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11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7-03 19:24      字数:5594
钟离走的时候,天色还未亮,负责服侍他的宫仆还在仆人房睡觉,并不知晓他们的主人已经启程与璃月远去。

他近似一夜没睡,神智却分外清醒,一丝困意都没有,在早晨洗漱时还能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头发约又长了半寸,手指丈量的距离分毫不差,他清楚自己身上的每一点变化,因此也清晰地知道,他的胸膛里曾经蓬勃燃烧的火熄灭了。

娇生惯养的小王子不会一直天真,他本就是要登上政治王座的继承人,他的城府、他的计谋将要引领整个璃月帝国继续向前发展,所以他必然要成为玩权弄计的躯壳,只不过这一天在失去了庇佑后,过于残酷地提早到来。

陨星症给全球的帝国带来了灾难,而公子则给他带来了灾难。

钟离没什么东西可带走的,身为璃月唯一的王储,他曾经是执政王捧在掌心、受万民朝拜的掌上明珠,给他所配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当他预备一场不知归期的旅途时,竟发现这样华而不实的优厚都是身外之物。

调教得最乖巧的仆人、价值最昂贵的服饰、他的名誉与称呼。

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他留念的,唯有对于陨星症病毒和邪眼成分对比的那份报告是最珍贵的,这样的原稿携带在身边实在危险,他不能让公子知道自己的目的,所以他将这份纸皮袋塞进了平日课程的论文中,在偌大的书架上埋没。

最后,钟离锁好了寝室门,顺着走过无数遍的校园小径踱到九曲回廊的湖泊边,晨光熹微,腐烂的死水也波光粼粼,像碎裂的希望,指引人踩着玻璃碴般零碎的道路向前行。

钟离将手中的钥匙投入绿得发黑的湖水中,发出沉闷的“咕咚”声,像敲上死木头,湖水太死了,浮在上面的杂物让涟漪都施展不开手脚。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只需要撒下一把鱼食,将会有灵动的锦鲤翻开清澈的水花,增添好一番趣味。

钟离无趣地又站了一会儿,他拿出了手机,将其中的通讯卡也丢入水中,转身离去。

学校与往常一样给钟离安排了专车,送他去往地址上的旅馆——钟离并不知道这样的地方,但这是璃月的贵族里最泛用的暂住场所,七星也曾在这里汇聚过,接待别国好友或是解决私密问题,都是最优选择。

在末日下,有不少不长眼的亡命人曾攻击这里,然而哪怕只是前台的接待人员都是出身军队的士兵,奢华的服务台的柜子里就放着枪支军火,将率先带头企图从这样物资丰厚的旅馆中捞到一点存活的储备。

当然,他们最后得到了些馈赠,只不过昂贵的子弹打在肉体里,他们无福消受罢了。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受了挫折,渐渐地也就没什么人再来打这里的主意,近期迁徙躲避陨星症的贵族愈发增多,他们被贴身的奴仆拥戴,踢开路边破损的门和路灯,穿梭在三两成群的行尸走肉里,抵达旅馆。

钟离也不例外,他乘坐学校的专车抵达璃月港,这里曾经是璃月帝国最引以为傲的工业造物,仅通行于陆地的产业链只在相邻的帝国适用,而海上的航线拓展了更远大的商业贸易,和偏远的稻妻帝国都建立了商贸市场,名副其实财富沉淀的尽头。

但就是这样一个被各个帝国所注视着的世界市场浓缩点,钟离在车门被拉开前通过车窗看见有仆人在不远处盖白布。

车门被旅馆的招待人员打开,钟离的足尖落在地面上,踩出了一圈灰印,脏得像是在泥土地上盖了条街,阶梯旁的排水沟里满是淤泥,黑魆魆的。

钟离在港口本该腥咸的海风里嗅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他掩了掩口鼻,颔首问:“那是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所至是正忙着在地面上抖开一块床单大小白布的几个工作人员,招待他的人恭敬回答:“在街上死去了一个病人,为了不让您受惊,我们会负责掩盖。”

钟离并没有对这样贴心的服务表示满意,反而皱起了眉头:“所有死在这附近的病人都是这样处理的吗?”

招待人员不知道哪里触怒了王子殿下,连忙辩白:“因事发突然所以才会这样紧急处理,我们会通知殡仪馆把他们拉走。”

钟离不依不饶地问:“这个过程大约有多久,今日之内?一周?还是一月?”

招待人员讪笑着,不说话了。

钟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确信空气里充斥的这股怪味就是尸体腐烂的堆积气味,但他并没有实权让他们由内而外地做什么改变,他不再刁难,沉默着往旅馆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走。

胸腔里的尸臭味被替换成了浓厚的熏香,钟离紧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放下来过,他被引导着往休息区走,穿过几个屏风走廊,他在红木架上君子兰的绿影里看见了熟悉的黑衣身形,正翘腿坐在沙发中,他的手中在核对长长的北国银行账单。

钟离在他的对面沙发落座,良好的礼仪教养令他入座时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公子却旋即抬起头来,用深邃的紫色眼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把手中拖到地面上的账单搁置一旁,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空位。

“坐到这里来。”他命令道。

钟离从容地起身换了个位置,公子一掌搂住了他的腰,钟离咬着牙绷紧了身子,僵硬地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

公子覆身在他的额上亲了一口,然后把他揽在怀中,低声安抚道:“你昨天晚上一定没有睡好,脸色看上去差极了,距离至冬的船抵达这里还有些时间,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不可否认,alpha的安抚作用都是双份的,他散逸出的信息素是与气味相反的安心,钟离闻久了竟觉得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他所恐惧的终将被战胜,幼年的心理阴影将会成为他跨上成长的阶梯。

怀孕的omega倚靠在宽厚踏实的肩膀上,一夜未眠带来的疲惫很快化为困意,钟离试图继续提防公子的动作,但他搂着怀中的未婚妻,又把头歪过去继续看账单,并没有更多逾矩的动作。

沉重的眼皮一阖,钟离几乎是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这次的睡眠很是黑暗,他没有做梦,仿佛短暂地死去了一会儿,公子的手臂一直箍在他的腰上,精瘦的腰让孕肚显了怀,被钟离穿着宽松的风衣遮得严实,他的手掌便隔着精贵的布料一点一点摩挲。

末世之下,岁月静好。

约睡了有几个钟头,钟离被湿热的吻啄醒,碎散的发丝洒在脸上,蹭得他发痒,他缓慢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轮廓近在眼前,倏然一惊,待到推开亲吻的人,视线聚焦对上那双紫瞳,他才清醒过来。

“本来打算直接把你抱上船的,但你之前应该没有坐过船,我问了随行医生,第一次上船需要适应,孕期本来就容易反胃恶心,怕你在船上吐得难受。”

公子一边解释,一边站直身子,把钟离身上盖着的外套抖开,伸手示意他起来。

钟离一觉睡得极沉,连身边的alpha何时离去,又何时把他放倒在沙发上睡觉都没有印象,半是迷糊地顺手牵了他的手,从沙发站起身来。

近在咫尺的alpha往前又近一步,指腹抹过他唇边方才因亲吻而留下的水渍,把手里还留有体温的外套重新披在他肩头。

“走吧,”公子牵着他的手,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迈一步,“船已经到了,我们回至冬。”

钟离对“回”这个字眼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往旅馆外走,他的行李箱被仆人们早早地安置上了船,门口却还站着一排宫廷服饰的年轻人。

这样的装束他最熟悉不过,钟离的脚步一停,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啊,这是璃月的军臣大人派人送来的仆人,按照璃月的说法,他说这叫‘陪嫁’。”公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解释道。

钟离的面色隐隐有些黯淡,但并无明显情绪,冷淡地“好”了一声表示知道。

这一定都是军臣派在他身边监视的棋子,他心知肚明。

公子瞥了一眼钟离的脸色,说:“这本来是我的提议,怕你一个人去至冬不适应,如果带上一些璃月本地的仆人,会缓解一点水土不服,主要还是怕你想家。”

钟离并不好奇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也不想听所谓好意的束缚,自顾自地启步继续往港口走去。

“慢点走。”公子三两步追了上来,扶住他的腰窝。

“船要开了。”钟离看了一眼旅馆大厅中央的吊钟。

公子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头:“哦?你怎么会知道船队出港的时间,来的路上有问过他们吗?”

钟离稍加迟疑便点了头,清淡地“嗯”了一声。

公子已经与他并排,钟离看见港口木台旁那块被风卷着一角的白布仍在原地,下面有着突起的轮廓,耳畔的呼吸倏然一重,公子在他的耳畔说:“其实我还是觉得,我手下调教的奴仆更合我的心意,也不必依靠璃月的人——小心脚下跳板。”

他放在钟离腰上的手一紧,钟离远视的视线被迫扭了回来,顺着公子的脚步走上晃动的跳板,涌动的海面就在木板边缘外的脚下,黑得像夜里的深渊,而非他想象中湛蓝的色彩。

他已经开始觉得恶心了,手掌握拳抵着嘴边咳嗽了两声,顺利抵达船的甲板,禁锢在腰上的力道也在他落地的同时一松。

负责送他们上船的旅馆工作人员在船口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么,预祝殿下和各位大人旅途愉快,璃月港航线会竭诚为你们服务。”

他转身就要顺着跳板回到港口,钟离拉远的视线再一次看见了那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白布,在遥远的距离里变成一个随时都会消失的白点。

“等等。”钟离出声喊住了他,他又咳嗽了两声,压抑下喉管里的翻滚感,推开公子环在他腰上的胳膊。

工作人员连忙回过身来,恭敬地问:“殿下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钟离向着船的围栏走了过去,在不能更近的边缘,眺望被抛弃在人性后的白布尸首,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凝重地说:“陨星症本已经是天灾,所有的人类都在经受苦难,我们的同胞无时无刻不在减少,璃月千百年来都践行厚德载物,历代执政王也宅心仁厚,可如今他们因天灾死去,还要再经受人祸,这于情于理都和璃月治政以来的主旨相悖。”

“如若在我离去璃月前,你还认为我是璃月的王子,请给在璃月港死去的同胞们最后一点尊严吧。”

他的声线说到尾声已经含着悲悯之意,站在身后听令的工作人员羞耻地视线收回来,局促地盯着脚尖。

“……是,属下一定会照办,回去之后就通知殡仪馆来将他们安葬。”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钟离这才松下一口气般放松了肩头,他从围栏边走回船中央,公子还在原地等他,眉眼含笑:“都处理好了?那我们就要启程了!”

钟离没有回头看岸边,点了点头道:“走吧。”

领路的船员将他们引入船舱,专为客运的船舶和货船有着天壤之别,其上建筑和陆地上的豪华楼阁并无太大区别,唯有随着船体晃动的幅度在昭示他们在海上航行,公子搂着钟离坐上休息区的沙发。

这是钟离此生第一次乘船,会晃动的甲板和坚固可靠的大地相差甚大,他方才落座不久,就开始隐隐有些犯恶心。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向后倚靠在沙发靠垫上,眉头是紧锁的。

紧挨着他坐的公子被穿着军装的属下送上几分来自至冬宫的书信,他正欲搂着钟离翻阅,偏头就看见怀中人紧紧蹙着的眉头,稍加思忖,起身离开了休息室,不多时就回来,带了两个端着托盘的侍从。

他把几乎把整个身子都陷在沙发里的钟离轻声叫醒,企图以睡眠抵御恶心的钟离不悦地将眼睛掀开一条缝。

“我问了医生,你不能吃晕船药,但可以靠外力削减一点症状。”公子说着将桌面上清透的玻璃杯向他面前推了推,里头色泽清淡的水液随着船身的晃动而泛起波纹。

“这是橘子水和柠檬水,不知道你的口味,我让他们带了些点缀鸡尾酒的薄荷叶来,你喜欢就加,应该会好受一点。”

看见这样实质性的船只行径幅度,钟离只感觉胃里一阵辛辣的翻滚,随即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顶着满腹的酸水就往上涌,仿佛胃中凭空杵出来一根木棍,要顺着喉管把肚里的内脏从嘴里捣出来。

这样的感觉不如濒死疼痛,但难受得无以复加,钟离的眼睛刚睁开,就立刻紧紧地闭了回去,他摇了摇头,咬着牙关说:“不必了,我睡下就好。”

他的声音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仿佛稍稍再开闸一点,就会有呕吐物从中翻涌出来。

公子无声接纳了他的拒绝,坐回他的身边,把绷得紧紧的人揽进怀里,他释放出更多的信息素,试图安抚他的omega。

一股来自于人为的腥咸海风气味充斥在了这间偌大的休息室里,钟离呼吸微一停滞,他像是在抵御晕船的恶心里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却又像被轻而易举地抚平了,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难受还是安抚,以至于他的呼吸紊乱起来。

很快,钟离的面色就被憋得有些红,他歪过头去,试图躲避这股无孔不入的气味,他已经无法区分alpha信息素给他带来的究竟是好处还是坏处,因为他的神智在重叠的难受中被蹂躏得麻木。

他好像有点头疼,又好像胃也疼,他的四肢都有些疼,哪里都在疼,可是如果细细分辨,这种触感大约不叫“疼”,只能叫坐立不安的难受。

在一片混沌中,他躲开的脸庞被人拨弄了回来,随后有温热潮湿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有力地撬开他咬紧的牙关,一团混含着清凉的植物挤进了他的口腔,让他冷得一个激灵,好像找回了几分搅烂的理智。

他睁开润着水渍的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容在离他远去,他擦了擦自己的嘴,然后在耳畔说:“你先含着薄荷叶缓解一下,我去问问看船长有没有维生素片,这个你应该能吃。”

安慰他的人嗓音压得很温柔,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实在似曾相识,不过他的大脑现在都要被浓密的海水气味泡化,更别说摇晃的船身本就先把他的思维能力摇匀,晕得像是身处梦境。

他所能想到的东西像梦境,都是无厘头的碎片化场景,他断断续续地想到他和他的爱人,阿贾克斯与他讨论出游,提到了大海,如果他们想要出去环游世界,必定要横穿大海。

海在钟离的心理地位一向诡异,随着不同的思维方式而沉浮,他喜欢阿贾克斯如海般清澈漂亮的蓝眼睛,所以他喜欢海;可是讨厌海中腥臭黏糊的海生物,所以他讨厌海。

现如今,裹挟着海风气味的信息素正在抚慰他难受的晕船症状,究竟要把它归结于讨厌一栏还是归结于喜欢一栏呢?

钟离乱七八糟地想着,他绵软的身子随着船的晃动滑倒在沙发里,开始打瞌睡,他终于要从现实的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奈何他困顿到快要绷断的神经在进入梦境前,又被拨动起来。

有力的手臂把他托起来,之前温软的唇瓣触感又覆了上来,这次顺着牙关抵进来的是一粒无味的硬物,混合着微酸的橘子水。

“钟离,咽下去。”男人在他耳畔低声提示。

钟离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小巧的药片没有任何阻碍就顺着喉咙滑了进去,他被搂得更紧,一件吸饱了信息素气味的外套铺面盖在了他的身上,给予他继续安睡的空间。

“……阿贾克斯,”躺在沙发上好像睡着的钟离突然开口说话,低哑得微不可闻,“下次旅行就不要来海上了,好难受。”

把长沙发让出来给钟离睡觉所以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的公子没听清,他放下手中的公文,走了两步蹲在沙发旁,紧挨着他的脑袋替他拨开滑落的长发,轻声问:“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手掌下的脑袋毛茸茸地动了动,钟离含糊不清地重复:“……不要再来海上了。”

公子“噗嗤”笑出了声,他答应道:“你不喜欢海的话,我们就再也不坐船了。”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带你回璃月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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