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2-11-27 10:53      字数:5615
朱雀街位于长安东南,市坊鳞次栉比,大到五层高的戏楼天音阁,小到各类客栈茶馆,应有尽有,从头逛到尾,得花大半天功夫。

正值晌午,阳光直射溪流。弱柳轻轻从水面拂过,波光荡漾开去,碰壁而回,又被悠然划过的木桨搅碎。人们几乎都在各家茶馆和戏楼子里,街道相比早晨空荡很多,所以安静。

其中一家茶馆,坐落于他此番要去的药铺与天音阁之间。路过的时候,门内忽然乍起一阵的叫好声,引得少年顿足。

说书人高站案台,惊堂木一拍,说起那英国公李勣令人唏嘘的风云往事。

少年微一蹙眉,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瞧了眼这家茶馆崭新的门牌。

不大不小的堂屋,乌烟瘴气的人潮。小二点头哈腰将这位衣着儒雅的贵客迎进来,收拾出一张空桌,帕子掸了掸,热情地邀他落坐:“客官想喝点什么?”

明朗的声音仍在继续,故事讲到英国公一文一武的两个儿子。

“白毫银针。”弈星声线平淡,接着,又多补了句:“如果没有,碧螺春也行。”

小二嗐笑一声:“哪能没有!您可别瞧咱这店开的新,长安城大人们爱吃的,本店全有。您等着,小的这就给您沏去!”

弈星回了他一个多谢的微笑,目送小二的背影离开,而后逐渐收敛嘴角弧度,神情肃然。

故事主角,逐渐由英国公,过渡到刚回朝不久的司空震身上。朔城抗敌的英勇,守护长安的意志,以及对亲人的思念,塑造出一位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

不少人垂泪涕泣,想起多年前长安城于叛军铁蹄之下的混乱,不由对平定这一切,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的虞衡司大人感激不已。

弈星木然地听完全程,在听到说书人谈起司空震流离失所的小侄儿时,眼尾一颤,捏紧了手里的空杯。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小二提着茶壶,靠身段瘦小从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想事情出神的弈星面前,正嘿笑着说客官久等,提壶沏茶之际,一个莽汉从他身后撞过,那一壶热气腾腾的白毫银针,当即浇湿了弈星大半衣袖!

少年被烫得回了神,立刻站了起来,茶水很快浸湿到袖口,多余的水珠顺手腕滴落在桌。

“抱歉,抱歉!”小二着急忙慌,手蒙了帕子给他擦水,紧张得要命:“坏了,都湿了!您可有被烫伤?需不需要找大夫看看?”

那茶虽热,但毕竟放置过一段时间,只是将他的皮肤给烫红了,受伤倒不至于。不过正值夏末,风越吹越凉,湿了这么大一片,得赶紧换掉才行,不然搪塞司空震时用的借口,就得成真了。

弈星叹息,并没计较什么,只问他有没有可以更换的衣物。

小二略显窘迫:“小店倒是有许多闲置的衣服,不过样式老旧,公子可能瞧不上眼……”

没成想对方并不在意这些,还麻烦他带个路。

系好腰带,弈星无意中看到那根湿漉漉的手绳,本想摘下来,稍微思索了一番,还是留在了腕上,并刻意从浅色窄袖里露出一截。

司空震费尽心思安排他听故事,估计自己都没想到,竟然在故事中途听出了岔子,若不是小二失手打翻茶水,他说不定还能坐在那儿,配合他把这出好戏演到结束。

弈星一点不觉得可惜。听故事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司空震想借此告诉他什么。

少年翻手打量着那根腕绳,微微握拳。

绳子红得发黑,同时也衬得他手臂皮肤更白。

小二给他挑的衣服,颜色很浅,款式也较为陈旧,但穿在他身上,却出乎意料地合适,静静往那儿一站,颇有股温文尔雅的脱俗气质,似是凌寒盛开的一枝墨梅,叫人挪不开眼。

很快,小二意识到什么,红着脸连忙收回视线,显得有些局促,把弈星换下来的衣服递还给他,道:“掌柜的说,我们小店刚开业不久,照顾不周,给您添麻烦了……这身衣服,全当送您的,那茶您一口没喝,茶钱也可以不用给,就是希望公子,今后能多在亲人朋友面前,帮小店美言几句……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弈星淡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自然。不过烦劳阁下,告诉你们掌柜一声,这份心意,在下领了。等在下回府,明日,便亲自登门,将衣物归还。”

他特地提明时间,小二听后揩了把额角的汗,连连赔笑:“是,是……”

*

茶馆大堂,英国公的故事已经讲完。

几张桌子传来夹杂叹息的讨论声,说的尽是那司空大人如何有勇有谋,重情重义。

弈星眼神冰冷,加快了脚步从人群之间穿过。

走到街心,阳光重新照耀在头顶,清风徐徐吹拂,少年闭上眼缓了会儿,才逐渐将心底那股怒意驱逐干净。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丹桂初开的好时节,他和府里两百余人一起,被迫开始永无期限的流放。

如果不是途中偶遇战乱,让他得以逃脱厄运,如果不是明世隐捡他回去,给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他的故事,或许就会永远终止在英国公府覆灭后的第二年隆冬。

要说对司空震没什么记忆,那是假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仅有的两面之缘,也几乎磨灭殆尽。

亲人这个词,离他太远,远到突然被那位万人之上的大人提起,他也只感受到沉甸甸的利益。

回府之后,弈星将衣服换回自己的常服,手腕的红绳也被风吹干,变回了从前那般鲜亮的颜色。

热茶刚刚沏好,小厮齐眉端到他面前。弈星接过,挨到口边,忽眉头轻蹙,隐约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

除了茶香,以及手腕更重了些的药草清苦香,还有一抹淡淡的,不知名的冷香。

像是……雪后的松针。

弈星又多留神嗅了嗅,味道并非来自茶水。

就在这时,他想到什么,把换下来的那身衣服拿过来,靠近一闻。

果然如此!

因为过于寡淡,又一直穿着行走,所以才没注意。

他将衣服递给小厮,眼神闪过一抹嫌弃,本想让他拿去烧掉,转念一想,又不太妥当,便只让他清洗干净,明天带去虞衡司,还给它的主人。

吩咐完这些,弈星松开刚换好的衣服,不耐烦地朝水池走。

本打算晚上洗澡,现在确是不得不马上洗了。浑身一股莫名其妙的松针香,倘若真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必须马上除去才行。

阴阳两行,乾坤相补,天乾的气息留在他身上太久,那可是绝顶危险之事。如今中庸几乎成结,又是任务的关键阶段,无论那气味来源如何,都不可大意。

弈星做事,一贯以谨慎著称,唯独乾坤分化,实在懵懂,若不是明世隐教过他最基本的尝识,只怕这件衣服在自己身上穿三天,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他将自己沉入水底,闭上眼,一些零星的往事,也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香味,浮现在他脑海当中。

那年,他五岁。

而司空震,却已二十有余。

隆冬之时,长安大雪封城,他坐在水榭下棋,正冥思苦想如何解开父亲布下的双飞燕,忽有两根带着铁甲的手指,捻起一枚白棋,放在前后夹击的黑棋之间。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倚盖定式,可破星燕双飞。

抬起头,年幼的瞳眸里,倒映出一张锋利的面庞,眼神明亮冷峻,仿若夏秋之交刺破黑天的闪电。

他看得有些出了神,而后便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松针气味。

小孩有些呆滞,奶声奶气道:“叔父,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司空震在他对面落座,捏了捏他柔嫩的小脸蛋,“别人闻见,都怕得要命,你的胆子倒不小,竟还能说香。”

当时弈星只有五岁,哪里懂像司空震这样的天乾身上,那股气味的震慑力到底多么强悍,裹在小斗篷里,奇怪地歪头:“他们为何要怕叔父身上的味道?弈星只怕血的味道,不害怕叔父身上的香。”

司空震忽而大笑,笑得弈星感觉空气都在随着他的笑声震动,覆盖着玄甲的手掌,落在他的小脑袋轻拍两下:“以后你就知道了。不过,星儿,你要记住,身为英国公的血脉,你不可以怕血,也不能惧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孩子默默的想了许久,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可是父亲说,世人都有自己害怕之物,这是很正常的。叔父难道没有么?”

“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司空震眼里那股透彻的冷硬,时隔数年,弈星依旧记得。

司空震确也如他所言,在那残酷的边陲之地横扫千军,势不可挡。他不怕血,更不害怕死亡。如此,他才无情到能抛弃一切亲缘牵挂,在见他第二面时,目送他被军队押解流放,而无动于衷。

……

弈星把头露出水面,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在水里静静待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踏着清脆的响动,赤着脚走上石阶。

夜里下了场小雨,雨声淅淅沥沥,打落了后院不少桂花。

第二天一早,遍地金黄,灿烂地晒在阳光下,散发出甜丝丝的花香。

虞衡司大门敞开,守门士兵见他来也并未通传,整座府邸安安静静,仿佛已恭候少年多时。

司空震备了一壶好茶,放在大堂侧座,正是弈星昨日没有喝到的白毫银针。

他将手里的衣服递给虞衡司的仆从,而后被人引着,穿过三道圆门,走到主堂外。

树林茂密的枝叶一直伸到门口,遮住了大半阳光,使得整间屋子,都似笼罩在一股阴森的冷意之中,令人望而生畏。

高座之上,依旧是一张他记忆中冷冽的脸,历经岁月与刀光血影的洗礼,沉淀出男人更为威严的沉稳气质。

同样的,如今他也已不再是能问他有何害怕之物的天真幼童,而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

物已不再,人亦全非。

弈星静静地行礼,和文武百官,平民百姓一样,恭敬地管他叫做:“司空大人。”

司空震双眼微阖,吹开杯口水雾,缓声道:“国手难得来一趟,虚礼就不必了,坐下说话吧。”

弈星没有动作,依旧站在那儿,一袭踏雪寻梅,遗世独立。

“不必。在下此番前来,只为两件事。一则致歉,二则有疑。致歉是因几日前身体抱恙,未能应邀面见大人,心中戚戚。至于第二者,便是想问问大人,昨日特地安排在下听故事,是否有何深意?”

男人面色如常,饮了一口茶,嗓音低沉,分明很平静地在说话,却莫名压迫得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不着急,坐下说。”

弈星右拳握紧又松,眼神暗了暗,最后还是依言,在堂下的左侧落座。

“昨日招待不周,污了国手一身衣裳,今日这壶白毫银针,就当是我虞衡司的赔礼了。”

说时,少年顺着他的视线,斜斜地撇了眼手边那杯已放置渐凉的茶水,清澈诱人的琥珀色散发清香,似是在告诉他,不必担心,的确只是一杯普通的茶。

“大人言重了。”

语毕,弈星还是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香气直扑鼻腔,回味甘甜,确是难得的珍品。

司空震微露出一抹笑意,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边酙边道:“数年不见,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

弈星并未因此露出多余的表情,声音依旧清冷:“在下与大人素未谋面,大人可是认错人了?”

“哦?”

司空震端着茶杯,从位置上站起来,走下台阶。步伐铿锵有力,不疾不徐。

他比弈星想象中还要高出不少,森然如一棵古树,又年长与他,无形之中,加重了他身上令人悚然的逼仄。

弈星微微捏紧了手,想起曾经的自己说过,他不怕他……

司空震在离侧座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手里的茶,轻慢地递到少年面前。

回过神时,他已完全笼罩在司空震高大的阴影之下,看着茶杯里飘悬的松针,感受到周遭空气都近似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冻结,手心冒汗。

“我记得你说过,这个味道,算得上香。”

司空震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怎么,忘了?”

少年闭了闭眼,平复胸腔里愈发急促的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司空震靠得越近,他越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恐惧。

他知道,这并不是来源于司空震气势上的压迫,更类似于一种……本能。

像鹿见了虎,兔子见了狼,他本能地害怕司空震靠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仿佛只是无意中的一场玩笑,司空震的茶杯只在他面前顿了会儿,便自然地收回,紧接着,那股极具压迫力的冷香,也跟随男人收回的手一道消失。

弈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由此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何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可是,他明明已有中庸之相,之前靠近狄仁都没事,为什么一到这个人,一切就变了……

一个猜测从弈星脑海一晃而过,惊得他手脚冰凉。

司空震身上的气息已经影响到了他成结,若真要按计划行事,假意投诚,留在虞衡司,再被他这般压制几次,势必会分化为地坤!

就在这时,男人沉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听闻国手近段时间,一直四处奔波,调查机关人动乱的真相,查到现在,想必也该明白,我找国手,究竟有何用意。”

弈星稍缓了会儿神,冷淡道:“司空大人的打算,在下也仅知皮毛而已。更何况大人身边,能者云集,只怕在下有心为大人效力,大人也未必瞧得上。”

司空震蹲下身,和他平视,样子还算耐心,“我找你,自然有我的用处。就是不知道国手,肯不肯赏脸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都在等司空震问这句话,现如今箭在弦上,他却忽然发现,男人的目的,恐怕并没有他想象中这么简单。

若是真心实意要他帮忙,就不该在明知他尚未分化的情况下,故意用天乾气息施压。

任何一个天乾选择合作伙伴,都不会瞧得上地坤,但司空震给他的感觉,好像并不担心他会受到自己的气息影响……

弈星感觉自己额角冰凉,又怕司空震看出什么,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假意试探了一句:“自然……司空大人的实力,长安城内外有目共睹。就是不知道大人是否介意,在下一介中庸之躯,不能如天乾那般,为大人效力。”

“不。”

弈星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探究这个不字的含义,下颚便被人捏住。

那双雷电般俊厉的眼眸,轻而渺然地盯着他的脸,下一刻,便是晴天霹雳。

“合作讲究诚意。我的侄儿从小聪明过人,叔父很不放心,如果能成为地坤,待在叔父身边,那就再好不过了。”

“!!”

弈星猛地瞪大眼睛,下意识想扳开捏住他的手腕,可拼尽全力,也不能撼动那只手分毫。

在司空震面前,他的所有反抗,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为什么……”弈星盯着他,闻着他身上令人胆寒的气味,如今连话也说不太稳,“为什么非得是我……”

司空震眯起双眸,视线如银刃般锋利,刀刀割人血肉。

“因为你我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少年神色一变。

司空震松开手,站了起来,背对着他,望向堂外枝繁叶茂的黑松,再柔软的天光照在那一袭银鳞战甲之上,都冷得变色。

“你与我的荣辱,与英国公府的荣辱,自始至终,都是一体的。这句话,我八年前就告诉过你,如果忘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遍。”

他回过头,阴影当中,弈星只能大概看清他面庞的轮廓,唯独一双银蓝的眼睛出奇明亮,泛起森冷的光。

“这两日,就请国手留在鄙府,好好考虑。如果不愿意,虞衡司也不会强人所难,两日后,我便会派人将国手送回。”

机关人已尽数被毁,就算弈星猜到是司空震所为,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凭空怀疑,反而会激起民愤。所以司空震根本不担心,弈星拒绝合作后回到尧天,会对他有所不利。

至于弈星。

他来找司空震,也是提前做了两手准备,从方士府邸到虞衡司,他只走主道,因此很多人都见过他,也知道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去虞衡司的路上,如果突然失踪,必然与虞衡司有关,光凭这点,司空震也不会将他关在府中太久。

但是,这些并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走到关键节点的这步棋,如今却突生变数,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做出选择。

性命和自由,都不是司空震为他设下的局。

他真正想要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