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船之后其实还是有些不驯的。
或许是恨他烦他，或许是知道自己伤不到他，沉香总是突然袭击——用袭击这个词可能给他面上贴金了——一旁的杨戬。
有时跟在他后头，突然就拔了刀刺他后心，有时走他前边，反手就是一刀划向脖颈，有时并肩同行，蓦地蹲下扫腿攻他下盘。
从未得手。
反而每次都跟小鸡仔似的被捉住，提溜起来，只能对着舅舅促狭的笑脸翻白眼。
虽然知道救不回母亲跟杨戬无甚干系，甚至杨戬还教授自己玄功法术，尽心尽力地助他劈开了山，但沉香还是恨他不早些告诉自己真相，恨他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旧出去接活儿赚钱。
凭什么颓废消沉伤心难过的只有自己呢？他就那么洒脱么？护不住妹妹，不痛心，不后悔，只愿意分出片刻的悲伤，却连眼泪都不掉一颗？
他那副云淡风轻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得沉香牙都要咬碎，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于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重复的失败下，沉香显然也在进步，两个月后，从被一招制服变成被两招制服。
在接单和袭击杨戬中日子鸡飞狗跳一天天过，沉香面颊上的软肉消了下去，身量也渐长，杨戬却还与当年如出一辙。岁月像是厚爱这位相貌堂堂的神君，在他身上定格住，轻轻柔柔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沉香是个聪明小孩，这些年过来，把许多事想通想明白了，对杨戬的恨便也渐渐散去。
他知道杨戬经历过与他同样的痛苦，当年劈开桃山后，年少有为的小神君或许比他更加疯癫。他与自己不同，是三代首徒，必然风光无限一身傲骨，没有经历过太多灰暗不甘，那时该是怎样的痛苦绝望呢。多年后重蹈覆辙，把失去至亲的滋味再经历一遍，又怎会不痛彻心扉。
只是杨戬很早就学会把散落一地的心一片一片自己捡起来，拼凑完整，塞回胸口。
他不像自己，有舅舅陪伴，会用令人安心的嗓音告诉他有我在。他大抵也是希望能有谁在他痛苦的时候站在他身侧牵起他的手的吧。可是他只能默默把一切囫囵吞进肚里，慢慢用时光消化。
拯救他的并非他人，正是重建的他自己。似裂纹釉，因为过裂，反而不裂。道道痕迹重迭犹如冰纹，显破碎之美，其实坚固。

杨戬并不多言柔情，却把他带回船上，给了他一个家，又对他算得上有求必应，十足的好，沉香到底是恨不起来他的。
只是他仍旧保留了随时随地动手的习惯。即使头发垂到了蝴蝶骨下，下颚轮廓变得更加锋利，身量挺拔高大直逼舅舅，他还是改不了。
当然结局也未曾改变。
不过可喜可贺，他已经能与杨戬有来有回地过招几轮，最后才被舅舅金光四溢的手掌扣住。
“九转玄功，进步不小。”杨戬捏着他的手腕，笑着点评，似乎摆出些前辈的架势，
语气还跟逗小孩似的。
沉香不想理他，使个巧劲挣开，反手抽出匕首，寒光一闪，刀锋就照面门劈来。
杨戬嚯了一声，有些惊讶，手里动作却依旧游刃有余，掌心一翻，看似柔软缓慢，却蕴藏千钧，牢牢缠住外甥小臂，顺势把他扭进了怀里。
“咦，胳膊都这么壮啦，”杨戬捏了捏手里石头似的肌肉，把外甥朝怀里紧了紧，“这招不错，就是下手狠了些。”
沉香觉得这话也耳熟得很。他很想说几句狠话呛一下身后的男人，只是被杨戬制在怀里动弹不得，多少有点掉面子，到底还是作罢。
他皱皱鼻子，鼻梁上的疤也跟着动了动，让杨戬觉得有点儿可爱。
“放开我。”
就是语气不太可爱。
杨戬偏不放，又把他搂紧些，凑过去细细端详他，眯眼笑道：“我们沉香真是长大了，个子都快跟舅舅一样高了。”
沉香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凑到跟前，桃花眼半是专注半是促狭，此刻只映着他一人。
那人呼吸拂到自己面上，温温热热的，沉香只觉得他实在把自己搂得太紧了，燥得慌。
杨戬的怀抱结实又温暖，从前沉香十二三岁时梦魇，拥着他感觉很舒服，便能安神睡个好觉，这会儿剑拔弩张，肌肉紧绷着，把他热得有点儿冒汗。
不仅热腾腾的，还挺吵，着实烦人。
什么吵？
沉香心觉奇怪，暂且没去理会杨戬的调笑，仔细听了一阵。
砰砰。砰砰。
不对劲。
沉香有点儿惊恐。
大事不妙了。怎么这声音竟源自他自己。
从胸腔传出，震得他脑门嗡响。
“怎么了沉香，脸怎么这么红？”杨戬的声音这时又纠缠不休地在耳边响起，听上去还有些担心。
沉香此刻又有点儿恨起他来。
这回不是恨他不告诉自己真相了，这回是恨他昭惠显圣真君聪慧过人，一颗七窍玲珑心洞悉万物，却看不透自己内心所想，还在这一门心思问他怎么了，巴巴的惹人烦。
算了，看不透也好，看透了或许又该一阵鸡飞狗跳。
他不动声色压下内心想法，一撇嘴道：“你撒手吧，快把我勒死了。”

杨戬觉得外甥越长大就越奇怪了。
小时候还挺好懂的，喜怒形于色，只一眼就知道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如今倒学了点他的样子，看上去沉稳了些。
不过也就是看上去，对着他龇牙咧嘴还是照旧。
其实外甥跟他还蛮有默契的。一道出去接活儿时，合作流畅得像是一个人分成了两个，顺心得让杨戬以为自己也学了申公豹的分身术，或者自己其实是沉香分出来的一半。
听说过人间有句话叫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怎么舅甥搭配也是手到擒来，莫不是血浓于水的缘故么。
就连平日里，外甥什么时候要从后头刺来一刀，也像未卜先知似的，心有所感，一歪脑袋就躲过去，让杨戬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当年战场上那个天目完好、神识灵敏的神君。
说外甥奇怪，奇怪在哪呢。杨戬说不清。但是，他能看出这小子不像小时候一样不加掩饰，一眼就能望穿，如今藏了点自己的心思，不太好懂了。
不太好懂，却和他出奇的默契，真是怪事一桩。
连哮天都说，沉香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两个人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杨戬就去问老康，这身形壮实的汉子摆着手后退三步，说我哪懂啊，就你爷俩那个氛围，我横插一脚都是我丧尽天良。
杨戬心说竟有这么过分么，转头去看老姚，老姚捋捋胡子，缓缓点头，对老康的话表示赞同。
杨戬摸着下巴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没觉出什么不对。
有默契而已，对于既是血亲的神仙来说，没默契才算不正常吧。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舅舅。

沉香其实蛮享受这种感觉的。
杨戬不知道，他就可以借舅甥之名正大光明地同他交换只有两人才懂的心照不宣的眼神。可以理所当然地与他并肩同行，就算悄悄往他那边凑近一些也是无妨的，杨戬还会显出很高兴的样子，笑着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家沉香和我就是亲。
他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自显柔情的眉眼弯起来，长长的睫毛低垂，投下一片阴影，把那双琥珀色的眼仁掩去一半，是很鲜活的样子。
沉香瞧着，脑子里就会大逆不道地想，是亲，还想和他亲。
他可以同舅舅推杯换盏喝得烂醉，然后一身酒气地靠在他颈窝里，摆出与平日全然不同的亲昵姿态，前后不搭地说今天瞧见了什么，赚了多少三界通宝，想和舅舅一道去人间看看。
其实他才喝不醉。
那一点儿神仙血脉和杨戬亲授的九转玄功都不是吃素的，可是杨戬愣是没觉出什么不对，只把他当普通小孩看待，揉揉他的脑袋笑说好。好像长大了有主见的外甥还同他这么亲近，让他很快活似的。
真不知真君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
沉香从下方直勾勾地盯着那双被烈酒沾湿的薄唇，用火热的目光描摹每一道细小纹路，在脑海里逾矩地想象着舔舐它们的滋味。

杨戬还是很信守承诺的，就算是应小孩醉酒之语，许了他去人间玩，果真就带他去了人间。
人间此时正值新春，四处张灯结彩，红火一片。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灯笼，赤色表皮，金线勾勒，晃眼极了。春联和福字也是必不可少，一派盎然。大人孩子们皆身着厚厚的袄子，大多色彩鲜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脸颊鼻尖红红的。甚至有人迎面走来还会笑着与舅甥两个打招呼，欢欢喜喜地道一声新年好。
沉香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一时有些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杨戬到底见多识广些，知道人间这些风俗，也有模有样地作揖，微笑着向来人回道一声新年好，语气显得挺高兴。
“许久不见，人间竟是这样的好景色。”沉香四处张望着，低声喃喃。
杨戬勾着他的肩去揉他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叹：“是啊，这就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新旧更迭之际，更是颇为热闹。”
“母亲和姥姥，一定很开心吧。”沉香抬起头去看头顶的大红灯笼，面色复杂地舒了口气。
“嗯。”杨戬低头看他的发顶，神色柔和。
他接着抬起目光，四处寻了寻，突然指了一处人家门上的对联笑道：“来，替你母亲检查一下你如今识得多少字了，即刻念与我听听。”
沉香有点儿无语，不爽地翻白眼道：“你当我几岁，这算什么。”然而口里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乖乖依言顺着杨戬手指的方向去仔细辨认。
“高居宝地财兴旺，福照家门富生辉。”沉香认真念着，顿了顿，“横批，心想事成。”
“嗯，学有所成嘛，沉香。”杨戬抛了抛口琴，很满意的样子，“心想事成。不错，你许个愿吧。”
沉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睁着眼愣愣地看着他没做声。
杨戬被他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觉有恙，理直气壮道：“舅舅我好歹也是个神仙，虽然落魄了，当年我业务还是很广的。你朝我许愿，那定然是心想事成。”
是了，杨戬确实对他有求必应。
“这种事不都得祭拜神像么，这里也见不着二郎神庙。”沉香故意呛他。
杨戬恨铁不成钢地敲他脑门：“本人都在你面前站着了，不比神像更显灵么？”
沉香舔舔嘴唇，舌尖又扫过犬齿。
愿望么。
他低下头去。
想亲你，想抱你，想摸你。
想嗅你的头发，想咬你的颈侧，想舔你额上伤痕累累的第三只眼。
一切都与你有关，果真是得对着你许才行。若是对着神像，那都不够“你”的。
他很灿烂地笑了，心念万般，开了口，却只说：“想和舅舅永远在一起。”
杨戬挑眉：“就这样？”
沉香点头：“就这样。”
才怪。才不止这样。
只是说不出口而已，说出来恐怕会把他吓一跳吧。
“傻小子，”杨戬笑起来，仍旧去揉他的脑袋，“若你懒得自立门户，我自然会一直陪着你的。这个愿望许得浪费。”
杨戬当然希望他志在四方，可是他就这么一个外甥，外甥想怎样，那便怎样，只要平安喜乐，这辈子都过得顺遂便好。
沉香退后一步，捂着脑袋凶他：“别摸了，我还要长高呢。”
语毕又很认真地摇头，非常坚定地望向杨戬，朗声道：“不浪费。我亲口向你许下愿望，你才知晓。这样，我才能确信。”
杨戬看着他湿润执着的眸子，收回手掌，把胳膊枕在脑后，笑了起来：“这么大了，还爱粘着舅舅，羞。”
“好，你要长高，长得比舅舅还高。”
杨戬转过身去，勾了勾手指：“走了。”
那指尖是有什么魔力么，怎么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脚就已然迈开了。
沉香低头看了看脚背，复又把目光投向杨戬的背影。
算了，就算他不勾手指，自己也会立马跟上去的，不是么。

“后心。下盘。胸口。照面门一刀。”
杨戬一边躲闪一边念念有词，每一句都先沉香的动作一步响起，游刃有余，未卜先知般，倒像沉香跟着他的指引来动作，简直把沉香看得不能再透。
沉香恼怒起来，蓄足了力要给他最后一击，然而瞟见杨戬挑着眉勾唇笑，就知道自己又要被他死死扣到怀里了。
算了。
他放弃般收了劲，直直朝杨戬怀里撞过去。
杨戬有些惊讶地接住他，抬高声音道：“一贯是自投罗网的，怎么今日却都不挣扎一下，改为直接投怀送抱了？”
沉香被他稳稳收入怀中，深吸了一口气，闻到对方怀中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香，稳了稳身形，才道：“今日毕竟是人间新年，喊打喊杀的不好。”
“哟，你还知道呢。”杨戬笑了起来，就着搂住他的姿势抱了抱拳，“那在下谢过少侠不杀之恩。”
沉香被他逗笑了：“幼稚。”
两人今日在街上四处闲逛游玩，买了不少吃食和新奇玩意儿，还去玩了人间的套圈游戏。
两人轮番上阵，把摊子上的美酒佳酿全部套了去，惹得摊子主人苦着脸赔笑，痛心地说两位大爷别是来砸场子的，请饶了小人吧，真是要亏大发了。
杨戬笑而不语，瞥了眼沉香，沉香就从怀里掏了银子递过去，二人便提着酒，在摊主一声声谢谢两位爷的呼唤中离去了。
“我还以为你定会不理人家，现在倒学乖了些？”杨戬侧过脸去看外甥。
沉香也抬起脸看他：“不是你让我给钱的么？”
杨戬诶了一声：“我可没有，我只是看看你会怎么做。”
“早知如此，我也不多此一举了。”沉香抽了抽嘴角，露出不满的神色，“本就是凭本事套的，这下倒还多花了银子。”
杨戬这会又老神在在起来：“也没什么，就当积点德了。”
“哈，”沉香觉得好笑，“你我哪个是积德的主。”
杨戬皱着眉沉吟一阵，最后抿着唇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沉香思及此处，当真觉得开怀极了，便掀了酒坛的封口，倚在栏杆上大口往嘴里灌。
杨戬见那酒坛口子大，外甥边喝着，酒液边不住地往外漏，滴滴落落顺着下巴往下淌，沾湿衣襟，洇出一片深色。他是喜净的性子，此刻不免有些纠结。
“你慢点喝，”杨戬拦了他一下，“衣服都湿了。”
沉香放下酒坛，用袖子猛地擦过下巴，撇嘴道：“穷讲究。”
杨戬接过酒坛也饮了几口，然而他将坛身悬于半空，酒液在空中闪着银光汇成一道，滑入他的喉间，一滴也没有乱洒。
沉香看他这副洒脱样子看得有些痴了，当真觉得如画如卷一般动人。只恨自己笔墨不精，丹青亦不精，不能将此情于纸张细细描摹。所幸记性还不错，倒能刻画入微地印入心间。
他心里想着，若是杨戬把唇贴上坛口去饮用，那便是与自己间接亲吻了。
可惜没有，更没有洒出一些澄澈酒液，湿濡他的下颚和前襟。
既生想法，便有渴望。然而杨戬浑然不知，还惯例用舌尖扫过下唇，使红润的唇泛起水光，接着便露出一个有些餍足的笑，双唇开合。
“好酒。”他赞道。
沉香很想尝一尝他唇瓣上的酒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甜的。
沉香凑近了杨戬一点儿。
先前便想尝了，到底克制了下去。如今再见，却是欲念更甚。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润泽的嘴唇处离开，视线便在杨戬冠玉般的面容上游走一阵，然而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那双殷红的唇。
啊，还是很想。
他又凑近了一点。
杨戬没动，就这么垂着眼看他，面色平静，不知内心所想。
沉香也不想知道，他压根再没别的精力去想其他了。杨戬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管不着的，也不在意了，他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最好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最好能做一些寻常舅甥不会做的。
他感受到杨戬的呼吸平稳地与自己的交缠在一起。
目光于空中碰撞交汇，那双浅色眸子看不出情绪，却将沉香几乎溺毙在里头。
沉香眼珠微微颤动着，大脑却倏地放空了，接着一阵回忆涌上心头。
他想起他尚是婴孩时，母亲在摇篮前满腔喜悦地抱起他，接着闭上眼睛，柔柔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轻轻哼起幸福的歌谣。
那么杨戬是否也在那时吻过他的额头呢？
想是有的吧，他们兄妹情深，母亲不可能没让他抱过自己，那么他就一定吻过他的额头。
好没逻辑的话。
可是沉香愿意这么相信。他甚至说服了自己，在脑海里凭空想象起杨戬亲吻他前额的画面来。
他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背着光，周身都被光线团团笼罩了，显得慈悲圣洁，是那么遥不可及。
可是他就这么抱着自己，结实的手臂稳稳包裹身侧，胸膛令人安心的温度即使隔着薄被也无法阻挡，他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太耀眼了。
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伸手，抓他身上的光。
然而他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却已经自己俯下身来，缓缓把温温软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眉心。如同神明垂爱信徒，又如普普通通一介凡人，以爱怜镀身，投以不掺其余的真情。
太。
太美好。
沉香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下唇不住哆嗦，恍惚间只觉得额间隐匿的莲纹都开始发烫。
那灼人的热从眉心一路烧至双颊，又悄悄漫到耳根，霎时耳鸣声嗡嗡不绝，引出一阵头晕目眩。
朝思暮想的唇瓣近在咫尺，面上细微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只差一点儿，他就能把自己贴上去，亲自验证一下这双唇是否真如想象中那般柔软温热。
只差一点儿。
沉香做了决定。
他孤注一掷地闭上眼睛，向前撞去。

嘭。
嘭嘭。
沉香倏地睁开眼睛。
无数烟火刹那于沉沉夜幕中绽放，代替星辉，点缀了暗色的天空。是急促的金红大雨，几乎把午夜染成白昼，辉煌绚烂，流光溢彩。闪烁的昙花齐齐开放，只现一瞬绝色，光华便散作流星滑落，又绵延不绝地被填补完整。四处繁花乱眼，极尽妍丽。
那下坠着缓缓消失殆尽的点点流星，晃眼得叫人想许下一生的愿景。
炸裂的轰鸣声如雷如鼓，震得耳膜发颤发痛，把所有心跳的动静都尽数掩盖。
子时已到，新年已至，钟声敲响。漫天花火下灯火通明，交相辉映，是一片热闹的人间盛景。
他仍旧不知道与他亲密拥抱的人唇瓣上的酒液是什么滋味，那片浅绛色软肉尝起来又是何种温度。
是一双大手扣住了他的背部，与想象中如出一辙，稳稳的，结实又安心，将他带进怀中紧紧相贴。
他的唇没能如愿以偿，只轻轻浅浅擦过了那人的脸颊，甚至都不算切切实实触碰到皮肉，只是在呼吸间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痒。
沉香垂下眼睫。
胸口凉飕飕的，一片空洞，生生挖了个大口似的，呼呼往里头灌风。
正月的风好生残忍啊，冰刀做的，把内里割得血肉模糊。
可是说痛说冷，却又不对，他只觉得麻木。
麻木，鼻尖倒还忍不住发酸。
他缓缓把下半张脸埋入那人肩窝，屏住呼吸，不想发出丢人的呜咽。
视线被眼眶里盛满的泪水遮得模糊不清了，连绚丽的烟火也只在视野里晃出金色的光影。只有耳里爆竹炸裂和人间喜悦交谈声仍在喋喋不休。
“新年快乐，沉香。”
震耳欲聋的嘈杂中，他终于听见杨戬的声音。这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听得清楚，然而却听不明白其中情绪。
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真丢人。
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呢？原来一切到底还是一厢情愿一场空么？
他心乱如麻，呼吸困难。嘴唇开合几遍，千千万万震雷般或悲愤或哀恸的语句凝在胸中。他想扯着他的领子质问，他想愤怒地握拳大吼，他想流下忏悔的泪水，然而喉头却哽住，睫毛颤抖着，欲言又止。

“……新年快乐，杨戬。”他说。
喉间声带艰难牵动，发出了嘶哑破碎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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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时究竟哭什么，”杨戬捏了捏沉香的手腕，“第一次过新年太激动了？”
沉香不语，面色阴沉地抿起嘴角。
杨戬瞥见他耳根有些泛红，挑挑眉，凑上去吻他：“不愿意告诉我？”
沉香呼出一口气，挪开视线不去看他，语气竟有些扭捏，期期艾艾道：“我以为我没戏了……”
杨戬不解地望向他。
沉香耳根更红：“我……你只是抱住了我。”
杨戬蹙眉。
见他不明就里，沉香又羞又恼，又有些恨起来。他急躁地去咬他的唇，眼神却有点儿委屈，自暴自弃般低吼：“我当时想吻你。”
杨戬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外甥当时想吻他，他却拥住对方，让这小子以为自己拒绝了他，才忍不住掉金豆。
杨戬失笑，任他胡乱啃咬一阵，半晌才分开。
他捧住沉香年轻的面庞，将唇印上他的前额，又点过他的鼻尖，最终吻上他的唇，柔和温情，无关风月。
“是我的错，我以为你想拥抱我，”杨戬退开一点，用指尖揉揉外甥的颊肉，“我补你一个。”
沉香从鼻间哼了一声，仍是撅着嘴面色不虞，眼神却满是欢喜。他又勾住杨戬的脖子凑过去吻他，边吻便低声佯怒道：“一个不够，要很多很多个。”
“得寸进尺。”杨戬轻轻地笑。
但他从没拒绝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