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执行官的神秘女友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9-11 13:53      字数:11767
达达利亚一定是有女朋友了。

温柔细心的母亲率先发现儿子的异常,经历过在雪国恋爱结婚的女人对在寒冰中寻找爱意十分精通,她会记住雪花飘零下丈夫向她求婚时披上的那件厚皮大衣被捂了多久,也会记得每一个孩子的喜好厌恶,没有人比她更通晓她的孩子有何处变化。

一次用餐时抓握刀叉的手势、一次先将碗里奶油蘑菇汤里添加的海鲜鱿鱼碎挑出来吃干净的下意识,都昭示着她抚养长大的儿子有了心之所向。

只有爱才可以让人改变本能,就好比违背基因——持家的母亲并没有读太多文书,这还是达达利亚的父亲在向她表白时用的话术,“人的基因是自私的,性学相对论证明人本性自私利己,并且见一个爱一个不能从一而终”。

深爱丈夫的女人将这样浪漫的话记了许久,只有爱才能令一个人违背天性忤逆本能,她的小阿贾克斯一定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那是一个不爱使用刀叉的女孩子,所以她应该是璃月人,唯有在古老的东方国度,那里的人使用两根灵巧的木棍夹取食物;那是一个不爱吃海鲜的女孩子,所以达达利亚平时和她用餐时一定会将菜肴里的海鲜率先吃光。

也许达达利亚并没有打算好向家人坦白此事,但细节是骗不了人的。

达达利亚正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东西,从箱子里掉落的零碎物件砸得木质地板噼里啪啦响,很快就将本就被堆得拥挤的房间铺满,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气急败坏的年轻人直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几乎将大半个上身都探进厚实的木箱里,像刨土的土拨鼠。

“……阿贾克斯,”母亲站在门口,半晌都没找到能踩的地方,抬起的脚又放下,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半是严厉地命令道:“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直接坐在地板上,即使通了地暖也不行——听见了吗!不要仗着年轻,等你再老一点会得一堆毛病!”

“妈妈——”达达利亚将脑袋从木箱里抬起来,他拉长了音调埋怨道,“我已经长大了,这点分寸我有,况且我在外面执行任务时冰天雪地的比这更冷,没什么了不得的!”

他的母亲叉起了腰,没有说话,抿着嘴看他。

这样的压迫感连天理降罚都未必能企及一二,达达利亚可以向异国的神明袒露刀刃,也可以向豺狼恶魔殊死一搏,但唯独惹不起他的母亲,他别无他法,只能抬起屁股挪到一旁的白熊皮地毯上,被散落在上面的小小套娃硌得弹跳起来。

“早就和你说过,用不着的东西可以收拾收拾丢掉……你看看,这套娃得是你三岁玩的了,以后还会用得上吗?”

唠唠叨叨的母亲又开始指点,达达利亚急忙挑出话题,打断对自己的批斗大会,否则这样一地被他珍藏的“垃圾”非得被一件件拿出来讲到天明,那样他就赶不上明日去璃月的船队了,天知道他的母亲是怎么做到记住每一件东西的故事。

“说到这个,你有没有在我的房间里见到过一朵干花?就是……天竺葵,只不过是蓝色的,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丢掉之类的……”

达达利亚绘声绘色地描述,一边给看上去在思索的母亲讲解,一边上下比划花的大小形状和大致位置,眨巴着渴望的眼睛,试图从万能的母亲那里得到答案。

不过他的母亲可没有全心全意地回忆,达达利亚的手一动起来,就将贴身的深红色衬衫拉扯上去,显露出一截健壮的手臂,在手套与袖口的交界处,晃荡着一圈细细的黑棕色弹力绳。

母亲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她看上去还在回忆,实则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了这圈细绳上。

这是个头绳,也被称作皮筋,多是女孩子扎头发用的道具,只不过在发饰的花样逐渐多起来之后,很少再有只用头绳的女性,那样太单调了。

由此,头绳就有了格外的意义:女孩子们总会喜欢给自己的男友手腕上套一根自己的头绳,展示归属权,代表他不是单身。

“……妈妈?你有在听我说吗?”

达达利亚上蹿下跳地比划了几个来回,他的母亲仍然在一个出神的状态,甚至微微发笑,令他毛骨悚然,短短的时间甚至将他回至冬述职至今做过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生怕挨打。

“什么?乖乖小阿贾克斯,我刚刚走了个神,没注意听……”眨着一双回神眼珠的母亲满含歉意地问,眼角的细纹因睁大了眼睛也绷开皮肤,使得她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也不知道是不是房间里的壁炉烘烤的。

“我需要那朵花,妈妈——”达达利亚很罕见地撒娇起来,他叫嚷着,“我答应了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带回去看看,那可是受我的水元素力影响唯一一朵变成蓝色的天竺葵,我可没办法再弄一朵同样的了!”

对于普通的、没有神之眼的母亲来说,她可听不懂什么“元素力”的话,她只顾着听那前半句“很重要的人”,所以她咧开嘴笑起来,刚刚舒展开的鱼尾纹又重新堆积褶皱,明晃晃地在灯火下褶动。

“哦我的女皇陛下……你还在试图瞒住你的妈妈,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她问。

达达利亚被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他的耳根在暖橘色的光线下很快地红起来,这是他心虚撒谎的表现,虽然脸上无动于衷,耳根却会红透,什么都逃不出他母亲的眼力。

本该随岁月流逝老去浑浊的眼睛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丝毫退步,达达利亚的母亲微笑着看着她的小儿子涨得脸红脖子粗地辩解:“……才不是!不是!妈妈,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女朋友!”

“那可真是……是真的吗?”慈爱的母亲十分善解人意地理解道,“你才回来不到半个月,就要急着去璃月,你是要干什么去来着?”

“参加逐月节,妈妈,”达达利亚绞着衣角答,像被提问的学生,“璃月的传统节日,很重要。”

“噢——‘很重要’。”母亲别有深意地咬重了字音,让达达利亚感觉自己和被吊在绞刑架上鞭策没两样。

“妈妈!”达达利亚半恼地呼唤道,他从喉管里纠结着字词,想整理出事情的经过,让她不要瞎想。

但到了这时候,母亲又不着急了,她说:“不管是不是真的,小阿贾克斯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去爱吧,尽情一点,就像捕捉雪原上的野狼一样自由勇敢。”

“对了,你说的天竺葵就在你的行李包里,是你回来的当天就翻出来装好的,只不过那晚你从至冬宫庆功回来喝多了酒,让你躺下也不听,非要倔得把那朵花找出来不可。”

说完一堆的话,转身离去的母亲倏然转回头,又严厉起来:“临走前,你得把你这屋子里翻出来的东西收拾干净,不然我会全都打扫卖给上门的废品回收员。”

母爱果然是转瞬即逝的,达达利亚跨越地上被自己抖出来的千山万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抵达墙角被收拾好的行李,果然从中找到了一个精致的铁盒,那朵被晒干的天蓝色天竺葵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似乎隐隐可见流动的水元素。

这是他在加入愚人众后随着部队四处历练无意间得到的,那时他正在负责率领先遣队剿灭在至冬边境聚集的流氓地痞,他们半哄骗半强制地阻止出入至冬的人通过正常卡口,以近似打劫的高价买卖通行证。

在冰雪与土壤的交界处开了许多天竺葵,达达利亚在那里与负隅顽抗的敌人展开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令他相当畅快,不过因此,周围的天竺葵花丛被损坏了大半,偶有零星的花团也开得残枝败叶、凄凄惨惨。

达达利亚不免有些愧疚,直至他从一片或红或黄的花丛里看见了一朵鲜亮的、透彻的蓝色天竺葵。

这朵盛开的天竺葵花瓣上还挂着虚实难辨的元素水,它不仅没有被这样的力量损坏,反而吸收了小部分飞溅的水元素,成为一朵绝无仅有的蓝色天竺葵。

达达利亚喜欢这朵花,就像认可他自己,就像学者所说:那些杀不死他的,必使他更强大。

杀戮、鲜血、磨砺、困难,都是令他甘之若饴的挑战,是他的机遇,否则就要成为千千万万的天竺葵中的一朵,在其他强者的斗争中成为牺牲品,而非开出一朵独一无二的花。

因此达达利亚近似不知死活地向前岩神发起了挑战,他们在由密不透风的玉璋护盾构成的区域里拥有一场比性与爱还要痛快的战斗,在神明不容抗拒的压迫下,濒死的达达利亚险些以为自己抵达了武道的极致,攀附上神明的头颅。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他惨兮兮地躺在沙土飞扬的地面上,因为力竭而颤抖的手连一把成形的水刃都凝聚不出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内脏都被震碎了,否则怎么会连把控元素力的本领都会被剧痛抑制。

好整以暇的神明坐到他的身边,连战斗都丝毫没有沾染尘土的龙鳞衣摆盘踞在了地面上,他似乎并不在乎。

“钟离,你可真难染色。”

达达利亚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积蓄力量,久到钟离挥散了玉璋,亲自流转掌心的元素力替他治愈伤口,他无厘头地说。

精通于武道的神明同样拥有千年的智慧,他唯独无法一时间理解出这个思想活络的年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用一双确实迷茫的眼睛询问他:“阁下之意……我不明白,请详说。”

达达利亚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在战斗时用元素力把一朵花染成了不属于它的颜色,如果战斗能带来共感,是交融的一种方式,为什么你不可以被染色呢?钟离先生。”

他问出口的同时就自拟了一个合适的回答,因为这是千年沉淀的磐岩,是世上唯一坚不可摧的绝对,没有人可以令他变成自己的色彩。

“因为这是向下兼容的。”沉吟片刻,钟离答,他将指尖最后一点岩元素掐灭,抬起手臂用一根手指将发根束缚着的发绳勾了下来,染着淡淡霓裳花气味的发圈被笼上了达达利亚的手腕,安安静静地停息下来。

达达利亚看向钟离的眼睛,他没有多说其他的话,但他的眼睛就像在说:正是如此。达达利亚简直可以靠脑补幻听出他说这句话,简直像把他揣摩透了一般。

短暂的停顿后,达达利亚反应过来钟离这是在演示给他看“染色”的向下兼容,现在,他有钟离的色彩了。

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如赌气一般地去绕钟离披散的长发,被轻轻扯开。

“别躺在地上了,”钟离起身说,“我只在你身上留下了皮外伤,不至于此。”

达达利亚的手指被柔顺的长发一裹,骤然一空,他翻身起来,果真浑身清爽,并无大碍,甚至连手臂上的擦伤都了无痕迹。

他宣战一般大声地说:“我要把那朵花带来给你看看,那是我染下的色彩。”

钟离给他的回应是:“拭目以待。”

雷厉风行的执行官就要说到做到,他将这件事写进了自己回至冬述职的报告表第一条,也飞快地履行了这样的诺言,在拜访过女皇、回到家陪伴了家人之后,他即刻启程回璃月,比秋季降临后刮去冬季的风还要快。

仅仅是离开半个月,璃月港简直就像变了一个地方,焕然一新,街边的书被修剪了枝叶,挂上了漂亮的彩带,大街小巷的屋檐拉起了粗线,用来悬挂新制的灯笼,纯手工制作的纸灯笼上绘着各色图案,象征着璃月人民的文化底蕴。

如果不是记着地址,达达利亚险些要在这样的眼花缭乱中迷路,他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挤进半掩的往生堂,直奔钟离的书房。

“十分准时,言而有信,实属美德。”钟离正端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看书,他没有抬头、更没有回头,像读书中诗一般如此评价道。

“那是当然,身为愚人众的执行官,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伟大的女皇颜面,肯定要言出必行,让先生刮目相看!”

达达利亚毫不客气地顺水推舟自夸,他刚回愚人众驻璃月据点放下行李,手里只剩下一个严密的铁盒,献宝似的往钟离书桌上放:“这是那朵答应给你看的花,我已经带来了!”

钟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郑重地坐直了身子去开铁盒。

即使一路颠簸,被严密保存的干花没有任何损伤,甚至新鲜如初,永久地定格在了盛开时遇到达达利亚的那一天。

钟离脱下了手套,用一双极少见光的手去触碰这朵蓝色的花。

这样的蓝过于清透,并不像是大自然会调制出的天然色彩,更是鲜活的、充满自由的,它不像是一种颜色,而更像一种力量的象征,由神赐的元素之力渲染而成,凝聚最纯粹的水流,从此连花都变得永生。

达达利亚倚靠在桌边,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连自然的生物结构都可以改变,水元素可不是用来做这个的吧?”

钟离仔细端详了一遍躺在掌心的花,又抬头看懒懒散散靠在他身侧低头看他的达达利亚,外头吊顶的灯笼已经点起来了,柔和的橘光像极了他的发色,却更明亮,在他的身侧镀上一层日出般的金。

小孩儿炫耀似的执行官还在摇头晃脑等回答,钟离半是询问地道:“此花不生长于璃月,也许是至冬独有的品种……是天竺葵?”

“不愧是钟离先生,哪怕从未去过至冬也知道,所以你一定知道这种花没有蓝色的吧?”

达达利亚答是答了,话头里还是绕不开夸自己的暗示,将难以掩藏的小心思展露无疑,实在可爱,让人无法抗拒,像一点正在池中渲染的墨水。

于是钟离沉声点评:“像一朵从阁下身上开出来的花。”

达达利亚费解地侧头思忖了半晌,见钟离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钟离的视线却不是看向他的,他最讲究礼数,和人谈话时必当双目交汇,难得这样没礼貌,所以达达利亚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去——

“在此之前,我也有个问题要问阁下,”钟离说,“愚人众何时有了偷窥的习惯?”

正如钟离所说的,达达利亚在大敞的木窗外看见对面阁楼的厅堂,中间立了一架舞凤飞龙的屏风,两个偷窥的愚人众士兵躲在后头一动不动,浑然不知这样的穿堂灯光将他们的倒影一览无余,欲盖弥彰。

“……这可不关我的事,我从来没让他们做过这样的事。”达达利亚连忙撇清关系,又将话锋一转,忿忿地磨牙,“简直是没规矩,我这就去把他们抓出来教训一顿!”

在战场上当机立断的执行官从不拖泥带水,说动就动,钟离还没来得及开口劝和,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已经翻窗跳了出去,直奔对面小楼而去。

璃月港的纸灯笼已经尽数点起来了,华灯初上、灯火璀璨,因节日将近,外在工作游荡的璃月人也开始陆续归家,汇聚这一切重逢的璃月在此时成为了载体,比往日都要热闹,他们庆贺着多年未见的欣喜、又赞叹璃月的漂亮与繁荣。

万盏灯火点亮了达达利亚在对面矫健的身姿,连见惯杀伐的钟离都不忍多加注视,他将蓝色的天竺葵摆在了砚台上,又读了两行诗,达达利亚很快就回来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灰溜溜。

“如何,”钟离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结果并不理想?”

“……呃、也许……确实有些。”达达利亚欲言又止,性格直率的他很不习惯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比割了他舌头还要委屈,他说:“是我家中的一些事,说出来怕先生你笑话,就不说了!”

幸好钟离在情商这方面高得无可挑剔,达达利亚不愿意说,他也没多问。

毕竟要让达达利亚解释这两个愚人众是受了临走前他母亲悄悄的委托,负责查清他到底在和璃月的哪个小姑娘谈恋爱,还不如把他杀了。

达达利亚一个人支支吾吾半天,像刚长出来嘴还没和脑子商量好似的,半天挤出一句合适的话:“……先生,那这朵花……”

“不是送给我的?”钟离已经将手套戴好了,所以他没有伸手去拿放在砚台上的天竺葵,只是无动于衷地询问:“我还以为阁下的寓意在将我染上你的颜色,竟是会错意了,你要拿回去吗?”

达达利亚反驳的速度之快险些咬伤了舌尖,他连声反驳:“不,当然不!”

“只不过这样的进展在我认为太快了,我原以为会更加困难,毕竟要把一块石头染色可不是容易事,‘是向下兼容的’,这可不是先生你说的嘛。”他说这话时有意咬重了“向下”的字音,隐隐有一种自嘲的味道,出口更像是在嘲讽钟离本身。

“如今的我只是‘钟离’而已,与你自然是平等的,才能互相兼容。”钟离并不觉得失言,反而字字有理。

“况且,阁下,岩石也是会开花的。”

钟离坐在窗前,面对即将圆满的月,清辉本该冷冽,将他衬得更不近人世,可窗外灯火通明,属于尘世的烟火光落在他的肩头、雕琢进他的瞳孔,让他在人间落根,加固他只是钟离的当下。

以这样论事的口吻说出这样缠绵的词汇,他似乎毫无自觉。

达达利亚的心脏怦怦快速跳了两下,刚才他就有这样的错觉,还以为是战斗之后急速飙升的血压并未完全恢复正常,正常的肾上腺素增多会在数分钟内降下来,他不应该这么久都无法从方才并不激烈的战斗里平复。

他的心跳还是异常的,时而撺掇地快跳两下,提醒他这不是错觉。

不是钟离的问题,他说的话并没有任何歧义,连遣词造句都一如既往文雅,没有任何一字和旖旎沾上边,可达达利亚偏偏觉得暧昧,比限制级的词更加露骨。

他一定是离开璃月太久的水土不服,或者是坐船来时晕坏了脑子。

“阁下应约而归,我喜不自胜,”钟离合上了掌中的书,他将大开的窗关上半扇,回头和达达利亚商量:“明日正是月圆之时,入夜后再聚,如何?”

这就是结束谈话的意思了,达达利亚解脱似的连声应,就差拔腿就走:“那就一言为定。”

待到跨出了往生堂的门,脱离木屋里沉静的空气,被入秋后璃月港微寒的夜风一吹,达达利亚打了个激灵般地清醒过来,他这才想起,他这么早回璃月压根不是着急把那朵蓝色的天竺葵拿给钟离炫耀,而是钟离邀请他共度逐月节。

是钟离希望他早点回来。

所以他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想到此处,比方才在钟离屋里的心跳还要悸动,达达利亚站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没来由地忍不住抬头看向钟离房间的窗户方向。

雅致的雕纹木楼窗户之前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半扇,另半扇还没有关上,钟离撑在仅剩的半扇窗里看他,不遮掩也不张扬,融在寡淡夜色里,漂亮的金色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将满未满的月,像他想要邀请共赏的真正月。

达达利亚丝毫没想过钟离还在窗口,他原以为他走后钟离会把另一半也关上,毕竟秋风含寒,容易着凉,他甚是讲究。

心动则风动,恰有微风卷过,头顶的烛灯一齐晃动起来,晦暗不明的光线下,钟离扎束整齐的长发从肩头扬出一缕,轻巧地挂在肩侧。

达达利亚手腕上挂着发绳的位置猛地一痒,刺得他头皮发麻,他像被针扎了一般捂住了自己的手腕,耳根发热,无端踉跄了一下,加快步伐离开。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身在据点心在往生堂,明明是每天每夜可见的月,他在至冬十数年,经历的阴晴圆缺数不胜数,抬头看见的次数不亚于一日三餐的频率,在外行军餐风露宿时,整夜整夜地可见月亮,却偏偏对明日要见到的月亮如坐针毡,像中了蛊。

待到朦朦胧胧入睡时,他立刻就开始做梦。

说梦也不是梦,亦真亦假,更像是回忆,梦里他的母亲在询问他关于女朋友的问题,问他那个璃月的女孩子是谁,问得他头昏脑涨,他只恨没有在当时多问一句:为什么母亲觉得他恋爱了?

迫切想要询问的欲望冲破了梦境,达达利亚猝然从睡梦里惊醒,严实的窗帘被日光勾勒出方形的轮廓,他累极了,完全没感觉自己居然是一觉睡到天亮,但外头熙熙攘攘的声响实在让他无法再来一次回笼觉了。

颇有起床气的达达利亚含着一股“我倒要看看你们在干嘛”的怨气起床洗漱,收拾利索刚要出门,感觉手腕空落落的,连忙又折返回去把钟离给他的发绳套上,才怒气冲冲地杀进了据点的议事大厅。

不来不知道,本该在操练场上挨训的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会议桌边,有说有笑地议论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顶头上司就在身后。

达达利亚也没立刻出声,他蹑手蹑脚地踱到人堆旁,借由身高优势,一眼就看见了人头晃动的中心——是个装满了摩拉的盒子。

——?

达达利亚摸不着头脑,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顿时整个熙攘的大厅就沉寂下来,像被老鹰一锅端的鸡仔。

“不好好训练出任务,你们在干什么?”达达利亚厉声问。

鸦雀无声的大厅无一人回答,倒还有人敢偷偷伸手想从摩拉盒子里把自己投进去的摩拉拿回来,被达达利亚逮了个正着。

达达利亚指名道姓那个偷摸摩拉的士兵:“就你了,你来说。”

众人的目光如探照灯似的聚拢在了这么一个倒霉蛋身上,看见他战战兢兢地说:“……报、报告公子大人,我们在……在……”

达达利亚又咳嗽了一声,已经是非常不耐烦。

士兵被咳嗽吓得一个稍息立正,豁出去一般闭上眼睛用洪亮的嗓门答:“我们在赌您的女朋友是谁!”

达达利亚被这样朗声的回答激得一阵恶寒,他瞠目结舌,连声发问:“……什么、什么东西!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传闻!军纪严明,是谁允许你们妄议执行官的私事?”

人群之中,有个胆子大的闷声说:“……大人,不是别人啊……是您的母亲委托我们帮忙带回您的女友给她见见……所以才……”

“可是,我们昨天几乎把璃月的居民全翻了一遍,根本没有符合的长发姑娘……所以才出此下策,还请大人能够宽恕……”

那声音越说越小了,因为他们肉眼可见达达利亚的脸色黑了下去,像被人当众吊起内裤晾晒。

女皇保佑,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现在就要回到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在母亲询问他女朋友的时候追问一句:到底为什么判断他恋爱了。

可事实已定,他实在无能为力,只能警告他们不许再以讹传讹,然后急匆匆地往璃月港赶。

他一早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来得及吃早餐,晚上他要去赴钟离的约,像这样矜贵的家伙,在璃月传统节日时必定要收礼,他得在街上挑点合适的礼物送过去,又是一项大工程——钟离眼光挑剔,如果不是最好的,一定不能入他的眼哄他开心。

……不对,为什么要哄他开心?

达达利亚快步赶路的步伐蓦然一顿,毫无理由地扪心自问了一遍。

他似乎并没有合适的答案来支撑这个问题的存在,因为这是无意义的、是本来就该存在的,从他和钟离解开心结的战斗之后、从钟离将他素日使用的发绳套在他的手腕上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好似本该如此。

他将钟离教给他的筷子用法揣摩精湛,以至于回到至冬后他短暂地连刀叉都忘记怎么握;他能精准地分辨出摆在面前的菜肴里有哪些配菜是钟离不喜欢的,筷子来往间替他吃个干净;又或者是摊贩前摆着的石头成色、戏台桌面上斟的茶、今日下的一场雨、明日将会到了花期的花。

钟离更倾向于哪个,他的喜好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竟被他在无知无觉中揣摩得事无巨细。

他像上了当,不知道上了谁的当,又像中了蛊,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吃下的蛊虫。

杵在原地发愣的功夫,来来往往从他身边擦过去的行人和商贩有不少,还有回头瞥他的,都因为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没和他计较,直到一个推着流动摊的老手艺人上下看了他一眼,最后将目光锁在他手臂上那一截细巧的头绳。

摊主发现了商机一般将推车停在他身边,热情地招呼:“小伙,买个发簪吧?送给你家那位,我这都是纯手工打磨的,她指定会喜欢的,今天可是逐月节啊!”

“呃、啊?”达达利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回头看见木推车上垫了一条精绣的丝绸,上头排布了形态各异的发簪,金银玉木,各色各材,眼花缭乱,确实是精致,每一个发簪的样式都独一无二,如绝无仅有的爱。

“发簪?”达达利亚嚼着这个璃月词语的字音,他似乎并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东西,只隐约有一点印象,若有所思地复读。

“哟,一看就知道你不是璃月本地人,是来旅游的吧?肯定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摊主揣摩顾客心思的手腕是一等一熟练,他老练地接了达达利亚的话头,顺着往下说:“这发簪啊,是我们璃月女子用来盘发的小玩意儿,简单方便还好看,而且啊,还可以拿来当定情信物,有‘结发’的寓意。”

达达利亚虽然没听懂“结发”又是什么个新意思,但从其他的描述中得知这是个恋人之间赠送的东西,先前揣在梦里的疑惑再次破土而出。

说完这一番,达达利亚并没有抗拒的意思,摊主就循循善诱,挑了一支金制的鸾凤发簪递到他跟前,殷勤地推销:“看你的年纪……应该也不大,恐怕还没有成婚吧?来都来了璃月,要是带这么一支凤簪回去,她得高兴坏了,保不准就是成就一桩好姻缘!”

“瞧瞧,给你挑了最好的,凤凰的簪子,代表有凤来仪,平安如意,祝福您啊,成双成对、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摊贩的嘴皮子像抹了油,顺溜地往下吐出一串,振振有词,如果不是达达利亚心里正思量着其他的事,恐怕就要这样被带着跑,傻乎乎地买下一支。

达达利亚看了看递到面前的凤簪,又看了看十分笃定的摊主,这样老成的商贩,自然是久经商场,最能拿捏顾客心理,他们只是一面之缘,他就能这样肯定地判断自己一定有个女朋友,和他的母亲一样——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等等,”达达利亚略微推辞了一下,他说:“如果买下这个倒是可以,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能好好回答我的话,我会再多买一些也不一定!”

没有商贩可以拒绝一笔大买卖,摊主热心地连声答应:“当然当然,您有什么需求直接提,我能办到的啊肯定会用心去做,是对簪子有什么特殊要求吗?想定制?”

“不,我的问题是:你怎么判断我有恋人的?这可真是令人惊讶,我没有告诉过你,更没在脸上写这样的告示。”

“啊呀,这真是开玩笑,这样的问题还能算问题吗?”年近半百的摊主哈哈笑起来,爽朗极了,“不妨给您透个门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就是发现商机,您的手腕上还留着女儿家的头绳呢,可不就是有家室的人嘛!”

达达利亚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那一根早晨洗漱防止弄湿被他取下来、险些在出门前忘记佩戴的头绳乖乖地垂在他的一截裸露手臂上,安静得像钟离本人,不言不语不出挑,却能让人一眼看见。

“这样的事……我不了解,”达达利亚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璃月还有这样的说法吗?”

“哈哈,这就是在难为我了,我这辈子还没出过璃月,上哪儿知道是不是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习惯……”说到这里,摊主的满面笑容慢慢降下去,惶恐地试探,“哎哟,该不会是我猜错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忙着头脑风暴的达达利亚没空搭理摊主的碎碎念,他无不好奇地想——身为与璃月密不可分的神明,钟离应当对璃月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如果是这样公知的习俗,他没理由对此毫不知情。

钟离当时为他套上自己的头绳时,是带着怎样的心思呢?

是为了证明他们在战斗后血压上升时探讨的染色问题,只为给他一个解答困惑的答案吗?

达达利亚无法往下细想,他正在涉及一项未知领域,这是他成长至今都没有触碰的界限,比热血沸腾的战斗还要令肾上腺素飙升,他原以为自己将会在无止境的追随武道中度过一生,不会对此有所探知。

可武艺极致的象征者在他的面前摆出来一个这样的问题,好似武道的尽头是恋人。

……这是什么荒唐的进展。

“原来是这样,璃月的新知识真是让我无时无刻不在受教,”达达利亚面不改色地说,他豪爽地挥手兑现了之前的诺言,将摊面上摆着的簪子随便挑了几个金制的包起来,又吩咐把之前推荐的凤簪单独装进了木盒里。

这可把摊主乐开了花,嘴里不住念叨着歌颂着达达利亚和他那压根不存在的女友的爱情,手脚麻利地把包装袋递到大主顾的手里。

达达利亚早饭还没吃上,先在手里提了一包颇有分量的金簪。

这样的负重对于达达利亚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连纯铁打造的重弓都能拉开瞄准,平日的负重训练也不在话下,对如此不起眼的分量信手拈来。

不过他忽然觉得很重、重到手指无力承担这样的重量,可能是没有吃早饭的血糖不足让他脱力了,即使他心里清楚明白不是这个理由。

在心有灵犀下的借口都是无伤大雅的遮面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可以将不容轻易言说的寓意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维持礼数,另一半用来藏匿本心。

他现在就要去往生堂,因为他提不动这样重的簪子,而他手腕上牢牢锢住的头绳还在为他增添重量,重若千斤。

达达利亚加快步伐穿过比往日要热闹太多的璃月港,习习秋风已经有些偏凉,将头顶吊起来的灯笼卷得窸窣作响,悬挂的彩带下坠着精巧的铃铛,一路与风声叮叮当当,像催促的鼓点、像急切的心跳。

他从未觉得璃月港的人竟是这样多、石板路竟是这样长,令他这样善于蛰伏到一击毙命的战士都按捺不住脾气。

月亮还没抵达璃月的天空,人们就已经开始庆贺节日,铺垫着欢喜,为即将到来或是已经落实的重逢团聚而欣喜。

他还没赶到往生堂的门口,先遇到了从里头拐弯出来的胡桃,古灵精怪的女孩儿或许是节日的缘故,看上去也要比以往开心。

“咦——!公子,你这家伙怎么还在璃月,不是说已经离开了吗!”

来往匆忙的人群中,胡桃第一眼就看见了达达利亚,半是困惑地说。

“璃月的逐月节可没说不允许外国人参加吧?”达达利亚理直气壮地回答,又局促地问:“钟离先生……他在家吗?”

“啧啧、分明有了女朋友,还要天天找我家客卿,在的在的,不过你今天来的可能不是时候,他今天有贵客要见。”

胡桃一副叹为观止的神色,末了还是按捺不住八卦的心,神神秘秘地问:“你真找了个我们璃月的姑娘啊?是谁是谁?”

又是女友这个话题,达达利亚的头顿时一个赛两个大,他忿忿地说:“……胡桃小姐,怎么连你也!这个谣言到底从哪里起来的啊!”

“愚人众昨天在璃月港挨家挨户问了一圈,不要小看璃月群众口耳相传的力量啊,你还敢说是谣言?”胡桃的脸上就差写“捉奸”二字,大大方方地指着他的手腕指证:“瞧瞧!人家的发绳还在手腕上戴着呢,想瞒过本姑娘的这双慧眼?”

黑棕的头绳无辜地锁在达达利亚的手腕上,他刚想开口辩驳,胡桃又给他堵回去一句:“可别撒谎说是你自己扎头发用,你是短发,别蒙我。”

“女皇保佑,我没说啊。”

达达利亚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从钟离发间摘下的头绳总有一股散不去的霓裳花香气,香味甚甜但寡淡,在点缀作用上恰到好处,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像心怀不轨的铁证。

“那你说是谁,就悄悄告诉我一个人,我不和别人说。”胡桃得逞地问。

“我真没有女朋友,”达达利亚诚恳地说,“这根头绳是钟离先生的。”

胡桃不信邪地凑近了左右绕着圈打量,这样的色泽款式,如果细看打量,好像还真和钟离头上那根非常相似,联想到钟离也确实是用头绳束着长发,这样的答案似乎变得可靠起来。

“原来竟是一场乌龙……”胡桃嘟哝着,将声线逐渐拔高,“喔,我就说嘛!你这个坏家伙怎么可能找到我们璃月的姑娘做女朋友,鲜花还不愿插在牛粪上呢!”

这可实在呛人,要是放在往日,达达利亚是一定要和她唇枪舌战八百回合,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他强忍着没计较:“先不说这个了,我去找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转头就要往堂里钻,胡桃连声阻挠:“哎哎哎、都和你说了,今天你来得不巧,老爷子有其他客人要见,你改天再来也行,免得被赶出来。”

“客人?”达达利亚不解地回头。

钟离明明约了他今夜去他房中赏月,他最重礼数规矩,出口的承诺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怎么会临时变卦约了别人?

“对,他说有贵客要见,让我不必回来打搅,尽情在外面畅游一夜。喏,还给了我一袋摩拉,虽说这钱袋看上去不像他的……但我来者不拒嘛!总算可以过个快活的节了!”

胡桃一板一眼地告诫,达达利亚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转头还往堂里扎,脚步不停地撂下一句:“不打扰,我给他送个东西就出来。”

“哎……你,真是的!”

该拦的还是没拦住,想撞南墙的人他就爱啃砖头,胡桃懒得和他计较,反正到时候被赶出来人又不是她,只管外在逍遥快活整个逐月节就好。

胡桃已经走出去一条街,又回头遥遥望着往生堂小楼紧闭的木窗若有所思。

……怎么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