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30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8-30 21:11      字数:5757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钟离没有太多反应的时间,直至他将门外候侍的管家叫进来,蜂拥而至的士兵们全副武装,将他挤开,站在偌大的卧室一角,仿徨地看着黑雾一般的愚人众从卧房里带着公子裹挟而去,他只能愣愣地盯着波斯绒地毯上一滩触目惊心的淤血反复呼吸。

他并不觉得畏惧,他的不知所措仅在一瞬间,公子倒在地上的第十秒,在微弱的呼吸完全消逝前他第一时间通知管家叫人过来救他,他的反应已经足够敏捷,为公子赢得了珍贵的抢救时间。

大多数人都会惊慌失措,在无谓的手忙脚乱和周折中耽误太久。

他唯一想不通的事就是在盯着这团血污时产生的扪心自问——这或许不该是他的第一反应。

公子刚才仿佛就要死了。

牢笼的看管者就要逝去,这本是绝佳的机会,是他走出牢笼的捷径。

看看这滩刚脱离人体不到十分钟的血液,已经发乌发黑,昭示着公子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他沉默,如果他选择袖手旁观,站在公子苟延残喘的呼吸旁,等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氧气,他的胸膛完成最后一次起伏。

一切都会结束,目前至冬最高执权人死在他的私人别墅里,他的妻子早就对外宣告死亡,钟离是不存在的人,所以他无权背负任何罪责,从中摘得干干净净,脱身而出,即刻可以返回璃月。

这本该是最佳方案,一个将要继位统领整个帝国的执政者必须要拥有绝对清明和精准的头脑,钟离时刻所做的决定都会是璃月未来的每一步,他要不容失误地选择每一个完美答案,给璃月铺路。

可是这道题,他似乎选错了。

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钟离急促的呼吸也随之平缓,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了,没想到生理性的反应还是骗不了自己,他试图赤着脚从地毯的另一头走回床上,可躺在地毯中央的血渍就像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应该是走不过去的,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拦住了他。

被虚虚掩上的门又被推开,闯进来的仆人抬头看见衣着单薄的钟离站在窗边,一缕细细寒风从未完全关好的窗户钻进来,将他散乱在肩头的长发撩动,像一只振翅归南的燕。

年轻的beta只看了一眼,心虚地低下了头,迈着放缓的步伐走到血渍旁,汇报道:“我是来清理地毯的,打扰夫人了,希望没有吓到您。”

钟离侧开了视线,假装没有对视上那双逾矩的眼瞳,这是他在至冬多年第一次看见仆人的眼睛,或许微不足道,可它始终是里程碑式的变动,预示着强权将歇。

钟离“好”了一声,他将公子遗留在床边的厚实军大衣披上,裹住了曾被窥探过的身躯,像一张仅存的保护网,然后捡起遗留的枪,从跪在地上的仆人面前跨过去,走出了这扇白色的房门。

仆人的眼睛跟着瘦削圆润的脚踝一起跨出了门,半晌才回过头来,把整条染脏的地毯都抽走,连带着上头掉落的残破木簪,只是那颗掉落的红豆又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钟离顺着铺着地毯的楼梯往下走,即使没有穿鞋,充足的暖气和柔软的面料让他一路畅通无阻,这一路他都没有看见来来往往的仆人,只在抵达大厅的时候才看见几个如惊弓之鸟的、扎堆躲在一角,窃窃私语。

正在大门口与士兵交谈什么的管家看见钟离从楼上下来,连忙遣了一个仆人去拿双鞋,微微鞠躬告知:“夫人有什么需要吗?……是刚刚的事吓到您了吗?已经派人去请您的医生了,他等会儿就到,会负责疏导您的情绪。”

钟离透过未关严的厚重大门,看见门外飘零的白雪,还有严严实实堵在门口的黑衣愚人众,他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担心公子的情况,他现在如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急不缓,一点都看不出来所谓的“担心”,管家停滞了一下,答:“大人那里自会有至冬宫的宫人照顾,您不必担心,身为女皇陛下最信赖的执行官,公子大人会被竭尽全力治疗的。”

钟离抿了抿唇,和看上去依旧恭敬的管家面面相对,这些陌生的人依旧陌生,哪怕在一起生活了数年,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认知这些家伙,仿佛公子是一轮不可缺的媒介,连接着钟离在至冬生存的根基。

管家在说“女皇大人”,也在说“全力治疗”,可钟离知道至冬女皇的死讯,所以这一切落在他耳朵里时,变成了更大的谎言。

“夫人,”仆人的声音突兀地闯入在他身侧,放下一双绵柔的拖鞋,“请先穿上鞋子吧,当心着凉。”

钟离低下头,他看见了一双合脚的鞋,也看见了一具合身的棺木,棺木负责封死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嘴、他的思想、他的自由、他所能探寻的真相。

余留在别墅里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依旧恭敬,可更像是一帘为他上映的幕布,他们都在摆一双合脚的鞋,等钟离穿进去,至此,钟离相信至冬女皇的依旧存在,相信公子的生死有命,他是一具合格的木偶。

从门外刮进的一片雪花艰难地挤进重重阻碍,落在钟离发冷的脚面上,苍白得微不可见,一瞬便融化。

于是钟离抬起头,他没有应答仆人穿鞋的邀约,也没有善解人意地认可管家的安排,他素日柔软随和的眉目肃穆起来,将抿紧的唇展开,用力地攥紧了肩头厚重的大衣。

“女皇已经死了,”钟离朗声说,“公子要被送去给谁照顾?”

他的声线并不尖锐,甚至不如一次怒吼的音量,可当音节落在地面上时铿锵有声,震得连门外的愚人众士兵都回头看他,站在他的身侧的仆人错愕地抬起头,管家的神色逐渐从恭敬变成了面无表情。

钟离知道,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就是敲碎至冬表面平静的榔头。

“夫人,您不要听信外面的传言,那都会影响您的情绪。”管家讪笑着,却打开大门,将门口的士兵放进来,把大厅里的无关仆人都赶回他们的房间。

“这不是传言,你知道的,”钟离镇定自若地说,第一句铺垫好的恐吓出口,随口编造的谎言就接踵而出,他运筹帷幄步步紧逼,“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公子亲口告诉我的,这些谎言不必用来欺瞒我,如果你不想让公子回来知道你有欺瞒行迹,遵循我的意愿为最佳。”

钟离金色的、漂亮的眼珠在风雪中被雕琢得发冷,他盯住管家的双眼时,像锁定了猎物的猎豹。

“他最讨厌欺骗,你知道后果,刚巧,我也是。”

管家不明白刚刚还温和可人的夫人为何就能在转眼间果决起来,俨然成了别墅里的新主人,竟熏陶出几分和公子极其相似的狠厉。

“……听候您的差遣,夫人,”管家缓缓低下头,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您的意愿就是公子大人的意愿,愚人众先遣队随时为您待命。”

钟离片刻不容停顿地追问:“公子被送去哪里了?”

“大人被送去至冬宫了,深渊的人会负责治好他的,不用担心,这种情况每月都会有一次,大约这次没有及时拿到药……”说到这里,管家有些迟疑地停顿,他试探着问:“大人和您说过深渊的事了吗?”

钟离答:“所谈甚少,我并不知道他生病了,还需要你详细告知我。”

他从容回答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一丝犹豫都没有,好像他确实早就有所了解,并不好奇——他问的是公子的病情,而不是深渊的情况。

于是管家谨慎打量的视线从钟离的脸上收回,他放心地回答:“大人患有陨星症。”

钟离镇定的面色蓦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管家。

纵使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能瞒过女皇死讯的来源、能即兴编造毫不知情的深渊,却还是无法立刻接受这样残酷的真相。

看来这背后所隐藏的事情,他需要探索和了解的东西要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他需要一颗更加强硬、无法动摇的心,才能举步维艰地承载这一切,而这在没有公子的支持之后如履薄冰,他所要面对的是未知的权利和危险。

“……怎么会?”钟离本想用更加平淡的口吻,但他出口时还是情绪化的。

难以置信、失落或是遗憾,他无法想象像公子这样将嚣张跋扈演绎到极点的人会患上这样致死的病,他看上去并不是将死之人,因为他自信又潇洒。

“女皇死后,大人也感染了陨星症,”管家娓娓道来,“他为深渊卖命,从他们手里定时获取抑制病毒的解药。”

“解药,”钟离捕捉到了这个最关键的词,他复述道,把音量拔高一度,“什么解药?陨星症的解药?”

“呃,应该是的,但不太确定,”管家犹犹豫豫地说,“关于这方面的事,大人并没有和我细说,我知道的不多,他只交代过如果他意外发病需要把他送去深渊,深渊会救他的……”

钟离闭口不言了,他深深地沉思下去。

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有所谓“深渊”的家伙,这听上去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组织,目前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过魈留在至冬给他传递情报的那段日子曾经提到过背后势力的问题,女皇的死亡和执行官们的倒台极其有序,十分蹊跷,并不像意外。

如此看来,这个名为深渊的组织就是操纵整个至冬运作的幕后,也许邪眼的阴谋正出自他们之手,公子只不过是其中一枚脱颖而出的棋子罢了。

毕竟性命被把握在他人手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也是被拘于囚笼之中的困兽,如果不破除这件事的真相,他的自由遥遥无期。

然而现在不是单为公子开脱罪责的时候,最重要的讯息在解药。

如果公子如管家所说,他真的患上了陨星症,又需要每月都去深渊那里获取续命的解药,那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是如何掌握连诸多学者都无法研制的解药技术?他们为何不将这项益国益民的技术公之于众,甚至不投入给自己的帝国?

长久沉默的沉思之后,钟离产生了一个结论。

他需要去会会“深渊”,与其在这里困兽犹斗,所有的事都必须迈出第一步,正如今天的真相,如果他选择穿上管家为他预备的鞋,那么他永远都不会踏出这样合适的一步。

只有实践,才能破茧成蝶。

钟离还没来得及向管家提出这项建议,门外便来了一个通报的士兵,管家上前与他交流了几句,士兵向钟离略有为难地禀报:“……那位来自璃月的军臣执意要前来拜访,可公子大人出事之后,周围已经实施封禁,防止走漏不必要的风声,夫人的意思是……?”

众人将获取命令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钟离的身上,想看这样一个被临时赋予主人身份的omega能有什么做派,是矫情的妇人之仁、还是愚钝的空有皮囊。

钟离仿佛并不知道这些恶意流转的等待,他微有思忖,道:“不必放行,我亲自前去和他交涉。”

说罢,他吩咐管家:“去取一双公子的靴子来,我的鞋子并不适宜外出。”

他的命令干净利落,叫人不由地去顺服,好似他们生来就该听从他的命令似的,管家手脚麻利地去取了公子一双崭新的军靴为钟离穿戴上,而士兵安排的军车也已经在门外。

明明是一小段穿越树林的路程,管家不明所以,他多嘴地问:“夫人备车是要准备去哪里?恕我劝告,公子大人曾说过您不可以离开封地,您同样是在违抗大人的命令。”

“倘若他这一趟回不来了呢?谁又能去救他?”钟离在士兵的扶持下一脚踩上了军车的踏板,他转过身去,温和的眉目在飞雪下寒意凌冽,威慑力十足,“我去一趟至冬宫,需要亲自看见他才放心。”

他这话说得如同海誓山盟,可神色语气间没有半分情谊缠绵。

管家被唬得无从争辩,任由飞驰的军车远去。

阿贾克斯被拦在重重愚人众士兵把守的别墅门口,他看见一辆军车向自己驶来,车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摇曳人影看不真切,直至军车停在他的跟前,缓慢降低的车窗里显露出一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钟离!”

阿贾克斯旁若无人地呼喊钟离的名字,似乎也有所知晓公子的凋零,无人再能与他抗衡,不屑于再喊虚伪的“夫人”,堂而皇之地将他们不寻常的关系公之于众,如同撒野。

他的心脏在严寒室外冻了许久的温度下雀跃起来,激发出更多本不该存在的热量。

他想,钟离一定是来和他回国的,这是绝佳的机会,但凡钟离做对了选择,他们即可就能启程,这一次,再也不会有阻拦他们的力量。

可军车已经在门口停驻许久也没有熄火,震动的引擎声压低了钟离出口的话,变得虚虚实实,让人听不真切。

钟离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也没有邀请他的意思,他认真地嘱咐道:“封地外动荡不安,你只需要听他们的安排,不要外出,定能平安无事,等我回来。”

这如同雪地里一泼冰冷刺骨的水,直直地泼在他的脸上,阿贾克斯不可思议地愣怔了一下,他先是用气音问了一句“什么”,才让嗓音运作起来,问了第二遍:“什么?”

“什么?”阿贾克斯问了第三遍,他试图再度冲破士兵们用长枪架起来的防线,大声地问:“钟离,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哪里?你不和我走吗?”

钟离凝望着他年少的爱人,那张写满急切的脸从不缺乏他们从一而终的爱意,无论世事如何变动,他与他那颗真挚的心毫无保留,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化而变得格格不入,万物成熟,他依旧纯真。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弄清楚,”钟离短促地说,“相信我,等我回来。”

阿贾克斯还想追问更多的话,可钟离已经关上了车窗,搅动起积雪的车疾驰而去,很快便被肆虐的雪掩盖得无影无踪,无论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都看不见钟离将他甩在身后独行的背影。

在前往至冬宫颠簸的道路上,钟离尝试与少言寡语的士兵和司机交谈,从他们口中酌量提取有用的讯息,不过看来他们了解的也不比自己多多少,他们都知道女皇的死讯是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对深渊一无所知,只知履行忠诚、追寻他们的执行官。

当带有吞天之鲸徽章的军车通过数个巨大的机械守卫巡查后,他们抵达了被巡逻的机械怪物保护的至冬宫,圆顶的宫殿本不该留有太多积雪,现下却连冰块都结了厚厚一层。

钟离在这里没有看见把守的士兵,仿佛一座死亡宫殿,死气沉沉地被冰雪覆盖,成为大雪中掩藏秘密的坟墓。

跟他一起下车的士兵要指引他前往公子会去的宫殿,钟离却阻止了他的引路,让他在原地等候,为此还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公子教过他如何找到他。

漂亮的omega总是引人色令智昏,士兵想也没想就轻信了夫人的言论,看着他踩上结了冰棱的阶梯,一点一点被白得泛黑的冰雪宫殿吞噬进去。

钟离小心翼翼地顺着阶梯往至冬宫的主殿走,很奇怪,这样无人的宫殿仍旧干净到没有一丝灰尘,可也没有一点人气,诡异得让本就寒冷的温度更加阴寒。

使用大量水晶和玻璃构筑而成的宫殿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让人头昏眼花,况且钟离已经太久没有出过门,在晃眼的玻璃和冰块反光下,他逐渐有些力不从心,摸索着冰凉的墙砖顺着往里走,试图找到一些关于深渊蛛丝马迹。

在连呼吸都有回音的宫殿里,钟离终于听见了一声一声缓慢又沉重的脚步声,他抬步快走了两步,想要靠近些,一双从他背后探出的手猝不及防地捂住了他的嘴,有力的手臂箍着他的腰,用力一转就将他整个抱起,掳走得毫不费力。

钟离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声音被堵得严严实实,被压住的手臂无法摸到腰间的枪,一切都变成无畏的反抗。

“嘘、嘘,”将他搂在怀中捂住嘴的年轻男子带来一股轻飘飘的alpha信息素气味,他用同样轻快的语调在耳畔提醒:“先生,小心别动。”

随着脚步声的愈发靠近,钟离屏住了呼吸,看见一个穿着厚实铠甲的人从面前走了过去,蓝黑色的铠甲足有两人高,将里面的人从头包裹到脚,严丝合密,如同怪物。

但他警惕的视线追随移动时,在光滑锃亮的水晶玻璃面上看见了身后人的倒影,他用艳红的围巾将自己的面部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如婴儿般湛蓝的、清透的眼睛,在倒影里眼角弯弯地冲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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