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灰烬爱人(下)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3-14 21:14      字数:15155
本章共1.5w字。
未来科学pa。
执行官达达利亚×实验品钟离。
——“他们谈了一场无法触碰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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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液的研究并没有太大的进展,而钟离肉眼可见地日渐虚弱下去。

这是达达利亚把钟离救下来的第三个月,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每日记录的习惯,算不上日记的短小文字堪堪记载一点有关钟离今日的表现。

一开始会是正经的记叙:

“3032.1.19,晴,钟离学会了用口型模仿人类说话的语态”;

“3032.1.24,雪,钟离给我发热暖手,他自己感觉不到温度,却能给我传递温度”;

“3032.2.5,晴,钟离试图操控地上掉的一颗饭米粒偷吃,被我罚背了十遍‘不能捡地上的东西吃’”;

“3032.2.7,多云,钟离的睡眠时间几乎和我一致了”……

诸如此类极其平述的笔力,客观记载他和钟离相处度过的每一日。

到后来他的笔记愈发意识化,像是在写一些虚无缥缈的、毫无关联的意象化描述,他写天也写海,很少再写“钟离”,却更像是在加深印象一般,要让他以全方位的、立体又浪漫地永生在他的笔记中。

“3032.3.13,阴,天好像要下雨了,没那么蓝了”。

这像是一种为迎接终会到来的噩耗而提前准备的心理抗压板,意义上来说极其不吉利,就好似他一直都在等待钟离消亡那一天的到来,并为此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又更像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慢性凌迟,达达利亚每写下一笔都在封存钟离所消耗的一日鲜活生命,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开始缄默哀悼。

达达利亚更加频繁地前往实验室,他原本惊涛骇浪的人生轨迹突然变成了两点一线,是愚人众内部人员茶余饭后闲谈都要感慨的话题,最爱冒险活跃的执行官整日奔波在私人公寓和实验室之间,连一日三次拜访的训练室都不再踏足。

湛蓝的水褪成了透明的颜色,钟离悬游在看不出依托的培养缸时,愈发清晰可见。

他不再像遨游在天空之上的蝴蝶天使,也不似深海中踪迹难寻的鲸,失去了浅蓝色的陪衬,钟离从遥不可及的深处被释放出来,他更加清晰也更加平易近人,再脱掉一层遥不可及的壳,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达达利亚注意到钟离的头发并不是标准的黑色,荡涤开的发尾浅浅地坠着层叠石珀般的棕,像是从天星之中蘸取的色彩,看上去炽热不已。

全透明的水液让钟离褪去了最后一层隔阂的屏障,达达利亚站在他的面前时好似直面相对,他们之间并没有培养缸的玻璃、也没有赖以生存的营养液,他们只是纯粹地、触手可及地面对面。

钟离清醒的时间如昙花一现般高涨地多了一段时间,与达达利亚度过了进程还算顺利的“人类感情学习期”,而后学业将成般地又消匿了下去。

即使是人造神明,也需得屈服于人造的弊端之下。

营养液的供给不足是难以反抗的客观因素,达达利亚也不敢确定钟离究竟学到了多少,但是他津津乐道的模样倒是可以确信,他在与自己相处的时间里过得相当开心。

钟离有时候聊着聊着就会睡过去,达达利亚不会急着立刻就离开,他发现,哪怕是不说话,坐在电脑桌旁撑着脑袋端详钟离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美事,如果没有研究人员进进出出的打扰,他大抵是可以看上一天都不嫌累的。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像是踏实的心安之处,只是光和钟离待在一起就足够开心,他无需清醒过来对话,没完没了地探讨一些他答不上来的哲学。

他将其归结于天星带来的精神安全感,却不敢想与石头接吻的念头出自何处。

他最讨厌和咬文嚼字的文官交流,现下也难得沉下心来听取一点研究分析,试图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为此出一份力。

散兵通过无菌室的门扫描进来时,达达利亚正揣着手站在玻璃缸前盯着钟离发呆。

钟离的面容相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都是无法出现的精致,毕竟人为创造的颜值各种程度上都达到了黄金比例,可他的漂亮不仅止步于皮囊的塑造,达达利亚认为钟离的迷人最关键在于他的眉眼沉淀,比起空有美貌的虚浮感,钟离更倾向于令人无端亲切的吸引力。

就好像在不知道地名和时间的过去,他们曾经在哪里见过,熟悉又顺眼。

散兵在他的背后说:“这里有个参考方案,你可以考虑看看。”

达达利亚连忙转过身去,他站得时间太久了,腿都有些僵直,转身的时候一个踉跄,惊呼一声又赶忙捂住嘴咽了回去,下意识回头看看有没有吵醒钟离。

他用气音快速地道:“出去说。”

散兵冷冷地看他做这些与天星研究实验毫无关系的多余动作,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来到实验室的研究台旁。

达达利亚放开嗓子问:“什么方案?”

散兵没有直言,而是把手中的文件夹丢给了他。

万幸的是,愚人众的能力并不容小觑,在对钟离的培养上不是毫无进展。

达达利亚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手中可能扭转钟离命运的参考研究方案,生怕漏掉一点有用的条款,上面注解了对营养液的最新分析结果。

愚人众分解了营养液的成分,确认它并非一种名义上的水液,而是一种类细胞结构,在相对密封的环境下持续生存,被钟离吸收供给成分后自然死亡,通常生存周期为3至5个月,目前在人类的类比下来说,像是孕妇体内的黄体酮,是支持胎儿早期生长发育的重要激素。

研究院提出的方案是利用人造配比黄体酮和一定量的人体活性细胞复刻出新的营养液,那么最大的难题就是,他们需要一个活体捐献者来支撑这个实验方案。

达达利亚看完了手中的文件,没等发问,率先点头答应:“需要什么?我可以给。”

散兵毫不意外他的主动提议,仿佛早就做好了应答的准备:“需要切除你的一部分肝当培养基,人类肝脏中的谷丙转氨酶含量最集中,最益于活性细胞的培养。”

有了资源捐献者后,后面的程序就太过简单,愚人众研究院里全都是最为权威的各领域学者,更不用提普通的肝脏移植手术,达达利亚作为顶尖的执行官,体能素质不必怀疑,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就躺上了手术台。

基于优异的战斗技巧,他的身上并没有太多伤口,现下浓墨重彩地留下了一道英雄刀疤。

直到达达利亚从麻醉中苏醒,钟离仍在沉睡中,他的苏醒时间从每日一次逐渐被拉长到了40小时以上一次,为此达达利亚修改了人类的正常作息,从钟离学习人类作息变成了他迎合钟离的作息,让钟离醒了就可以找他,不论是白天还是三更半夜,也不必考虑他是否在睡觉。

他话是这么说,钟离却反而变得收敛起来,几乎没有再在他睡觉时吵过他,只会踩着他清醒的时分在他的脑内说着起床台词。

“该起床了,达达利亚,”钟离轻声道,“过来陪我。”

开腹手术一般来说2至3天后才会被允许下床,达达利亚仗着自己年轻,没等到组织医生前来复查,听到钟离醒来的呼唤后自行抽了两卷绷带多缠了两圈,忍痛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实验室。

这比他往日响应呼唤后抵达无菌室的速度要慢了两倍不止,当他开启涡轮门时,看见钟离正焦虑地在培养缸里游来游去。

他从未有过这种沉不住气的模样,更学不会像人类一样敛藏,鲜少的情绪外露显得弥足珍贵,像望而不得的脆弱人类,达达利亚无形之中掰回一成:他对见到自己的期待一目了然。

钟离在培养缸里转过身,看见慢吞吞挪进无菌室里的达达利亚,微微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识破了他的掩饰。

“你受伤了。”钟离用了责备的口吻。

达达利亚不奇怪他的发现,索性大方应答:“对。”

钟离困惑道:“太不小心了。在我睡着的时候,你出去打坏人了吗?”

他是指达达利亚执行任务的事,解释清楚太过繁琐,达达利亚便给了这种通俗易懂的说法,不过自从要静下心来陪钟离之后,他几乎就没有再接取过任务,所以钟离才疑惑。

达达利亚咧开嘴笑了:“小伤而已,不值一提。”

他拉过旁边的座椅坐下,刀口还是鲜血淋漓的,站立吃劲让他疼痛不已,皱在一起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坐下之后,他感到刀口正密密麻麻地疼,搔痒感也附着其上,这种感觉太过熟悉,是伤口生长的前兆,只不过十天半月的功夫被压缩成了一阵过于鲜明的触感,达达利亚马上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钟离先满怀歉意地开口:“……你伤得太重了,以我现在的能量已经无法修复得更深了。”

这是耳闻可辨的失落感,无力的、茫然的人造神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衰竭的事实,不失为一种更为具体的打击,他竟也有一日会感觉到人类的无助,只能被迫袖手旁观。

达达利亚用手掌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移植的刀口,不出意料,肉体被切开的痛感已经消失无踪,想必被他里三层外三层绷带包裹下的刀口已经痊愈,而力道之下,腹腔内脏的疼痛仍旧细密地存在于更深处,他的肝脏并没有被修复回来。

钟离低垂着视线,用一种轻软的眼光与他交叠,不知是不是错觉,达达利亚从中读出了分毫心疼。

石头的心也会感觉到疼痛吗?

那么孤独呢,也是可以感觉到的吗?

午夜梦回的孤寂感,在他脑内深层共鸣的寂寥,是否真的来自于钟离、是否就出自于天星?

“可不要把人类想的太过脆弱了!”达达利亚这一次不是忍着疼痛硬扯出笑意,而是相当宽慰地笑着安抚他,“人体愈合的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强大。”

钟离被他的笑意感染,细细眉尖却还是没有松开,反驳他:“不,你没有。”

达达利亚“嗯?”了一下,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哪里没有?”

钟离摸了摸自己的两边耳垂,代指他的位置:“你的这里,有两个伤口至今都没能愈合。”

达达利亚满头疑惑地也伸手跟着一起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坚硬的金属质感硌在指心,他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伤口,是我专门打的耳洞。”

钟离又开始了对人类的研究:“人类会专门伤害自己吗?”

“不要说的这么恐怖嘛…”达达利亚说着晃了晃脑袋,让耳垂上两枚鸽子血红宝石耳坠一同左右摇晃,于无菌室的灯光灯源下反射出热与冷的重合光线,与他的笑意融在一起,愈发耀眼。

他炫耀一般问:“这只是一种人类的装饰手段,佩戴这个会让我看上去更帅,你不这么觉得吗?”

钟离这次是真被逗笑了,他说:“人类都会有这种装饰手段吗?”

达达利亚答:“大部分都有吧!也不一定要打耳洞,有其他的装饰,五花八门,等以后有机会,全都给你看一遍,你一定会有喜欢的。”

钟离又困惑了:“‘装饰’会对人类有什么进阶提升吗?”

“不不不,”达达利亚摇头道,“那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看。”

“‘更好看’……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没有人会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完美无缺,当然需要悉心打扮,这就是用途之一。”

达达利亚与他一问一答相当顺口,一时间连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回答都无法理解,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正欲找个其他话题给自己台阶下,免得钟离又追问他“喜欢”是什么。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钟离必然是要继续问的,可是他却无法再答了。

他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喜欢是什么呢?

这是如此刺耳的疑问,以至于在他的脑内,答案也是如鲠在喉的,竭尽全力也无法发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是清晰的,明了所谓喜欢,就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产生的感情,可是他的嘴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让他无法说出那个经过言语组织后凝聚而成的名字。

然而钟离并没有追问,调转了话题方向:“可以把你的‘装饰’分我一个吗?”

“啊、啊?嗯?”达达利亚愣怔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直到钟离用手指了指他的一边耳朵。

“你是说耳坠?”达达利亚也跟着捏了捏自己的右耳耳垂。

“是的,”钟离答,期许地看着他,“可以分我一个吗?”

达达利亚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脏跳动好像过于沉重,连带着抬起的手臂乃至指尖末梢都在一齐震动,语无伦次地扯着言辞:“啊……可以,可以是可以,可是你要这个有什么用……你能接触这种东西吗?”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动手取下了右耳坠,握在掌心里捂得发烫,他开启了培养缸的密封盖,在钟离的视线下,将掌心的一点血红投向他。

史莱姆凝胶般材质的营养液并没有被砸起投溅的水纹和水渍,在接触的瞬间柔和地包裹住,一点一点沉浸下去,落到钟离摊开的掌心里。

这一点红太过耀眼,如同坠入了神明手掌中的一滴血,又好似一簇火种,传递着或许还残存着体温的希望,试图重新点燃早已冷却太久的火石,灼热焚尽深埋其下的孤独,驱散无尽的寂寥。

可坠落的路太长,以至于温暖的心被分走蚕食,落到神明的掌中时,只剩下一滴泪珠般的血。

达达利亚看着钟离摆弄着手里刚从他耳垂上摘下来的耳坠,模仿着他的位置和佩戴方式,将尖锐的耳坠针头刺破圆润光洁的耳垂,对应着他左耳仅剩的一只耳坠,佩戴了上去。

他抬起头时,与达达利亚一同拥有了左耳上的一颗鸽子血红宝石,艳丽得不可方物,那一点新鲜的伤口并没有溢出消散的血渍,却落下少许如灰烬般的石屑,轻飘飘地沉淀在培养缸的底部,像融化的雪。

钟离在培养缸内的容颜没有任何装饰,是自然塑造的清秀,如今只是增添了一点璀璨的红,却绮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达达利亚屏住了呼吸,看着钟离与他分享了一对耳坠。

他的凝视过于绵长和柔软,很难说是一种注视,而像是一种刻印,他在试图用人类记忆存储过于匮乏的大脑烙印下钟离的模样,具象化地生活在他的脑内。

钟离模仿他轻晃脑袋,询问道:“不好看吗?”

“…好看。”达达利亚像呼吸困难一样,哑着嗓子答,随后想起了什么,“你有感觉到吗?我的温度。”

钟离短暂思考后,颇有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达达利亚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

失落感让他产生了一些畅想,也许并不需要急于一时,用他的细胞正在培育的营养液在不久的以后就会问世,那是真正带有他温度的、来自灵魂深处、他的生命温度,届时一定会让钟离有所感触。

这就像是未来可期,为每况愈下的现实增添了一点希望。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钟离像人类一样张了张嘴,他还想问点什么,可能量消耗带来的强制休眠让他遗憾地陷入了沉睡。

达达利亚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无菌室,照旧去实验室找散兵,看一圈研究进度。

这段日子里,负责修复博士残留下的实验信息的小组也已经有了进展,他们尽可能地复原被销毁的硬盘内存,再把烧成灰烬的手稿拼凑完整,勉强凑出了一点可用的东西,譬如对钟离记载的一些信息,和营养液的成分元素。

散兵把复原图在电子屏幕上摆成一排,试图从中选取更加有用的讯息。

达达利亚凑过去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读道:“摩……拉克斯……”

“这是博士给天星取的名字,”散兵头也没回地接道,“他有名字,叫摩拉克斯。”

达达利亚冷哼了一声:“他叫钟离。”

散兵没搭理他的犟嘴,达达利亚也懒得跟他计较,转身去了研究院。

研究院里照旧是一片嘈杂,抱着试管到处乱窜的实验人员和噼里啪啦敲击键盘、以及电脑模拟细胞配型的报告机械音混为一谈,咕噜咕噜产生化合反应的试验台和被无菌密封的培养基各成一派。

达达利亚穿梭在这些人群之中,他抵达了资料室,打印机正孜孜不倦地工作,机盖烫得冒烟,吐出时刻更替变化的实验报告。

他踱过去,顺手翻了翻最新被装订的研究计划。

上面拟定了实验计划的2.0版本,全称为《摩拉克斯活体培育计划-天星处理方案》,稍微翻一翻,字里行间都是为营养液配型失败后等待钟离死亡,后续对天星的研究方法,其中包括并不仅限于石质解剖。

如果他们连复刻营养液都做不到,想必也不会有能再把天星活体培育出来的本事,索性顺其而为,既然已经从钟离的身上获取了足够多的信息,接下来可以开始对天星本身的研究:撬开他的惰性外壳,探究内核成分。

其中所用遣词造句太过残忍,仿佛神明尚还存活,人类就已经开始盘算如何解剖他的心脏。

再加上满页的“天星”和“摩拉克斯”,粗略翻完全本,竟找不到一个“钟离”。

就在一朝一夕间,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所有的人都开始统一改口,从“钟离”变成了“摩拉克斯”。

仿佛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把他的钟离往外推,把他高捧着推上他无法触及的神坛,用充满神性的名字呼唤他,称他为“摩拉克斯”,在一切的、一切可供考据的资料上,他私下所取的名字一点一点被覆盖,如同侵蚀的病毒,势不可挡。

“钟离”被抹去了,所有人都开始淡忘他。

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实验价值的“摩拉克斯”。

达达利亚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恐慌过,他鲜少感觉到无助,有些惊悚地后退了两步,一路冲刺到了研究院的外间,几乎就要把枪抵到每个人的脑袋上,他狂怒无能一般甩着手中的计划书,冲着四下厉喝:“是谁允许你们拟定这样的计划?!!”

研究院里的在场实验员惶恐地抬头看他,他们知道达达利亚的厉害,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回复,生怕下一个被枪决的就是自己。

“都给我听好了,以愚人众第十一席执行官的名义,这里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一个天星研究计划,你们的工作只能是让钟离活下去,听得明白吗?”

达达利亚在一片死寂中咬牙切齿地恐吓,他极少如此疾言厉色地行使自己的官权,甚至在组织中称得上较为亲切的一类,正是如此,当伪善的面具被撕裂,大发雷霆时才格外可怖。

没有人敢反驳他过于越权的命令,即使背地里都在腹诽他的感情用事,也只敢不住地点头。

回去之后,达达利亚的每日笔记又多上了一页。

“3032.3.26,晴,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钟离”。

他报复似的,将钟离的名字写满了整页纸,企图以此证明钟离是无法被抹去的。

当世界开始遗忘,好歹他会记住。

他原本以为钟离叫他起床的生活会永远地持续下去,当连续两日没有收到钟离的呼唤时,他才觉得焦躁不安,人类的记忆太过恐怖,短短21天就可以形成一个习惯,在他20年都没有闹钟的生活扎根。

达达利亚连续第三天的清晨披了衣服前往实验室,意料之外地发现钟离已经醒了。

他正在透明的培养缸中发呆,等待着谁的到来,让达达利亚又一次想到了翘首以盼的望夫石,可是他这次觉得笑不出来,只觉得酸涩。

“醒了怎么不叫我?”达达利亚责怪道。

钟离开口时,达达利亚立刻就知道了原因,他的声音以往在脑内是沉静的,字字铿锵,如今却虚浮得像是一吹即散的烟。

“我的人类之旅大抵是要走到终点了,”钟离相当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共鸣越来越微弱,你离我太远了,我无法再把声音传递给你。”

达达利亚的心像是被攥紧了一般,他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他感觉有声音在大脑里催促他,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确信这不是钟离的声音,却不敢辨析是否出自自己。

他往培养缸前多靠了几步:“这样呢?会轻松一点吗?”

“当然,”钟离眉尖弯弯地笑了,“劳烦你离我很近的时间再久一点,那是再好不过了。”

达达利亚拽了椅子紧挨着培养缸坐下,钟离也靠着培养缸的玻璃壁上。

他们挨得这样近,达达利亚用修剪整齐的指甲摩挲玻璃壁,试图摸索到咫尺之隔的钟离。

静坐许久后,达达利亚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听见钟离发问:“等我死亡,我会在你的感情里继续存在吗?”

这个疑问的范围太过广泛,达达利亚被噎到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意识比他更快地回答:“会。”

钟离侧目看他,在他的目光下,达达利亚无处遁逃,话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说到底:“在我身为人类的感情里,你是永恒的。”

他觉得这个问答太过伤感,又干巴巴地补充:“我们已经在培育新的营养液供给了,你不会死,更何况……”

达达利亚忽然感觉喉头一紧,赌气般地说:“对你来说,是没有死亡的,你照样可以活在感知万物的石头里,何必在乎人类的感情?”

他说出来了,他好似宣泄出了积蓄太久的委屈,畅快得很,他像是在报复一个神明的麻木,把人类不值一提的感情拿出来和他拔剑相向,企图刺痛他坚不可摧的石心,哪怕他渺小,总比把自己憋坏了强。

钟离被这样的问句呛愣住了,他露出了之前仅有一次的茫然,和达达利亚面面相觑,许久都没有接话。

“我不想死。”钟离说,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话太过懦弱,他只是陈述自己的心中所想,比虚伪又爱装的人类坦诚太多。

“失去人类形态后,我无法再和你交流了,达达利亚,我不想这样。”钟离看着他的眼睛说。

这一记直球打得达达利亚昏头转向,他感觉到欣喜,又感觉到痛苦,比接收到一段知道结尾的爱意还要苦涩,因为他无法坦诚地说出一些本不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词语,只能付诸一笑。

“你不会死的,”达达利亚打赌似的担保道,“我参与了营养液的培育,一定很快就会给你提供新的能量,别忘了,你会像真正的人类一样走出来,跟我去见识你从来没见过的地球,更何况,你还学了那么久的感情,可不能浪费。”

钟离笑了一下,他的眉头是蹙着的,看上去像是不由衷的苦笑,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却呛出了一股金色的、璀璨的半固态物质,像一捧缓慢流动的黄金,在转瞬即逝的光辉后迅速湮灭成黑灰色的灰烬,沉到了底。

“钟离!!!”

达达利亚从椅子上蹿起来,他重重地拍打着透明玻璃,看着哪怕是睡着也会悬浮在营养液中的青年坠落一般沉沦了下去,伏在缸底,鎏金的眼眸静静阖上,一动不动。

他慌不择路地冲出了无菌室,根本不记得自己呼喊了什么东西,一路上又发了什么疯,处在一种耳鸣又眩晕的状态下,嘶吼命令一切能看见的研究人员去无菌室看看钟离,他的手指在发抖,乃至站在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实验员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在了地上。

血压降低,心跳缓慢,他在休克。

他难以呼吸,在濒临死亡的时刻感觉到温暖,像有火焰在他的血管中奔腾,烧得腹腔火辣辣地疼。

他在坠落,像切身体验鲸落的过程,孤独又幸福。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在想,跌落天空的天使是否能和沉落的鲸共鸣?

“3032.3.30,晴,人类该如何创造永恒?”

达达利亚被迫躺在病床上,身上左一根右一根的输液和插管让他无法移动,肝脏移植手术后他的身体处在尚不平衡的再造状态,没有谨遵医嘱好好休息反而到处奔波,三天两头剧烈情绪波动,几乎把自己透支了个干净。

他无法从这些医疗用品织成的网里自救出来,况且镇痛剂的作用还在,他能做的只有倚在床头,记下一页新的笔记。

无奈之下,他只好给散兵发消息求援。

可能是太忙了,也可能是公报私仇,达达利亚发了一堆问题,散兵只回复了他三个字“还活着”。

虽然简单,但一针见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随机抓取了一个前来探视的医生,以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换取他跑腿去打听钟离情况。

医生回来给的答复是:营养液的衰竭速度比预想中要快,失去了细胞活性的营养液只能算得上普通的水,能继续维持钟离人形态的时间岌岌可危,他开始提早消散,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达达利亚细问:“倒计时是指……还有多久?”

医生答:“我去的时候,看见上面显示的是14天。”

达达利亚开始后悔,如果他当初没有接取天星的任务,没有这么早就找到博士,哪怕再早一点开枪,让那个按下营养液排空程序的实验员早一点死在他的枪下,那么多的营养液一定会让他活的更久一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回天,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群不知概率的人身上,看他们与时间赛跑。

躺在病床上的每一刻都在煎熬,好在拿钱办事的医生还算敬业,给他检查完之后就会去一趟实验室,每一次带回来的结果都是没醒。

达达利亚把每一份送来的药品和营养餐吃得一点不剩,仿佛在竭力证明自己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同时软磨硬泡他的主治医生,期望从他的口中获得释放令。

当医生回来汇报的情况是“他已经醒来”的时候,达达利亚终于坐不住了,医生前脚出去,他后脚就把身上贴着的监护仪揭了个干净,再把手背上的输液管拽出来,疼得龇牙咧嘴。

达达利亚从医生的值班室里偷了一件常服外套,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狼狈,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憔悴得和以往判若两人,深蓝的眼珠嵌在眼窝中像是被蒙了尘的海珠,下巴上也冒了斑点胡茬。

他忐忑地踱向实验室,做贼一般,和快速进出的研究人员擦肩而过。

没人发现这个穿着打扮像个拾荒小子误入组织的家伙就是以前意气风发的执行官公子,倒是散兵一眼认出了他,没多作言语。

自从他明令禁止其他人打扰钟离之后,无菌室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又再度回到了繁忙嘈杂的状态,来来去去的人扰得钟离不得清静。

“怎么,总算‘出狱’了?”达达利亚站到身后的时候,散兵才开口冷笑道。

这要是放在以前,达达利亚必定要跟他口舌大战三百回合,但是现在他满心里都是钟离,自信忽略了挑衅,问道:“营养液的研究结果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不难听出期许,散兵原本想告诉他,自他走后,天星的研究计划又提上了日程,但这原本颇具讽刺效果的语言攻击到了嘴边忽然说不出口了,他答道:“有几个版本的试验液已经投放使用了,目前在等反馈,还不知道效果。”

散兵领着他去无菌室看实验效果,门口显眼的位置摆了个电子计时屏,从7天16小时52分开始倒数。

这大抵就是那个医生说的倒计时,没想到他在病床上躺过了一周,也没想到,钟离昏迷了一周。

趁着这一点清醒的时间,排排站立的实验员在往打开的培养缸里滴入几种不同的营养液,观察记录钟离给出的反应。

遗憾的是,钟离给出的反应差强人意,甚至有一种还烧伤了他,从手心皮肤燎下一块灰烬。

达达利亚站在远处观望,分别的时间里,钟离的皮肤变得愈发苍白,白到几近透明,更衬得他的眼瞳熠熠生辉,仿佛马上就要只剩下这块石珀的色彩。

钟离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突然回过头看向他的方向,分毫不差。

达达利亚心神一动,脱口而出:“我去看看他。”

散兵早就料到他忍不住,按住他的肩膀:“等下,先把防护服穿上,他的元素形态已经非常不稳定了,人体所带的病毒、灰尘都有可能是击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达达利亚一言不发地配合着实验员穿防护服,回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让他休息一会儿。”

实验员都回过头来看他,白花花的一片,晃得达达利亚头脑发虚,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太过荒诞,钟离的性命本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时间,时间一到,他将会是另一种形态的研究对象,并不会亏损太多价值,这种人性化的提议太过可笑。

能够在愚人众排入执行官席位的,想来是机敏又毒辣的顶尖好手,怎么在这件事上,屡屡出格,尽做一些让人觉得滑稽且并无价值的事?

达达利亚并不在乎其他人是怎么看他的,站在原地等着做完实验的人员撤离。

“记得把培养缸的密封盖关一下,”散兵提醒道,“不然他可能会被你感染。”

“不会的,”达达利亚说这话的时候喉头一紧,觉得似曾相识,“我不会让有害物质附着在他身上的。”

直到达达利亚贴在玻璃壁的前面,钟离才发出他的声音:“你怎么又受伤了?”

他忽然庆幸自己穿着防护服,把邋遢的模样遮了个严实。

“我喜欢受伤,”达达利亚很拽地道,“痛能让我更加深刻地记得一些事。”

钟离不能理解地摇摇头:“你要记得什么?”

达达利亚直言不讳:“你。”

钟离笑了:“难道我现在的形象还不够被计入人类的感情吗?”

达达利亚跟着一起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确实,”钟离自顾自地说,“我的形象与传统人类两性有一定的差别,并没有明确的倾向,或许如果你有需求的话,我以后可以变化成更能被铭记的形象。”

“以后”,达达利亚在心底咀嚼这个词,他好似得了一种未来过敏症,没法儿直观去面对有关以后的谈及,他不敢往以后的时间去迈进,生怕更快地失去钟离,生怕所谓的“以后”没有钟离。

“不过,介于我对人类形象的不够了解,如果你愿意把身上这层东西取下来,我会看得更清楚,会有更好的参考。”钟离补充道。

“钟离先生,你可真是多虑了,”达达利亚严肃地告知,“你不用更改形象,现在这样我就很喜欢。”

他话音落下,连自己都愣怔了半晌。

他说喜欢。

他说出来了,虽然是以一种并不直接的方式。

达达利亚张口结舌,他说不出后续的话来掩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钟离却头一歪,抓到了这个重点:“喜欢?”

“啊、是的…”达达利亚道。

这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他在心底反复重复这句话,他居然敢对一块即将消逝的石头说喜欢,可如果他再不说的话,以后哪还有那么多的机会给他坦白?

钟离说:“喜欢就是人类的感情吗?”

达达利亚答:“是。”

“那这意味着,达达利亚对我有感情吧?”钟离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在人类无法企及的诚实上巅峰造极,轻而易举说出达达利亚吞吞吐吐无法坦诚的东西。

达达利亚又答:“是…吧。”

“那我呢?”钟离很期待地问,“感情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东西,达达利亚对我有感情,我是否也拥有人类的感情?”

达达利亚答不下去了,他感到畏惧,不敢接受太明确的答案。

最起码、最起码不应该是在这种时候。

他们可以早一点谈及这样谬妄的东西,他们谈论感情,说到喜欢,因为他们尚还有时间,从感情的萌发深究到喜欢的汹涌,他们从何时开始这样的苗头,也许是地下实验室的第一眼,达达利亚就一见钟情,又或者是相处中的互相学习,他感悟到了钟离的人格魅力。

所以他无法避免地爱上了一块陨石的化身,同时教会了石头的心何为感情。

如果时间尚早,他们可以仔细地品尝青涩的感情,畅谈未来,塑造全新的希望,会度过一段称得上甜蜜的时光。

待到时间迟矣,一切都尘埃落定,钟离终归成了一块无法挽回的陨石,重新作为天星被上级回收,他正视自己的感情,可以在姗姗来迟的“以后”里咽下尘封的心绪。

感情的承载者早就死去,不复存在,所以他无需怀着虚无的期待,沉静地咀嚼既定的结果,把无处谈及和宣泄的喜欢埋藏成未来的路、他一个人也可以走下去的路。

可偏偏不应该是现在。

营养液的实验结果不尽人意,钟离择日消亡,他们倾诉情意,他们无能为力。

爱意热烈,离别正值眼前。

他很含糊地说:“……是吧。”

钟离碎碎念着:“是吧?是吗?我是否算合格的人类,我对达达利亚也有感情的吧?”

达达利亚不敢再听,跌跌撞撞地仓皇而逃。

“3023.4.6,雨,我已经开始想念太阳了”。

达达利亚在笔记上写上这句话,想了想又划掉,改成了“3023.4.6,雨,我喜欢钟离”。

他没有再去过无菌室,跟那些被他屡次三番恐吓过的研究人员泡在研究院里,不分昼夜地配比营养液。

他看着从自己身体里被切除的肝脏在体外供能仪器里鲜活地生存,为培养和供给活性细胞而千疮百孔,又看着外出去给钟离实验的研究员满面愁容地捧着无菌箱回来,宣告又一次的失败。

好消息是,他们的研究方向是对的,那滴烧伤了钟离的试验液就是最佳配比。

坏消息是,因为钟离长期脱离营养供给而导致的元素不稳定,他已经无法承受活性如此强效的细胞营养液,他们需要更温和的细胞。

达达利亚恨不得把自己身上能用的地方都捐献给研究院做实验,被告知并不需要后万般焦虑地踱步转圈,同时还要被赶来找到他的医生一顿训斥。

中途钟离还醒过一次,实验员去做了调研访问,达达利亚没敢跟着过去,次次路过只是站在门口看看倒计时,从7熬到6,5之后是4,骤降成3、2,最后终于在他守夜的眼皮子下,跳到了23小时59分。

达达利亚好几天都没再写他的笔记,停在一篇直白倾诉喜欢的纸页上,研究院在最后一天的忙碌显得格外沉重,几乎没人再说话。

他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压抑得窒息,鬼使神差地套了防护服,轻手轻脚地潜入了无菌室。

“你来得刚好。”

达达利亚刚一跨入无菌室的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明记得钟离是沉睡着的,却同时在他的脑内开了口,吓得他消声落地的脚一滑,差点摔个跟头。

眼下这个情形来看,他属实没必要再装贼了,大方地走到了培养缸的面前。

钟离吃力地从缸底直起身子来,重新浮游在无色的营养液里,伸出指尖白盈的手,覆在玻璃壁上。

他们没有说话,达达利亚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隔着一道无法消匿的玻璃,久久地重叠。

手掌在按压下变得发白,被冰凉的玻璃冻得发麻,撑着举起的手臂也开始酸胀,达达利亚没有把手放下,低头抵在玻璃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以前,好奇的钟离肯定要追问缘由,达达利亚也不敢这样直白地表达失落,可他们都接受了这份哀怨的无声倾诉。

“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问你,你走的太快了。”钟离打破了这份寂静,开口道。

“我对钟离先生有问必答。”达达利亚说。

钟离问:“‘亲’是什么意思?”

达达利亚的心脏咯噔错跳了一次,心虚地问:“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字的?”

钟离平静地说:“我只是好奇。”

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语气波动,过于诚恳,纵使达达利亚想到了一种可能,但他仿佛心甘情愿受这个蒙骗一般,没有继续追问,直白地答:“人类感情的一种表达方式。”

“要多深的感情可以用这种方式?”

“很深。”

“很深是多深?”钟离刨根究底,“是比喜欢还要深吗?”

达达利亚抬起了头,他看见钟离正盯着他的眼睛,真切又仔细,比学术研究还要严肃,所以他报以同样的态度,回望着那双一眼惊鸿的鎏金眼瞳,告白似的答:“比喜欢还要深,是爱。”

“爱是人类感情的巅峰,是最永恒刻印的感情。”

钟离显然对此来了兴趣:“那要怎么做到呢?”

达达利亚用指腹按了按自己的嘴唇,解释:“用一个人的嘴唇去碰另一个人嘴唇,就叫‘亲’,也叫接吻。”

钟离颔首,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

达达利亚莫名的有些烦躁:“你不想问点关于自己的吗?比如生存之类的。”

钟离沉默了,他低下头,像是在沉思什么,又像是在积蓄什么。

“钟离?”

钟离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瞳孔处在一种收缩的状态,往日他动用元素力量的时候,都会是这副模样,但现在并没有什么变化。

达达利亚有些着急了:“……好歹问点有关自己的吧,你不是不想死吗?”

他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像在无垠深海中找不到同伴而不停共鸣的鲸,好似预知一场即将到来的孤独,他在战斗中无所畏惧的心脏都为之颤栗。

“钟离!”他又喊道,用力地咀嚼这两个由他命名的字眼。

钟离漂亮的眼瞳松弛下来,又恢复到了沉寂的安定感,他眨了眨眼,无厘头地问:“那我们可以吗?”

达达利亚愣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却又身在雾里,无法辨析太清楚。

钟离看他没有回答,稍微解释了一下:“作为人类来说,我对达达利亚的感情——达达利亚与我的感情,可以用得上接吻吗?”

这太超过了,达达利亚这样想着,嘴上说的却是:“可以。”

他们也许枉顾人伦,但他不在乎。

钟离在他的目光下开始摘取耳朵上的耳坠,他把漂亮的鸽子血红宝石捧在掌心里,用指尖按在玻璃壁上,像是压住了一簇炽热的、无处可逃的火星,马上就要点燃整个阴冷的玻璃缸。

太冷了,这里太冷了,地球太冷了,生活在培养缸里的人类生活实在是太冷了。

他即刻就要启程,逃离这里,奔向太阳。

达达利亚心绪一动,他霎时闪过一个念头,辨析出钟离的想法。

“……别!钟离!”

…………!!!

他失声尖叫,可一声、两声,厚实的玻璃以耳坠为起点开始出现裂痕,旋即玻璃的爆裂声更加尖锐地盖过了他的声音,以无法挽回的速度碎成一块一触即分的网,钟离在里面轻轻一推,整块玻璃壁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

他击碎了望而不及的最后一层障碍,至此,一切唾手可得。

奔涌而出的营养液像轰然倒塌的神坛,铺天盖地涌向了达达利亚,他不仅没有往后退却,反而迎着碎玻璃与粘稠水液,向着更深处奔去。

扑面而来的汹涌感让他想到了枪林弹雨的战场,但他这一次不是面对胜利,而是爱人。

他抓住了从中一并投身而出的钟离,要把他从无人回应的孤寂中拽出来。

他第一次碰到了钟离的手腕,而后是冰凉的、柔软的身躯。

陨石化身的人类不是坚硬的,他同时拥有一具柔韧的躯体和一颗温柔的心。

达达利亚的心脏如擂鼓般咚咚跳动,他把自愿跌落人间的人造神明紧紧地拥进怀里,他身上用于遮掩的防护服随着和钟离的接触,如纸般粉碎褪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粗重地喘着气,慌得六神无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冷得不住发抖,机械地重复这一句话,把怀中赤裸的钟离搂得更紧,抱起来就要往无菌室外跑。

但是他想起来,外界的灰尘和细菌可能会害死钟离。

可是、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比现在更加糟糕的结果了!

达达利亚现在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没有回头路了。

仅剩的营养液早就稀里哗啦流了一地,和碎玻璃碴交融成一滩无法辨析的浑水。

他怀里抱着的,是神明在人间最后的一点生命,每秒都在消逝。

他想仰天痛哭,却只能抱着钟离毫无目的地驻步,湿透的视线无处安放。

有谁能来帮他?有谁能来救他?

“…真温暖啊,达达利亚。”钟离在他的怀里说话,达达利亚低下头去看他,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声音真切地从他的口中、通过喉咙传递出来。

这和脑内共鸣的声音一模一样,却又判若两人,达达利亚欣喜得快要哭出来,他终于有机会看见作为人类的钟离,踏出了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钟离抬起了手,达达利亚就配合地低下头,试图听得更加清晰,但钟离拽着他的衣领抬起了头,旋即唇上一凉。

“这样是否就创造了人类的永恒?”

他们在接吻,他们一触即分。

达达利亚抱着钟离,他浅尝到了一个冰凉的、湿润的吻,达成了许久以前一个逾矩的愿望,他恍然醒悟,终于明白过来,散兵说得对,钟离的意识连接在他的脑内,他在想什么,钟离一览无余。

钟离早就知道他想亲他,也早就知道营养液的进展过于无望。

所以他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逃离让他倍感寒冷的人间。

如果是心怀遗憾等到最后一刻,他宁愿和人类一起创造一个崭新的永恒,证明他曾活过一次。

“达达利亚,”钟离在他的怀里蜷缩起来,困乏地道,“我从未触及这样的温度,好像回到了母星。”

“我们就要离别了,无妨。”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要睡着了,与之前无异。

他抬起的手指开始消散,达达利亚伸手想去握,只抓到了一把干枯的碎屑。

钟离在他的怀中开始融化成天星的石屑,没有人能阻止他奔向他的太阳,如此迅捷又欣喜,从不回头。

碍事的、多情的雾瘴堆砌在他的眼眶,垒起一道替他掩目的高墙,助他无需直面爱人的消亡。

达达利亚丧失了视力,他无法注视,耳朵却在无比清晰地倾听。

他听见万物在凋零,听见太阳核聚变亿万年后燃烧殆尽的熄灭、听见地球上最后一株植物由于气候恶劣而枯萎,他听见坠落的鸟羽翼掠过气流、听见沉底的鲸吐出最后的气泡,他感受到流逝,他抓住了时间离开的触感。

他去触碰,他去感受。

是流沙,是灰烬,是稍纵即逝的爱意在燃烧,留下绕指柔的余烬。

他的“以后”和未来正在逃离,从他拼尽全力拧住玻璃缸的阀门导致肌腱拉伤开始,逃到为了培育营养液而移植肝脏后,他所付诸的一切,他的感情,他的学习,通通随着钟离一并逃离。

痛仍在痛,刻印下的感情依旧存在,感情的归属销声匿迹。

他听到“啪嗒”一声脆响,钟离握在掌心里的耳坠掉在了脚边,再无人将其佩戴。

直到拥抱承重的手臂骤然一松,他的怀里只剩下一颗熠熠生辉的棱形陨石,散发着钟离眼瞳般的鎏金色彩。

达达利亚还想听的更清楚一点,偏偏在这时候开始耳鸣,像有什么在从他的脑里连根拔起,拽得鼓膜尖叫,他无助地向空气伸出了手,想和虚空争夺钟离给他留下的什么,却发现无从下手。

所以他努力地呼吸,企图抱着天星得到一点助力。

有满腔的恨意涌上心头,他恨博士恨愚人众恨天星恨自己,恨人类恨感情恨喜欢恨爱,又泡沫般“啪”地炸了,炸成头晕目眩的无助。

就在此时,有细碎的欢呼声灌入耳内,提醒他的听力正在恢复。

隔壁的研究院太过嘈杂,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闯进一片狼藉的离别地。

散兵在无菌室门外敲门道:“公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营养液配比成功了,钟离有救了,最后一天,还不赖吧。”

达达利亚终于听到了声音,他听到自己“噗通”跪在了硬冷的地面上。

他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却能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悲痛欲绝的无声痛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