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我于雪

-1-
沉香在人间行走到第三十个年头 ，预感自己就要渡劫了。兴许就在下一秒，兴许在明天。于是他回到杨戬的船上，做了最坏的打算，要和杨戬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

冬日里艳阳高照，船舱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们在华山顶停靠已久。临近年节，沉香提着一扇猪肉三坛酒上了船。久别重逢，舅甥二人稍有生疏，分别坐在木桌两方喝茶水。

久久沉默中杨戬开口：“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俗套的长辈问话，他却憋了好久才敢问。

沉香抿了一口茶水，苦的。

“过得很好。”这么多年他早就喝惯了苦茶水。

相对无言，沉香坐的局促。一个是紧张，一个是梦中人就在眼前，他实在忍不住做点什么，得赶紧找个理由离开这。杨戬看他左摇右晃，好像凳子烫屁股似的。

“舅舅！”沉香腾的站起来，差点把茶水撞翻。杨戬赶紧扶住茶碗，洒了他可懒得收拾。

“什么？”杨戬问。

“我出门，去接悬赏。”沉香说完就同手同脚的往出走，像木头人，兴许还生了锈。

杨戬赶紧去拦：“你干嘛去！快过年了没有悬赏可接了！”

是啊，快过年了，强盗小偷人贩子都回家团圆去了。

沉香羞红了脸，尴尬地理理围巾，又拽拽衣摆：“哦,哦。我都忘了。”

他在人间不接悬赏，只做些力气活赚盘缠。杨戬不让他造杀孽，他就连野味也不怎么打过。

夜半时天气冷，沉香睡的那屋一直没通暖气，就算最近通起来也热的慢。他冻的辗转难眠，往年的冬夜他也能熬，现如今杨戬与他就隔着一道木墙，他贴着墙，仿佛这样就能靠在杨戬身上。他哈出的气冷成了雾，杨戬推门，就看见外甥在龙王降雨似的吐气。

“沉香，来我这屋睡吧。你这屋冷，咱们也正好聊聊天。”杨戬抱起裹在被子里的沉香，颠了颠，高了，也沉了。

“舅舅，我不是小孩了！”沉香像条大长虫，在被卷里扭来扭去。

好么，谈心就谈心，睡一起就睡一起。两人分别在两床被子里望着顶棚，谈什么？从何谈起？他们不知道。

“十年前，我遇到了申公豹的转世。”沉香说。

“他不喝酒了，但养猫，院子里全是猫。他和别的凡人一样，不认识我，也不相信鬼神。”

“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婉姥姥。我在他家里当护院，他就带小妾回家，和老婆吵了一架。”

“他不记得我了。”沉香说，语气失望。
杨戬刚要开口，却听见沉香问他：“舅舅，要是有下辈子，你能来找我吗？”

杨戬突然想起来，沉馅更应该要渡劫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又着实害怕。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沉香就要争着五十分之一。说不险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无能为力。

沉香又问：“舅舅，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过得不好，看不见你，听不着你，我很担心。杨戬还未说出口，沉香就侧身过来，倚在了他的胸前。脑袋瓜毛茸茸的，一动不动。沉香紧张的摒住了呼吸，这是他敢做出的做大的逾越。杨戬也不动了，黑暗中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把手覆在沉香的脑袋上拍了拍。

“沉香，回家吧，别走了。”

天劫来的太快，第二日清晨，华山天空上就阴云密布。杨戬一大早就不知所踪，沉香不得不深入山中渡劫。

滚滚天雷落下时，沉香闭上眼，他做了一个梦。兴许这是走马灯，兴许是梦，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梦见人间。

梦中的长安白雪皑皑，灯光点点，高墙城池还未颓败。正是灯节，他看见手里提了一盏灯，兔子模样，正燃着点点烛辉。

他在街头，人们走向街尾。这一次，他终于跟随着凡人的脚步，走向那看不见尽头的路。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渡劫成功，命运不眷顾他，幸运二字与他无缘。他活了四五十年，没了父母师长，能吃的苦已经全吃了一遍。他甚至觉得能拥有杨戬——能作为亲人拥有杨戬，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是命运赐予他的殊遇。

他不奢求爱这种东西，在真正失去母亲以后。他发觉爱上杨戬时，为了阻止情绪的发酵，他只能离开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于是这一分别，就是整整三十年。沉香有时也会后悔，如果早就知道自己要死，那他肯定要赖在杨戬身边多呆几年。可惜没有如果，时光也不会倒流。

现在，他们又要分别了。沉香不明白为什么杨戬要在此刻离开。杨戬有杨戬的理由，舅舅有舅舅的道理。

沉香想，如果活下来，那就要带杨戬去看人间的集市，熙熙攘攘的庙会，红红火火的灯节。

灯节。他想起来往年的正月十五，中原的每个城市都会举行灯节。人们举家出动，手里提着一盏蜡灯，笑着闹着从街头走向街尾。人潮汹涌，裹携着沉香。他像一艘孤舟，一个人在人海中逆流而上，从热闹走向冷清，从生走向死。

要是活下来，就要带杨戬去看人间的灯节。


这一觉好深，他梦了遥遥万里。


-2-
杨戬行至山下，他抬头望去，极峰入云，不知高几何。那阶上落满了雪，厚实一层，底下掩着冰。寒风凛冽，刺进皮肉，凉彻筋骨。

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阶，需得三步一叩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叩上山去。

发大愿者受大难。杨戬踏上石阶，将落雪踩出深深脚印。他愿意受难。

杨戬一边在心中默念，一边跪叩:"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切恩情爱恋因缘际会，世事无常。

杨戬想，他过往的千年从未惧怕过，因为不爱。现如今的他怕沉香死，因为爱。

爱一字，共十笔。杨戬写不明白，也看不透彻。一千多个日夜里，他只是反复咀嚼着爱这个字。他把爱抽丝剥茧，每一笔都搓成线，将线丝丝缕缕的缠绕着沉香两个字。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杨戬分不清了，他的爱只给了沉香，也只能给沉香。

这如山洪一般倾泻的爱啊。

-3-
沉香睡了太久，梦的尽头是一座二郎庙，立在山野间。庙中无人，却贡品齐全，干净整洁。来都来了，那就拜一拜，拜都拜了，那就求一求。

他想求什么？求姻缘？求长生？还是求名利富贵？沉香不知道，偌大的二郎面香火旺盛，白烟袅袅。端庄肃穆的三眼真君立在供台上，石像庄严，不怒自威。

年幼时他求母亲，见一面也好，说句话也行。长大后他求杨戬，不知道求杨戬什么，只是咀嚼这两个字。他怕进一步没有结果，退一步分崩离析。

可什么是结果？地久天长就是结果吗？天人两隔就是结果吗？人和人本身就没有世俗界定的结果，所以相爱过，就是结果。

沉香叩首，信徒求清源妙道真君垂爱，哪怕一天也好，一瞬间也好，我们相爱，就是有结果。

神像并不回应，庙宇消逝，沉香低头，自己竟盘坐在一块巨石上。他在山下，山上是神。他在树下，虔诚的合上眼，在雨雪里，在千寻中等待，

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日日月月，落叶枯黄，烂进泥土里，来年开春，又长出翠绿一片。长风飒飒，风雪气息凛冽，带着霜的味道。沉香抬眼望去，原来是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