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离昨天晚上确是感觉格外的困，裴擒虎大晚上的不放心，还是强忍着疲劳把公孙离送回屋。“挺累的，早点休息吧。”裴擒虎伸出手捂住嘴，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公孙离对他点点头，上了自己的床。而裴擒虎也是累极了，走着走着居然感觉一阵头晕，倒在公孙离家沙发上就开始睡。

  逐渐夜深。

  “唔……这是哪儿？”裴擒虎有些艰难的睁开眼睛，“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满脸诧异——一望无际的湖面，泛着点点白色荧光，一点又一点，在湖面上方旋转飘飞，一点一点柔和，在黑暗中自微弱荧光散开。他向下一看，自己不正站在湖面上吗？

  “难道是梦？”他晃晃脑袋，低下头，使劲眨下眼睛，再次抬起头时，眼前的场景却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不再是柔和的蓝色，而是荒凉的黄色。一望无际的土黄色，刮着炎热的风，使劲扶过他脖子头发，扶得他眼中再无一点朦胧睡意。眼前模糊了一下，又逐渐清晰，他看见土黄色不知何时被染成血红，血红土地上一个个人都是他认识的熟悉面孔——与他同住一战的士兵，与他亲密无间的战友！而此刻，以前无比亲密的三个室友现在被几十个异色铠甲的人团团围住。他的战友们眼神有些阴沉的打量着面前一个个狞笑的敌人，紧紧的咬了牙，脸上突然变为释然，只见睡在他床下的那名室友突然笑起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既然无路可走，不如放手一搏！”他声音豪迈，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却是一种洒脱与轻松。而身旁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为了长安，为了长城，为了兄弟与亲人！”他们举起剑，直指太阳，金色的光芒散发着的是对死亡的漠视与不屈。

  “上！”随着他们一起大吼扔掉盾牌，双手都持了剑，毫不犹豫的冲进，那10多个人中，“呲！”刺破与割裂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战友的鲜血挥洒在空中，染红了阳光。“不要！”裴擒虎声嘶力竭的吼着，拳头紧捏，指甲已经刺入了手掌中，他眼眶早已泛红，泪水如洪水泛滥般涌出。

  “阿虎！阿虎！”公孙离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裴擒虎浑身剧烈一抖，猛的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身后靠着的是柔软的沙发，公孙离在旁边看着自己，呼唤着，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担忧。脖子上有些痒痒的，他伸出手掌擦了擦，却是一片凉凉的，湿漉漉的。“阿虎你怎么了？怎么不去床上睡？”裴擒虎心中有些后怕，任由公孙离带着去了房间。“阿虎你刚刚流了好多冷汗啊，有事就叫我，我就在玉环姐哪儿。”公孙离说一声便准备转身，自己小手却被突然拉住，她心中一跳，紧张蔓延而出，她小脸一红刚皱起眉头，准备呵斥，“别走……”裴擒虎声音压的很低，但公孙离听见却一愣，在她的记忆中，阿虎一向是个大大咧咧却阳光向上的人，和他在一起总是安心的。

  而他刚刚的声音，充满的是依恋，恐惧，不舍，以及还有那么些绝望。快两年来，这样的声音从他们初次遇到出现过一次。

  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了。公孙离已经涌到喉咙的责备瞬间又吞了回去。她转过身，轻轻抚摸裴擒虎头，“阿虎乖，阿离不走。”公孙离细声安慰裴擒虎，裴擒虎拉住他的那只手，突然一使劲把她拉到床上“阿离陪俺好不好，俺……俺怕……”裴擒虎声音又颤抖了几分，像个怕黑的小孩子一样。公孙离心尖不禁颤了颤，眼中关心与爱怜流出，她仍然轻轻揉着虎的脑袋，安慰他激动的情绪 “好，阿离不走，不走。”公孙离轻轻安慰，“嗯……阿离不走……俺好没用，俺谁都救不了……他们都死了……”裴擒虎头靠在公孙离胸前轻轻蹭着，一只手环住公孙离腰间，抱得紧紧的，身体仍然是微微颤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紧紧抱住黑暗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会的，阿虎很厉害，会没事的啊……”公孙离轻抚裴擒虎后背，细声安慰他，他逐渐心安但很快进入梦乡。

  说来也奇怪，本来，公孙离感到很困倦，但在床上躺了好一会都没睡着，裴擒虎来到，她却很快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困倦，公孙离下意识搂住旁边的人，往他怀里说了，说闭上眼也很快堕入梦境。

  公孙离皱皱眉头，一股炎热干燥的风将她的眼睛吹开，眼前除了黄色便是血红，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阿虎？”公孙离喃喃一声，刚想走过去，却发现身体被定在原地无法移动。“阿虎！”他对着那个熟悉的人大喊，但他仍然和旁边壮硕的扛着撞木的汉子有说有笑，根本没有听见。

  她这下明白了，原来这是他的梦境，而自己只能当一个旁观者。“那个壮硕的汉子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长官吧……”公孙离自言自语。

  眼睛模糊了一下，画面一转，他和汉子在战场上厮杀，“虎！敌人太多了，长城不能失守，你快去求援！”汉子对他大吼，“长官，你……”他明显担心，然而汉子却以更高的声音吼回去。“不要管我了，赶紧去，后面是长安，这道防线不能失守！”他眼睛红了，红咬咬牙，回身飞奔而去。“你们要撑住啊，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回头望了眼厮杀的同伴，狠狠转过头去，向长安方向狂奔。

  而画面再次一转，是在兵部的门口。裴擒虎累的有些贴贴撞撞的跑向门口，他没顾上休息，心急如焚的拿出求援书，满脸焦急之色，却见守门的两个士兵对他冷冷一笑，丢出一张文书，上面赫然写着苏烈与某种同流合污，已被朝廷下令逮捕。

  公孙离看到这里心头一揪，从小作为孤儿的她，并不知道被长辈爱护的感觉，但在尧天这几年他却隐约听出了那种感觉，玉环姐和虎那种系在她身上的温煦与关心，即使那么一点，都会让她留恋与向往，而一直享受这种完全的关爱，恐怕失去时是会撕心裂肺的吧。

  虎的感受，公孙离无法亲身体会，但是看见他的表现，公孙离神色也不禁黯淡下来，心中隐隐作痛——他背对着长城在长安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佝偻的背，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好几十岁。他的眼神愤怒，无助，失望，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在他眼中混杂着，他没有流泪，但他的心却在接受煎熬。公孙离看见了他脑海中的幻境——回到长城，他站在荒凉的土地上，倒在他周围的是同伴和长官已经冰凉的尸体，红色的蛇从他身边经过，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血液汇聚在一起，汇成小溪从他脚边流过。

  猛然抬头，却看见成群的人影站在他面前，将他团团围住，面孔是一张张冰冷的脸，长官，同伴，挚友……他们冷冷的看着他，齐声呵斥“叛徒！”他咬紧牙低下头，指甲陷入手掌中流出血来，心中无尽的痛苦委屈与隐忍汇集在眼睛，终于变作泪水流下，孤立的他显得那么弱小而无助。公孙离此刻很想冲上去，像之前那样拍着他背或者抚摸他头安慰他，让他在冰冷的世界中能感受到温度。然而旁观者的身份注定她做不到。她能做的，除了撇过头去抹掉断线珍珠般的泪水还能干什么呢？

  “砰！”一声响，场景回到长安街上，只顾沉思的他一头撞在墙上，撞断了他的幻境。他却被一个人拉入长乐坊中，面对他的疑惑不解，那人却笑着解释。“当然是庆祝捉拿叛军苏烈的庆功宴。”

  果然。

  裴擒虎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坐下，然而眼中的那些情感却怎么也无法掩藏。公孙离看得心头一疼一疼的，她转过头去抹去眼泪，不忍心再看这令她心揪的一幕。

  而也就是这时，公孙离看见了自己。那时的她小心翼翼的藏好文书走过，经过裴擒虎身边的时候被一把拉住。“200两银子，跳个舞吧。”他的声音颓废而绝望。

  看完这支舞，他会去干什么呢？应该是离开这个让他失望而愤怒的世界吧。公孙离此时突然很庆幸当时没有跳那价值200两银子的舞，留住了一个生命。“200两银子可不配让我跳舞，只够打个赌。”她决定戏弄一下这个人，装作趾高气扬的说着。最终当然是裴擒虎输了，交出银子，然后护送她回去。

  之后，便是被公孙离带进尧天。

  两年的生活片段很快闪过，她都没怎么看清，只记得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裴擒虎可能在桂树上也可能是在房顶上，总之一个人坐着，“家……家……”他喃喃自语着，然后凝视手中的枫叶，突然笑起来，那种笑是安心的，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最后一个画面，再次出现在长城。公孙离看见裴擒虎已经浑身是血，腹部与胸中都插上监利的剑刃。她看见自己被他用尽浑身力气推进一个光圈中，“阿虎！不要！”无论是身为旁观者的她，还是身为当事人的她，都声嘶力竭的大吼起来，梦境中的公孙离伸出手想抓住他，却只收到他被血染红的最后对她温柔的一笑。

  公孙离浑身猛地一颤，惊醒过来，太阳已经升上空，明媚温柔的阳光投向大地。她发现枕头上有自己的泪痕，床单在自己小手长时间紧抓下，已经有了邹痕。

  她起床看见桌子上摆着早餐却只有一个碗和一双筷子，而食物明显是刚做好不久的，一口未动。她顾不得吃饭，跑出屋子却看见裴擒虎一个人坐在他院中的桂树上，只是之前每天都有的笑容不见了，藏匿许久的孤寂与痛苦又回到他脸上。“阿虎？”公孙离呼唤一声，他一愣立刻将那些悲伤的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对她露出温柔的笑，“起来了？”

  公孙离走到他面前，“阿虎，不要老是回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他们总有一天会化解的，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她正视虎的眼睛，坚定而柔和的安慰。

  裴擒虎笑容收了收眼中的孤寂与痛苦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勉强的露出之前的笑容。停顿许久，他突然很认真的看着公孙离，发自内心的说——

  “谢谢你，阿离！”

  “谢谢你，给俺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