钟离冷不丁在他脑内插话道。

散兵若有所思地又记了两笔,转身离开了无菌室。

达达利亚终于有机会问他憋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能接触到空气?”

“我的形态并不稳定,”钟离答,“从本质上来说我还是一块构造太阳的石块,外放的元素构成不够稳固,地球的空气对于我来说……嗯,目前是会产生化合反应。”

简而言之就是他还是个半成品,的确,博士的实验明显没有结束,他就被强制唤醒,停滞在这个阶段,一个不完整的残次品确实很脆弱。

达达利亚由此延展出去,追问道:“所以,你经常睡着也是因为这个?”

“塑造人类形态对于我来说释放的能量还不够,我需要自行调整,”钟离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弱点说给他听,让他知晓,丝毫不担心会被反制,“我的内核还有太多尚未外放的元素,能让我产生与外界传递信息的人形需要更多的能量支持,这点我并不能自主做到,惰性的外壳阻止了我,有个人类可以。”

达达利亚侧头想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是说……博士?”

“这是将我释放出来的人类编号…名字吗?”钟离半是同意地点了下头,“能化成人类了解到更多信息,确实拜他所赐,可惜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他,他已经寿终正寝了吗?”

达达利亚闭上了嘴,他面色有些凝重,撂下尚还清醒的钟离,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无菌室。

散兵看见他走出来,顺口说出自己的见解:“你来得正好,我发现钟离的思想在某种方面有点像动物的印随行为,简单来说,就是会信赖睁眼后第一个看见的人,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保留了更加低级的生物思维。”

片刻之后,达达利亚没有接话,他才发觉不对劲,回过头看他站在自己身后:“你怎么了?”

“我感觉事情有点麻烦了,”达达利亚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现在所想的担忧,“或许我们不应该这么早就找到钟离。”

散兵觉得他这话近似叛徒,有些好笑:“公子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达达利亚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再迟一点找到,博士可能会把钟离培养得更好,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碰到空气就会死。”

“他有跟你说过原因吗?”

“有,归根结底就是博士还没把他造好,”达达利亚简略地说,“我们能复刻博士的技术吗?继续把他培养下去。”

“这个恐怕有点悬,”散兵有些犹豫地思索着,“但是上级已经知道了钟离存活的消息,他们已经要求愚人众成立专门的研究小组,复原博士之前没完全销毁的资料,尽可能找到关键技术,继续让钟离完成他的进化,毕竟一个具有人类思维的陨石要比之前方便研究多了,更何况这项发明是空前绝后的。”

“他可以用脑电波交流,他还会什么?可真迷人。”散兵赞叹道。

达达利亚也随之把目光投向钟离,他像是得到了值得欢呼雀跃的好消息,连忙推开无菌室的门。

“跟他们交流吧,钟离。”达达利亚劝告道。

“这会浪费我的太多能量,我不认为是有价值的行为。”钟离轻飘飘地反对了他的提议。

他义正言辞时悬浮在透明的蓝水中,用一双颇具威慑力的金瞳瞥他,好似一名哀叹时世怜惜众人的神拒绝子民的恳求,不容辩论且极具分量。

“我们在想办法解决你的能量释放问题,”达达利亚耐心解释道,“可以接替博士的工作,帮助你更好地在地球以人类形态生存。”

他循循善诱地说:“或许不久后,你就可以离开水里,能在地球的空气里行走,亲手感受地球人类创造的时代信息。”

他隐瞒了一些固有条件,虽然愚人众只是想在他的身上获取更多有用的研究信息,了解太阳陨石进化的能量,可他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所有人都希望钟离可以步入正轨,继续完成他未完的塑造。

这个条件太具吸引力,达达利亚好似在他半眠的眼眸里看出了一点迸溅的闪烁的日光,如同对未来的憧憬,是象征希望的晨曦之光。

“好吧,”钟离答道,他的声音缓缓沉了下去,满是倦怠,“我答应你。”

他的尾音还未完全在脑内消散,耸拉的眼皮已经阖上,他陷入了新一轮的酣睡,安静得如同新生的天使。

达达利亚本人好似也被这样半真半假的未来给蒙骗进了美梦,他按捺不住怦怦跳动的心脏,充满了对往后可能成真的诺言的期待,也许他可能真的在未来带着这个被自己取名的人造神走出大门。

愚人众怎么说也是隶属国家政府的组织,不会真的对钟离有任何伤害性的目的,没有人比政府更希望钟离可以继续进化,拜博士所赐,他们第一次看见来自太空的陨石可以化成人类,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全生物界的研究专家唠一辈子了。

他怀着一点雀跃的心情,通知散兵:“他同意跟我们的人交流了,但能量供给原因,他会很容易累,你们要把持好度。”

散兵点点头,任由达达利亚哼着不成调的曲离开了实验室。

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看培养缸,又看了看前几天留下的影像资料。

“奇怪,”散兵嘟囔着,“水的颜色……好像变淡了。”

达达利亚这两天走在组织大楼的内部时不时就会撞见前来入驻参与研究的新专家,针对于钟离的研究小组紧锣密鼓地搬迁到了实验室,直接建立了专项研究工程,来自全球各地接到密令的顶尖博学者围绕着这极有可能会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人形陨石展开学术专攻。

他忙着接其他的任务,散兵没有再来找他帮忙,想必钟离应该很配合他们的工作,在不久的未来会见到一个走出培养缸的钟离指日可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兴奋什么,总之一想到这件事就会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他将其称之为“感情”,人类的感情总是这样丰富,期待一个被自己命名的神可以活生生站在眼前太过惊喜。

但这份期待并没有持续太久,达达利亚在并不狭隘的走廊里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外调研究人员撞到了肩旁,对方显然很着急,随口丢下一句“对不起”就快步离开了。

达达利亚无端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当即拔腿赶向实验室,路过新建在实验室隔壁的研究院,被里头嘈杂繁忙的声响吵得头疼。

他挤进人来人往的实验室,看见无菌室里之前准备的桌椅被撤到了角落,里面再度出现白色防护服的实验员和被打开的培养缸顶。

达达利亚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直觉告诉他钟离一定出了什么事,他把埋头在试验台上分析样本的散兵拽起来,焦急地问:“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散兵被吓了一跳,他太过投入,显然连达达利亚来了都没发现,紧蹙着眉头道:“缸里蓝色的水——我们给它命名叫营养液,这段时间我们进行了分析,发现里面的活性成分在流失,暂时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这对他的生理活性也产生了影响,状态大不如从前。”

达达利亚心烦意乱地翻了翻桌上摊开的文件报告,上面用折线统计图的方式记录了钟离这半个多月来的清醒时间,是明显的下滑趋势。

他又翻了几份其他的报告,包括电波接受和生理反应,他的呼吸频率、体内的天星反应效率,都在逐渐趋于平稳,像是在奔赴重新成为一块沉默的石。

过于专业的术语用词搅得达达利亚头昏脑涨,他盯着培养缸里沉睡着任由实验员采样的钟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说重点。”

“简而言之,”散兵言简意赅地总结了目前钟离的处境,“他需要新的营养液,否则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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