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16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7-18 20:20      字数:5443
在钟离的迫视下,公子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揽着妻子以一种无辜的语气道:“哎呀,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太过深奥了,毕竟这样的科技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只负责外交。”

最终,他们堪称心照不宣的答案还是没有浮出水面。

钟离心里所怀疑的只能是怀疑,他从公子这里得不到任何实际的证据。

他在看见至冬人民的生活现况后有了一个成形的揣测——至冬宫的政员们、现在取代女皇真正掌握政权的那些人物,他们制造出含有陨星症病毒的邪眼,并对外强行出口,试图以这种方式抹杀其他帝国的人类。

但他们并没有让至冬人使用,也就意味着,邪眼的推崇者是有针对性的。

至冬现在掌权的家伙正在酝酿一颗庞大又残忍的心,他们并没有在全人类的灾难前齐心协力共同抵御,反而打算借这样的灾难,暗地里发动没有硝烟的帝国战争,在悄无声息中抹杀其他帝国,不费吹灰之力地吞并。

这实在是丧尽天良,以至于钟离想到的时候起了一身冷汗,他被公子攥在掌心的手慢慢凉了下去,在被发现前抽了出来。

他开始开车门,没有言语地往外走。

公子连忙跟着他一起跳下车,扶住钟离已经变得笨重的身躯,小心地问:“你要去哪里?这些人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现在的至冬太危险了,你必须和我寸步不离。”

钟离按着公子圈住他的手臂,固执地往前又走了两步,他说:“墨镜并不能阻挡陨星症病毒的传播,你身为至冬的执行官,不应该告诉他们真相吗?”

“当一个国家的行政者已经不再为子民考虑……末日还会有结束的可能性吗?公子,哪怕是告诉他们闭上眼睛永远都不要睁开,都要比给一个虚假的希望合理。”

没想到公子对于这样义愤填膺的指责没有任何不耻,反而冷笑一声,分外好笑地反问:“你要去打碎他们的希望吗?”

钟离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偏头去看他,神色冷峻:“你说什么?”

公子搂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他们自己心里不知道这是假的吗?但他们仍然选择了相信——难道偌大的至冬都没有一个智者会动脑思考吗?钟离、钟离,我亲爱的小玫瑰,你还没有走出温室吗?”

“他们需要这份希望,才能活下去,他们需要希望,不论真假,如果你选择去告诉他们,你才是真正杀死他们的人。”

公子的手圈拢在钟离的腰腹间,仅为了扶持他不让他因碎裂的道路而摔倒,却没有任何阻拦的作用,如果钟离执意要去,没有人可以阻拦他,可偏偏只用了两句话,他就寸步难行。

钟离愣怔在原地,他垂着手臂,看着熙攘的人群尖叫着嘶吼着,从破损的门店里挤出来,有人手里拿着被掰成两半的墨镜,有人已经戴在了脸上,抱着头逃窜。

如此众多的人群,他们都挤在一起,一个两个全都是瞪大了眼睛的,至冬人的眼珠多蓝色,清澈的浑浊的,埋没在飘零的雪花下,就和被焚烧后的灰烬掩盖,一旦他们中有人是潜伏期患者,今天前来购买墨镜的人群大抵无一幸免。

即使他们都在努力低着头,避开视线,可他们需要看路,需要寻找方向,视线的交汇往往防不胜防。

“要去告诉他们吗?亲爱的。”公子微微低下头,附在钟离的耳畔低声问。

他的声线永远冷清,即使压低了语调,仍旧是寒彻心扉的,分明是亲昵的低语,落在钟离的耳里竟和怂恿他成为刽子手的恶魔低语没有区别,就仿佛在问,要选择让至冬的人民失去一份在末日中坚持存活下去的希望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钟离做不出这样的事。

所以他站在时不时传来机械守卫脚步震动的商业街口,看抢购的至冬人们在用母语叫骂,发出尖锐的声响,忽略从他们头顶上跨过的庞然巨物,直至被抢购一空,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

他们在雪地里站了许久,鼻尖都被冻得发红,钟离转过身去,在眼镜店的对门废墟里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形,他不太确定,因为那是看上去是被炮弹炸毁的一个塌房,钢筋水泥块都散落在外面,像裸露的内脏。

偌大的一个空废墟里黑洞洞的,只能粗略地看见一个身形的轮廓,随即又隐入黑暗中,好像只是在白天看见的一个影子。

但钟离很确信自己没看走眼,他调转了脚步,在公子的步步紧跟中靠近这栋废屋。

他走得越近,越是肯定,在这样哄抢的人群外,有个人躲在这里旁观一切。

再往前去就是堆积的墙块石砖,极其难行,公子托住了钟离的后腰,询问他:“小心脚下,你要找什么?我替你去。”

“…里面好似有个人。”钟离说。

在这样动乱的情况下,破房子里躲个人倒也算不上稀奇事,不过钟离看上去很感兴趣的样子,公子就侧头给予了跟随在身后的士兵眼神,让他们把里头的人拖出来给钟离看看。

接受到讯息的士兵疾步上来两个,弓身钻进了黑漆漆的房屋破洞里,他们前脚刚踏进去,背影甚至没有被黑暗吞没,后一秒,两声枪响就响了起来,迅捷又利落。

“砰砰”两声,进去的士兵在洞门口就倒了地,公子当即搂抱住钟离一个转身,将他掩在了身后,极其警觉地死死盯住了面前这栋废屋,随即从腰封上抽出随身携带的手枪,“咔哒”上了膛。

钟离站在公子的身后,方才巡逻跨越过去的机械守卫捕捉到了这样的枪响,迈着宽大的步伐跨了回来,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巨大的机械造物在他们的头顶,中央如能源室一般的紫色晶石嗡嗡作响,看上去随时都可以把这里夷为平地。

扫描落下的激光落过了他们头顶,识别到了来自愚人众的徽章,于是它又调转方向离去了。

“滚出来。”公子用至冬语警告道。

包围上来的士兵也迅速进入了戒备状态,陆陆续续架起了枪,准备将这栋摇摇欲坠的危楼打成筛子。

公子一只手护着钟离,另一只手稳稳地端起了枪,在人群尽散的街口,长久的寂静之后,终于窸窸窣窣地走出来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

与他所猜想的肮脏不堪的流浪汉有些出入,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少年只是脸上有些许硝烟黑灰,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皮肤甚至苍白得可怕,大抵缺少阳光,身上一板一眼的穿着乃至健全的动作都昭示他是个在这场失智动乱中难得保持清醒的人。

不过,唯一值得关注的是他的眼睛被一层黑布蒙住了,导致他走出来的时候有些磕绊。

“双手举过头顶,跪下,我问你答。”公子依次命令。

少年摸索着地上的石块,清理出一点平地,然后抬起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他缓慢地单膝跪在了地面。

他的一一照做并没有换来公子的满意,没有完全跪下的膝盖让一旁的士兵捕捉到了执行官的不悦,两个强壮的士兵冲了上去,一边按住他的脖颈一边按住他的双手,把他摁在了地上,匍匐着喘息。

钟离皱起了眉,忍不住指责道:“他没有武器,何至于此。”

但士兵不会听夫人的话,他们只会听执行官的,公子没有松动的迹象,他们就不会松手。

“叫什么名字。”公子问。

被按在地上的少年没有搭理他,倔得很。

公子也不气恼,他一个一个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是住在这里,还是另有所图?”

“你把眼睛蒙起来是因为双目失明?”

“你的武器来源是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把钟离骗过来?你有什么目的?”

他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地上的少年看上去就像要和他死犟到底一般,公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道:“进去搜一下,然后把他带回去审问吧,别耽误时间。”

说罢,他就要搂着钟离回车上,得令的士兵走上来两个,往废墟的洞里钻。

就在此时,地上的少年突然开口了,他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魈。”

公子回过头:“什么?”

按着他的其中一个士兵重重地踢了他一脚,咒骂道:“执行官面前大声回话,别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似的,小兔崽子。”

愣是咬着牙没喊疼的少年抬起被按住的头,扯着嗓子喊:“魈,别进去,我叫魈!”

洞口的两个士兵看着公子的脸色停止了脚步,公子没先搭理他,而是转过头去问怀里的妻子:“冷不冷?要不要先带回去再慢慢问?”

钟离摇头拒绝了,并往前走了两步,试图说服像木头一样不搭理他的士兵:“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罪不至此。”

公子磨了磨齿尖,他说:“我可不乐意听这种关心别人的话,这只会让我觉得他该死。”

钟离无话可说,他转了个语气,道:“被按在地上我听不见他的话,外面很冷,我想尽快问完回去。”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钟离是在找借口,可公子就是喜欢钟离被迫顺从他的模样,就像是在被融化、刻画出他所需求的形态,钟离正在被他所改变,改变成他更喜欢的样子。

他简直爱死这个过程了,比拿捏一只猫还要有成就感。

公子颔首示意,那两个几乎要把魈按死在地面上的士兵松了手。

被按在粗糙石砾地面上的少年被磨破了皮,斑点的血渍粘在手臂和侧脸上,让他看上去确实更像入流的流浪汉了,但他站起来的时候脊梁是笔直的,颇有受训良好的军姿。

公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魈一眼,把垂下的手枪又捏紧了。

“先回答我前面的问题。”公子说。

魈清了清嗓子,他一股脑儿挨个答:“我住在这里,武器用于自卫,我的眼睛没有问题,蒙上是为了隔离感染,我并不认识你们。”

公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看上去像是勉强认可他的可信度,钟离就得了空继续问:“你为什么不去争抢墨镜,而是选择蒙眼?”

魈冷冷地说:“那是假的,根本没有用。”

钟离吃了一惊,眼前的少年似乎与他这个年纪拥有并不匹配的理智,他清醒极了,似乎并不应该沦落至此。

而公子也因为他的实话变得更为警觉,他前跨一步,把钟离重新揽回怀里,道:“就是个苟且偷生的臭小鬼,没什么稀奇的,我们回去吧,你已经吹了太久的冷风,待会儿又该不舒服了。”

钟离“好”了一声,他看了一眼问答完转身就往废墟里钻的少年,丝毫不畏惧愚人众手下的士兵还在身边,公子替他打开了门,他被搀扶着上了车。

他们回到家里后,医生已经来例行检查,恭候多时,他必须保证钟离的身体不会再出其他问题,在公子对他的信任磨尽之前他都还有机会好好地活在封地里,钟离躺回卧室接受检查,公子则去他的办公室处理公务。

公子的办公室并不在别墅里,而是在与居所有一片白桦树林相隔的房屋,仍旧是复式别墅,只不过占地要小许多,旁边就是常年冻结的冰湖。

从家里的露天阳台看这片冰湖如同风景,赏心悦目,但办公处就在湖边,从窗口扔出去一只烟头就能掉在冰面上的程度。

公子先推开桌上堆积如山的汇报表,他坐回窗边的软椅,点上一支细烟,并不抽,只夹在指尖,任由它慢慢燃尽,火星一明一暗,随着刮进窗户的风消散白雾。

“去把那个魈处理掉。”他吩咐道。

跟着他进来的愚人众士兵低头允诺,即刻执行:“遵命。”

空旷的办公室门被轻轻地带上,清脆的齿轮咬合声甚至可以在这样宏大的房间里产生回音,公子将手臂搭上了窗台,外头肆虐的风雪刮过脆弱的烟卷,更快地带走它燃出的灰烬。

公子就眯着眼睛看着一支细长的烟在他的手指中逐渐燃烧殆尽,他不爱抽烟,却享受烟燃烧的过程,就像把握住事物的消亡一样。

至冬的堕落、璃月的消逝,全都是潜移默化的现实,无法实实在在触碰在掌心,让公子很没安全感,他喜欢掌控的手里的踏实,就用燃烧的香烟代替。

他不允许至冬出现魈这种变量,在对外推广邪眼的同时,至冬帝国内部并没有制造神之眼的良好条件,数以万计死亡的至冬人需要一点维持平衡的希望,没有人可以打破这盏维持平衡的天秤,但凡有苗头就需要被抹杀。

在那样的黑暗中,蒙着双眼也可以一枪不空地击杀他的士兵;回答他的话,不卑不亢临危不惧。魈的身手和意志都昭示他不是个寻常的百姓,他无暇去调查这个小鬼的背景,他只想快刀斩乱麻。

钟离与他相似的地方确实很多,他们会在某些地方用不同的方式达成奇妙的共识,即使看上去相悖,但在思想上,他们如出一辙。

公子所觉察到的,钟离同样有所觉察,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名叫魈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气质,让他从至冬的亡命人中脱颖而出,他需要再去见一见。

第二天午后,他趁公子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出门,并没有让仆人前去汇报,靠刷脸顺利度过了卡口,抵达他们前一天去过的商业街口,那里依旧吵闹,可对门的房屋在一朝一夕间更加破败。

倒塌的墙上原本只是脱落墙皮,现在连内里的红砖都变得斑驳不已,稍稍走近一看全是弹孔,一股尚未消散的刺鼻火药味扑面而来。

钟离掩了掩口鼻,他试着呼唤:“魈?”

黑洞洞的废墟入口并没有人回应他,钟离皱起了眉头,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这样的变故让他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他想走进去,身后的司机连声阻止他:“夫人、夫人!这太危险了……您不要再靠近了!”

堆积如山的石块和横七竖八的钢筋也确实让他无法进入,他有着累赘的孕肚,连走个不平坦的路都是麻烦,更别说要钻进这样的地方了。

但他没有放弃,稍稍放高了一点声音,试图获得回应:“魈?你没事吧?”

回应他的仍然是一片死寂,钟离抿着嘴沉默了半晌,忽然改口用璃月语说:“魈,倘若你身处险境,不妨出来与我倾诉,或许我可以施以援手。”

身后的至冬士兵听不懂自家夫人在说什么,但随着一阵窸窣的碎响,裹着灰白色衣物的瘦削身影在墙壁旁出现了,他的胳膊上绑了一圈绷带,黑红的血殷在上头,触目惊心。

怀孕以来钟离时常反胃,仅仅是一瞥他就忍不住干呕,他咬着牙忍住了这股不适,继续低声交流:“发生什么事了?”

魈没有回答他,倚靠在破碎的墙边,他没有走出来,看上去腿也受了伤,蒙在眼上的布料不见了踪影,但他闭着眼睛,冷冷地问他:“你是璃月人?”

钟离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揣测没有错,昨天的见面他就觉得少年的面容轮廓不像至冬人,反而像璃月人,也许是这种和故乡有同性相吸的感应帮助了他,让他能够顺利获得魈的信任。

他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子民在异国他乡遭受这样的苦痛,流离失所,病痛缠身,光是想到这一点,钟离就心如刀绞。

“我是璃月人,”钟离肯定了他的问题,迫切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魈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忍耐伤口的疼痛而换气,随后他转过身,换了个姿势滑坐在石块上,喘着气问道:“你有佩戴神之眼吗?或者闭上眼睛……我想看看你。”

“我佩戴了神之眼,”钟离说,“不会传染你,可以放心睁眼。”

“不是的。”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如同翡翠般泛着幽暗的橙黄色,因为缺少光彩而显得格外阴暗,和钟离漂亮的金瞳对视,他摇头否认钟离的说法,看上去绝望又平静。

“我怕的是传染给你,我是陨星症的感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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