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灰烬爱人(中)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3-10 17:46      字数:11004
本章共1.1w字。
未来科学pa。
执行官达达利亚×实验品钟离。
——“他们谈了一场无法触碰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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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一日几次地往实验室跑,比吃饭还勤快,大有要卷个铺盖住在无菌室里的趋势。

他弃了不少重金的任务,愚人众的内体系一向是以自行接取为主的任务派遣,确保在职执行官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优势,迄今为止唯一一项强制组队派遣的天星任务也已经落下帷幕。

以政府为单位基础的任务大多都是提着脑袋行走在国际犯罪边缘的,达达利亚并不怕死,相反,他从这种堪称冒险的体验中获取了快感,并从中积蓄了不少财富。

现在,他并不缺钱,也并不想追求往日沉浸的危险快意。

他只想保护好钟离。

——这个结论还有待商榷。

但他的保护倾向很明显也是事实,愚人众的首脑并没有对达达利亚的怠职有什么说辞,就更轮不到底下的工作人员对他指指点点。

他们也不敢指点就是了,达达利亚每日穿梭在无菌室里,路过的实验员畏手畏脚地进行一点例行检查,恨不能躲着他走,毕竟谁都记得为此丧命的一个出头鸟。

轰鸣枪响与肉体落地的闷响,爆开的脑浆、飞溅的鲜血、扭曲碎裂的颅骨,这些全都历历在目,像是为实验室树立起了一杆小心行事的旗帜,负责研究项目的人员生怕下一枪就落到自己的脑袋里。

达达利亚得知了营养液衰竭的消息当天,马不停蹄地从实验室冲进无菌室,浏览过他们对于钟离体表并未太过粗鲁的样本采集,视线转移,翻阅了放置在房间里的研究资料。

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他们从钟离口中询问的、对于人类来说未知的新知识。

上从太阳在宇宙中核聚变的原理、太阳内壳的活动情况、其中蕴藏的生物元素;下至他坠落存在于地球冷却后千年沉睡的腐蚀反应,人类前纪的进化表现,地球活动的纪年表。

还有针对于钟离本身的调查,从他被博士研造实验开始,如何利用电解效用撬开他坚不可摧的惰性外壳,在不毁坏天星内在构成的基础上,释放出其中蕴藏的流动性元素能量,而他所超脱于人类的能力根源是何处,他的交流方式、他还有什么其他的超能力。

达达利亚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先是细看了两行,而后毫无耐心地把珍贵的资料纸页翻得哗啦作响,相当粗暴。

气血翻涌只在一瞬间,他几乎被气得耳鸣。

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就在他离开的半个多月时间里,这厚厚一沓调查文献都是怎么从钟离的口中一件一件问出来的,就算是他,和钟离一天能聊到的也只有那么几句话,一旦他合眼便会识相离开。

这么多的信息,究竟要耗费钟离的多少时间,要如何日夜不分,才能问出来?

如果说营养液一直都在损耗,那他们调查钟离的时间就等同在加速磨损。

这一块怜惜人类所以顺服的天外陨石压榨出所有的价值,人造神沦为记录工具,温柔的心成为磨损的缘由。

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比他更早知道钟离因塑造残次所赖以生存的营养液正在衰竭,他们企图更快地、更有力地从钟离身上获取一切还有用的活体价值,趁他还活着的时候。

达达利亚“啪”地合上了资料夹的封面,脆响惊得无菌室里的工作人员同时停顿了手里的动作,侧头看他。

他低垂着头,声线冷冽又沉重,尾音却掺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谁是你们的头儿?”达达利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冷静过头的问句。

片刻的寂静后,伴随着窸窣的防护服摩擦声,一个研究员从桌后的电脑旁走了出来,壮着胆子答:“…是我。”

虽然达达利亚撑着双臂垂头按在桌边的模样看上去太过阴沉,但他毕竟是愚人众上派下来的工作人员,大抵是不会出太大冲突,所以他有了几分底气发问:“什么事?”

“事”的字音并没有吐出喉管,继而就炸响在了脑颅里。

短暂的死寂和惊悚的尖叫同时诞生,方才还有序的实验室里乱成一锅粥,在场所有的实验员都如惊弓之鸟般往后退缩,想要退出达达利亚的视线,从他可能再度开枪的枪口下抹消自己的存在。

达达利亚终于抬起了头,他把冒着热气的、炙热的枪口压在了珍贵的资料夹封面上,任由其融化焦枯出对应的黑洞。

“以后调研钟离的事交给我,这个规定很好懂吧?”

他环视了一圈,如愿以偿看见每个人都把头点得如鸡戳米。

失去了人员固定而重新落入营养液中的青年皮肤愈发苍白,似乎被惊扰到,神色朦胧地睁开了眼,达达利亚回过头,下意识把手中的手枪往腰后一别,但地上血泊横流的尸体是挡无可挡的。

钟离的眼瞳仍旧是那双看一眼就足以安定心绪的鎏金,他低垂的视线扫过了达达利亚身后的尸体,缓慢地眨了一次眼:“那个人类失去了生命体征。”

“……啊、啊,是的,他已经死了。”达达利亚没料到他会直接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钟离没有立刻接话,他看上去很是疲倦,平日舒展的眉头一直都微微蹙着,无法放松下来,交流也极其迟缓。

达达利亚看钟离的这副模样便是一股攥上心头的怒意,他辨析出了比以往淡薄许多的蓝水色彩,已经从浅蓝变成了几近透明,这些都是钟离损耗的直观证明。

他蓦然回头瞪了一眼身后还没有散去的实验员,骇得他们三三两两踉跄挤出了门。

钟离休息够了,温吞地开口:“‘死’是人类终结与外界交流的意思吗?”

“嗯……是这个意思,但要比这个更加严重一点。”达达利亚回过头来倒是笑了,一边思索一边解答,顺手拽过了靠背椅一屁股坐进去。

“人类的性命短暂有限,但我见过他,肌能活性尚可,似乎不应该这么早结束。”钟离端详片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达达利亚直言不讳:“是我杀的。”

钟离睿智的眼神略有困惑:“人类有权利终结其他人类的存活时长吗?”

达达利亚答:“我有权利终结坏人的性命。”

钟离又问:“人类对于好坏的定义是地球统一公证的吗?”

这个问题属实太过哲学,达达利亚很少静下心来思考这种问题,比起这种消耗太多脑力的事,他更擅长于武力,可钟离与他缓慢阐述问题时,又带着一股引人入胜的魅力,引诱他深陷其中去思考。

他的舌头打了半天的结,笼统地说出自己的答案:“人类的感情复杂,好坏的定义因人而异,对我来说,伤害你的就是坏人。”

“很有趣。”他赞叹道。

达达利亚歪头看他。

“人类的感情很值得留存,”钟离看着他的眼睛,漂亮的金色眼睛仿佛是一束神明勘测人间的光,“在更高等的进化中,这是人类唯一值得赞叹的优处,或许不该被自然淘汰,只可惜人类寿命短暂,感情的留存不会太久。”

达达利亚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位人造神的不赞同:“不,恰恰相反的是,相较于寿命的短暂,感情将会永恒存在。”

钟离与他辩论起来:“永恒一词太过高配,不应当用于人类。”

达达利亚反问他:“那在你的眼里,什么才称得上是永恒?”

钟离不假思索地答:“我。石质是共存的,我与无数的石构成了太阳永恒的寿命,或许比太阳更加永恒,无论它是否继续燃烧、是否聚变,我都会作为一块石质存在,如今我到了地球,增添了沉淀的惰性外壳,将会观测地球直至覆灭,哪怕碎成元素微粒,也会存在,游荡至下一个星球。”

达达利亚看着他凤火般熠熠生辉的眼睛,想起了古老的东方,仿佛真的可以看见涅槃重生、永生不灭的太阳石,而这构成了钟离的心脏,恰恰与现下岌岌可危的人形相反,他忽然意识到,钟离的存在不止步于人形态,即使化为灰烬,他也依旧是那块天星。

化为人形,只是钟离漫长无尽岁月中的一小段奇妙旅程,不值一提。

这样的认知让达达利亚无端有些烦躁,他抓了抓橘色的软发,道:“你也并不永恒,如果失去了人形,‘钟离’就不复存在了。”

钟离的眼神飘向了他身后尚未被处理掉的尸体:“我会和那个人类一样,切断与世间的联系吗?”

“比那个还要严重,他死了不会有任何损失,”达达利亚严肃地说,“以我们现在的技术,如果你变回了石形态,就没办法再把你塑造回来。”

钟离紧蹙的眉头微微一松,连轻薄的唇都上翘了半寸,勾起一点笑意:“你错了,这叫不值一提,是否有外在的形态对于我来说无伤大雅,只不过缺少了向外传递信息的能力,我会继续沉淀下去,知晓地球发展的变迁,并没有被切断联系。”

达达利亚心头一涩,在这一瞬,他好似明白了自己担忧的东西都是自作多情,他无法给予一块曾经炙热如今冷却的陨石同样的共情,让他知晓人类的感情。

他干着嗓子说:“我是说,‘钟离’就死了。”

“那又如何呢?”钟离似乎并不能理解“死”对于人类的沉重,“况且你说了,人类的感情是永恒的,这意味着即使是死亡,‘钟离’也会继续存在。”

达达利亚张了张嘴,这一次他确确实实是不知道该答什么了,他或许应该应和钟离的话,他说的没错,正因为人类的感情会永恒存在,假使愚人众没能保住他的人形态,等待他化回天星后,他仍然会记得钟离。

然后呢?

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记住一块陨石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吗?

待到他垂垂老矣、岁月暮年,或许那时候愚人众的技术得到了质的飞跃,重新把钟离培养出来,早已灯火阑珊的一个人类对眉目依然的人造神有什么影响,是他一个根本不值得铭记的信息传递者?

意识到自己对待一块石头感情太过丰富的达达利亚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才感觉到刚刚为了遮掩而压在背后的枪硌得后腰发疼,起身坐正些好舒服一点。

“你累了吗?”达达利亚随口胡扯一个话题,掩饰他的无法答复,结束掉一个并不愉快的谈话,“之前聊这么久你都该休息了。”

“跟其他人类交流时,我只感觉到信息的传递,而跟你交流,却是一种信息的接受。”钟离看上去心情不错,“比起时代变迁的旁观叙说者,我更乐意从你这里汲取新的知识,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偶尔拥有一个传授者也是进化的裨益。”

这听上去就好像他很特殊一样,达达利亚这时候倒是高兴不起来,站起身大方地把枪收进枪套,没滋没味地嘱咐道:“还是多休息吧,我还有事,晚点再来看你。”

钟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往外走,无菌门开启的时候,达达利亚头也没回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了,放心睡吧。”

门合上后,达达利亚踱到了外间的化合试验台,看见散兵并没有摆弄台面上的瓶瓶罐罐,而是一副早就准备好迎接他的姿态。

“怎么了?”达达利亚肚子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的怨气,不耐烦地问。

“你看上去有点失控了,”散兵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虚空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示意他,“希望你感情用事的时候可以动动脑子记起你在为愚人众办事。”

达达利亚眯起了眼睛:“你看上去对我的处决方式有点建议要提。”

散兵没有同意他的说法,也没有反驳:“上面派来的人打搅我实验进程确实该死,但是公子,你不要忘了——”

“——钟离只是一块陨石。”

他好似最懂得如何精准地戳到自己同僚的痛处,达达利亚勉强还能维持面不改色的神情碎裂了一瞬,阴恻恻地瞥了他一眼:“希望你也别忘了,如何让钟离活下去才是你的本职任务,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散兵对这样的说法报以一个模糊不清的冷笑,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继续震荡他的试验管,里面装着从培养缸里取样出来的营养液。

达达利亚的视线被其中愈发浅淡的液体吸引去了注意,即使再不乐意,也要放下点态度问:“钟离的营养液……结果怎么样了?”

散兵在公事公办这方面跟达达利亚总是达成共识,尽管才你来我去地放过狠话,他仍旧正经答道:“毫无进度,我们才刚从最基础的开始研究。”

达达利亚追问:“具体说说呢?”

“我们分析了他在营养液里存活的方法,从目前已知的呼吸模式来说,能在水里呼吸的器官是鳃,但是钟离并没有这项器官,他除了有天星被作为人体里的‘心脏’,没有其他器官,根据这点,我们参考到了母体中的胎儿,很遗憾,即使是没有自主器官功能的胎儿,在羊水里呼吸的途径也有迹可循。”

散兵调出了屏幕上的分析数据,上面列举了所有猜想的模拟图。

“不过这也是最接近钟离的猜想方法,胎儿的氧气并不是来自于呼吸,而是母体通过脐带的传递,简称为供给,这点和钟离很像。”散兵一口气说完,扭头看他。

达达利亚的大脑跟随着散兵的解说飞速运转着,停顿的时间内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你是说……钟离并没有真的在呼吸?”

“我的猜想是这样的,还有待证实,”散兵说,“钟离的‘呼吸’更像是一种拟态人类的方式,空有形态没有内在,综上所述,由小至大,比起说他在存活,应该说…嗯,营养液在供给。”

这太复杂了,即使处理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国际任务,达达利亚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技术,他由衷地从心底感叹了一句博士的登峰造极,不禁为此感到了不合时宜的遗憾,并加深了之前的感慨:他们不应该这么早就找到博士和天星。

“你也别总跟他闲聊了,”散兵终结了闲谈,专心投入钻研里,“有空不如多问问他有关自身的存活方式。”

达达利亚原本平静的生活被这件事闹得心绪不宁,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也不知道是在怄谁的气,满腹都是说不出来的委屈。

接触完钟离回来的夜晚他总是感觉无边寂寥,就好像一种不属于他的孤独感在无形地入侵他的情绪,向他的脑内灌输掩藏太深的荒凉。

这听上去像是无病呻吟,像深夜零碎的情绪打搅了大脑的正常休眠,可达达利亚会从惊醒时分眼角干涸的泪痕知晓这是真实存在的。

是谁在他的脑内共鸣孤独?

石头也会感觉到孤独吗?

这是达达利亚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以往的生活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化的时候,这一切都是从接触到钟离后开始的,会在他的脑内共鸣的也只有钟离,当他产生这个猜测时,随之而生的疑问更显荒诞。

一块陨石的心怎么会产生人类的情绪?

他甚至不懂死亡给其他人类所带来的意义,轻描淡写地抹去一切感性表现,又谈何孤独。

达达利亚在混沌的思考和纠结中再度睡去,然后又被滴答震动的通讯终端吵醒。

他睡眼惺忪地摸到了冰凉的金属通讯器,因极差的睡眠质量而突突生疼的脑仁让他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上面显示了什么字。

【散兵】:他醒了,要见你。

短短六个字,达达利亚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想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他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从橱柜中顺走一盒便利自热饭,匆匆洗漱后挂着水珠就往实验室赶,路过仍旧嘈杂的研究院,踏入空无一人的实验室。

看来他的威慑力效果不错,不在的时候没人敢再来打扰钟离,把他叫起来审问那些有的没的科学知识。散兵坐在试验台前,听到气阀门的开启声,头也没抬就知道进来的是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主动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把我叫过来。”

“字面意思,”散兵还是没有回头,忙着观测显微镜下的营养液构造,“他主动跟我搭话,问你在哪里。”

达达利亚一头扎进了无菌室里,甫一跨进半开的门,就与钟离的视线相对。

他似乎企盼了很久,又像是感应到达达利亚的到来,石珀璨金的色彩从进门起就分毫不差地锁在了他的身上,让达达利亚毫无关联地想起了情意绵绵的望夫石,和眼前这个无情的人造神一对比,不由地噗嗤笑出了声。

钟离看见他笑了,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你的肌体活性有所降低,但你的情绪看上去很愉悦。”

达达利亚笑不出来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进门就做了个全身CT,怪没意思的。

钟离的谈吐太过生疏,分明态度并不冷漠,但遥不可及的气质萦绕不散,隔阂感油然而生。

他把怀里揣着的饭盒放到桌上,开始料理,嘴里无关紧要地发问:“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

钟离说:“我想学习如何拥有人类的感情。”

便利自热饭内的生石灰正与水蒸腾出灼热的高温,达达利亚专心致志地把饭盒往上放置,被钟离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吓了一跳,手一滑按在了石灰盒壁上,烫得倒吸一口凉气,细长眉毛几乎揉成一团还要打个结。

钟离问他:“你怎么了?”

达达利亚抱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呼呼地吹了半天才皱着眉道:“…钟离先生,这种东西是人类天生就拥有的——为什么要学这个?”

“我想,这是值得我从人类身上学习的唯一一项优势,难以置信,这样复杂且有趣的生物反应居然是人类天生就拥有的,”钟离感叹了一句,“为何拥有如此高阶思维的物种迟迟没有进化?”

达达利亚实在没空分心去思考哲学,他现在只顾着看自己一根手指红肿着胀起几分,想必不久可能还会冒个水泡。

钟离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再次发问:“你怎么了?”

达达利亚答:“被烫到了。”

钟离更显困惑地歪了一下头:“‘烫’?”

达达利亚给他解释:“就是温度太高了,超过了人体能承受的程度,感觉不舒服,就叫烫。”

他说完之后,钟离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正在进行复杂的大脑风暴,其实这只不过是人类一项再普通不过的生理反射,达达利亚这才想起来,天星是来自太阳的陨石,太阳的温度要比他所说的“烫”高上不知千万倍,正是他所诞生的地方,钟离又怎么能理解?

他早就是在灼热中淬炼而出的石,熔炉的炙热刻在他的每一寸元素中,燎过他孕育他,而后才有冷却的他,他是不会理解“烫”的。

正如石头是不会理解感情的。

思索过后,钟离的神色罕见地有些低沉,他颇有哀伤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温度了。”

达达利亚看着钟离的神情变化,看他灿然绽放的金瞳微微黯淡下些许色彩,一双漂亮的细眉随着情绪下降而微蹙,精雕玉琢的面容脱离了高不可攀的悲悯神性,添加了少许人类的脆弱,失落无法言喻。

他的心蓦地一揪,站起身来就往培养缸旁边贴,用力地将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了钟离面前的玻璃壁上,如之前所做过的那样,他鼓舞着钟离:“来,把手放过来。”

钟离听话地游到了玻璃壁旁,把一双苍白到骨节分明的手重叠上了达达利亚的手掌位置。

他们隔着一层厚实的玻璃,把手掌按到平坦,竭力想要重合。

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安静地、良久地注视。

达达利亚注意到钟离的眼睛并非表面上一眼可见的石色,在他人造的、塑造的眼瞳底是缓慢流动的、灼烈燃烧的流火,是天星的颜色,纵使他已经熄灭,他仍旧是太阳的火。

钟离也确信地辨析出眼前这位人类的眼睛是他的第二个归宿,他虽没有苏醒,他的流动意识却可以知晓外界的变化,有人类为他填充了周遭供给形态的液体元素,那是比地球还要深邃的蓝,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磨损成浅蓝。

达达利亚的眼睛,正是这种颜色的蓝。

他从中看见了万千生灵,是一切的初始,他看见了第一粒外放元素的融合,是值得他投身而去的安身立命之处。

达达利亚期待地问:“有感觉到吗?钟离,我的温度。”

钟离的眉尖还是蹙的,他看上去很是黯然伤神:“距离太远了,热量的传递到不了我这里。”

直到刚刚火辣辣的烫伤手指都在冰冷的玻璃壁上冷却下来,达达利亚也没能把掌心的温度穿过透明的玻璃传递过去,他们明明咫尺之遥,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他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手掌,又揉了揉自己受伤的指尖,痛得龇牙咧嘴:“没关系,我还会再想办法的。”

钟离看着他的动作,瞳孔微缩,达达利亚还没揉完最后一下,奇迹般消减了疼痛,在他的视线下,他红肿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到了原状。

达达利亚哽住了,难以置信地抬头:“……这、这是!”

钟离气定神闲地告知:“修复了一些肌理的受损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达达利亚还是一脸惊讶:“这太神奇了!你怎么做到的?”

这总算是轮到了钟离发话的回合,他平淡地叙述:“在我的感知里,世间的一切都是由‘质’构成,我可以用元素感受到一切的存在,事物与意识,我交流的方式是共鸣,所以我无需‘看’和‘说’,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懂,但你只需要知道,我的意识无处不在。”

虽然这些话术听上去很玄幻,但达达利亚凭借着良好的想象力还是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在钟离的世界观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能感知的物质。

他说道:“也就是说……钟离先生,你可以直接修改我的手指,也能修改其他的东西吧?”

钟离没有回答他,倒是视线微垂,落到了桌面上的一个玻璃水杯上。

达达利亚还没来得及猜测他的意图,玻璃水杯突然“啪”地一声炸开了。

他吓了一跳,炸裂的玻璃碎片在四面八方飞溅出去的同时又像是被无数的线所虚空牵引,安如磐石地立在了空气中,没有伤到他半分,短暂的停顿后,遵循原轨迹原封不动地退回到桌面,重新组合成一只崭新的玻璃雕塑。

达达利亚看直了眼睛,确认没有危险因素后尝试着伸手去摸桌面上的另一个自己。

这只被拆分又重组的玻璃杯合成了一个他的微型雕塑,栩栩如生地落在桌面上,浑然天成,没有一丝雕刻和碎裂的痕迹,仿佛它生来就是这副模样。

“我可以感知一切并共鸣它们,就像这样。”钟离解释道。

他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丝毫不觉得这对于人类来说过于科幻。

达达利亚颇有幽愤地质问:“也就是说,那些家伙过来打扰你的时候,你也完全可以把他们捏碎?”

钟离很是自然地答:“理论上,人类的肌体也是由‘质’构成的,我完全可以。”

达达利亚更气了:“那他们压榨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和他们交谈确实浪费了我太多精力,但你说过,与他们交流可以解决我的能量释放问题。”

达达利亚问:“所以呢?”

钟离答:“我答应过你。”

达达利亚几乎被气笑了:“就因为这个?”

“言而有信,”钟离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过你和他们交流。”

达达利亚不生气了,他轻而易举地消了气,随之而来的是更难以描述的晦涩情绪,他觉得自己应当是高兴的,可这种高兴从何而来?他在为了什么高兴,只因为钟离会把与他的约定当成付诸人类寿命也要遵循的契约吗?

还是因为……因为这证明他在望尘莫及的人造神心目中是颇具分量的。

人类也可以在坚不可摧的陨石上留下痕迹吗?

人类的感情是可以突破永恒的存在吗?

达达利亚突然想起了什么,仿佛抓到了一点希望的曙光:“如果你能感知一切,你知道自己生存的这些水是由什么构成的吗?”

“很遗憾,这对我来说恰巧是一个难题,否则我也不会等待人类的援助。”钟离打破了他的希望,“我身边的这些……能够持续激发内核能量并使我继续进化的元素体在我的意识感知范围之外,对于我的感觉就像——人类对空气的感知能力,是无法实体触碰的。”

达达利亚刚点燃的一点喜悦又被浇灭了,他叹了口气,自我宽慰般道:“…没关系,还会有办法的。”

钟离没听懂他这句话里蕴藏的失意:“怎么了?”

“不,没什么,”达达利亚对其闭口不谈,他看了一眼电子钟表,确认他们今天聊得够久了,催促道:“你多休息,我先回去了,有事直接叫我就好。”

“那时你正在睡觉,叫醒你不太礼貌。”钟离委婉提醒道。

达达利亚稍加反应,尖叫发问:“你居然真的一直在我大脑里?!”

钟离故作无辜地在营养液里游了一圈,背过身去,狡黠感不言而喻。

达达利亚闷声不说话了,气鼓鼓地收拾了桌上一塌糊涂的盒饭,又把钟离塑造的玻璃雕塑揣进怀里,转身就要走。

“啊,对了,学习成为人类的事…”钟离看他要走了,连忙提醒道。

“就交给我了。”达达利亚本着拿人手短的原则,满口答应。

他走出无菌室的时候,差点和在门口等着的散兵撞了个满怀,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好悬没把钟离给他捏的玻璃小人撞坏。

“你不在试验台待着,来这里干什么?”达达利亚没好气地说。

“他很神奇,是吧?”散兵自顾自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今天早上,他直接在我的大脑里和我对话,这种能力我闻所未闻。”

达达利亚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他一直都是如此跟我交流,很奇怪吗?”

“那你在他面前可真是毫无隐私了,”散兵嘲笑他,“如果说连接人类大脑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那么读取思想想必也信手拈来,你在想什么他了如指掌。”

意料之外的,达达利亚并没有感觉恶寒,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钟离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散兵对他莫名其妙的自信不置可否。

于是以后每一天的早上,没有定闹钟习惯的达达利亚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脑内闹钟,钟离醒来后必然是要把他一起叫醒的,天知道一块陨石是怎么养成了跟人类一样,不对,比人类要长两倍的睡眠习惯。

无论达达利亚正在做什么样的美梦,又或者前一天他正从浴血奋战的任务里筋疲力尽地回来,第二天早上钟离都会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别睡了,达达利亚,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钟离在他的大脑里说道。

他的声音低且温和,比起起床铃更像是催眠,软绵绵酥麻麻地贯穿达达利亚的鼓膜,一开始他会配合地起床,后来愈发懒怠,还会跟钟离讨价还价。

“我的钟离先生,你可饶过我吧,让我再睡十分钟。”达达利亚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用绵软的枕头盖住了自己半个脑袋,企图捂住耳朵。

但是他忘了,钟离的声音是在脑内,是捂不住的。

“你的肌体细胞已经休养好了,它通知我告诉你,你可以停止休息了。”钟离企图用科学手段说服他。

“但是我昨天晚上才去击杀了一个毒贩老大——”达达利亚拉长声音抱怨。

“里面一半的坏人都是我帮你提示位置的。”钟离提醒他不要揽走太多功绩。

谁也不知道他们翩翩如玉的执行官公子为什么会独自一人气冲冲地从公寓里出来,一边走一边还跟空气虚空对线,散兵倒是对此见怪不怪,观测着钟离明显上涨的清醒时间段,这与他所生存的营养液活性刚好相反。

达达利亚跨进无菌室的时候和几个身着防护服从里面采样出来的实验员擦肩而过,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人一看见达达利亚立刻贴着墙根蹭着走,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一天天防备这么严实是在防谁。”达达利亚点评道。

“从人类角度来说,来自地球外的我确实有可能携带对人类有害的物质。”钟离替他们解围。

“钟离,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胳膊肘往外拐。”达达利亚更气了。

钟离没能理解人类俗语的意思,发出一点鼻音:“嗯?”

“那依钟离先生所见,我的身上携带了有害物质吗?”达达利亚阴阳怪气地问。

钟离老实地答:“没有。”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不会让它们附着在你身上的。”

达达利亚被他的严肃逗笑了,照理拉了椅子坐在桌旁,开始享用早餐。

钟离针对他的进食行为发表了点评:“如果人类可以学会从质中直接汲取能量,也许会是更高阶的物种。”

“那么就吃不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了。”达达利亚已经习惯了钟离像个没见过市面的好奇宝宝对人类的一切行为进行点评,上次他在洗澡的时候钟离突然问他为什么要清洗肌体容器,把他吓得摔了一跤,最后还得是钟离费力给他愈合又哄了半天才算好。

“你看,”达达利亚用塑料小勺挖了一块层叠着奶油的慕斯蛋糕给钟离看,“这个食物是香甜的,是所有人类都会喜欢的味道。”

钟离正在理解“甜”的定义时,那块软腻香甜的小蛋糕就从勺上滑了下来,啪叽摔在了两人眼前的地面上。

达达利亚犹豫了几秒,开始找抽纸把它从地面上揭起来扔进垃圾桶。

钟离又不能理解了:“为什么不把它吃掉?”

达达利亚解释道:“食物掉在地上三秒后就沾上脏东西了,不能吃。”

钟离给他分析:“理论上来说……”

长久的相处后,达达利亚已经到了一种对钟离了如指掌的地步,他一开口是什么口头禅,他就知道钟离后面要说什么,“理论上”这个开头,就证明他要开始哲学的长篇大论,达达利亚连忙打断道:“停停停!”

他宣布终结钟离的演讲:“这件事是人类的事,我说了算,你,钟离,以后作为人类不能从地上捡东西吃。”

钟离被他打断,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达达利亚命令道:“你重复一遍。”

钟离听话地跟着学:“以后作为人类,我不能从地上捡东西吃。”

“对。”达达利亚满意地点了下头,但是他忘了,钟离说话并不需要张嘴,即使他扬声阻止,也不能打断映射在脑海里的声音。

“理论上来说,食物的结构并不会因为地点的改变而发生变化,能够食用的物质即使离开了原地,质的本身没有发生改变,落地后无法食用的结论是不成立的。”钟离娓娓道来,一口气说完。

达达利亚被蛋糕噎了个跟头,喝水时又被气得呛得不住咳嗽。

“钟离,”达达利亚终于发表了他最想进行的制裁,“人类说话都是用嘴说的,你不能一直犯规,好歹也学一学。”

钟离稍加思索:“这样的方式太过低等。”

达达利亚反驳他:“这是作为一个人类最基础应该学会的。”

钟离像是被他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在浅蓝的水液里,在达达利亚的视线下,尝试着张开他的嘴巴,他的唇是薄削的唇形,于唇角微微上翘,演化成不喜却笑的朦胧感,为他俊俏又疏离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真实感。

由于能量缺失而苍白的皮肤衬得一张薄唇血色不足,泛着一点来自水液的润滑光感,透着春樱浅淡的粉,一吹即散。

学习张嘴时,口腔里尖尖的白色齿尖和无处安放的舌尖更显无辜,让达达利亚不禁上下滚动喉结,咽了口唾沫。

糟了,达达利亚的视线粘连在钟离微启的唇上,无法移开。

好想亲,他想。

似乎被这样糟糕又逾矩的想法吓到,他无法理解这样无厘头的欲望从何而来,达达利亚心虚地上移视线,瞥了一眼钟离。

谁料钟离也正盯着他看,用一种茫然又青涩的眼神,相识至今,他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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