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写完的呀。
作者:学 习 无 力      更新:2023-01-05 00:20      字数:7784
“那时我们有梦想,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连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波兰来客》
* 
 
   
我是在蒙德举办的一场诗歌交流会认识温迪的。会场并不隆重,一小块高处地面的平台作为演讲台,周围摆着几张桌子,背景板上挂着“诗人分享会”的横幅。
  
来参加的基本都是一些没什么名气的诗人。那个冬天很冷,我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的手呵气,听着台上的人一个一个朗读自己的诗。突然,一个绿色的身影站起来:我认为你的这首诗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未等他一一分析完自己的建议,台下一片哄然。我的困意被一下惊醒,等反应过来,台上那个诗人已经赤耳面红地指着他大骂了。
  
现场人不算多,我这才看清了他: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比他大很多的大衣。青黑色的发,扎成麻花辫搭在两肩,脸颊被冻的通红。
  
他似乎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其中一个举办方拦住,恶狠狠地跟他要门票费。
  
你这里都没门,要什么门票。他似乎笑了笑。
  
你敢不交钱试试。那个人扯动着他的五官,眼珠子格外凸出。
  
我没钱。他耸了耸肩。那人似乎要动手了。
  
我走上前,把四十块钱直接塞到那人手里。
  
算上我的门票,走了。我一把拉过他的手——那人的手出乎意料的凉。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看起来似乎要下雪。
 
我得知了他叫温迪,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温迪说他今年十七,因为在高中混不下去了就开始写诗。一开始我还不信,他急了。你是不是看我矮。他质问我,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那是因为我小时候……他突然安静了,我们那天没能继续聊下去这个话题。他说我请你吃顿面吧。你不是没带钱吗?我带了啊,但怎么可能真的把钱给那个智障…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冲上来。他笑了笑。
  
热腾腾的汤面上撒着白花花的葱。温迪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可天青色的双眼却那么灵动,似乎总是藏着一点写诗的灵感,使他苍白的脸上居然焕发了点生机。他问我你哪的人,我说我是璃月的。来蒙德旅游了?他夹一筷子面使劲地嗦,我说我在烧烤店当伙计,偶尔写写诗。这么说来我还没读过你的诗呢。他的眼里顿时发了光,嘴角还粘着面汤。一会咱俩换着看。我说,一边捧起碗把最后一口热汤喝完。
  
结账的时候,温迪摸了摸口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钱丢了。最后我替他付了账。一共十四。
  
不知道该说你人傻还是夸你人好。他叹了口气。你就不怕我是个骗子吗。
  
我顿了一下,讲真的,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好吧我摊牌了,其实我是个诈骗惯犯——好了不开玩笑了,这次欠你的钱和你替我出的…呃,门票,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问他记不记得把钱丢哪了。温迪叹了口气,大概是今天上午挤公交的时候吧,四十啊…我得发多少广告……温迪的声音低下去。
 
第一次去诗歌交流会,没想到还被骗了钱。他嘟嘟囔囔地说。我还请了一天假呢,你看那人写的,叫诗吗?!叫吗!?他越说越激动,在大街上比手划脚滔滔不绝,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穿插一句“嗯”。说来我也有些后悔,为了参加这场交流会我在烧烤摊请了半天的假。
  
到了路岔口,我俩交换了微信。那天晚下起了雪。
  
那年我大学刚毕业不久,扶着窗边看着温迪摇摇晃晃离去的身影,雪雾弥漫了视线,登时,突然有一种难以言诉的复杂情绪,如烟般缓缓腾升。
 
   
*
 
   
巴巴托斯: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巴巴托斯:嗨嗨!什么时候有空再见个面?给你看看我写的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你好,我是钟离。
 
欲买桂花同载酒:好,我都行,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吧。 
 
巴巴托斯:明天中午吧,来荞麦面店门口。
    
温迪补了个表情包,是个做鬼脸的兔子。 

后来我问起温迪的网名是什么意思,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这是他自己取的笔名。
  
七十二柱魔神里面的弓箭手!戴绿帽子还会和小动物交流,你不觉得这很像我吗?温迪的眼睛闪闪发光,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血色。你会射箭?我有些惊讶。不会,但我希望我会,我视力很好的。他一边说一边闭上一只眼,双手有模有样地假装在拉弓。我笑了。
  
那你呢?有没有想过你的笔名?呃,不会是“欲买桂花同载酒”吧?  
  
我表示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后,他说那我给你取一个——摩拉克斯怎么样?他说也是七十二柱魔神里的。

我问他为什么给我取这个,蓝绿眼睛的少年一脸天真地看着我说因为七十二柱魔神里面他只知道这俩人。
  
那天过去不久后的某个下午,看着窗边的雨滴滴答答竟有了点灵感。鬼使神差的,我提笔在这篇短诗下面写下了“摩拉克斯作”这几个字。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笔名。

    
* 
 
     
温迪这个人蛮有意思的,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诗歌。
 
他经常来烧烤店里找我。当上午不是很忙的时候,我会和他搬个板凳坐在某个满是油污的空桌上和他聊天。他会把写的诗读给我听,他的诗偏朦胧风,比喻新奇,很难读懂。我不得不惊叹于他想象力之丰富,但偶尔我也会提提意见。他有时候大声与我辩论,执意要用那个字或词,有时候却是安静地思考一会,点点头接纳了我的想法。
  
温迪也写打油诗,多半是喝醉了的时候写的(不过是在便利店买点便宜的啤酒蹲在楼梯上喝罢了)。我开玩笑说人家都是喝了酒后成大文豪,你怎么还写上打油诗了呢。不过说句实话,那几首打油诗确实不赖,至少足够搞笑。
  
当然了,我也会把自己的诗读给他听。温迪说我的诗是典型的璃月风格,婉约而含蓄,就像摆在柜台上的青花瓷。他会给我提建议,有时候也会问我诗中某些字的意思,我会一一解答给他听。他则是一边笑着摸脑袋一边说原来璃月的文化这么博大精深……

复白亘古事,诗人起歌喉。众神居尘世,人间几春秋。温迪念完自己的诗,冲我一笑。感觉怎么样?我第一次写这种,改了好久……
  
他真是个天生的诗人。
    
我们也会为了一个作家或者作品辩驳很久,有时我们的意见竟然完全相反。就比如说那位枫丹知名诗人赫兰德先生,我认为他的诗中缺少创意。温迪却坚持说赫兰德没创意谁还有创意。为此我们常常吵到深夜,然后再被便利店老板因嫌吵而赶走。
   
    
* 
 
 
你退学了,你爸妈同意吗?夏天的晚风吹得我心里发痒,借着酒意,我把这个埋藏许久的问题抛给了他。
  
温迪愣了一下,他思索了一会。不知道,估计不会同意吧。
  
估计?
  
温迪没回答,他反问我的父母对此有什么感想。我告诉他我父母离婚了,母亲刚好在半年前离世。
  
我自嘲地笑了笑。温迪看着我,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天青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就像在读我的诗。
 
温迪问起我一个月多少钱,我说一个月三千五,两千五交房租,一千生活费,偶尔能发表一些作品拿点稿费。
  
那你三年后成了什么大文豪,可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啊。他冲我笑了笑,温迪长得很干净,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白牙。

那个瞬间,心脏如同被火烫了一下。热浪翻滚着席卷全身。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温迪。  

  
*

  
我给温迪发的消息他从来都没有回过。我有点后悔没要温迪的住址,蒙德这么大,找他就如同海底捞针。

生活似乎一下子变慢了,也变得安静了。甚至有些单调。我开始经常地想念温迪。
  
发表一些作品后,“摩拉克斯”的名字也终于有机会用一用了。我曾在一个月前再次参加了一场诗歌交流会,比上次好点,至少有室内的会场了。我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的手呵气,听着台上的人一个一个朗读自己的诗。这时,一个青年突然站了起来:我对你这首诗有点意见——是熟悉的台词。台下陷入一片热闹。
  
后来我主动去找那个人,另一位跟上来的是一位女士。青年人说他叫若陀,而那位女士叫归终。聊了很久之后发现大家意气相投,我们就这样做了朋友。
  
我跟他们聊起温迪,还拿出他的诗。他们一边惊讶于我这位老友的奇思妙想与独特的文笔,一边满口答应一定多帮我打听打听这个人的事。
  
今晚我们AA,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聚在一家烧烤店下畅聊各自的人生,羊肉串上撒着辣椒粉和孜然,滋啦滋啦冒出阵阵香气。不过因为大家都没什么钱的原因,我们只点了两盘烤羊肉串和三杯啤酒。若陀告诉我们,他家开了一个小公司,爸妈本想让他来公司帮忙,可他还是逃走了。我说我也差不多,谁还不是个生活的逃犯?终拿出手机,向我们展示她刚完成不久的油画作品——讲真的,她的画和我这种半吊子的诗不同,那是真正的作品。归终笑着告诉我们,她梦想着哪天能开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展……我们再次举杯。
  
一高兴酒就容易喝多,心里热哄哄的。恍惚间,我隐约看到了温迪一闪而过的侧脸,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啊。
  
  
*
  
  
天气愈来愈冷,败叶落魄地在光秃秃的树底下打转,不一会就没趣地飞走了。
  
冬天要来了。
  
为了攒钱买书,我没交暖气费。我裹着夏初买的清仓羽绒服,准备烧一壶开水暖暖身子。
  
这时,突然有人来敲我的门。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喊,我脑子一热,腿不自觉地大步迈开,连同着我的心——几乎是直接飞奔过去。
 
温迪的脸更加苍白了,他的左脸紫了一块,而且有些浮肿。他依旧穿着那件比他大好多的大衣,只不过看起来更旧了。他嘴唇被冻的发紫,连那双眼似乎也被冻僵,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似乎还凝结着冰霜。
   
这是我们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面,温迪的到来是那么突然,令我措手不及。
  
我问他去哪了,为什么这段时间都联系不上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温迪支支吾吾说着些没用的话,半晌后,他才开口问我能不能和我合租。我急忙说当然可以,生怕只要晚一点答应他就会像之前一样突然消失不见。
  
对不起,我……

温迪的声音很小,还有些哑。为了听清他的话我急忙把耳朵靠过去。不知为何,温迪哭了。我拉住他的手,好多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他的手就像冰块一样凉,凉到我心里。
  
我敞开羽绒服包裹住他,把他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他浑身颤抖着,骨子里透出的寒气让我也禁不住浑身一颤。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
  
从他断断续续的泣语中,我隐约拼凑出了一句话

——我什么都没了。

    
*
 
  
温迪说,他的母亲,哥哥和他自己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温迪的父亲在他母亲怀温迪的时候抛弃妻子和儿子离开了。就在温迪十三岁,哥哥十五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就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那天晚上温迪回去之后,哥哥突然犯心脏病。温迪立刻打了120。因为救护及时,哥哥被勉强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可手术费也贵得几乎要了温迪的命。
  
温迪为了攒手术费把房子和手机都卖了,他放弃了生活开始没日没夜地打工。没有房子,他就在哥哥的病房里打地铺。那段绝望的时间每天都累的想吐,他每晚每晚地做噩梦,无数只手把他慢慢拖向粘稠而黑暗的漩涡,“钱!钱!钱!”无数张嘴尖锐地叫喊着,他看着哥哥的脸庞逐渐被血污侵染。温迪拼命从梦里挣脱,他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刷碗、售货员、发广告…因为长得还算清秀,温迪甚至到夜店里打工。 
 
这么说…难道你被……!?
  
温迪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我就是个端酒的。他说,不过当时要钱要得很急,如果他哥哥后来没亲手拔了氧气管的话,他可能真的会那么做。

那种感觉真的恶心透了。温迪冷漠地说。他把脸上那块紫色的浮肿指给我看。一个男的耍酒疯,直接把酒杯往我脸上砸,还好我躲得快,要不然我鼻骨得断。

我问他事后发生了什么,温迪说还能怎样,那个酒杯碎了,老板嫌我没接住把我臭骂了一顿,还扣了一天工资。
  
我只想让他活过来,或者我替他去死。温迪说。他似乎要笑,可到了面上这是笑容却被硬生生地扭曲了,他的表情比哭还凄惨。过去我能写诗,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你现在依然是诗人,最好的诗人。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钟离,我已经不会写诗了。他的声音很轻,如同一种很轻的绝望。
  
别啊,我还留写了好多诗等着你给我点评点评。我努力冲他微微一笑。温迪似乎有些发愣,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颤抖,有点像哭泣,又有点像叹息。他紧握着我的手。那一瞬间我有种时光混乱的错觉。我们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

  
*
  
  
温迪知道我和若陀归终打算成立一个诗社后,很兴奋。我带着温迪见过他们,温迪和他们都关系也不错。
  
开业那天记得请喝酒啊,恭喜恭喜!温迪笑着勾着我的肩。但他最近身体很不好,他的黑眼圈很重,而且嘴唇上几乎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酒的话我替你喝,不过我会给你熬点鸡汤。我拍了拍他的脑袋。哟,改善伙食啦?他嬉皮笑脸地说。最近一家报社和我签约了,我笑了一下。
  
那段时间我简直要被梦想冲昏了头脑。我们没日没夜地找房子,设计摆设,描绘未来的种种可能。那时的我们只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任何黑暗与困难都不能压倒我们,迎接我们的只能是闪亮的太阳与崭新的黎明。我会经常带回来一些调理身体的饮食给温迪——最近他的情绪似乎好转了不少。
  
我给我的母亲转达了这个喜讯,还拍了我和若陀、归终与温迪的照片,她表示她很高兴。
  
大约过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房子定好了,是在蒙德教堂附近一栋写字楼的四层。
  
那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凌晨五点早早得起了。小心翼翼地换好衣服,怕惊动了温迪——他是我现在唯一的担忧,他现在才十八九岁,虽然我们的经济比以前改善了许多,可温迪却日渐消瘦下去。明天去带他看医生吧。我这么想着,往屋子里看了最后一眼,悄悄关上了门。
  
我在楼下超市买了啤酒、自热火锅和一堆小吃,我们今天不去下馆子,就想稍微聚个会。
   
六点左右,我已经到了写字楼门口。我本来想先发微信给温迪,后来又怕把他吵醒还是没发。我拍了张照发在我、若陀和归终我们三个人的小群里,告诉他们说我快到了。归终说她刚好在路上碰到了若陀,她又发了张照片,是在车内,若陀在前面开车,归终在后面坐着。
  
马路上的车已经开始多了,很多早餐店已经开门,传来阵阵香味。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没吃早点。我走到附近一家包子铺正准备点单,突然,前方不远处的马路拐角传来一声巨响——剧烈的撞击声、刹车声、人群的尖叫声混在一起,几乎要把整栋写字楼掀翻。
  
——车祸。我心底猛地一震,迅速拨打完110与120后,才匆忙挤了过去。我向周围人打听,他们说当时拐弯是绿灯,有个司机加速闯红灯了就酿成了这场残祸。肇事者暂时没太大事,但被创的那辆车就……老人啧了啧舌。
  
死者是一男一女,貌似还很年轻。

大脑如同被铁锤重击了一下,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若陀和归终他们,万一…万一……!我一边喊他们的名字一边不顾一切地冲撞开人群,远远地,我看清了那两具扭曲的尸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被登时扼死了。
  
不知从哪来的力,我挣脱开交警的阻拦一下子跪倒到归终和若陀面前,手里买的啤酒和各种零食都滚落一地,周遭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在逐渐远离,我摇晃着他们的身体,大喊他们的名字,似乎这样他们就会醒来。
  
警笛响彻天际。
  
  
*
  
  
我把他们曾留下的诗和画作都包扎好。在葬礼上,把这个和当初为了买诗社而攒下的钱全部还给了他们父母。葬礼并不隆重,来的人只有两人的父母和一点零零星星的友人。温迪一直没有说话,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当晚回家的路上,他突发心脏病,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每晚,每晚关于若陀和归终的回忆都如同绳索般垂下,勒紧我的脖子。我在梦里看见他们扭曲的尸体和血,想到我们一起走过的半年,举过的酒杯,一起写过的诗,全都没了。

全都没了。

我哭不出来。但那天的车祸似乎将我的人生砸碎了一个洞,很多东西都在慢慢地流失。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感觉不到。

温迪的身体越来越糟,最近发病的时间也越来越紧。医生说现在也只能稍微缓解一下他的状况。温迪需要动手术,如果想要真的治好还得去找更好的医院,要花很多钱,但手术风险也很大。我木然地点头答应了。可光是现在简单的治疗流程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那时候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如果没有温迪,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钟离。温迪躺在病床上,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袖。怎么了。我问他。钟离,带我走吧,我们一起逃走吧。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定。放心,我已经找到一家合适的医院了,明天就把你转移过去。我低头摸了摸他的脸。不...不要去......不要去医院。他苍白的脸上冒出点虚汗,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愣了一下。

温迪突然笑了,他轻轻握着我的手。他说钟离,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诗人。 

并不遥远的天光漫着点星光,撒在他苍白的脸上。如同梦境。 
  

*
  
  
温迪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

病床上只留了一封信和一叠钱,而且大多很旧。信页字迹潦草,意思是这些钱是他哥哥手术费剩下的。
  
信页的最下面写了一行诗:
  
在夜空所有星星熄灭的时候,所有梦想、所有溪流,都能汇入同一片大海中,那时我们终会相见。

等我反应过来,泪水已经沾湿了信页。
  
  
*
  
  
就像轻轻切断一根线,我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崩塌,我的精神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想起了温迪曾对我说过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复活,或者我替他去死。

寻找温迪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事。我退掉了我们合租的房子,把能卖的都卖了,唯存下了我们曾留下的诗文,踏上了去往各地的火车。
  
这段时间里,我走过了无数个城市与流浪的街头。我在人们永不停歇的脚步与钢铁丛林中穿梭,或是坐在街头的长椅上冥思苦想给报社写稿,我仍会感到一种深沉的恐惧。温迪没有带钱,甚至连药都没来得及买…他走的前一天药被刚好吃光了。我想象不出他该怎么活下去。
  
不久后我因为某一次睡过头拖稿被开除了。据说是被新任编辑的男友顶替了。这下可好,彻底断了我那一点点的经济来源。

一天夜里,我仍是一无所获,浑身上下酸痛疲惫。我去便利店里买了罐以前喝的廉价啤酒,开了罐想都没想一仰而尽。我立马呛到了,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翻滚,我望着远方愣神,很久后感到脸庞热乎乎的,一摸,是泪。

之前我和温迪、若陀、归终也曾聚过,大家都没什么钱,喝着廉价的啤酒(温迪只能喝饮料)在楼下的点黄焖鸡就着米饭吃。酒意来了,我们聊各自写的新诗,若陀还是那么朝气勃勃,归终总是笑着,温迪一边看热闹一边吟一两首打油诗......那晚天色真好啊,所有的星星都在笑。

我抬头看天,今晚没有星星,只有一个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那时候的酒真难忘啊,人的一生很少能喝到这么美味的酒。

  
*
  
  
醒来后,发现温迪竟坐在我的身边。

我猛地坐起来,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他笑了,发丝在风中浮动,月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我想一把抱住他,却猛然从梦中惊醒,我一下子从公园长椅上摔了下去。后背隐隐作痛,如同冰锥一般。睁眼,还是深夜。

我不断捶打着脑袋,恶心与眩晕感上涌,紧接着胃里一阵抽搐,还好因为没吃过什么东西,不至于吐得太狼狈。
  
吐完之后,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如同一匹饿狼啃食着我的胃。此时此刻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不能再现实的问题——我没钱了。浑身上下只有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皱巴巴的,挤在我的裤子口袋里。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逃犯一样,逃离越来越贵的房租,逃离每一个没有暖气的冬天,逃离昂贵的手术费,逃离阴魂不散的过去,逃离这个像抢劫犯一样的生活,一个庞大而深不见底的黑洞,而神从不怜悯任何人。
  
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场车祸究竟为何而发生,不明白上帝为何要惩罚毫无罪过的人,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贪婪,不明白温迪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我坐在路灯下,从磨旧的背包里找到你曾经写过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了。
  
破碎的、清醒的、隐约的、犹豫的、也笑过的、还曾闪着光的。
  
……
  

  
 
  
  
*
  

作者有话说:

我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