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23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8-08 20:39      字数:5867
先公子一步前去封地斩杀钟离的使徒动作极快,这种被调教得如同在黑夜里潜行的鬼影的人行动力强得可怕,对深渊的命令使命必达,纵使公子在得到应允的第一时间就追了上去,但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他的人影。

大腿枪伤的失血速度远超他的想象,这并不是毅力能够解决的问题,当他的出血量已经达到一整条裤腿都湿漉漉地裹挟在皮肤上,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红脚印时,他的视野范围已经开始眩晕。

身体肌能下降,胸闷气短,他无法喘匀一口吸入肺里的气,还没来得及其中的氧分就要被匆匆呼出,因为他无法停顿,他正在缺氧,如果不大口加速呼吸,便要窒息在追寻的路上。

可他无法停下,因为深渊的使徒正在前往他的封地,方才流产虚弱的钟离就躺在家中,他不敢确信自己手下的先遣队成员可以拦住使徒多久,但好歹令他放心的是,在他这么久苛刻到残忍的筛选下,钟离身边应该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有可能会松懈的突破口。

誓死效忠于他的愚人众士兵一定会以性命为代价拦下企图进入的使徒,哪怕他们深知这是来自深渊的指令,但他们只会听从公子一人的命令。

公子跌跌撞撞地跨上第不知道多少个电梯闸口,他已经虚脱地连站立都成了问题,淅淅沥沥的血液终于停止了无穷无尽的奔涌,挂粘着腥味十足的血渍。

他走进最后一个通往地表的电梯闸,抬头看见白点似的天空正在以极速向他靠近,诡异的、令他窒息的陨星压迫逐渐远去,伴随着重新落在肩头的太阳光,他嗅到了来自故土心安的寒雪空气。

凉意透彻心扉,将意识模糊到几近麻木的公子唤醒,他痉挛般倚靠着铁质丝网抽搐了一下,骤然惊醒,然后跌跌撞撞地抬步往外走,踉跄两步栽进了雪地里。

在漫天大雪下,随着寒风叮当晃动的电梯闸门发出寒彻心扉的金属声,如死神迫近催促的铃声,一次又一次地拉扯着公子冻到凝固的理智,将他唤醒,不允许他在此处就沉睡。

这是他千方百计争取铺垫来的人生轨迹,是末日之下他人望而不得的生存与地位,他已经走到了现在的位置,怎么可以在此处止步呢?

如同窒息惊醒一般,公子咬住了酸软的牙根,撑着一口寒凉的气登上了前来接应他的军车。

“公子大人……您……”司机在后视镜中看见了一团血糊,惊慌失措地呼喊。

“回去,快点。”公子打断了他的懦弱之语,他的声音已经轻到发抖,仍然不容置喙。

司机不敢有任何迟疑,一脚油门踹了出去。

裤脚的血因惯性甩在车座上,车厢里的暖气逐渐复苏他僵硬的思绪,公子将绵软下滑的身躯从软座上撑起来,将风衣外套上的腰带抽出,围绕着大腿根狠狠地缠上了几圈,勒得极紧,止住滴答没完的失血。

车内的暖气在增压,而公子却感觉自己身上的暖意在退却,他感知到无名的冷,侵蚀他的四肢百骸,腰带勒紧在枪洞上的最后一道,他连用力拽住皮带的末端都成了阻碍,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软,简直要化在座椅上。

他试图咬紧牙关让自己清醒,失血过多的虚脱感退却后,钻心刺骨的痛再度翻涌上来,令他浑身颤栗。

这些都不足为惧,在他登上执行官之位的路途中,他承受过数不尽的伤痛;在至冬宫会谈的那一天,他也尝到过濒死的滋味,他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极速行驶的军车在雪山中翻山越岭,卷起厚积的雪层,扬了一路的白雾,公子从不晕车,也不可避免地在这种时候恶心万分。

但他现在不能睡去,不仅是因为他深知在失血中昏睡象征着死亡的迫近,更因为他还需要拦住前去猎杀钟离的使徒。

来不及等到别墅前的栅栏门缓慢打开,引擎骤然提速的轰鸣声撞开了金属断裂的吱嘎声,防弹装甲的军车毫发无损地从撞开的栅栏中冲出,伴随着一声拉长尖锐的刹车声,停在了别墅的大门前。

富丽堂皇的大门已经被洞开,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愚人众士兵,血水顺着他们的身体缓慢淌下,铺满了冰冻的台阶。

这些以深渊指令为信条、遵循致死的使徒不达目的不罢休,公子强忍着大腿骨骼断裂般的疼痛从车上跃下,一瘸一拐地被司机搀扶着往别墅里走。

他们甚至没能走上楼梯,就已经听见楼上传来的枪响和重击搏斗声,公子马不停蹄地往楼上爬,剧烈运动下,被扎紧凝结的枪口又开始淌血,顺着攀爬的楼梯滴答了一路。

“请住手,以深渊的名义,停下!”

躲过一个被摔滚到楼梯口的士兵尸体,公子在枪火硝烟味浓厚的楼道口大声地呼喊出这样的命令,他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丝毫不影响他的底气。

全副武装的深渊使徒在仅剩几人的先遣队包围圈中转过身来,他的防弹盔甲上已经有了弹痕,戴了面具而看不见眼睛的注视冰冷无情。

“以深渊的名义,”公子再一次重复,像咬住了救命稻草,他掷地有声地严肃道,“击杀璃月王子的权利现在归我了,不可违背深渊的意志,你是知道的。”

使徒无声地停顿了几秒,约是在验证其说法的可信度——但公子被允许活着走出来了,这就是深渊的恩准。

使徒相信了公子的说法,他在沉闷的盔甲下发出“嗯”的一声,对遍地尸体和一片狼藉的楼道视若无睹,转身就越过公子的身形离开。

公子扶着手边的楼梯扶手,他的牙关简直咬得发酸,满口的牙都要掉下来一般,他不清楚一门之隔的钟离对这件事听到了多少,但他实在无暇去思考这些,他已经撑到了极限。

刚刚还挺拔屹立的黑色警戒线轰然倒塌,身后的司机紧紧托了一把才没让他从楼梯上滚下去,慌乱丢下枪支前来搀扶的先遣队成员们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呼喊。

“公子大人——大人……!”

公子只听到了前两声,然后他的意识蓦然一黑,与他抽离而去了。

温暖、寒冷;无边的寂静和永不停歇的嘈杂,全都糅杂在一起,铺天盖地砸在他的身上,只有窒息的无力感如影随形,从不消散,这种无力感熟悉又陌生,如同扎根在他的脊髓里生长的记忆,让他沉浮在回忆的死亡中。

至冬宫政变的那日,他和他的同僚参与女皇召集的政会,在陨星症的蔓延下,又有其他国家追根溯源的压迫,女皇不得不召见曾经开采陨星的团队。

名为深渊的团队在会议上勤恳真诚,仿佛真的在努力解决这样恐怖的病症问题,他们向女皇和十一席执行官展示了在陨星中的发现,一团被装载在钢化玻璃模组里的深紫色物质。

这是一团没有固定形态的物体,它蜷缩在狭隘的透明立方体里,时而如流水般流淌、时而凝成滚动撞击的固体,偶尔还会变成耀眼到往外散发紫色的光团,前所未见。

女皇对此一无所知,她侧耳询问:“这是陨星的开采结果吗?你们之前并未汇报。”

“如您所见的,敬爱的女皇陛下,这正是我要接下来要说的事,您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站在至冬宫政厅中央的深渊之主朗声炫耀,他的嗓音激动高昂,敲在空旷的大厅中留下阵阵回音,如萧瑟的弦震。

“但是我要向您保证的是,这是至冬帝国建立以来最伟大的发现,是人类在科技发展的里程碑,倘若陛下能够应允我的计划,不出三年,至冬将会吞并其他帝国,真正实现凯瑟琳大帝的一统意愿!”

如此狂妄的言论令在场的执行官忍不住嗤笑出声,他们交头接耳,嗤之以鼻。

女皇闻言皱起了眉头,颔首下令:“继续说。”

“我们通过坚持不懈地开凿,打通了陨星的惰性外壳,发现了里面的活性物质,正如您所看见的,这些来自外星的物质对于地球生物来说是致命的,但正因它独特的生殖机构,它所蕴藏的能量也是人类所望尘莫及的。”

“您知道吗?亲爱的女皇陛下,在历代成千上万的战争中,人类为了领土的划分而发动了位数最多的战次,他们无时无刻不期望能有一项能够歼灭敌军的武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枪炮、火药、子弹,这些甚至是凯瑟琳大帝开疆拓土时使用的手段,初期的至冬尚且站在了人类武装力量的顶端,如今为什么会在此停步,与其他帝国并驾齐驱呢?”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执行官们哑口无言,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在大厅中央踱步的男人,看他以稳健的步伐踩踏过人性,企图登上女皇的权威。

“生化武器,”深渊之主说,“这是人类在军事战争中被称之为最残忍的武器,臭名昭著,但又有谁可以否认,这正是战争胜利的捷径?”

“就此打住吧,”女皇听到这里,冰雪聪明的她大约猜到了深渊的意思,她冷冷地命令道,“至冬从不向人性泯灭妥协,我并不好奇你的宏伟计划,说些更有益于阻止陨星症蔓延的方法。”

被打断的深渊之主似乎并不在乎,他站立在大厅中央,停止了踱步,皮鞋叩在地砖上。

他站得板正,向王座上的女皇深深鞠了一躬,诡异地笑道:“死,或者为深渊而新生。”

“真是无礼啊先生,我可不赞同你对女皇陛下的态度。”端坐的少女率先出声讥讽。

可正中央的男人似乎已经陷入了癫狂,他正在撕裂之前塑造的顺从形象,从容不迫地胁迫:“我没有开玩笑,在座的各位同志,令大陆臣服是凯瑟琳大帝的遗愿,我身为至冬的子民会致死捍卫,同样的,我认为试图违背的家伙也不配活在至冬。”

“够了,”女皇厉声呵斥,清冽的指责敲在整个至冬宫里,比冬季的风雪还寒冷,“停止你的猖狂说辞,老实向至冬地牢的冰块忏悔罪过。”

回忆到了这里的时候,公子的意识再一次扭曲模糊,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平稳轻柔,可他在加入愚人众时就已经失去了他的姓名,声声呼喊也不过是代号,他如何给予一个真挚的回应?

“……公子、公子?”

耳畔的呼唤又低又轻,想让他醒来又怕惊吓到他一般,公子感觉到熟悉的痛楚,与他当日在至冬宫感受到的所不同,这次的痛在腿部。

他似乎要醒来了,似乎还在被回忆吞吃。

他看见自己身边的执行官们因为拒绝加入深渊,没有拿到深渊配比的解药,在那团紫色的陨星物质照耀下缓慢地熬到死去,他们敬重的女皇也在王座上倒下,他的眼睛、他的大脑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折磨。

黑暗的、耀眼的幻象在他的视网膜上呈现,如虫啃食的疼深入脑髓,他混沌又疼痛,感觉头颅随时都有可能炸开,连眼珠都不堪重负,要掉出来似的。

极端到非人的折磨下,再顽强的意志力都会为之瓦解。

于是他在地面上匍匐爬动,越过鲜血淋漓的同僚尸体,作为第一个向深渊低下头臣服的执行官。

随后,散兵、博士、女士也加入其中,他们看见女皇的尸体被深渊使徒们抬走,其他执行官的尸体被在至冬宫后就地掩埋,还在上头栽上一棵粗大的白桦树。

在至冬扎根生长的白桦树象征着至冬在风雪中最顽强的生命力,这棵栽种在至冬执行官身上的更为茁长,在深渊的安排下,它会吸收掉执行官们最后的养分,为至冬的土地开出一簇不为所知的枝叶,让执行官的死亡彻底消失。

他本就是应该死掉的人,所以死亡再一次降临。

“公子!”

这一次的呼唤稍稍拔高了一点声调,可以清晰辨认出声音的主人气血不足,他的嗓子暗暗地发着哑,提不高声音,闷闷地喘息。

公子溺水获救般蓦然醒来,大口地喘上了气。

他睁开眼睛,看见晃动着不同的人影,其余的声响也渐渐传入耳膜,细碎的交谈和叮当响的医用器材,白褂的私人医生和黑衣的军医围在床边,他躺在钟离的臂弯里,垫得柔软温热。

“他醒了,”钟离依旧用毫无波澜的低哑声线说,“需要给他吃点什么吗?”

“维生素K,”医生说着,从摆成一排的瓶瓶罐罐中捡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旁边的仆人,“只加一粒,去煮点红糖水,喂他喝下去。”

公子在安静的房间里喘着气,任由一旁的军医过来为他回了许久的神,意识到这里是一间客卧,被临时拉起帷幔充作医疗房,被他倚靠的钟离则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只在宽松的睡裙外套了一件厚实大衣,侧身坐在他的床边。

他面色倏然一冷,干涩着嗓子开口:“谁让你过来的?”

钟离低头看了他一眼,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脸色苍白如纸、刚才险些就在休克中死去的伤者和平日雷厉风行的执行官再联系起来,更何况他隐约意识到公子是因为保护他才会受此重伤。

骇人惊心的枪响和搏斗就在门外,从麻醉药效中苏醒的钟离躺在床上,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有愚人众的士兵就待在他的房间里,围绕着他的床,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他们全副武装,将枪柄端得严肃,随时准备好殊死一搏,直至公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钟离垂下视线,避开了公子的目光,轻声说:“好好养伤,不必探究。”

公子动了动放在被褥上的手,他的手背上扎着输血的针管,四肢虚软地提不起力气,仍然固执地捏住钟离垫在他脑后的手腕,冰凉的体温和温热的相碰撞,让钟离不禁瑟缩了一下。

“你太冷了,不应该贸然下床,”公子将自己发凉的手快速撤回,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做错事的后果是什么。”

钟离抿唇不语,给他测完血压的军医忍不住开口接话:“大人,流产会导致生殖腔充血,夫人早点下床活动也好,有利于血液循环,可以减少腔室炎的发生。”

似乎他的受伤令他平日坚不可摧的形象有所动摇,公子愣怔着顿了许久,从中读出一点仗势欺人的意味——他无法从中感受到关怀的温暖,反而警觉地解读,他只是受了伤,下人就敢反驳他的话,那么只要他倒下,会有数不清的潜伏者立刻攀爬上来将他践踏。

这让他本就低下的体温更加寒冷,公子别扭地抬手,四肢酸软令他攥起的手指看上去十分扭曲,他揪起被褥,试图往钟离的身上盖点。

钟离看他拽得艰难,自己动身抬起双腿蜷缩进了被窝里,和公子紧紧挨上,相互取暖。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你们就先出去吧。”仅仅是抬手这个动作就把他累得够呛,公子喘了两口气,命令道。

听话的仆人们和医生陆续走出了房间,钟离坐在床边,搂抱着大约在缓慢回温的alpha,他的信息素偏爱收敛,到了这种时候更是寡淡得闻不到,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抱了个beta。

“你呢?”公子很疲惫地低声说,“你留下又是为了什么?”

“你受伤了,”钟离答,“我身为你的妻子,有义务照顾你。”

“你的身体还没好,钟离,”公子叹息道,“我知道omega流产会有多伤身,更何况你已经是这样大的月份,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纵使你并不爱它。”

公子的这句话直白得令钟离心脏停跳了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恐惧,因为公子是如此聪明、或者说和他是如此相像,让他的心思无处可逃。

“可怜,感谢?我猜的没错吧?”公子嗤笑一声,“我可不需要这些东西,不是实质性的好处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更不应该是你给我。”

“公子。”钟离字正腔圆地喊了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他慢慢地说:“我并不喜欢亏欠人情,这是世界上最难清算的契约,无法用准确的钱财衡量,对我来说十分麻烦。因此,你不要再为我做这些事,除却我们的婚姻,我不想和你有太多纠葛。”

话音落下,他们无人说话,有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

公子久违地嗅到了淡淡的龙涎香,对于身体虚弱的omega来说,信息素更为珍贵,钟离肯为他释放已经算是莫大的恩赐,施舍得竟让公子忍不住想笑。

“你觉得我做这些,你亏欠了我?”公子用气音笑了两声,他太虚弱了,以至于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你真好笑,你知道吗?把感情算得太清楚是会受伤的,伤人也伤己,劝你最好不要坚持这样的愚蠢之举。”

钟离却固执地说:“一码归一码,我自己清楚。”

公子还在笑:“你一定要清算吗?”

钟离“嗯”了一声。

“好啊,”公子在他的臂膀上侧过脑袋,半阖的紫色眼瞳很是诱人,他说:“你凑近点,我告诉你。”

钟离认真地贴近公子,和他耳鬓厮磨,听他在耳畔故作神秘地说:“我不是无私奉献的慈善家,那就明确告诉你,我的这条腿就是为了救你而受伤的,这下你恐怕得真的爱上我才能弥补我了,如何呢?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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