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34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9-11 20:13      字数:5260
阿贾克斯没有转过头去看他,公子亦然,他们都直视着霜雪朦胧的车前窗,被呼啸发狂的风卷过的雪和细密的子弹似的、凌厉地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针扎般碎裂的脆响。

窗外没什么可看的,是枯燥无味的至冬、是白得发盲的雪国,山体的石质被厚厚的经年积雪完全覆盖,在黯淡的日光下反射出光斑,被迷眼的风雪笼罩,叫人看久了几乎分辨不出边界,危险至极。

阿贾克斯不说话,公子就替他说话:“钟离发情的那天晚上,你想把他据为己有,不是吗?”

“你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笨、我也不笨,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一向讨厌冠冕堂皇的政场,都顶着笑脸装疯卖傻,这也是我融不进那些爱搬弄是非的政员的原因——你看,我对你还算坦诚吧。”

“所以我觉得玩够了,陪你演了这么久简直是我的全部耐心,是时候来到坦白环节。”

他敲击方向盘的手指停下了,应和风雪拍打车窗的节奏戛然而止,密封性极好的防弹军车里姑且算得上寂静,除却细声运作的暖气系统,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公子转过头去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望向远方的阿贾克斯,毫不掩饰他胜券在握的笑容:“你看见了吗?阿贾克斯先生,钟离是自愿留下的,这几天我不在,没有左右他的想法,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的话比他所厌恶的冠冕堂皇还要冠冕堂皇,让阿贾克斯忍不住嗤笑出声,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苍茫的白上收回,落到这张下颚线条与他十分相像的脸上,如果遮去眼睛,换作谁都会把他们认错,因为他们是如此相似,仅有一念之差。

因为长时间没有眨眼,他的眼珠已经被暖气烘烤的车厢蒸得有些干涩,转动时带出干涩的泪花。

他的心忽然变得很宁静,他原以为自己会在收到这样明晃晃的挑衅时愤怒不已,因为筹码是他自幼时深爱至今的钟离,是他全部的爱意和选择存活的理由。

可他的心、他的大脑似乎早就预知了结果,早有预感似的,知道他终归是留不住钟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阿贾克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一般,像与好友闲聊,口吻自若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规划这一切的?”

公子诧异于阿贾克斯的平静,但很快就变成了满意,如果连最后代表反抗的情绪波动都没有了,证明阿贾克斯已经不会再和他争夺钟离,一切已成定音。

他心情颇好地回答:“从你给我讲述了你和未婚妻的故事开始。”

“你明明有更好的理由留宿在我这里,基于你的父亲和我的合作,你有很大的情分可以无条件获得我的帮助,可你偏偏要大费周章给我讲述这个故事——之前说过,你不笨、我也不笨,一切铺垫都是有意义的。”

“‘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这是戏剧家的观念,在对待你这件事上十分有用,我大概猜出你说的故事正是和钟离的过去,所以专门为你出演了这一切——”

公子的眼角弯了起来,他笑得很是狡黠,让人讨厌,并不是因为他的狡诈险恶,而是因为这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发展了。

“你和钟离的故事确实算得上美妙,一个让人念念不忘的旧情和一个豪夺强取的仇人,我看上去一点胜算都没有,所以,与其绞尽脑汁提高我的胜算,不如降低你的胜算,看来我很成功。”

说到这里,公子甚至得意地吹了个口哨。

阿贾克斯无不嫌恶地说:“你在用璃月挟制钟离。”

“这怎么叫挟制?”公子惊讶地问,像被冤枉的无辜人,“这是钟离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他,你还不明白吗?”

“他没有选择你,也没有选择我,他选择的是他的璃月。如果你还不够明白,我可以解释地再清楚一点,反正雪下大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有的是时间好好洗洗你脑子里的回忆。”

“你的心还活在回忆里,你的爱也活在回忆里,钟离一直在往前走,你就追在他身后给他塞回忆,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们没有以后了,无论是你向我说起你们曾经密不可分的爱情,还是你向钟离反复提起你们曾经代表王室契约的婚姻,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不甘。”

阿贾克斯的面色看上去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比来时更加苍白一点,他的眼珠被不间歇的雪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灰白,让曾经如大海与星河般幽蓝的眼睛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大海的波光粼粼和星河的熠熠生辉都被至冬的大雪覆盖,仅剩下无用的蓝在垂死挣扎。

“现在是已经至冬的冬天,你错过了钟离太多的四季,所以他也不需要你了。”

“啊对了,如果我没记错,钟离早就拒绝你了,在你们见面时,他没有第一时间提出要和你回去。”

“够了!”

阿贾克斯厉声呵斥道,他的脸色已经白得不像话,像是被冻坏了,可脸颊因愤怒而浮现的红晕昭示他的身体机能很正常,供血十分通畅。

公子明明只是在用一种阐述的、平稳的口吻和他谈话,却比嘲讽还要刺耳,让他不忍入耳,恨不得戳破鼓膜,将所有能够感知信息的器官都破坏才好。

“为什么够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吗?我只是说了出来,你就脆弱得连这样的事都无法承受吗?”公子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咄咄逼人地说,像是在和谁较劲,点醒同样沉沦的自己。

“钟离谁都不会爱的,他只爱他的璃月,这其中包括你。我不介意这样的他留在我身边,因为他本来就不爱我,可你呢?你能接受你们的过去的爱情已经一文不值了吗?”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浑身颤抖的阿贾克斯忽然暴起,他猛地从副驾驶座上弹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公子的喉咙,掐得他的尾音断在喉管里,变成“嗬嗬”的气音,冰凉的枪口抵在他的眉心上,力道之重仿佛要把它当匕首使用,插进他的颅骨里一般。

公子仰面被压在座位上,他的脖颈被压得很紧,在手掌下突突跳动的大动脉脆弱至极,可他在逐渐降临的缺氧中还有空笑,露出令阿贾克斯恶心的胜利笑容。

他不用开枪,就算他开枪打死公子,他也输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连实话都听不得呢?阿贾克斯绝望又悲哀地看着公子逐渐涣散的瞳孔,他的目光像剃刀剐过公子因被迫仰头而完整显露出来的下颚线条,这可真是太像了。

他也曾得意地想过,钟离选择公子的理由中是否有他和自己相似,这样是否可以证明钟离仍是深爱着他的。

可这样渺小的心思放在整个令钟离魂牵梦绕的璃月前,就如沧海一粟般微不足道,他究竟有怎么样的地位可与钟离对璃月的责任感相较,他在不自量力、他在痴心妄想。

终于,在公子快要喘不出气的时候,阿贾克斯松开了手,他把上膛的枪放在腿上,丝毫不担心走火,只是痛苦地紧闭双眼,难以相见。

“你不适合留在钟离身边,”公子被窒息呛咳得连话都说不清,不住地咳嗽着,用嘶哑的气音诉说实话,“你的爱已经过时了!你活在独占钟离的过去,自私又纯粹、愚昧得令人想笑!”

他愈说愈尖锐,像发了疯、像得意的炫耀:“钟离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可你只能容忍独占他,你过时了、你过时了!”

阿贾克斯没有拾起就放在腿上的枪彻底终结公子的讽刺,他低垂着头,无端联想那条被自己珍藏的红围巾。

那是被他仔细修复过保存的宝贝,钟离赠给他的第一件情物、是他被父亲囚禁在王宫里唯一的信念,他来至冬前了解到北国的寒冷,想过要不要把围巾戴上,可他怜惜那样老旧的宝物,恐怕承受不起极寒的寒冷。

现在他无比确信,是的,原来年少的围巾早就被磨损,已经不能再抵御风雪了。

他们直到傍晚才慢吞吞地回到封地,也许是汽油不足,回来的汽车明显不如去时那样迅捷,悄无声息地停在庭院里。

管家尽心竭力地等候主人的到来,第一时间接待了公子,又要安排人去把阿贾克斯送回他的居所,被公子拒绝了。

“已经很晚了,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客人?”公子斥责了一句,吩咐道,“安排厨房好好给贵客做顿晚餐,吃完再送他回去。对了,夫人卧床太久容易生病,也让他下楼用餐吧。”

管家连连答应,转身就去通传,被公子叫住:“早去早回,我就不在这里吃了,堆积了好几天的公文还没有处理,你等会儿送一份去我办公室就好。”

公子自行驾着车消失在沉昏夜幕下,管家妥帖地安排好了阿贾克斯的晚餐,从厨房打包了一份新的餐点送给远在办公楼的主人送去,入夜后被灯光点亮的楼在冰湖旁如同繁星,指引着至冬未来的方向。

管家将餐盒送到公子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全楼的灯几乎都为黑夜点亮,唯独他的办公室还是熄了灯的,因拉开窗帘而微微透彻稀薄的寒夜月光,由冰湖冻结的冰面反射上更多的光线。

“你邀请夫人下楼用餐时,他的心情看上去怎么样?”

餐盒放到桌面上,公子并没有着急用餐,他的指尖正夹着一根燃烧的烟,语气也变得缓慢。

“……呃,夫人看上去很高兴,也许是因为我告诉他有那位璃月军臣同在。”管家如实回答。

公子嗤笑了一下,只有短促的一瞬间,很快就面色如旧。

管家站在暗处不言。

“你的工作做得很好,这个月的工资还是双倍,”公子又开口了,他嘉奖道,“监视那位璃月军臣辛苦了,不过以后应该也不需要了,回去吧,如果夫人和他还没有用餐结束,就不要打扰他们。”

管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能为深渊和公子大人服务是属下的荣幸。”

分明是在邀请阿贾克斯用餐,上桌的菜却全都是钟离喜欢吃的,至冬的厨子在年久的磨练中竟也能学到几分璃月菜的精髓,把一锅腌笃鲜文火慢炖,煮出满屋的香气,勾起璃月街头般的烟火气息。

钟离心思细密,察言观色不在话下,他总觉得阿贾克斯和他的这顿晚餐太过沉闷拘谨,即使身边没有旁人侍奉,只有他们两人。

就像他最喜欢吃腌笃鲜里的嫩笋,在他们以前的生活里,如果吃到这份菜,阿贾克斯会率先将其中最鲜爽可口的笋尖挑出来放到钟离的碗里,即使他们的条件完全可以单点一份嫩笋。

阿贾克斯喜欢这样偏爱他,好似要将他的一生全都献给他吃掉。

钟离动了几筷子菜肴,他食之无味,心里揣测也许他还在因为那天晚上的谈话生气,想哄一哄他。

“阿贾克斯。”

“钟离。”

他们同时开口,钟离愣了一下,与他默契地对视,忍不住勾起一点笑意,谦让道:“你先说。”

“不了,”阿贾克斯看着他的笑,“还是你先说吧。”

“我在至冬的事差不多解决了,”钟离眉眼含笑,笑吟吟地宣布,“我们可以专心和公子打官司,也许很快就可以和你回璃月了。”

他话音落下,阿贾克斯的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看上去他被潜意识驱使着率先吊起笑容,可他的思想抑制了他的笑,让他沉闷下来。

“怎么了,阿贾克斯,”钟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晚上看上去不是很开心,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是璃月哪里出了问题?……还是公子为难你?”

璃月、又是璃月!

阿贾克斯在心底无声呐喊,恨不得撕心裂肺,他连关心我都要先问问璃月的事!

“不是,”阿贾克斯压了压胸膛里点燃的不甘和愤怒,这让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颤抖,“只不过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罢了。”

钟离用期许的目光看他:“是什么?”

阿贾克斯说:“我要走了。”

他说完这句,钟离还等待般地停顿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他没有后续的话,才慢慢收敛了笑容,变得凝重起来。

钟离问:“‘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个判断,因为他是如此聪明,可现在他并不想那么聪明。

阿贾克斯哽了哽,说:“我要回璃月了,钟离。”

“什么?”钟离的心倏然一沉,并不是意外,而是尘埃落定般的实锤,他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现在就要回璃月了吗……不等等我、带我走吗?”

“不是你想留下的吗?”阿贾克斯一声质问出口,他缓了缓,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又放轻了一点,客观地陈述:“我想了想,你说得对,璃月现在正在难处,我不能一味地使小性子犟在这里,毕竟我可是现任的军臣,得回去帮助凝光维持秩序。”

“不过你放心,我让魈留在这里接应你,不会让你孤立无援,有关国籍官司的进展、还有璃月的近况,都会让他代为转达。”

钟离听他桩桩件件地说,像早就规划好的计划,有条不紊,确有几分军臣运筹帷幄的气派,和之前冒失莽撞却含着一颗炽热赤子心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可明明之前想让他这样懂事的正是自己,他没有立场发出这样的疑问,就像是他亲手扼杀了一颗纯粹向他奔赴的心。

最后他问出来的是:“你真的这么想吗?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避开了他的视线一会儿,像是心虚,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即使经受了国破家亡的折磨和囚禁式婚姻的催熟,钟离看上去仍是漂亮得近似精致的,遗世独立地坐在至冬的风霜雨雪里,承受一切、又包容一切。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钟离,因为他实在美丽,无论是容貌还是风骨。

沉寂许久,阿贾克斯无厘头地问:“钟离,你……你对我的爱是独一无二的吗,还和以前一样吗?”

钟离对这样直白的问题措手不及,但他坚定地说:“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这样的回答早在数年前他就获得过,看上去似乎多年以来不改初心,阿贾克斯并不怀疑钟离的诺言,他重信,最看重契约,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意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高等的并不属于他。

阿贾克斯盯着钟离的金瞳,他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所以一只过去的瞳孔无法再盛满现在的钟离,只能被他装走部分。

“我爱你天性善良,平等地爱璃月的每一个子民,又痛恨原来我也在其中。”

阿贾克斯说:“明天天亮,我就回璃月。”

他摇摇晃晃地从桌边站了起来,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的腌笃鲜已经凉透了,想必不会再好吃了。

钟离沉默地坐在桌边,没有挽留。

“钟离,”阿贾克斯已经到了精雕玉琢的门边,他回过头看钟离,眼睛依旧深情,却不似从前清澈,“临走前,我还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钟离闻言看向他年少的爱人,像是在看过去的影子,他诚恳地答:“你的问题,我知无不言。”

“在学校的宿舍里,你说要和我结婚的那天晚上,”阿贾克斯拖着隐隐的哭腔,竭力隐忍着哽咽,让话语听上去平静一点,“心里想的是和我的未来、还是璃月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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