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26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8-18 19:32      字数:6205
阿贾克斯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乃至他睁不动眼睛的时候以为自己正处在地狱与人间的临界点,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睑掀开,正如他在死亡的边缘无从抵抗。

是的,他应该下地狱。

他的父亲作恶多端,在曾经富饶繁华的土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恶行,以至于璃月帝国九成的子民都要因此丧命,而他作为心知肚明的旁观者,他无能为力,不仅无法拯救他的爱人,也无法拯救他所爱的帝国,只能见证这一切的垂落。

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就是帮凶,阿贾克斯理应为此下地狱。

他在两年的囚禁中学会了闭嘴,也学会了厚积薄发;他知道光凭口舌之能和他的父亲对峙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反而会让掌控欲极强的父亲因为他的反骨而将他看守得愈加严厉,他知道手中无权无势就想反抗他的父亲是天方夜谭,所以他愿意低头。

在知道钟离死讯的那一刻,这些积淀了两年的筹谋喷薄而出。

他醒悟了,太迟,也不算太晚。

他终于知道一味隐忍并不会给他带来机会,他残忍的父亲不死不休,把钟离逼死才会放心,他必须出逃,要离开这座高塔。

为此他甚至狠心地撕坏了钟离留给他的红围巾,他多想嘶吼、悲嚎或是痛哭,可他只能将愤怒攥进拳头里,冲着钟离和他留下的唯一念想之物发疯,竭力出演,看上去他对钟离的背叛怒火中烧,以此洗清父亲对他的疑虑,博取父亲的信任,走出这里。

这是他值得下地狱的行径,因为他踩碎了一颗赤诚的、遗留的赤子心。

这是钟离一针一线亲自给他织的围巾,被逼无奈他要亲自践踏。

然而地狱并没有接纳他,他的痛苦仍在人间继续烙印。

他睁不开的眼睛由内而外地散射痛楚,如同被撬开颅骨搅碎内脏一般,血肉与神经断裂的痛拽着头皮和心跳,一阵一阵地拉扯,清晰地刻印在他尚存的大脑上,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痛不欲生。

死亡迟迟没有降临,反而在一次一次的阵痛中把他从罗生门前拉回,他的神智一次比一次清晰,直至在清冷的宫殿里掀开唯一完好的眼皮。

越入眼帘的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古式雕纹吊顶,象征王室的云纹无处不在,他的眼底有着枪震后留下的淤血,视线恍恍惚惚地殷着血色,短时间内不能消退,让他本就吃力的视线更加朦胧。

他的身边有个摆弄药箱的年轻男人,鼻梁上架着斯文的眼镜,看见他苏醒后忙不迭放下手里得东西,自言自语:“哦,醒了,我得去和凝光大人汇报这事,你没什么感觉不适的吧——除了眼睛?”

阿贾克斯只能看见医官的嘴皮上下翻动,他的耳朵还有些耳鸣,窸窸窣窣地听不清说了什么。

医官身形敏捷地出去了,不过多时便领着一位身姿妙曼的女人进来,女人神色端庄,举手投足满是在教养与磨砺中养出的贵气,昭示她身份贵重的本质。

阿贾克斯倏然瞪大了眼睛,这样大幅度的动作使得他皲裂的眼角和受伤的眼眶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他沙哑的嗓子出声道:“凝光,你不是……死了吗?”

凝光不急不缓地踱到他的床边,眼皮上下一翻粗略打量过他的伤势,开口答他:“当然,你们都这样认为很正常,如果不是因为夜兰告诉我邪眼的消息在璃月散布也有你一份功劳,你现在就该和那罪臣的尸体一起吊宫门了。”

阿贾克斯的头太痛了,从他清醒过来后加倍地阵痛,让他冷汗淋漓,说几个字就要咬紧牙关,想抬起头也动弹不得。

这时候他的回忆才慢慢回笼,他明明在枪杀了父亲之后同样开枪自尽,怎么还会有命活到现在?

“我的伤……”他抬起手臂,茫然的手掌在自己的头上移动,摸到了一把紧紧缠绕的绷带。

“子弹从眼眶出来,打碎了左眼球,并没有危及生命。”一旁的医官如实回答,接着口吻一顿,有些惋惜地缓声补充道:“只是左眼眼球已经无法修复,如果介意,以后恐怕也只能装义眼……”

阿贾克斯颤抖的手指摸到了层层叠叠包在左眼上的绷带,尖锐的痛正是出自于此,他又将眼皮合上,痛苦地哑声说:“……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也实在不必救我,我本就一心求死……”

凝光听闻后冷笑一声,将侍从身上别着的枪拔出来,抬手扔进了床榻,砸在他的身上。

“病灾当头,想要求生的璃月百姓如排山倒海之势,早知道浪费这医疗设施救一个求死之人,还不如再去多挽救一个百姓,你的命倒也不配我尽心施救,就是白瞎了这条旁人求之不得的命!”

她厉声厉色地说完这些,就要领着医官出去,阿贾克斯在床上摸到了温热的枪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这样的一只手连自尽都不能如愿,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明明在两年前他还是能名正言顺通过资格考试和体能测试入伍的军人,他的格斗和枪术精益求精,足以成为接替军臣一职、庇佑璃月四方太平的未来可期之人。

怎么就会沦落至此了呢?

阿贾克斯握紧了枪,他的手还在颤抖,哽咽着问:“我睡了多久,璃月现在……还好吗?”

凝光在门口停步,她逐一回答:“两天半,为了安抚起义军我们把你父亲的尸体吊在了宫门上,有了他的死讯,百姓们的反抗情绪消减不少,也愿意配合治疗,目前正在执行区域隔离制度,尽可能将各个地区分块治理,集中治疗。”

阿贾克斯对父亲的结局并无异议,但这是将他抚养长大的唯一血亲,还是不忍细听,他尽力平复下心绪,继续询问:“那么你的死讯……也是我爸他散布的吗?”

凝光折返回来,冷冷答他:“‘散布’?不,我确实应当是个死人,他戕害政坛,将七星尽数屠杀,只有我侥幸脱逃,同样的,除了我以外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她视线扫过阿贾克斯哀戚的脸,审讯般问:“你为何要将邪眼的真相公之于众?你明明有机会成为璃月新的继位王,怎么,你们的意见不和?”

“我并无此意,”阿贾克斯闭着眼睛说,“在此之前我被关起来长达两年,只在近期才有机会脱身……因为、因为钟离的死讯。”

说到此处,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或许是因为泪腺受损,湿润的血红色泪珠浸湿白色的绷带,殷出后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滑。

“去给他打一针止痛,”沉默半晌,凝光说,“你没看见他快要痛死了吗?”

伫立许久的医官这才敢动,应声上来给阿贾克斯打止痛针,凝光斟酌许久,下定决心般开口。

“在璃月动荡之时,我本不该就这样轻信你,毕竟你是罪臣之子,本该拥有同等的嫌疑,但我任职七星在位十数年,算是看着你与王子殿下长大,其中情意历历在目,不容作假;再加上你在邪眼真相公之于众的推波助澜十足有效,又是亲手了结罪臣……”

凝光娓娓道来,她屏退左右,叹息着说:“关于此事,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守口如瓶——殿下并未死亡,他仍在至冬为执行官之妻,你若是为了此事想命绝于此,最好再作打算吧。”

在凝光的揭露之下,前朝军臣谋反的前因后果被大白于整个璃月,只剩下一人的七星、被隐瞒真正死因的执政王夫妇、乃至被迫出嫁他国的王子,这样的阴谋甚至震惊了其他帝国,在末日之下无异于又一份噩耗——

外忧内患的时刻,会有谋逆之心的,是否也存于自己的帝国?

他们无从得知,只能谨慎自省,人人自危。

凝光继续接任七星的职责,且在仅剩不多的政员支持之下,她暂时任理执政王的工作。

被医治的阿贾克斯放下了凝光丢给他的枪,他接受了义眼的植入手术,并定制了眼罩用于遮盖伤疤,伤情稳定下来之后,他主动要求前往至冬与执行官公子交涉,不仅是为了私心所向,更是被赋予了相当重要的任务。

他要把钟离带回来,把璃月王室唯一的血脉、未来的执政王带回来。

即使嘴上说着随便挑选,但阿贾克斯还是礼貌地邀请公子为他安排,以尽主人之谊,公子给阿贾克斯推荐的住宅就在主别墅的左侧,相隔在冬日更为萧条的白桦树林,一条石子小路埋没在积雪之下,可以步行直达。

“想要进出我的封地需要有我亲手盖章签字的通行证。”公子领着他一前一后地穿越白桦树林,徒步到他的暂住屋,冬季的至冬比平时的每一天都要寒冷,说出口的话当即就会变成一团实体的白雾。

风呼啸着敲打着树干,发出尖锐诡异的声响,公子耸了耸肩,说:“你知道的,现在这个世界不太平,外面的人都在发疯,为了安全着想,严格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阿贾克斯顺着他说,他的牙齿敲击时咯咯作响,“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你的帮助。”

“嗯哼,我对待盟友不会差,请放心居住,”公子回过头等他追上来两步,方便并肩行走,他笑眯眯地说:“我会吩咐让人给你发一份长期通行证……暂时先为期三个月如何?有效期太久不安全,到期了还需要的话,再找我重新签就好。”

“那真是麻烦你了,我真想快点和我的爱人重逢,就像你和夫人一样,可真是幸福。”

阿贾克斯也侧过头对他笑,狂风挂乱他的碎发,将他唯一一只海蓝色眼睛也遮上,因瘦削而格外分明的颚线从毛茸茸的衣领里描摹出来。

公子的视线飘忽地略过阿贾克斯在风雪里的半张脸,一言不发。

他们很快就在领路开道的愚人众士兵后抵达了一栋双层别墅,阿贾克斯客气地告知他们送到这里就可以,公子也不推诿,临走前他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十分认真负责。

“我有时会不在家,你可能会找不到我,有事和我的管家汇报也是一样,他会告诉我的。”公子眨着他那双幽紫的眼珠,像飞雪里潜伏的狼群,“我早上9点会去办公楼处理公务,下午茶前回家,但中午会回去陪我的小公主吃午餐,除非实在脱不开身。

“你可以按时间段来找我,冬季的至冬会有极低气温的危险,非必要别出门,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有其他需求都可以找我的士兵解决。”

“但是,”公子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紫色的眼珠凝视着他,如窥探人心的魔法水晶球,“我已经警告过了,不可以见钟离。”

“——你一定会遵守的,对吧?”

他们在至冬阴沉的天色下长久地、长久地对视,没有人先开口说话,所以他们一直在对视,阿贾克斯的眼珠蓝得发黑,而公子深邃的眼睛则愈发明亮,像蔓延的触手,像肆虐的病毒,不可控地钻进对方的眼珠里。

公子很危险,阿贾克斯有了一个来自于自己的警戒判断。

在来之前,凝光和她的属下已经对他进行了一番补习,漂泊在外的雇佣兵魈提到了他的杀伐果决,他斩草除根的手段强硬无比,他所统领的愚人众更是不可小觑的武装力量;而夜兰则补充了他的心理变态,公子有着极强的控制欲,非必要最好不要忤逆他的任何意愿。

末了,在至冬调查至今才能回归故土的魈警告了阿贾克斯:公子的背后、乃至整个至冬政权的背后,有着另外的幕后力量,要小心应对。

现在,由阿贾克斯亲身体验这些警告的含义,公子确确实实是一个危险人物,他比至冬随时会骤降的气温更加要命。

钟离在这样的人身边,他是一秒都无法容忍。

他要尽快把钟离带走,刻不容缓。

“那是肯定。”阿贾克斯和善地笑,看上去十分通情达理。

公子的封地物资一应俱全,阿贾克斯的新居所除了因长久无人居住而有着沉闷的木头味,用于遮挡灰尘的白色布帘掀开便是装修精美的家具,定时打扫的房间十分整洁,不难看出公子在这方面的奢侈。

在他来的路上,躺在路边的至冬人饥寒交迫,冻死的人成批成堆,而公子的封地却还有空闲的佣人给可能永远不会有的客人打扫房子。

纵使璃月水深火热,好不到哪里去,但像至冬这样外表强大内里空虚的帝国,在公子这类执行官的手里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

阿贾克斯很快就有了这样可悲可叹的结论,他在噼啪燃烧的壁炉旁展开从抽屉中找来的羊皮纸,记录下公子所提到的时刻表,确定他的时间差,以便再去拜访。

至冬的天色即使是清晨也阴霾不散,阿贾克斯醒得很早,他在二楼阳台上看见黑色的军车在雪地里穿梭,通向更远的冰湖畔。

稀疏的白桦树让不远处的别墅动向一览无余,宏伟的建筑像一团尚未苏醒的谜团,只亮了几盏走廊道的窗口灯,大部分窗口仍旧黑暗,连窗帘都不拉开。

阿贾克斯这时启程去见公子,他抵达主别墅繁复壮观的大门,把门的愚人众士兵认出了他。

“啊,您是那位来自璃月的军臣大人,”士兵客气地招呼,用上了至冬的敬词,“这个时候公子大人正在处理公务呢,您需要等到中午才能见到他,不如先回去?”

“如你所见,”阿贾克斯为难地说,“这样坏的天气对于我一个璃月人来说简直是灾难,我光是走过来就要被雪淋湿了,可以让我进去等吗?实在是太冷了,我并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两名守门的士兵面面相觑,他们犹豫片刻就点了头放行:“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便吧!”

阿贾克斯顺利踏入了这座密不透风的别墅,这里面的一切规章制度都压得他喘不过气,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座受指令运作的巨大机械,比如立刻就顺着楼梯奔跑下来的管家,无时无刻不接替监视他的工作。

衣冠肃整的管家竭力让自己的大喘气看上去不那么失礼,他招呼道:“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公子大人现在并不在家里,需要安排车送您回去吗?还是在壁炉旁给您来上一杯热火水暖暖身子?”

“多谢,不过这些都不必了,”阿贾克斯说,“如果有热茶的话就给我来一杯,没有的话,我自己烤火就够了,不用管我,去忙你们自己的事吧!”

听到“茶”这个字,管家明显有些为难,他说:“……璃月人都很喜欢喝茶吗?夫人也是,不过茶叶主产地是璃月,锁国导致几乎进口不了……只能用至冬的红茶来代替,您可以接受吧?”

“没问题。”阿贾克斯应道。

这正是一大早,一天的运作从现在刚好开始,管家忙得像个陀螺,他派人给阿贾克斯端上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又忙得不知踪影了。

阿贾克斯在烈烈燃烧的壁炉旁坐了一会儿,偌大的别墅里仆人都在各司其职,忙碌极了,根本没人有空管他,他推开会客厅的大门,顺着空荡荡的大厅往旋转楼梯上走。

楼梯上铺着奢侈的地毯,落下的脚步声被尽数吸收,他小心翼翼地往上避着人走,每一个拐角的平台都仔细观察,却还是在楼梯上撞见了一个仆人,刚想脱口而出一个早就预备好的迷路谎言,没想到对方直接加快步伐从他身边过去了。

这个仆人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看他,这让阿贾克斯有些不明白了。

他逐渐放开胆子往楼上走,见到的每一个仆人都用力地低着头,仿佛有螺丝轴狠狠地焊住了他们的颈椎,连抬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阿贾克斯顺利地抵达了顶层,在来之前,魈给他说过这栋房屋的构造,钟离被禁足后,他时常挑公子不在的时候悄悄来找钟离,对钟离会在的位置了如指掌,现在,这些信息给阿贾克斯提供了百分百的帮助。

他拐过楼梯的道口,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无处不在的奢靡配件将这条走廊装饰得如同博物馆展区,最后他拐进了一闪白色的房门。

门把手机油很足、齿轮流畅,拧开时一点声音都没有,房间的窗帘被拉得掩饰,昏暗的房间还维持着夜晚的光线,暖气适宜的温度和鼓鼓囊囊的被褥营造出困倦的睡态。

洁白的鹅绒被褥轻轻起伏,细微又安详的呼吸声在宁静的房间里阵阵传来,阿贾克斯几乎要为此屏住呼吸——纵使他beta的身份闻不到信息素,但这样熟悉到比自己的血液还要契合身体的触感,他不可能记错。

是他日思夜想了两年多、是他险些以为要辜负错失一生的、是他简直要按捺不住立刻带回璃月的,他的爱人。

这是钟离的气味,是钟离在这里熟睡,就近在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这就是钟离啊。

阿贾克斯鼻尖一酸,他险些落下泪来,但还是呜咽着咽下了情绪,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宽大的床边,像是在走向他错失的人生终点。

钟离还是很瘦,和他在璃月时一样,蜷缩在硕大的床铺被褥里格外脆弱,像一块躺在天鹅绒上的易碎贵重品,触之即碎。

容貌却没有半分改变,甚至较分别前更加俊美,他的骨架长得更开了,褪去了一点生人勿近的青涩,一股人妻育诞般的气质覆盖在他的身上,催熟他,像一颗汁水甘美的成熟果实。

阿贾克斯站在床边看了许久,嗫喏着想要唤醒沉睡的爱人,话到嘴边如同被堵住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最后他选择了伏下身子,从背后轻轻抱住了被褥下柔软的身躯,温热安心的体温近在咫尺,他胸膛里的心跳再一次撞击在了所爱之人的身躯上。

好像回到了过去,阿贾克斯沉迷地搂着温顺的钟离,一同蜷缩在床上,简直要忘了他此行的目的,回到了他们曾经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的床铺。

怀里被惊扰的omega窸窣地动了动,他显然刚睡醒,嗓音微哑,还带着口齿不清的迷糊。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去工作了吗——好了,不要动我,让我再睡一会儿,你也知道昨天晚上我很累,公子,我们约好的,只能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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