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作者:花间醉      更新:2022-05-22 10:18      字数:4108


    
  铠有时候也会离开,毕竟是庇佑一方的神明,天帝当初肯放他下来也是因为身在此间,更好照应众生罢了。自天上俯瞰,东方一览无余,如袖手观局沉稳对弈。而在人间,没有那么高的视野,他不免亲自去解救各种苦难,跟之前处理魔种事件一样。只不过那次是虚晃一枪,而世间很多困境苦难,都要花费远远更多的时间。
  提着剑惩恶扬善的模样,自是英武不凡。只是不像神明,倒像大侠。
  神明心怀大道,淡薄无情爱着世间;大侠逍遥落拓,纵马轻狂体验世间。
  孤身离开院门结界的时候感觉微妙,是往常出门从未有过的感受,当铠知道屋里有人留着的时候——铠不是没有拉高肃一起的念头,论武功这家伙在他面前当然不够看,但是高肃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方面相当惊艳。绝妙的方向感,在一些极偏领域展现出得心应手的熟稔,以及潜行——在这方面高肃称得上天下无双,只要他愿意,高阶宝物也捉不住他的身影。只不过高肃对这类事情兴味索然,铠只好留他一个人在家里等着。
  这类事情不是第一次,一开始铠离开时还会反复检查院门的结界,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破坏了阵法,将高肃困在院子里。毕竟万一被急事绊住,十天半月回不来,美人儿跟被软禁没什么区别。
  铠确实是这么想的。
  想不到这次他回来之后,府邸内竟空无一人。
  铠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这次他离去,花的时间是久了些,但事先跟高肃说过。虽然,高肃一向很少提及自己的行踪,也从未有过“不会离开”的表示。
  第一天,铠尚能当作无事发生,也许高肃恰好出去走走,自己又没说过不让人出门。铠用神识试了一下,铺开方圆几十里,灰心地发现自己没法捕捉到高肃的气息,他本就不擅长这些寻人探物的工作。当然,他在这里有一定人脉,也许出去认真地找也能找到……铠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在考虑最坏的后果了。
  思及此他眼瞳暗了下去,忽然真正认识到,不管高肃回不回来,自己没办法困住他。
  把高肃带回家时他就没想着只是一时做客,所谓的客套都是谎言,高肃说无家可归时他甚至庆幸过。铠先前一直没有任何强迫的心思,不是不敢,而是压根就没有,大抵是被时间磨砺出了几分宽厚和随意。这次他猝不及防地发现,他,从遇上高肃开始,就一直不希望他离开。
  往后过了几天铠记不清了,期间他一直在阁楼里喝酒,倒不是借酒浇愁,凡间的酒醉不了他,只是恰好没事做罢了。他的时间触觉一向是钝感的,因为高肃才有了些许改变。同样因为他的离开,一时没矫正回来,便觉无日无夜,思绪反而越来越清醒。
  正是那段时间,他被自己的阴暗心思吓到,也忽地看清了很多很多事情。
  

  高肃回来的时候,阁楼上亮着灯,铠躺在窗台上喝酒,衣襟半开,长发披散,姿态潇洒不羁。衬着窗外清朗皎月,当真是下凡来的神君。
  只不过,神仙下凡,不只救人于水火,也能置人于深渊。
  高肃以前是不信神的,亦不理解镇上的老人听闻孩童懵懂无知的不敬言语表现出来的惶恐。凡人祈福,供奉,传颂,景仰,大家似乎都认为神仙普渡众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是想做坏事那太容易了,因此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
  “长恭?”
  铠注意到有人进来,他看着他,发丝随着抬头的动作落到肩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性感。两人都知道铠不会喝醉,他眼中依旧是清明的,眉眼俊朗温和。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一种晦暗的、危险的情愫自他眼中一瞬而过,正因为清醒着,所以分外明显。
  高肃警觉地后退一步,“铠?”
  也就那么一瞬。
  铠注视着高肃脸上的神情,他自嘲地摇摇头,当做没看见。随后跳下窗台,将酒囊往墙上一挂,很自然地走过来。步子稳当,没有丝毫醉态。
  他用的酒囊,居然还是当时在徐州城,高肃随手拿来装酒,又随手抛给铠的那一个。
  铠坐到高肃身边。
  高肃敛目,很快变回淡然如水的神情。他在铠身边坐下,挨着座椅的另一边,平静地开口:“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喝酒而已。”
  高肃当然不信。满屋都是清冽酒香,角落叠着好几个酒坛。酒是上好的竹叶青,换做平时,铠不会用这么……暴敛天物的喝法。
  尽管如此,高肃也没有多问。
  铠却将他心里影影绰绰的猜想挑明了。
  那时铠的状态几乎是落寞的,他说,如果你要离开,提前与我说一声。
  “……”
  高肃叹了口气,将掌心里的一把匕首给他看,说:“我看上这样东西,作为交换,替它的原主人办了些事,前后不过四五天。你是怎么想的?我还……不希望你赶我走。”好像你没有离开过一样,这叫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高肃是想这么说的,但他知道铠隐藏在话里的涵义,因此没法轻巧对待,也没有接着说下去。
  “怎么会。”铠忽然凑近,把高肃吓了一跳。
  高肃敷衍地“嗯”了一声,想把他推开。
  不想神君赖在他身上,就着他的手细细端详那把匕首。刀刃薄如秋水,杀气令人心动。高肃知道铠没有醉,可是这姿势太过了。靠得太近,神君的头发散在他腿间,他甚至能感觉到铠肌肤上温暖紧实的触感……铠的衣领沾湿了酒液,氤出暧昧的水痕。酒香满溢出来,却不令人抗拒,只是心跳开始不安分起来。
  “看够了没。”高肃虚推了铠一把,手腕依旧被铠牢牢握着。神君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不免有些乱。
  铠缓慢而认真地说道:“你若喜欢这些,暗房里数百样兵器,都是世间罕有,你随便挑。”
  高肃被逗笑了,这话语太强势,让他没法接。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匕首,调侃道:“若我要你的青龙神剑呢?”
  刚说完高肃就后悔,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心里暗恼喝醉的怕不是神君,而是自己。
  想不到铠说:“好。”
  “什……”
  “如果你能提的动的话。”铠低声调笑。
  青龙剑认主,铠不在时,它或许只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而一旦铠以神识召之,便只受命于他。其他人若是强行感召,必定受到重创,功力大损。
  高肃一哂,道:“玩笑罢了,神君不要当真。”
  铠却不依不饶:“别这么叫我。”
  高肃:“……”
  “你有完没完?”他将手指落在铠耳后,声音中多了几分揶揄意味:“莫不是真醉了,嗯?”
  铠几乎能想象到这时他的眼睛,微弯着,带着戏谑的笑意,亮晶晶的,如同夏夜的星火。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有多好看,可是铠再清楚不过,清楚到不需要再睁眼。铠确实相当清醒,他对自己的无赖举动抱有清晰的认知。既然高肃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装醉,正准备起身坐正,忽然心随意动,铠轻声道:“我没有醉。”
  高肃说:“我知道。”
  其余什么话也没有。
  铠下意识屏住呼吸,停下了其他动作。
  高肃伸手,拢了一下铠的耳廓,最后慢慢将手覆在他肩上。他的动作很轻,微不可察。许久之后,高肃叹了口气,似乎模糊地唤了一声。“铠……”
  铠挨在他身上,再无动静,一时不知天地日月。
  
  
  后来铠发现,高肃想要那把匕首,并不只是单纯的喜欢。
  自从拿到匕首以后,铠时常看见高肃在后院练习。一开始招式生疏,有几天时间,他的手背和小臂都伤痕累累。
  “要不……你别直接上手练。”
  被铠撞见了,就会将他强行拉到一旁,皱着眉为他上药,后来索性将药盒放在墙角。
  “我不是初学。”高肃无奈地笑,“虽然根底不深,但好歹也曾是耍冷兵器的熟手,太久没练罢了。”
  高肃说的是真话。一周过后,他受伤的次数大大减少。铠有时看他在院里比划,身姿潇洒行云流水,当真赏心悦目。
  “过两招?”高肃看到铠,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青龙剑不在铠身边,于是他抬手,随意折下一根桃枝。这样的动作在铠身上尤其潇洒帅气,他说:“行啊,我不用神力,随意过两招。”
  高肃向他颔首:“那便请多指教。”下一刻他的身影却消失了。
  “神君,”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地浮动在空气中,闲散得像是飘浮的花瓣。“现在你能看到这时候的我吗?”
  “不能。”铠简短地回答,身形以一种缓慢而稳重的方式,向院中空旷之处走了几步。这种方式充满技巧,几乎不给对手任何暗器偷袭的机会。他可没说与高肃玩儿躲猫猫,就算看不到,只要高肃最终出现,他也有八九成把握应付。
  ……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久。日常切磋时,虽然两人实力悬殊,但铠偶尔也会被他的潜行与突袭打败。铠依旧不用神力,只用那一身拳脚功夫,武器可有可无,有时候是树枝长棍,有时候是心血来潮削了一上午的玩具木剑。他发现高肃进步得很快,似乎在有意观察他的身法套路。
  有一次过招,暗器竟如无边丝雨,飞镖银针袖箭,以阵法一般的规律排列,构成一张毫无破绽的网,顿时将铠笼罩其中。铠反应慢了零点几秒,一时躲闪不开,只能以气劲挥袖,将暗器尽数震落。
  各式暗器叮叮当当地坠落,铠身置其中,毫发未伤,连衣角都没有丝毫破损。身侧无风而动,隐有龙吟。
  过了一会铠蹲下身,拈起一枚飞镖细看。手感很轻,冰凉、锋利而坚硬,翻来覆去把玩,也没有下毒。铠问身边的人:“是自己做的吗?”
  高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耸耸肩,算是默认了:“之前学过。”
  “厉害。”铠由衷赞叹。
  高肃没说话,蹲下身将它们一一收好。他动作很快,铠抬起头时高肃已经将手伸到眼前,近得能看清他掌心的纹路。铠略一晃神,默默将飞镖放回他手心。
  “方才是我输了,今晚我洗碗吧。”铠忽然说道。
  “不用了吧,先前输赢多少次。”高肃无所谓道。
  话虽怎么说,但铠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这次是高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赢过他,哪怕是在铠不用神力的规则下。往常高肃得胜那几次……铠其实暗自让了的,有时候自以为隐蔽,有时候毫无战意纯粹逗他玩,因此高肃对各种结果都淡然从容。
  “今晚我来洗碗?”铠又说了一遍。
  “嗯……”高肃沉吟,“那我好心奉劝一句,我的厨艺就那样,做出来的东西你也别掺和了,反正你不差这一顿。”
  “?”铠不解。“我是说……我做饭,我洗碗。”
  高肃手一摊:“你随意吧。”
  正好起了风,吹落三两闲花。高肃没有注意到,铠却看清了,有片花瓣正好落在他肩上,停了下来。
  铠哑然失笑,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日子,虽然不过两三个月,却仿佛占据了千百年的分量。
  他很少再有这样的经历了。与高肃相处的时候,春是春,夏是夏,过得飞快却颗粒分明。铠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是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如同画卷一般,一帧一帧拂过的日子。
  直到天上落下第一场凄清缠绵的雨,就这么不知不觉到了秋,一场雨一场凉的时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