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41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12-12 19:13      字数:6286
达达利亚被送进须弥的实验室时,须弥的君王亲自从净善宫出来送他,他们为此做了万全的准备,而此时已经距离达达利亚向钟离坦白过去了一周多。

钟离就站在实验室专门为达达利亚建造的透明玻璃房中,他们提前做好了无菌清洁,全副武装着白色的防护服,只留一双眼睛的面罩缺口。

他站在统一着装的医生和学者中被埋没,但达达利亚一眼就将他辨认出来,为他引路的学者在双层隔离门前开启最后一间无菌室,达达利亚就在身后冲他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钟离眨了一次眼睛,没有避开达达利亚的笑容,看着他在两名接待医生的指引下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银白的钢制手术台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如同太阳神加冕的光——这是应达达利亚的要求而专门调整的手术台。

整个无菌室的温度都被降到了零度,从小生活在须弥雨林环境下的工作人员提前训练了一周,保证他们不会在这种从未体会过的极寒下出现手术失误。

这样的温度对于身形单薄的钟离来说却是司空见惯的,他在至冬生活的数年已经让他对寒冷有了更高程度的承受力,他不会再畏惧寒冷。

达达利亚脱下了上衣,躺在了如千年寒铁般的手术台上,医生们窸窸窣窣动作起来,为他注射麻醉剂,手术器械台被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响,钟离也和学者们推出了身后早就准备好的冷藏箱。

笨重的金属箱里保持着零下20℃的恒温,且具备了纯金刚石打造的内核,能保证把达达利亚胸膛里剖出来的那颗“神之心”第一时间保存起来,这是人类对抗陨星症的最后一条血路,不能有任何闪失。

“神之心”——这是须弥的学者们在计划中为那颗陨石内容物取的名字,含有一定的敬仰色彩,出于最后的人道主义,他们对达达利亚的奉献抱有敬意。

人死亡后的敬意都是说给后人看的,说起来倒还是感恩达达利亚的,感恩他无私奉献,也许在后来的历史书籍或医学书上会出现这样一些描述:来自至冬的达达利亚先生舍己为人,选择献出自己的心脏做陨星症病毒研究的实验品,为人类攻克陨星症作出了重大推动。

钟离推着带有滚轮的冷藏箱走到达达利亚的旁边,不近不远的距离,能看见他被众位医生包围后显露在外的头颅,蒙上了呼吸面罩。

没有人知道这些来自人类的医疗器械对达达利亚有没有用,但他们只会依照人类医学那些按部就班的流程做下去,让他在最后一刻平等地享受作为同类的待遇。

达达利亚平躺在手术台上,十分镇定,手指垂落在身侧,如酣睡般平稳,并不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或寒冷而颤抖,漂亮的蓝眼珠却极其不安,他在麻醉剂还没有生效前不老实地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

他侧过头,终于看见离他几丈外的钟离,转动的眼珠安静下来,湿漉漉的蓝色眼珠像掀过一轮巨浪后浪潮平息的海,慢慢地平静,冲钟离展露一个宽慰的笑,像是在安慰他。

不要害怕,很快就会结束了,达达利亚的眼睛这样说。

不要害怕,达达利亚的眼睛总是对钟离这样说。

钟离神色恍惚地想,他好像看见了第一次见面的达达利亚,因为那双湛蓝的、如天空之色倒灌的眼睛从未改变过。

他在至冬宫的倒影中对达达利亚对视,反射着冰面波光的蓝眼睛让至冬经年不歇的呼啸风雪静谧无声,他回到了心安之处,回到了璃月,陨石之心的涌动撞在他的胸膛上,敲出真假难辨的心跳。

那时候,那双眼睛里就写着安抚,在危急关头告诉他: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达达利亚在面对他的时候很爱笑。钟离撇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因为他无法给予回应,他每一次笑都很真挚,极具感染力,他的笑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地想要告诉钟离:他是开心的。

能为钟离躺上手术台、能为钟离摆脱这样无穷无尽的生命、能为钟离所珍视的璃月子民贡献出一份挽救的力量,他是开心的。

钟离迟疑了许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达达利亚的眼皮已经沉重地快要合上,乃至瞳孔放大视线涣散,可他仍固执地盯着钟离,像是在渴求。

钟离抿了抿唇,想回应同样的笑,不为所谓的原谅,不为其他,只为他这颗炙热的心脏,为逝者无罪的释怀,但是他被防护服蒙得纹丝不漏,只能通过面罩对他又眨了一次眼睛。

达达利亚达成了什么愿望似的,满足地合上了眼睛,一名医生走过来,把他歪侧的头颅摆正,进入麻醉状态后的达达利亚比他往日看上去还要安静,像逐渐被低温冷冻起来的冰水,顺从结冰的号召。

钟离回过头,他从身后的透明玻璃里看见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玻璃一尘不染,所以公子的眼睛锋芒毕露,没有丝毫遮掩,盯得他如芒在背。

无菌室被建立在智慧宫的一间大厅中央,采取了地陷式建筑,像被活生生挖出来的一只鸟笼,鸟笼外站了一圈前来进行学术考察的各派系学者,他们的目光都盯在手术台上的达达利亚身上,只有公子的目光在钟离的身上。

一股刺鼻的浓厚血腥味冲进鼻腔,钟离的心绪倏然一沉,血液凝结般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让他的脚底发凉。

他还是在走这条路,顶着公子的视线走他铺设好的路。

他思考了达达利亚的提议,认可它的可行性后当即应允,甚至连基于人情味的客套推辞都没有,说些“我原谅你”或“你的命又该何去何从”的软语,冷漠得像执行程序的机械,一味只知放眼苍生。

他的眼不在面上,难以看见站在眼前的人,却在天上,望得下国土辽阔。

钟离召集智慧宫的学者们,与他们摊牌并商讨了达达利亚的事,事态紧急,他们并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在得到是博士亲自实验过的结论后,决定放手一搏。

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在须弥君王的亲自监督下,他们建造了一间无菌室,并按照达达利亚的要求预备了一场低温下的手术。

为此,钟离又向公子申请宽限的时间,他极少向公子提出要求,在须弥的这几天他已经放肆了太多次。

他向公子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唯这一次,如果他能看见陨星症的解药被制造出来,他这一生都会了无牵挂,不再理会世事,心甘情愿静默在至冬的冰雪下,和公子了此一生。

和钟离的一生——这是一件相当诱人的条件,更何况还有心甘情愿作为前提,这意味着钟离不会再有如死灰复燃般需要让他提防的因素,像这个世界上每一对结合的AO一样,安安稳稳地生活,还有他们未来会降临的孩子。

再有个孩子,他就能真正做到拴住钟离了。

这是一场美梦,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美梦的滋味了,只有躺在博士的冰棺里时,他才会零零碎碎地梦到一点人世间的美好,大约是他被剖析出去的记忆,但太过朦胧,像躺在羊水里的滋味,温暖又遥远。

现在,在钟离的构筑下,他尝到了这种畅想未来的美好,像未来可期。

公子宠溺般地点头同意了,他像一汪无底的海峡,吞噬着沉入海底的船舶。他包容,因为贪婪,偌大的海域只容得下这一艘船,而无尽下沉的船舶则会因为大海的溺爱彻底失去航行的本领。

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胸膛的那一刻,公子感到如释重负,攥紧的拳头松了松,压在掌心的指甲印慢慢回血,将短暂的沟壑填充平整。

毕竟他刚刚除掉了“自己”,另一个自己,这是连他都没有绝对胜算的对手,他深知自己是多么狡猾且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那么另一个自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否则也不会令他这样大费周章了。

然而斗争的时代落幕,他仍是赢家。

公子眯着眼睛,看着钟离亲手从医生沾满血迹的掌中捧过一颗浅紫色的陨石之心。

那很难被笼统地称作心,因为它正在蠕动,游走又融化,像一团不构成实体的梦境,但它是被鲜血锁住的,所以无论如何变化都没有离开钟离的掌心,仍旧好好地躺在他的手掌里,被郑重地转移到冷藏箱里。

在场的学者们都屏住了呼吸,无一人出言,连惊叹都忘了叹出,这已经超过了他们对生物的研究:世界上怎么会有生物不靠会泵动的心脏活着?

粘稠的血从钟离的指缝里漏出来,像达达利亚盛不住的爱意,冷却凝固得很快,挂在白色的橡胶手套上,难以擦拭,只能将手套剥皮似的褪掉。

沉重的冷藏箱钢门被合上,挤出一簇白色的雾气,钟离被零下的冷气扑了眼睛,他抖了抖睫毛,感觉眼睛有点着凉,像打了个喷嚏,流出一点湿润的水分。

医生们有条不紊地给达达利亚取下了氧气面罩,即使做这样的动作前他们有些犹豫,因为这实在不符合常理,甚至还有医生迟疑地想试试他是不是还活着,但最后并没有做出这样逾矩的动作来。

他们像在走一场手术失败的流程,把达达利亚被剖开的胸膛缝合好,擦拭干净外溢的血渍,最后用早就准备好的白布为他盖上。

他不要入棺,他要回至冬去,埋在雪地里,像出生落地的人类一样。

这是他临死前的遗言,而钟离同意践行他的遗愿,运送他遗体的车已经在外等候,即刻就会启程,天气已经转暖了,这件事刻不容缓。

无菌室的大门被打开,医生们簇拥着达达利亚的遗体往外走去,走过这一波人群后,会有实验人员进来接走神之心,尽快投入研究,在场的学者们全都摘下了帽子,向一位不甚了解的“同胞”表示敬意。

在达达利亚的遗体被送走后,净善宫还会举行一次悼念仪式,用于感谢达达利亚的奉献和向未来的希望祈福。

公子懒得参加手下败将的葬礼,但钟离要继续留在智慧宫参与解药的研制,没空和他待在一起——他可不会丢下钟离一个人回至冬。

不知情的学者赞扬他们的伉俪情深,公子只觉得愚昧,比起陪伴,说是监视更加贴切,有了达达利亚的事做前车之鉴,他不会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哪怕他只是不在钟离身边一刻,都会有人想趁虚而入。

钟离必须被拴住、被藏匿在风雪下,才是最安全的。

公子忙于变卖他的封地和家业,钟离在须弥忙碌的同时他也预备好铺设一条新的道路,一旦深渊的计划成功,那么他就会成为最后一枚无用的棋子,如若放在以前,他很乐意再逢场作戏,摆出他最擅长的嘴脸和计策,成为至冬新王的利刃,继续平步青云。

但他现在有了钟离,所以他懒得再去争那一簇富贵,权利也好、钱财也罢,他已经不屑一顾。

等钟离忙完了须弥的事情,他就带钟离回至冬的新家,他买了海屑镇的一块地,他在至冬偌大的国土上挑挑拣拣觉得这块地最亲切,即使在陨星症爆发后已经沦陷成一处荒芜废墟,公子派去的愚人众军队会负责把小镇重新打扫建造,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隐居之处。

钟离白天待在智慧宫里,晚上就回喀万驿和公子一起休息。

这并不是公子要求的,但钟离总是会默认回来陪他一起睡觉,无形之中给了公子一种安全感:钟离真的有在收心,他似乎真的没有其他可惦记的了,除了智慧宫里的那些研究数据,他只有他了。

公子会故作贴心地询问钟离研究进展,仿佛他也很担心解药的研制,心系苍生,在这一刻,他扮演的角色得到了升华,他们都是悲天悯人的,是施舍他人的上位者,他感觉自己与钟离是一路人,他们果真是天生一对。

钟离就很中肯地回答他:“还算不错,达达利亚并没有骗我。”

“达达利亚”,公子磨着后槽牙在心底重复这个名字,像是要把本人已经被冰雪冻结的尸身挖出来磨成齑粉再吃掉,好让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这样即使钟离提到这个名字,也是在提他,他与达达利亚再次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公子从钟离的身后搂住他,在轻薄的软被下和他耳鬓厮磨,将鼻息搁置在他的脖颈处,嗅到古雅的龙涎香,像是有人在房中熏了一支暖房的香薰蜡烛。

更让他觉得喜爱的是被标记后交融的海水气息,这是alpha的占有欲体现,与omega本身的气味融合后生出一股别样的甜味,如同被滋润成熟的少妇,与青涩的少女有着天壤之别。

被标记的omega有了新的风韵,更丰腴柔软,更近在咫尺,哪怕他是同床异梦的钟离,也不得不臣服于天然本性,变得更加契合公子的胃口。

“你这里应该会有一个胚胎。”公子把钟离搂在怀里,手掌在被褥下抚摸他的小腹,来到须弥之后钟离没有再穿过睡裙,不同于往日已经习惯的丝绸质感,而是相对干硬的睡衣,覆在掌下微微泛着隔阂。

钟离没有穿睡裤,两条腿光溜溜地交叠在一起,颇有欲盖弥彰之意。

是了,钟离想,他的生殖腔里确实有个还没成形的孩子,这是肯定的,因为这该死的生理结构,他在发情期被自己的alpha,两位,内射了生殖腔,毋庸置疑会怀孕。

公子在他的耳边阴恻恻地说:“钟离,我真想让你把它打掉,重新再给我怀一个,毕竟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我的孩子。”

钟离的心脏咯噔错跳了一拍,他并不觉得恐惧,甚至觉得这种要求从公子的嘴里提出来太理所应当,只是觉得可怜。

他可怜,孩子可怜,达达利亚也可怜。

公子却可恨。

公子继续说:“可是我不舍得让你痛,它不值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值得你痛。”

钟离闭了闭眼睛,他还是觉得可怜——这次是公子,比起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钟离已经和公子相处太久了,所以他不再畏惧公子,因为他知道公子堪称凄厉的话语下掩藏的真相。

公子不会真的伤害他,像恃宠而骄。

公子问他:“所以,无论是他的还是我的,它都只能是我的孩子,你也会这么告诉它的,对吗?”

他的语气像是在威胁,但含着期待,钟离被近在咫尺的alpha信息素熏得喉管发哑,他放轻了声音应和:“当然。”

钟离的回应太短促,很典型为了附和而附和,他到底没办法学会那些趋炎附势的献媚,难得想讨好一下公子也十分生硬,根本不需要细想就能知道他并不乐意,可公子乐意听。

他不需要追究钟离是否真心想臣服于他,他只爱看钟离愿意向他低头、依附他的那一刻,足以证明钟离被他掌控的那一刻,就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敷衍的附和瞒不过公子,他知道说出口的应和不是真心的,但他们心照不宣,他们一向如此默契,像情投意合的璧人。

公子抱着钟离安静地睡下了,也许是怀揣着对腹中尚未显形的胚胎的期待,公子没有燃起什么欲望的火,只是抱着钟离享受他们难得拥有的静处时光。

“等陨星症的解药研制完毕,你就得和我回至冬,到了那时,我不会再宽限你任何时间,任何理由都不行。”公子呢喃着说。

钟离毫无波澜地答:“当然。”

公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道:“钟离,我有的时候真的很佩服你,你明明这样恨我,却能做到这种地步,豁出自己的一辈子都满不在乎,你真的还有人性吗——我是说,你把人性给了璃月,那把兽性给了谁呢?”

钟离不再一味机械性地附和他,而是真切地回答:“那自然是你。”

“倘若没有你的教导,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能决绝至此。”

公子愣了一下,旋即埋在钟离的脖颈间笑得发起抖来,笑得不过瘾了就张口咬他,alpha尖利的齿尖咬得他皮肤渗出血珠,险些撕咬下一块肉。

“你真该死,钟离,”公子吮着他的皮肉评价道,“你就该和我一起去死。”

谈及死,钟离想到了会在冰雪下冻到腐烂的达达利亚,也许他在向自己献上心脏、摒除永生时也是这样的想法:他总算能和钟离一样生老病死了,他们果真如出一辙。

但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就像钟离期盼解药研制完毕是为了拯救璃月的子民、公子期盼解药研制完毕是为了早点把钟离带至冬锁起来,而达达利亚也期待解药研制完毕,他在为钟离期待。

等到陨星症的解药研制完毕,钟离和须弥君王会谈的另一项议程就会提上日程,那是达达利亚在接受心脏捐献手术前与须弥君王申请的额外会谈时间,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别人知道他们还谈及了手术之外的内容。

达达利亚把至冬的处境和盘托出,向钟离和值得信赖的仁慈之神公开了至冬最大的秘密。

他说,至冬女皇还活着,只是被冰封在了至冬宫,被深渊所管控。

名为深渊的武装力量如何劫持了陨星的开采权,又进行了怎样的人体实验,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以现任至冬女皇的血缘关系作为载体,采集她的细胞,并用她的DNA填补漏洞,利用陨星内部活性物质的再生繁殖能力,复活曾经的凯瑟琳大帝。

然后借由陨星症药石无医的排山倒海之势,实现一举吞并其他帝国的野心。

达达利亚的存在就是证明陨星物质能制造人体的最好成品,实验品尚且能永生不死,被深渊倾尽全力复活的凯瑟琳更不得而知。

这其中事无巨细的详细计划,难以在数小时内就讲解清楚,钟离身在其中,零零碎碎也能猜出不少。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的目的,等到陨星症的解药被研制出来,就意味着他们掌握了其中的技术,再另行决断。

达达利亚也在期盼陨星症的解药能被研制出来,因为到了那时,会有足够的外界力量联合起来击溃蛰伏的深渊,击溃他所痛恨的另一个自己。

被压抑于黑暗之中的政权体系一旦被瓦解,曾经反叛助纣为虐的公子也会被唾弃,被公之于众,他是吊在城门上示众的头颅,象征着至冬走过了最黑暗的一季寒冬,是春来的信号,预示着陨星症和深渊一同化为灰烬。

只有公子被彻底击溃,钟离才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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