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得挺投缘，高肃离开的时候依旧不温不火，神情淡然，除了客套性质的感谢外没什么特别的表示，铠却有些不舍。
　　好在他没想到，两人很快便再次见面了。
　　镇子边缘只有这一家酒肆，过了这家店，道路变浅，人烟渐稀，就到了莽莽苍苍的森林地带。
　　酒肆比镇里的客栈简陋多了。昏暗狭窄的空间，破旧帘幕和残缺的屋顶将暖阳筛成了暗淡光斑，店内仅有一个柜台，几张条凳。店旗拴在一棵百年老树突兀横生的枝干上，随着风飘飘扬扬。
　　铠来这打酒，顺路打听消息。
　　魔种出没的消息是由镇上颇有威望的预言家亲口说出。据说那家伙精通五行八卦，兴许还是个修行之人，预言一向准的很。与此同时，镇中心有一户商贾起家的富绅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预言传开的第二天，忽然大张旗鼓地布施法事，张贴驱魔符咒，还向当地的青龙庙进了千两供奉，其他人家没有这般财力，唯恐不受庇佑，被搅得人心惶惶。
　　……话说青龙庙的供奉是能折算成铠的月奉的，这大手笔下来他能赚不少，就冲这铠也得跑一趟。
　　这片森林以前也传过奇怪的流言，在当地称得上一处禁忌。再者，春夏季多虫蛇野兽，灵芝等药材又尚未长成，估计这一趟是不会碰上人了。要是森林里真有魔物铠可以感应到，沿路寻去不是难事，若是没有的话……森林里的路都是旧年生，而今长满杂草，错综复杂隐约难辨，实在不好走。
　　铠提上酒，在狭小空间里环视一圈，停在角落那红衣的身影上。
　　那身暗色的红衣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了一体，他隐匿在黑暗中，却撑着脑袋望向柜台这边，眼神不躲不闪，估计听他们说话听了很久。
　　“果然是你，来这里喝酒吗？”铠走过去，将酒坛放在他桌上。
　　“这里的酒，也就那些押镖跑商的家伙们喝得惯。”
　　铠问他：“那你……”
　　高肃点头：“和你差不多目的。我也是……听闻魔种的传闻，才来此地的。”
　　“你若早说，昨晚便留下来过夜多好。”铠脱口便道。
　　高肃眼中有一点意外。他张了张嘴，想说那间屋子就一张床，却实在开不了口。
　　“后来你去了哪里？”
　　“就在这儿，待几个时辰了。”高肃身体往后靠，斟酌了一下，随后说道：“早上有商队在此落脚，他们雇了当地的向导，可惜你来之前刚走。我昨天进过一趟林子，恰好还记得路，也不拖你后腿。不介意的话……一起吧。”
　　有人能带路铠自然求之不得，只是铠却沉吟。仅存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不对劲，一般人听到魔种唯恐避之不及，哪有跟他一样千里迢迢撞上来的。
　　铠道：“冒昧问一句，为何小友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高肃反问道：“很意外吗？觊觎魔种力量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铠，魔种的力量确实强大无比，正是太强了，据铠所知，唯有少数修行极高又剑走偏锋不怕死的术士，在布施极为凶险的法阵时，用过魔种残肢或者发丝之类的物件。铠对这种事情天生反感，况且高肃也不是修行之人，最多身手利索些。魔种的力量与速度远非常人能比，他去瞎凑什么热闹？
　　“我是来清剿魔种的。”铠特意强调了“清剿”二字，语气有点冷。
　　“我知道。”
　　“那你……”
　　高肃丝毫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从座位上起了身，“我现在出发，神君既不愿意同去，便祝此行顺利平安。就此别过。”
　　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铠心里有点堵，因此也没跟他客气，跟着起身，提上剑，两步挡住了他的去路：“走。”
　　高肃被堵在原地，他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回到座位上，提过那坛未被动过的酒，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酒囊，用它装上，又将酒囊抛给铠。
　　
　　往后一路平静，高肃在前面带着路，一路穿林拂叶沉默不语。这片森林落于西北走向的狭长山脉，铠猜测两人是往林深处走，沿着森林走向斜穿而过，让铠最大限度感知林中的魔种气息。但高肃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解释，铠也没开口问，他感觉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弄得有点僵。好在穿越原始森林终究是份体力活儿，几个时辰过后，高肃面色如常，步履不慢，却不再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姿态，偶尔也跟铠聊上一两句。
　　魔种？别说这些怪物了，一路走来，连猛兽虫蛇都少见。铠不免觉得荒唐，在人间生活惯了，他对钱币还是有些概念的，那大张旗鼓的供奉实在是过了头。只是除感慨之外并无其他情绪，既然平安无事，他懒得去追究凡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此行他无论如何都不亏，况且，还偶遇了这样一人。
　　此刻铠已经将大半心思放在同行的高肃身上了。铠不是没想过深入之前的话题，去聊有关他的事，为何他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此时又与他搜寻魔种，他的身世和来历……青龙抱着纯粹的欣赏与善意的好奇，一如他千百年来行走人间的姿态。但他也知道高肃不会回答，用沉默敷衍一切才是常态。高肃并非不善言谈之人，只是天生喜静，不愿意讲的事情，铠也毫无办法。
　　“有点反常。”高肃忽然说道。
　　“怎么？”
　　“比往常更安静。”高肃想了想，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眸子望进铠的眼里，“不会是因为你来了吧？神君。”
　　“是我。”青龙的神识向外扩散，几乎覆盖到整片森林，但凡有点灵识的猛兽都跑得远远的，不安静才奇怪。
　　“还真是……上天入地邪魔无阻？”
　　铠大言不惭地点头：“差不多。”
　　“……”高肃没话说了。
　　“高公子赏脸，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铠却谈起了闲事。
　　“神仙都像你这般清闲吗？”
　　“在人间任职的清闲些，毕竟……尘世一年春秋，在天上不过一日。”铠说道。
　　“难怪看着不像神仙，倒像纵情五岳揽山河的逍遥公子。”
　　“你不也……”铠脱口道。
　　铠怀疑过高肃其实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王爷，不管是这身价值不菲的衣服，还是待人接物的从容，波澜不惊进退有度，甚至话不投机转头就走的那种任性。只是这家伙从不会透露分毫，铠无从得知，默默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里。高肃笑着摇摇头，也没有说话。
　　“我猜……”铠说道。
　　“有些事可别乱猜。”高肃说道。
　　“不是这个，是有关魔种的传言。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我猜他们最初所指并非魔物，只是后来传成了这个样子。”铠说道，“这片林子以前出现过魔种吗？我记得……”
　　“以前有过。”高肃抢在铠之前说了出来。他想了想，又说道：“还记不记得酒店老板说的那个故事？我先前去看过，镇上的预言家前些天搬走了，连夜离开的，连邻居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至于那钱多人傻的富绅……从上个月起居家往外搬迁，如今府宅都搬成了空壳子，只剩下几个家丁，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上个月？”铠皱眉，“是不是撞厉鬼了？这种事情该找个道士算一算，怎么先求到了我这儿。”虽然白捡钱倒也是美事一件。
　　“说不定，是心里有鬼。”高肃低声道。
　　
　　
　　天黑之前他们走出了森林，不是原路返回，而是到了邻镇。铠夹带私心，拉着高肃在周边游玩。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夜市喧嚣，两人便更加无话可说。这本来是无趣的，但铠习惯了在喧闹中作看客，高肃也行踪如风，这一刻竟达成了微妙的无言的巧合。铠敏锐地捕捉高肃的动静，走路时的声响，或者清浅的呼吸。回程之时，渡口的船夫见二人同进同出，很自然地只问了一位。铠不知道高肃家在何处，偷偷看他一眼，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他没有问，只报了自己的家乡。
　　航行一天一夜，直到船都靠了岸，这迟钝到过分的家伙才开口问这是哪里。
　　铠想着这人也太心大了，一度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蓄谋已久的坏人。不过都这时候了，他熟悉脚下的土地和所有景物，驿站、路标甚至沿路的小贩，这种熟悉让他有一种微妙的……掌控感。铠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问，长恭愿不愿意到我的府邸住几日，仍当游玩。
　　美人儿挑眉，无可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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