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卡】紧急恋爱(下)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7-06 18:23      字数:10772
他们在离去则遗忘的伊甸星河下不约而同地对视,仿佛要看尽对方眼底倒映的星星,才会永久地停留在记忆中。

层叠星光在黯淡的夜幕上托显两颗灼眼的星,他们不知道这些时间在伊甸中算是过去了多久,但七夕的星还在,月亮也羞于升起。他们仍在沉默,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时翻涌的满腹话语,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也不失为一种情愫相通的节奏,几番眼神闪烁后,Caleb把话语权让了出来:“……你想说什么?”

若是放在往日,Alef会觉得他还是不爱说话,现时现刻,他终于读出了Caleb将一切主动权推给他的意图:他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以一种胆怯、如履薄冰的状态来揣度心思,生怕会让自己从中和他的相处中获得一点不悦。

想知道他是否赞同、是否喜欢、是否愿意,然后作出同样的选择。

或许他们并没有那么志同道合,而是Caleb在包容,万事以他为中心,他的决策就是他所追寻的目的。

Caleb确实什么都不怕,可他唯一的弱点就是Alef。

Alef忽然不想再把这样单方面倾倒的包容关系再继续下去,并没有说出Caleb想要的可供指引明路的回答,插科打诨地支开了话题:“我就说了,不祈祷就进来献祭迟早要倒大霉。”

Caleb:“……”

他反驳道:“你怎么不说是你的乌鸦嘴成了真?”

Alef反问他:“如果我真有说什么就成真什么的本事,我说你会把真相告诉我,最起码别让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呢?你会帮我实现吗?”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紧盯Caleb的眼睛,似一把草场山风野火,烧得他眼底的黑无处遁形。

久到仿佛时间都要为此凝固,Caleb终于在Alef的注视下妥协,他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我们在雨林里放纸船的那件事吗?”

他的口吻太过平淡,就像是在叙述一件很久以前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也像在睡前捧读一则用来哄人入睡的童话故事,说得没滋没味,任谁听在耳里都会觉得敷衍,只有Alef颇有共感地遵循他的言语去回忆。

Caleb说的是他们在雨林的一个夏季。

在出发前往下一个地域的时候,Caleb就曾经跟他一起做过天空王国里尚未前往探索的各地域图鉴,将气候与风貌摸个七七八八,像是出发前往旅行的蜜月而非磨砺,实际上他们一路嬉笑打闹的旅程倒也与之相差无几。

Alef颇有些娇生惯养的脾性,Caleb也考虑到这一点,故而提议先去霞谷。

那是积雪覆盖四季都不曾消融的冰雪之地,与终日不落的夕阳交相呼应,不融的雪与不落的日看似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地域,却偏偏在霞谷达成,堪称天空王国的奇迹——在充满奇迹色彩的这里,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出现的呢?

看上去粗枝大叶的Caleb在这方面做足了功课,给Alef讲解了此时四季更替的炎热即将到来,去霞谷度过这样漫长而又干燥的季节最好不过,免去了酷似折磨的烈日炎炎。

Alef虽爱使些小性子,在与Caleb的旅程方面一直都很是合拍,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羊皮纸地图上标注的霞谷时,他突然改了口,说要去雨林。

为什么呢?Caleb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想要疑问,但他一向迁就Alef,最后什么也没有问。

Alef看得见Caleb的欲言又止,他甚至都做好了解释的准备。

不,也不能说是准备好,他连自己的想法都尚未摸清,只在心底留一句因迫近的暑热而显得滚烫的含糊解释,像被过高的气温捂化在了喉管中,粘稠成糖浆似的欲盖弥彰。

他想,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夏天。

夏天就要来了。

冉冉升起落在天空王国上的第一缕烈日阳光被茂密无边的树叶遮挡住时,Alef拉扯着Caleb走进了细雨连绵的雨林之地,与毒辣刺眼的夏日阳光正式宣告再见。

根深叶茂的雨林是整个天空王国中植被最为丰富的地域,因其草木葱茏绿树成荫的地理环境而格外阴凉,遮天蔽日的树叶或茂密或宽大,层层叠叠承住了一切企图抵达地面的日光,仅剩昏暗摇曳的可见度,也引得潮湿多雨,小雨大雨并不间断地落在这片土地上。

哪怕是至炎热的夏季,也只能搅得树叶满片碎金,最多仅是稍稍添了些温热的雨,与Caleb印象中闷热的雨林大相径庭,反倒是个并不逊色霞谷的避暑胜地。

如果能除去终日不停的、淅淅沥沥的雨的话。

Caleb喜欢安静,这跟他孤僻的性格脱不了关系,本来身边能够停留一个活泼开朗的Alef已经算是奇迹,如果整日整夜滴滴答答没个完的雨再惹不起他的脾气的话,那他就不是Caleb了。

来到雨林的第七天,他就不可控制地冒了脾气,不爱跟Alef出门,也不想搭理他。

Alef好似很喜欢雨林,此次之行他赞不绝口。

不可否认,雨林如此纳凉清爽又暗藏苛刻的环境确实是旅途中不可多得的一次磨砺机会,这里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光供给他们挥霍,有的只是在亭台避雨处点亮的烛灯,惨淡摇晃在风雨中,成为唯一的光能量汲取处,可怜得仿佛马上就要熄灭。

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就需要更加细致地去把控对光能量的储存,对地势、飞行距离的计算,如何利用最少的光达成自己想要去的落点。

Alef在这样颇有难度的考验中飞得不亦乐乎,就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关卡一样,直至在雨中被发现倪端一把薅下来的Caleb按在篝火旁烤斗篷。

这也是Caleb对雨林并无好感的理由之一:这里的蒙蒙细雨会溶解他们斗篷中的光能量,让它们呈倍速消散,并会无情地掐灭他们胸膛中赖以生存的心火,这并不好玩。

Alef却把这当成大冒险式的挑战,偏偏要在最极端的光能耗尽时刻去攀寻竭尽所能的高度,并将其称之为飞行极限。

Caleb相信他的能力,就如相信自己的一样,但多余的、无关紧要又必不可少的关心却无时无刻不紧缚他的思想,看见Alef挥散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光浸润在雨中以心火来承载飞行极限的代价,Alef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总是能在落脚点找到壁灯,以此来重燃心火。

可Caleb不这样认为,他除了切身体会到濒死感和没由来的恐惧感之外,无法从这样近似自残的飞行中获取一星半点的乐趣。

他分明最能迫近死亡,唯独在Alef身上不能接受一丝一毫。

从勇士到懦夫,只需一个夏季与一个雨林。

还有一个Alef。

Alef不明白在一次寻常到并无任何与以往有异的飞行中,Caleb为什么就像一座爆发的火山怒气冲冲地倏然喷发,所有的情绪倾泻和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从半空中劫走,湿淋淋的斗篷浸了雨水紧贴在Caleb的里衣上,他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Caleb夹着他就像夹了一只从农家乐里捉出来的小鸡仔,振动厚实阴暗的黑色斗篷将他一路塞回了半壁山洞里,里头早早点燃了一把烧得噼里啪啦的篝火,熊熊烈火将不大的山洞烤得暖意四起,在咫尺之遥的外面,淅沥小雨溅进火堆中,顷刻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被一言不发的Caleb扔在了干燥松软的草地上,就在篝火不近不远的地方,Alef落地的时候打了个寒颤,看Caleb怒气冲冲的模样,他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扔进火堆里。

他识趣地在此时闭上了嘴,掖着满腹疑问乖乖从草地上爬起来坐好,将肩头的斗篷解了暗扣举到篝火前烤火晾干。

Alef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Caleb就端坐在山洞的边缘,与篝火和Alef相隔甚远,裹着一身湿漉漉的斗篷,像一座肃穆的石像,容不得打扰。

他在生气,Alef第一时间就读取了他的情绪,即使他一言不发。

他在生什么气?

Alef小声地嘟哝着将手中暖呼呼的斗篷翻来覆去地烤,如日中天的温暖将他烤得很是舒服,老实说自他们来到雨林开始,他很久都没有再体验过“热”是什么温度了,与其说他们在避暑,倒不如说他们在过冬。

丝雨连绵的滴答声和跳动燃烧的烈火噼啪声很快就交融成一曲全新的背景音乐,伴随着Alef窸窸窣窣翻动斗篷的衣料摩挲声,Caleb没有半分动容,就这样坐在山洞的边缘,与背景融为一体。

Alef不是什么识时务看气氛的好手,抖开自己已经被烤干暖烘烘的斗篷,起身步步挪到Caleb的身边,把自己的斗篷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Caleb终于动了,他抬起眼皮瞥了Alef一眼,没有说话,但Alef知道他在发问。

“喏,烤干了,我也干了。”他近似无厘头地给Caleb汇报。

如他所想的,Caleb的眼神居然真的软化了下来。

半晌之后,他决定打开他的金口:“今天……”

“今天不飞了,保证不飞了,只跟你一起躲雨。”Alef抢在他前头开口保证。

Caleb哽了一下,为自己辩白:“我没有限制……”

“不是你限制我的飞行,你也没有阻挠我,是我自己醒悟了不能淋雨,所以决定暂时不飞了。”Alef分毫不差地又接了他的话头,又怕他不信一般信誓旦旦地举起两根手指发誓,“我保证。”

他们在没完没了的雨中相视而笑,Caleb先绷不住显露了一点笑意,Alef便跟他一同大笑了出来。

“我给你做了一把伞。”

笑声渐去后,Caleb才在长久的静默后低沉地吐露了今天的来意。

这分明应该是多余的,他的关心好似是多余的,他的举动应该是多余的,不应该有伞来拖累他的飞行,不应该有他来限制Alef在飞行磨砺中的刻苦钻研,所以他惶恐。他畏惧Alef的不悦和厌烦,也恐惧这样的自己。

他紧盯Alef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欣喜,全都出自肺腑,而非掩饰和虚伪。

Alef满是惊喜地问:“你……居然这么心灵手巧!”

这样一夸,Caleb反倒扭捏起来,他“嗯”了一声,从黑色斗篷下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油纸伞,递去他手里。

逃离似的,他不敢看Alef的脸,也不敢去面对这样被称为“温馨”的和谐场面,他格格不入。

他的手腕被一把抓住了,Alef的掌心满是篝火的温热,抓在他麻木冰冷的手腕上更显滚烫,几乎要将他一同煮沸,惊得Caleb不得不抬头去与他对视。

Alef用他清朗的嗓音宣布道:“我们去淋雨吧!”

——用你为我制作的伞,你和我。

Caleb不喜欢雨林,也讨厌下雨,但他喜欢跟Alef挽着手臂挤在一把单人伞下,听雨滴噼里啪啦敲打在伞面上,水滴的炸裂、水泡的气响,还有伞下方寸天地的呼吸声,雨林的空气中满是青草的泥土气味,但Caleb嗅到了太阳的味道。

Alef身上的斗篷方才被篝火烤干,与他紧挨在一起散发着如同火焰的、暖洋洋的气味,Caleb将其称作为太阳。

他们漫步在雨林的独桥上,去看更远的溪流,看从天而降的雨滴成为溪水的一部分,再去往更远的远方,与千千万万的水滴雨滴一起,不分彼此,并肩同行。

油纸伞的伞柄被打磨得很是光滑,从一块倒刺嶙峋的木头到圆润的伞柄,不难想象Caleb在其中倾注的心思,Alef很乐意去回想、用余下的所有空闲时间乃至后生来回味Caleb在为他制作一把遮风避雨的伞时的情景。

“……Caleb,你看那是什么?”

岁月静好的宁静被Alef的一声惊呼打破,他向来难得安静,Caleb刚从时光静止的时刻中打算领悟点什么浪漫因子,就被Alef拉扯着急匆匆地从桥上往溪岸去赶。

他半眯着眼睛,从朦胧烟雨的遮挡中看见潺潺溪流中似乎零零碎碎地飘落浮游着什么,由着Alef拉着他从远至近,迎面而来的雨滴落在脸颊上,待到凑近了才发现,那是被折叠后放入溪水中的纸船,暖橘色的油皮纸在阴冷的溪岸边如同一簇落进水中的火苗。

“纸船吗……”Alef自言自语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好像我们来雨林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这条河里有纸船吧,今天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

他一边疑问一边四下打量,这条溪岸不止他们一人,远远可见还有模糊晃动的人影,也在捣鼓什么,Caleb半是猜想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也许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

Alef顿时起了兴趣:“那他们为什么要放纸船庆祝?难道……纸船里有东西!”

他说着就将窥探的目光再度投向了浸透在溪水中随波逐流的纸船,仿佛要看穿薄纸,望进里头的东西,心思昭昭可见。

Caleb替他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这么好奇?捞一个上来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Alef一脸嫌弃:“你可真是缺了大德了。”

Caleb:“……”

他不以为然地撇过了头,但Alef隐约感觉到了一点来自他的鄙视,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找个什么转移话题来给自己台阶下的时候,Caleb率先开了口:“不如我们也放一个吧。”

Alef一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发现了新物种一般上下打量他:“你也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Caleb没有再跟他接话,雷厉风行地离开了伞下,向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抖开斗篷冲刺而去,Alef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他忽然意识到,雨林的夏季是没有太阳的,冷得可怕。

不过片刻,他就带着两张橘色的纸和一支笔回来了,抖着一身的雨钻进Alef的伞下,轻描淡写地说:“我来撑伞,你去写吧。”

一向热衷于新事物的Alef这次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他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暂时还没想好写什么,要不你先?”

Caleb没有推辞,他在旁边寻了个壁灯趴在上头就写起来,但似乎文绉绉的写字太过为难他了,他写写停停,很是苦手的样子。Alef在旁边为他撑着伞,看他一字一顿地琢磨,眼神飘忽不敢看纸面,生怕窥探到他的秘密。

看Caleb这样苦恼的样子,Alef忽然想起了他并不爱热闹的本性,他也不爱跟人交际,也不知道刚刚为什么能干脆利落地去人群中开口借取东西。

Caleb起了身,将手中一张薄薄的纸拎起来对折了一道印,忽而又改了主意,扭头问一旁神游太虚的Alef:“Alef,你不想看看我写了什么吗?”

Alef被点名后还有片刻的愣怔,神智没跟上嘴巴:“……啊?我?为什么要看你写的东西,这不是你的秘密吗?”

他这样说着,眼睛却诚实地往Caleb手中那一张纸瞟,然后他听见Caleb郑重的嗓音:“这不是秘密。”

于是他光明正大地凑去了Caleb身畔,看被折叠合上的纸又被打开,Caleb遒劲有力的字迹落入视线里,纸角沾了一滴雨水晕染的痕迹。

「我得留一行情诗,爱要怎么写合适,你才能一看就知。」

Alef几乎是同时感到胸膛中的心火熄灭又重燃了一次,他感到彻骨的寒意,让他差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切身体会到了雨林的雨是如何侵蚀灼热的夏季,让日光一同暗哑,只剩阴雨连绵,半分温度都不允许存在。

Caleb在写情诗?

是给谁的情诗?

他要放去溪流中,送去远方,远方的某一处有他思而不得的爱人吗?

这就是他能克服社交厌恶果断借来纸笔的动力?

Alef面色不显,他抿了抿唇,顿时失去了兴趣,敷衍道:“看完了,你放吧。”

Caleb问他:“你不写吗?”

“我没什么想写的,”Alef像是在随口扯借口,又像是在喟叹一些悲哀,“夏天是不是太长了,等夏天一过去,我们就离开雨林吧,我讨厌下雨。”

Caleb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叠好了纸船,送入流逝的溪水中,跟兴致缺缺的Alef快速离开了岸边,没来得及多看几眼。

这条没头没尾的纸船成为了Alef心头一根或有或无的倒刺,他并不愿意将其形容成阻碍他们真挚友情的分裂点,因为他并没有捆绑Caleb——一个挚友永久只停留在他身边的权利。

哪怕是被豢养的鸟尚可拥有自己的伴侣,那么身为他挚友的Caleb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人又与他何干呢?

但他确确实实是无法将这件事充作漫长生命岁月中随风而去的流逝记忆,在Caleb此刻再一次名正言顺提起这件事之前,他以为这只会是存于过于的心照不宣。

于是他面色不佳地冷冷回应道:“记得,怎么了?”

Caleb在柔软的莹草地上换了个更加轻松的姿势,预示他现在明显不错的心情,与满腹不快的Alef恰恰相反。也许是在伊甸的漫空星河下待了太久,他深邃如墨的眼珠也开始隐隐映射上头的星光,在望向Alef的时候颇有神采。

他问:“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Alef冷哼了一声,不作答。

Caleb并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样在沉默中被草草一笔带过,他不愿再放任任何一个误会的继续,要矫正一切正轨,正如他们曾经萌发过无数次的倪端,在不言不语中被轮转的四季和别离成为险些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难得追根究底地问:“Alef,你以为我在表达什么意思?”

Alef却反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们之间有短暂的停顿,遥遥远去的遥鲲在游历过一遍无垠星河之后无端又荡回了原点,幽远恒长的鲲鸣回响在伊甸,像是他们胸膛中翻涌无度的空响,波涛汹涌却并无半分表露。

终于,Caleb开口了:“我在说‘我爱你’,我以为你可以明白。”

遥鲲发出一声惊人心肉的鸣叫,穿透耳膜又抵达心火,伊甸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回响。

恰如石破天惊,在暴风眼中拔根而起翻滚落下的巨石迟迟砸进了心里一般。

Alef灼烈跳动的心火几近燃透整个躯壳,而他本人只能用一种极其难以置信的、惊讶与看不出的欣喜融为一体的表情来面对堂而皇之说出这句话的Caleb。

他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却又十分肯定其真实性。

他磕磕绊绊地动了动僵硬在口腔中的舌头,拙劣地道:“那不是你……”

“不是,我没有写给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Caleb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并不是读懂了这句话因为不能接受而疏远我,你甚至没有读懂,不仅如此,反而以为我在写给一个不知名的心上人。”

若是放在往常,这样近似嘲讽的指责定要惹得他反驳大闹,但Alef此刻只能用悲戚与惊喜相交加的情绪来应对这件事,这让他愣怔无措,只能呆在原地听Caleb说话,没有办法用任何一种方式来解决。

Alef用无处安放的视线在四处游荡,企图抓住一点实体的落脚点,Caleb就安静地盯着他看,等他给予回应。

“你之前明明跟我说,你讨厌我,讨厌我做你……”Alef拔高的声音蓦地又降了下来,他无法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着Caleb的眼睛小声地把后面的话补全,“……讨厌我做你的朋友。”

是的,Caleb讨厌他们之间仅存于友情。

他不想让Alef做他的朋友。

他需要更进一步,他的贪念昭然若揭。

Caleb早就有过暗示,甚至可以说是摆在明面上的说辞,他在雨林中说的话字字皆实,“这不是秘密”。

他是爱着Alef的,这早就不是秘密。

在如此时刻,Alef却要落下泪来,他的眼眶像是塞满了即将振翅欲飞的蝴蝶,酸胀又痛苦,非要夺眶而出才能一解苦痛。

他没有猜错,他就知道,Caleb还是那个Caleb,Caleb从来都不会真情实感地想要与他分道扬镳,不会厌弃他,不会将那些刻薄地、置他们情谊不顾的言辞出自肺腑。

Alef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唾手可得的真相,因为Caleb并没有再隐瞒的意思,反而有要将一切呈现的豁出去的意思。

他问:“让我滚出暮土是因为什么?”

Caleb低下头,复杂地绕了一下手指。

Alef说的是他们第二次去暮土的事情,那本该是一次值得庆祝的欣喜之旅,而Alef过去获得的是他毕生都难以释怀的羞辱。

他们出色的才能在长老的选拔中双双脱颖而出,受到了光之巨鸟的神谕,成为真正的长老,将会在三日后的加冕礼上为整个天空王国所知晓,Alef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霞谷的长老之一,与他的哥哥同司一职,Caleb也确确实实成为了暮土的长老。

少年的梦想就此成真,连戏言说去禁阁看七夕双星的胡话也近在眼前,眼看就要成为现实,Alef在接受神谕之后兴冲冲地赶去了暮土,找Caleb一同庆贺,却实打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Caleb将神殿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破败的神殿是荒芜嶙峋的暮土大漠中唯一一个可供遮蔽的地方,Alef被拒之门外,受凛冽黄沙狂风的嘲弄,不得已裹着身上的斗篷获取一些安全感。

他本就畏惧暮土,因Caleb在此才有些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先下挚友不在身边,更显恐怖。

“……Caleb!你不在吗?”他仍是不死心地敲打着神殿满是灰尘砂砾的门,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召来遁形于黑暗中的冥龙。

门没有打开,Caleb的声音却在门后响起来了。

他说:“你走吧。”

Alef没有听明白,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无法理解,认为是Caleb认错了人:“你……你在说什么?Caleb,是你吗?我是Alef!”

然而这些假设都不成立,Caleb的确是在跟他说话:“我知道是你,你走吧,别来暮土了。”

这一瞬间,Alef是哽住的,他觉得自己明明听到了这句话,可怎么也没法儿读懂这句话,只能讷讷地又多敲了两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风沙如鬼泣一般卷过大漠,Caleb的声音混散在风中,一同成为暮土近似诅咒的狂风,他不知为何突然发了脾气,压抑着喉咙低吼道:“你没听见我对你说什么吗?滚!现在滚出暮土,永远都不要再来!”

Caleb凶狠时像极了嘶吼的冥龙,且比冥龙更甚,Alef被呛得哑口无言,他并非是害怕Caleb的凶厉,而是害怕Caleb对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如同变了一个人的态度。

一个“滚”字在风中千回百转,如雷贯耳,炸得Alef的鼓膜和心火都在震颤,他万般不解地离开了暮土,但他并未放弃,长老的加冕礼就在三日后,他们还会见面,说不定今天只是些误会。

当然,这些期待都落了空,他所获得的是更加惨烈百倍的、面对面的决裂。

对此,Caleb的解释简单得像没解释:“为了让你不再来暮土。”

然而事实确实就是这么简单。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的行为也很简单。

为了不让Alef再靠近暮土,因为Alef曾经在暮土受过伤,他害怕暮土。

Alef并不赞同他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操作,他望着Caleb的眼睛,字字言切:“如果你不想让我去,你可以跟我说。”

Caleb即刻就在话音落下时接上:“而你一定不会遵守,会强忍克服害怕,也要来暮土找我,对吧?”

Alef张口结舌,他不可置否。

Caleb说:“我知道你是什么脾气,但是Alef,你知道吗?暮土的冥龙不计其数,哪怕是我自上任长老后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敢说百分百避开它们的攻击,如果你要来暮土,我没有办法保证你一定是安全的,而你如果再受伤一次,甚至因为来找我而就此丧命……”

他一口气说完,顿了一下。

“……那我后半生会比现在更加后悔和痛苦。”

Alef第一次去暮土留下心理阴影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也给Caleb带来了无法磨灭的心患。

早在出发前往暮土时Caleb就多番阻挠,并仔细给他讲解了其中的危险——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光之子要将暮土加入游历天空王国的旅途中,寥寥几个也是或伤或亡,但Alef执着得很,非说要去那里圆满整个旅途。

他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击碎所有阻碍,把Caleb看笑了,只好跟他一起去。

现实并没有他所保证的那么好,他们只在风沙漫天的混沌之地前进了小几里路,深秋的风刮在脸上竟如剐刀一般,更别提振开斗篷飞行了,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便迎面撞上了暗藏其中的冥龙。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的是一只吃饱的冥龙,捡回了一条命。

不幸的是,Alef在这场意外中摔断了一只胳膊。

他躺在霞谷由Daleth悉心照料养了三个月,Daleth对这个放养式弟弟一直没有什么太多束缚和要求,唯独这次把他们两轮流批斗了整整三个月,心有余悸的Alef更是发誓再也不去暮土。

心大如Alef,嘴上发誓,心里倒也并没有把这件事记得太牢,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Caleb却在这三个月内伴随着Daleth的说教无一日不在自责,他生怕Alef在这场意外中丧失了飞行能力,更怕Alef以后还要再前往暮土找他。

他被选为暮土的长老。

只要他们情谊尚在,Alef一定还会去。

若非一刀两断,这样的意外仍会卷土重来。

后面的话都不必多说,有了前头的铺垫,Alef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了Caleb所做这一切的理由,他害怕自己去暮土,所以用极端的决裂方法让自己彻底断了去暮土的念头,就此沦落为孤身一人镇守暮土的长老。

没有牵挂,也没有依靠。

长久的静默之后,Alef没理由地想起了那首迟来太久的情诗,他忿忿地秋后算账:“哪有你这样写情诗的,你自己都不知道‘爱’怎么写,这谁能看得出来?”

Caleb:“……”

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地揽过罪责:“我是笨蛋。”

Alef顺水推舟:“你是笨蛋。”

他们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了声,Alef蹭到了Caleb的身边,将他怀中的翎羽捻过来,颇有想法地从草地上折断一根莹草,断根处溢出的莹莹草液滴在巨大的羽毛片上,拖出崭新的痕迹。

“你在干什么?”Caleb凑过去看。

Alef却掩住了,他肆无忌惮地涂改了翎羽上的古文,用别扭的汁液涂改出新的文字,然后神神秘秘地解释:“我想到之前想要写在纸船上的是什么了。”

「所恋皆星河,所爱皆永恒。」

落笔成句的瞬间,他手中的翎羽竟迸发出流光溢彩的光芒,如同巨鸟降世,受到来自归去的召唤而相呼应,顷刻间于手中消散成如繁星入掌的光斑,莹莹萦绕掌心,久久无法散去。

惩戒已成了。

Caleb目不转睛地看着翎羽的消散:“那你的反应速度也太慢了,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他还想说,那在伊甸的时光也太快了,他们刚解除误会,短暂地相爱,就要面临分别。

“如果翎羽上的惩罚解除了……”

Alef没有接他的话,想起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他抓了抓空荡荡的掌心,试探着向远处泛着白光的重生之门走去,在此之前,Caleb说过这扇门不能出去,但根据巨鸟的惩罚内容来看,他们应该已经达成了条约。

那么……

“我们应该是能出去的了吧?”他半是疑问地向前试探着。

即使是相对静止,伊甸和天空王国的时间流逝也依旧是存在的,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他们无法分辨过去了多久,按照Caleb之前急匆匆要赶回暮土的情景来看,满是冥龙的地域必须要拥有一个引路人,这件事迫在眉睫。

Alef只是向前多走了两步,突然感觉手腕一紧。

“……等等。”

Caleb在他的身后低声命令道。

他的声音像是犹豫不决的乞求,几乎是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Alef读取了他没有说完的话都是些什么。

跨过这道门,他们就要遗忘。

Caleb不想遗忘。

他是如此尽责,因为担忧暮土的安危,能够为了履行长老的职责而放弃爱入骨髓的恋人。

他又是如此自私,只因为爱上了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人感情而抛却整个暮土想要留在这里。

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悖论,因为责任而控制私人感情,又被私人感情控制责任。

Caleb想说“留下来”,又太过不合当下的身份,他是个以身作则的长老,而非任性胡来的普通光之子。可是他不甘心,他想要说。

Alef回过头去看身后的Caleb,他们离重生之门太近,灼目的白光几乎将Caleb吞没其中,Alef却因此看清了一个完整的Caleb——一个有着自己的私念,自私又无私的、成为长老的光之子,

锢在手腕上的力道大得可怕,仿佛要将手骨也一起捏碎,还带着颤抖。

Caleb在痛苦,他害怕又绝望,如同藏匿数年的情感于此一尽迸发。

他为了秉公职守,错失了Alef,幸而有了遗忘作底气,他能够一吐为快。

他和Alef在这里互表心意,解除隔阂,终于相爱。

走出这里,除了被抹除在记忆中的矛盾,他们一无所有。

Alef的手腕骨在碎裂般地作痛,但他仍有力气去笑,回首的瞬间去吻他。

他们在重生之门前获得了一个饱含姗姗来迟的少年青涩、又饱经风霜的苦涩的吻,吻或许是甜的,但灼热掩盖了其中的滋味,仅剩两瓣唇肉相碰时惊心动魄的温度,像是夏天,像他们在雨林里姗姗来迟的夏天,日光穿透了终年不停的雨,热烈地通过交织口舌传递给对方,货真价实地嗅到太阳的气味。

他们像是在接吻,又像是在吻夏天与太阳。

还有他们来之不易的爱。

他这个时候本应该说点鼓励同僚的话,将恪尽职守念叨一遍,再从神谕讲到职责,或是阐述私欲和为了天空王国牺牲小我的论题,但他除了吻和倾诉最明确的爱意,什么都不想说。他不会说冠冕堂皇的话,也不会用道德绑架式的:我能够做到,你也能,对吗?

“Caleb,”Alef从难舍难分的吻中叹息一般呼唤爱人的名字,他们额头相抵,所见之处仅剩彼此双目,“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我们离开伊甸会失忆,但这无伤大雅。因为——”

Caleb看见Alef被撕咬亲吻的唇泛着水色和艳丽的红,悄声又掷地有声地说给他听。

“因为这件事不是‘我爱过你’,而是‘我会爱你’。”

即使遗忘,还会相爱。

因为他们在成长,他们在相爱。

他们青涩、互持、独立、成熟,独当一面。

他们相识、相知、相恋、相别,坠入爱河。

他们的一生是两条交织延长的线,缺一不可,将对方的扶持与帮助,以及口舌上的争执、身体力行的竞争,点点滴滴的一切都融化成造就现在优秀到足以被神谕担任长老的他们,如同节节交替攀爬的台阶。

他们又足够独树一帜,能够在失去了对方之后迅速平衡好空缺的点,藏起尚未分明的爱恨,铸就更加出色的自己,为未来或许并不存在的重逢而不甘地努力着。

所以他们先有职责,而后相爱。

所以他们因爱生责,秉公恋爱。

他们的爱不是拥抱与接吻,也不是相伴和厮守,而是四季轮转、是四散大陆,每一个地域的草木沙土、誓死守护的职责,是伊甸星河和光之巨鸟的一片翎羽,他们爱万物,他们因相爱而爱万物,万物皆是对方。

他们在伊甸中将矛盾消融,并将其遗忘在光之巨鸟的照拂下,只剩明媚灼目的光辉未来。

他们本就两情相悦,失去了唯一的阻碍,哪怕忘却曾经袒露心意的契机,也很快会再度坠入本就沉溺万丈的爱河。

遗忘不是无情的诀别,而是重逢的羁绊。

他们在相爱,他们会再次相爱。

Caleb屏住了呼吸,他的唇齿间好似还有着来自Alef的气息,他们身在重生之门的临界处,刺眼的白光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吞噬,但Caleb在此间却终于看见了光。

Alef就站在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一如他之前每一次向Alef伸出手那样。

他笑着问:“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这一次,Caleb毫不犹豫地向前跨了一步,将攥紧手腕的手递进了Alef的掌心,与他一同没入重生之门,将矛盾、将短暂的相爱消逝在伊甸星河中。

因为星河会替他们刻印,他们在距离天空王国9万米外的伊甸,一吻天荒。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