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37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10-04 17:56      字数:5785
达达利亚能感觉到钟离的身躯在他的话中蓦然绷紧,被他掌心搭住的柔软肚腹绷出了浅浅的肌肉线条。

他以为钟离要说些惊诧的话语、或是惊慌地从他的搂抱里惊慌失措地挣脱,像个被侵犯的良家少女,但这样紧绷的身体只有短暂的停留,随后放松地软了下去,和之前困倦的模样并无区别,从容得对此毫不在乎似的。

钟离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他仍旧乖顺地躺在一个alpha的怀里,任由他舔舐自己脆弱的腺体,交托所有的信任。

“你说得对。”钟离的嗓音带着疲倦,听上去有点像在说梦话,可口齿还是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说下去。

他说:“从本质上,你与他确实没有区别,你们有过于相似的容貌、也拥有相同的谎言,且对于我而言,都是相同的合作伙伴,和你合作或和他合作,如果能达成最终目的,并没有区别。”

他的嗓音又冷又无情,达达利亚反倒先沉不住气反驳起来:“不是这样的,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要的是爱,是先生的爱,不是作为‘合作伙伴’站在先生身边,而是作为伴侣。”

“先生和公子大人一定没有真正的爱情吧,你一定不爱他吧?你是被困在他身边的、是身不由己的,我都知道,我想成为那个在合作与爱情上都可以站在你身边的人,也许现在还不行,但我如果得到先生的承诺,会有那一天的。”

“只要……只要你愿意。”

达达利亚愈说愈发急促,几乎要把钟离镶嵌在胸膛里一般,炽热的心跳就在他的脊背上跳动,试图唤起他的回首。

他的手腕强劲有力,勒在钟离的腹上时才觉察出一点细微的区别来——公子占据他的决心不容违抗,因此连怀抱都是可以真情实感将他缢死的,而达达利亚舍不下这样的手,即使他的手臂因祈求回应焦急到发抖,却还是收了力道,没有把钟离勒到发疼或窒息。

他像他的爱,一样急促猛烈,但保留对钟离的尊重,一切激流勇进的爱潮都撞击在阀口上,锁得很紧也很安全,只会在实在无法克制的时候漏出一点发疯的爱。

钟离忽然觉得很累,不是因为接连多日的研究工作。

他实实在在是困了,很想休息,想回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爱情,想躲开赤诚或虚假的心——无所谓,这都无所谓,对于最遵守契约的他来说,除了阿贾克斯,他不会再去爱上任何一个人。

最后,在达达利亚屏住呼吸的煎熬中,钟离把滑落在腰际的被褥拉上来,轻轻盖好,他的声音和棉被一样轻柔。

“先睡觉吧。”

钟离提出的要求令达达利亚愣怔了片刻还没有回过神,在他印象中,钟离应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会和处女一样贞烈,这样的改变也许预示着一些答案,他真的无所谓,或是接受了他。

达达利亚还想说点什么,他想继续追寻更明确的答案,可他拥有和公子如出一辙的聪慧,所以单从钟离的态度中,他就已经有了预料的回答。

可他是这样执着,宁愿假装不知道。

他不该再问了,因为如果他不问,甚至可以和钟离共枕而眠。

达达利亚和钟离度过了一夜称得上温馨的睡眠,贪婪的年轻人在睡梦中也是贪得无厌的,他不断地往钟离身上贴,或是把他搂在怀里,或是因为姿势的改变稍稍松开片刻,旋即就要往他的方向挨过去。

钟离这一觉睡得极沉,他极少会有这样放松的睡眠,自离开璃月后,他似与虎共眠,国仇家恨、焦虑忧愁,无一不压在他的肩上,连睡觉都要将神经吊着,难以松弦,只有在发情期后筋疲力尽的昏迷中才能休憩片刻。

也许是殚精竭虑的劳累夺走了他支撑神经的体力,也许是新的、更加可靠的港湾在庇护他,钟离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驿站外呼啸的沙尘风声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了,间或有细碎的沙砾敲在玻璃窗上,像沉重的雪粒在降落。

钟离感觉到温暖,如同躺在毛绒绒的绵羊身上,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源在向他传递,下颚脖颈处也在微微发痒,挠得他睁开眼,视线瞥到了暖橘色的发尖,不安分地蹭在他的怀里。

他倏然睁大了眼睛,沉昏的神智总算回笼。

不知何时他转过了身,而对面的达达利亚毫不客气地钻进了他的怀里,如同回归羊水的胎儿,安静又满足地搂抱着他的腰身,蜷缩在被褥和他的怀抱之间,享受冬末残存的凉意和初春的温暖。

发觉到钟离醒来的达达利亚抬起头亲了一口他的下巴尖,用微哑的嗓音问:“钟离先生睡得好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地眨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对他看,并非平常随口的问候,而是实实在在的询问、征询他的答案。

钟离的心跳咯噔错了一拍,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意见在达达利亚这里会备受重视,他愿意或不愿意、他想还是不想,都是可以回答的,而结果会随着他的意愿变化,即使有生殖腔标记的事在前——

他实在无法拒绝这样一双眼睛,像幼时的阿贾克斯,清澈纯真。

钟离不受控制地想,如果没有这些事……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贾克斯的眼睛没有遭受意外,他们也没有遭受这样的变故,此刻这个年岁的阿贾克斯,也一定拥有的是这样一双蓝眼睛吧。

他不是会沉溺于幻想中的人,他更现实,因为他要脚踏实地地为璃月谋求福祉,所以他只用了一瞬间去怀念阿贾克斯、去相信达达利亚。

“如果你会如你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重视我的话,”钟离清了清嗓子,他盯着怀里的达达利亚,姿势暧昧,话语残忍,“你一定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对我说了,我很乐意你做我的助手、我的合作伙伴’。”

达达利亚悲伤地看着他的眼睛,接道:“……而不是伴侣,是吗?”

“并且,我不会与欺骗我的人合作,更何逞所谓的‘伴侣’。”钟离没有把达达利亚剔出自己的怀抱,他们依旧保持着相当甜蜜的姿势,却冷得像天各一方。

在达达利亚局促的蓝眼睛中,钟离坦白地说:“你既然知道我已经来了须弥,这样急匆匆地过来,一定也知道我会发现端倪——不用辩解,也许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诚实,它让你在我面前说不了谎话。”

就像天生缺失掉心机那一部分一般,他少一层用于自御遮掩的本领,导致他只剩真诚、被迫真诚,与公子恰好相反。

钟离在此刻心里就有了一点诡异的猜测,但他仍然愿意将揣测方向拉向“达达利亚和公子是双生子”。

达达利亚震颤的瞳孔望着钟离那洞悉一切的、智慧沉稳的金色眼瞳,他闭了闭眼睛,这让他看上去显露出一点临近崩溃的脆弱,嗓音也颤抖起来。

“……你都知道了,钟离先生,你真的好聪明,我什么都做不好,连欺瞒你都没办法做得像公子那样完美,我果然还是——”

达达利亚的话在此戛然而止,钟离却能听见他尚未出口的尾音,他说“比不上他”。

清澈湛蓝的苍穹,能包容绵软脆弱的云、又催动风雪畅游、甚至连娇小的鸟或小飞虫都垂怜,这样纯澈的、沉静的天空,也会有破碎落泪的时候吗?还是每一次降雨都是看似包容万象的天空正在为无能为力哭泣呢?

因为广袤无垠的天空只能无声地容纳,却无法对坠落天空的鸟儿施以援手,他只能看着,做最残忍痛苦的旁观者,他经历一切,错过一切。

钟离没有追问被达达利亚和公子共同压下去的真相,他动了动被压麻的胳膊,翻身起床准备稍作洗漱就回智慧宫,他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他必须要把一切有用的时间都投入到陨星症的解药研制里。

他从床上起身的衣摆被拉住了,拽得他重新落坐床褥。

一颗沉重的头颅轻轻地、慢慢地卸掉力道抵在他的脊背上,毛茸茸的头发在他的背上轻蹭。

“我是从公子身体里分离出来的人,是他的一部分。”

达达利亚用喟叹的语气一点一点叙说:“博士将我称之为‘切片’,比起被写在科学书上理论完美的克隆人,现在的技术还不能做到那样完整,没有办法制造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只能切分:公子作为实验品被切成两部分,一部分作为原本的他继续存活,而我继承了他的另一部分,成为新的人。”

“这种‘切片’的方式和真正意义上的克隆最大的区别就是,公子是被分离的,他会失去一部分属于他的记忆或性格品质,而我继承这些被分离出来的人性。”

所以他信誓旦旦的、情真意切地描述他向钟离多年的暗恋时,才会那样真实又悲戚,让敏锐如钟离都无法挑出其中的虚假、让真诚如达达利亚都可以完美展示,没有一点编造的痕迹。即使它从未真实存在过——从未真实存在于达达利亚的身上。

暗恋不是达达利亚的、多年并肩同行不是达达利亚的、甚至爱意也不是达达利亚的。

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达达利亚的,连钟离也不是。

他自诞生起就在公子的阴影下,像被太阳遮蔽的月亮,只能捧着太阳反射施舍给他的一点光,颤颤巍巍地散发出无用的、偷来的光芒。

“我被博士告知过是公子是切片,我的代号是alpha0720,达达利亚是我为了见你给自己取的名字,甚至我知道……我知道我见到你时产生的那些感情,那些回忆,乃至——我从苏醒那一刻起就迫切想要见到你的冲动,都不是我的。”

“可是,先生,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生理上完整的人类、一个独立的人类,这些东西全都在告诉我,这就是我的记忆。”

“在须弥教令院学习的人就是我,去璃月参加庆典见到你的人就是我,在陨星症研究小组里看见你的人就是我,回到至冬后一意孤行要去璃月见你的人也是我,全都是我!全都是我!这些东西全是我的!”

靠在他背后的年轻人悲怆地哭起来,挨着钟离单薄又坚挺的脊背发抖,把抽泣震进他的身躯,一齐颤抖。

“公子多可怜啊,服从深渊的安排做完切片实验后他只记得自己要去璃月,却不记得自己要去璃月做什么了,都怪他自己蠢,他又蠢又自大,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被切走这部分。”

“他才是最可怜的人,他真可怜,才不是我,我是最幸福的……我拥有一切,和你的回忆全都在我这里,我是最幸福的,对吧?钟离先生,现在能和你在一起的我才是幸福的,可怜的家伙不是我,对吧?”

他的爱恋、他的追随、他的一见钟情,从始至终在爱着钟离的,是公子,而不是达达利亚——现在唯独属于达达利亚了。

钟离被身后抵着他哭泣发泄的年轻人挤得左右摇晃,他听得很真切,也可以理清其中的条理,这其中牵扯了在他并不知晓时萌发的感情,还有可悲可叹的纠葛,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像一个冷血的旁观者。

虽然在刚听见这样残忍的人体剥离真相时,他也有些震撼,因此可怜达达利亚的痛哭,但不认为这和自己有直接关系。

这甚至加剧了他的疲惫,他通过一夜睡眠才恢复如初的精神力很珍贵,还要拿去细心钻研新的报告。

等到身后的哽咽声慢慢平复下来,达达利亚的情绪崩溃有了一点自我调节的转变,钟离才挑出他最感兴趣的话题询问:“博士是如何做到将人切片克隆的?”

达达利亚停顿了一下,嘟哝地答:“是深渊的命令,让博士做人体实验,培育陨星活性内容物仿人体细胞成长,公子就是第一个实验品,也是最后一个实验品。”

钟离说:“因为成功了,是吗?”

达达利亚应:“是。”

钟离捉住了其中的重点:“那么,那个‘培育陨星活性内容物仿人体细胞成长’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比刚才的还要让达达利亚难以回答,他为此沉默了好几分钟,钟离颇有耐心地坐在原地等他,任由他挨着自己蹭来蹭去,先前殷在他衣服上的泪渍逐渐干涸。

“……那个代表成功的实验品就是我,”终于,达达利亚选择了坦白,“这就是博士能快速掌握克隆技术的原理,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克隆,只是负责抑制塑造陨星症病毒的繁殖分裂,让它仿造人体生长,然后植入公子的切片人格,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就是我。”

“我就是……陨星症病毒能契合人体的成功产物。”

这话令钟离都克制不住地回过头去看达达利亚,窗帘还没有拉开,昏黄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达达利亚的背上,又泄露些许落在钟离的面上,年轻人橘黄色的头发被蹭得乱糟糟的,被昏沉阳光解析成光芒般的锋芒。

“你——”

钟离张开嘴,他想吐出一些话,可又闭上了,他无法言说,因为达达利亚是这样纯良无辜,他有这人间最难得一见的清澈眼睛,他的心也真挚纯洁,可他的身体却如此罪恶肮脏,竟是由霍乱人间降下末日的罪魁祸首组成。

达达利亚惊恐地盯着钟离的唇角看,omega的唇线又薄又利,随时都会吐出冷漠刺痛的话语。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钟离斟酌过用词后,说出了不算太暧昧缱绻的话,他先前硬冷的金眸如松动的岩石块,微微下垂了眼睫毛,显露出一点怜爱的神色。

纵使博学如钟离,他也没有料到深渊竟然已经残忍大胆到了这样的地步,会把死亡瘟疫之源这样玩转于掌中,又用人体实验尝试骇人听闻的新技术,它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它还要用陨星达成什么最终目的?

钟离一时间无法揣测,因为深渊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脱了人类思想,它们拥有更高阶的思考能力,正在开拓新纪元。

一切技术进步的路程都会有牺牲品、有垫脚石,而达达利亚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作为里程碑式的成功品诞生,昭示它们手中掌握的技术又更上一层楼,可当它们继续往上爬时,先前引以为傲的成功品就成了贡品,遗忘他、压榨他的价值、踩着他的头颅继续往上走。

它们只会惦记更高的成功硕果,不会关注被抛弃在人类社会里的实验品要怎么面对破碎的记忆活下去。

达达利亚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以自己的方式活下来,为自己取名字,去追寻自己的爱人,他的心已经要比一个普通人类还要坚毅,他比人类还要像人类。

也因为这件事,钟离可以确信达达利亚不是深渊的阴谋,他是真情实意想要帮助自己的。

他可以不爱,但他无法破坏一颗真心。

“钟离先生不觉得我是怪物吗?”达达利亚干燥的蓝眼睛又开始湿润,他像呜咽的小狐狸,蜷缩着用蓬松的尾巴试图挡住致命的刀剑。

“你这个怪物”——达达利亚在心底为钟离补齐了之前的断句,并反复演练咀嚼过好几回,他不怪钟离,是他自己要诉说真相的,没有人不害怕陨星症,更何况是由病毒繁殖出的切片人。

偏偏钟离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钟离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那些创造你的人才是怪物,不是你的错。”

达达利亚被泪水洗涤过的蓝眼珠在这一刻显出愈发清透的蓝来,他深切又热切地看着回首面对他的钟离,被窗帘遮蔽的昏暗太阳为钟离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此刻世界没有太阳,只有他的神明愿意看向他。

他感觉身体里、大脑里、心脏里有破土而出的情绪,是萌发的新芽,是从他自己身体里生长出来的根芽,这时候的情绪与爱慕都是属于他的,是来自于达达利亚本身的,而不是寄生在公子的回忆上。

他正在爱钟离,是他自己在爱。

达达利亚无法掩饰他的喜悦,渴求般追问:“那坦白一切的我,是不是可以当先生托付信任的合作伙伴了?可以站在先生身边了?”

钟离坦然地应答:“当然可以。”

达达利亚直起身子来,要扑入钟离的怀中,给他一个欣喜若狂的拥抱,像扑进他的新生,而钟离也展开了双臂,预备接纳他最好的未来。

窗户蓦然发出噼啪一声脆响,玻璃与穿孔的窗帘布料纷飞,一枚无影的子弹瞬时抵达了房间内,没入达达利亚的背后,噗地发出肉响,飞溅出一泼滚烫的血溅在钟离的脸上。

冲他微笑的蓝眼睛年轻人没能完成他温柔的拥抱,噗通径直栽在了钟离的胸膛上,砸得他胸骨作痛,甚至短暂地窒息起来。

他无法呼吸,惊惧发抖瞳孔收缩,因为剧烈的胸痛、因为脸上尚还温热的血、因为对面被窗帘遮蔽的窗户外站着一个男子的身影,他垂下的手里还有着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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