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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聪明   作者:绿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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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聪明

    1.

    龙馥,曾经有人说男孩儿长相太漂亮不好,太聪明也不好。你点点头深以为然。你读小学的时候乱翻字典,数页白肌肤一样白花花的纸你偏偏翻到那一页。那上面有个词高悬在其他词汇之上,显得下面的墨字被压得狠了,用力地向外晕墨。也连同挂在你头顶之上,辐射到你的整个人生,放射的光芒避无可避啊。你把那个词摘录到本子上,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慧极必伤。你说那意思是人太聪明就会受伤。

    这个词当然与你毫无关系,你从小就愚笨非常。那时候你对于父母的称呼还是爸和妈,你呱呱坠地的时候赤裸的身体被爱情的黏液包裹住,湿腻得不成样子,几乎以为自己真是爱情的结晶了。你和妈生活在边郊的一栋小别墅里,纵横交错的路把你们与周围的房子划分成食盘里的一小格。妈把你放在浴盆里,把温热的水拢在手掌心里泼在你身上。水渍七零八落地滑落下来,像你的生命被你妈点燃成堆叠的蜡油以此来换取她的熠熠燃烧。浴盆很矮,坐起身眼睛就能平铺过去,越过低矮的边缘你看见她身后的阳光投进绕在你身体边的水里,粼粼的跃动的波光,把你的人融化掉淹进水里一样,找也找不出来。

    你妈妈是一个过分漂亮的女人,并且这种漂亮恩重地延续到你身上,成为你和她唯一共通的母子特质。房间里堆了一摩天的书,她爱它们比你更重,因为那叠白纸不像你一样会整日哭嚎,它们可以完整地接收住她的爱与恨。只有在周三这天她对你的爱才会新鲜出炉,看你的眼神让你终于能够和她精装封皮的书比肩。因为你爸不经常回家,他把所有的时间转成灿灿的金钱以此能让你们的小别墅更隐蔽,最好是披上童话的隐身外衣谁也看不见才好。爸只在周三的晚上才会来,精准得如同衣摆下装了发条,你拧不动。每个周三的下午你妈妈都会把你放进木质的浴盆里从头到尾地與洗过再打捞出来,一个崭新的乖巧小孩就此从她手下诞生。你被簇拥进柔软的蕾丝面料里,白边的波浪在你颌下起伏,痒痒地扎进你的肌肤。她在你垂下的发丝上扎起蝴蝶结,毫不顾忌你龇牙咧嘴地叫痛,只要你看起来像个洋娃娃的小女孩就好。你知道你只有在这天是被她的爱柔软地整个包裹,在其余的几天都腐朽地过期掉被她熟视无睹,所以你在这天通常很卖力地表演一个乖巧地但同时有几分愚笨的孩子。

    所谓愚笨其实指的是你要在爸面前扮演一个按部就班的弱智儿,会磕磕绊绊地背白日依山尽但不可以顺畅地解出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你可以伏在你爸的膝盖上赖着身子撒娇但不可以在他第二天和你道别的时候哭喊着让他多陪你一会儿;你可以,龙馥,你可以享尽世界上所有的荣华富贵,把金钱当游戏币投进黑洞洞的入口但你的腹中空空如也,你吸纳不进一点有实质的爱。你知道这么说是在把无痛呻吟咀嚼下去,但是你从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只高昂价格的机器人,插上电就会把眼泪吞进去。

    那过后你妈会把你抱在怀里,拿母爱强硬地吻上你的额头,而后从你通红的头顶上取下一个又一个粉嫩的蝴蝶结夹子,她把那夹子在你手边排得鳞次栉比,一眼看过去竟然像一片整齐的夹手指刑具,以至于后来有女孩红着脸往你手里塞了一个漂亮的发夹时你大汗淋漓地跌倒了。那伤痛是你如何填补也覆盖不上的,终其一生都在你头顶上下着倾盆的暴雨。

    那一天也是周三。一周里有那么多天你只对周三记得清楚,那是你痛和快乐交加的上刑日。你照常被妈掐住腋窝放进水里,她总是会在这一天让你的脚底在水面上稍作停留,看一个小小的人类被她的举动像被吊在悬崖之上惊恐地扑腾着挣扎,一条可怜的濒死的鱼。你听见什么声音乱糟糟,但妈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你的脚丫被打湿,水慢慢地没过你的脚踝你的大腿你的胸口你的发顶,你在水里呼出微小的气泡,大叫声也被水淹没。你透过扭曲的水面看见妈的脸也被水的波纹扭曲成波澜的弧度,她静心勾画了十分钟的红唇像熊熊跃起的烈火把她连同你加起来的二十六年一起焚烧成灰。你的气泡愈聚愈多,密密麻麻地砸到水面上再愈减愈少,就在那时候,门砰地被打开。

    你的眼神终于被拎出水面,直直地投射到门后的两个身影。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除了爸妈和秘书保姆之外的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天呢你还以为人只要一出生就会迅速地长成大人而你是其中一个异类。

    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漂亮的男孩站在门口,浴室门像扇浓墨的分界线把你们单独隔离成一个漂亮但癫狂的女人和一个落汤鸡一样的小孩。如此如此地不堪,让你瞬间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恨不得让妈把你的头顶在按入水里。那个漂亮的女人无视掉满地羊水一样凌乱的水渍,无视掉在水里起起伏伏露出个被羊舔过的脑袋,对着她身边背挺得笔直连发丝都精致的男孩每个音节都喷吐得缓慢,好让在场的四个人都能听清。她说:旻浩,看清了吗,这是你爸的情人和他们的孩子。你要记住,你要记住听清楚了没有?

    那个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眸直视着他,把你刻进眼球上睁眼闭眼都能想起一样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你。你这时候人生头一次在他铺天盖地的目光下想要死掉。你四岁,但你已经知道一个家里是不可能有两个妻子两个孩子的,你和你妈是硬生生在全家福上劈开裂缝挤进去的人,你们天理难容。你把头埋进水里,密集的水珠争先恐后地往你的鼻腔里涌让你咳不欲咳。隔着厚厚的一层水你也能把声音听得清晰,像寺庙里的钟成日成夜地在你耳边咚咚敲响,那个叫旻浩的男孩,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说:听见了。

    

    你不再有周三。你们的周三,小家里的秘密都在那一天支离破碎露出内里血红淋漓的棉絮。你被爸牵着手带走的那天迈出大门时在门槛上摔了一跤,沁出几颗微不足道的血,红色的圆珠敷在你的伤口上像掉了一串碎宝石。你竟然回头看向妈,你也不知道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妈竟然也在看你,她那张和你同样美丽的脸被漆过一片苍白,眼眶里跳出几颗微小的泪珠。你低头看膝盖,感觉那泪珠跳到那上面让你痛痛地痒。你妈那样漂亮且文雅的女人天生应该吟诵诗歌,捧着她书房里的每本书做她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她看着你你看着她,她的脸被抽去勃勃生机灰白地朝你展开了,皴裂的唇一瓣一瓣,和你说:龙馥,你愚痴一些,蠢笨一些,无病无灾地长大,好吗?那是你除了从她子宫里爬出来之外最能感受到母亲汹汹之爱的时刻,你感动得眼泪泗流鼻涕糊了一脸。你朝她不住点头用力得头颅不用侩子手就能滚落下来,你不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只知道那天往后你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你从一个家转到了另一个家,从一个女人的胯下转到另一个女人的胯下,好像你还是个没有成型可以随意流放的胎儿,没有人问过你愿不愿意。阿姨坐在沙发上眼圈红红地掉眼泪,一滴一滴砸到沙发上一个小小的眼泪坑。你爸爸把她揽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不停说我真的只爱你。但再往前你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这样对妈含情脉脉地说他其他人谁都不爱只爱你。爱是这样可以像他一样转来转去,像球一样随便跃过网子计算得分的东西吗?那个漂亮的男孩站在他们背后的夹缝,低垂着眼一言不发。你的眼眶是取景器,框出了一个表面上恩爱非常的一家三口,而你独独地站在他们之外,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阿姨的目光突然投向你,恨从她眼里汩汩地淌出来在岩浆里沸腾,就要把你吞没了。阿姨问,那他呢?他就这么留下来?阿姨呜呜地哭,声音像一辆列车轰隆开过震耳欲聋。旻浩从他们身后走过来,皮鞋在地板上敲出一串齿寒的啪嗒声,把你的身体也从中间斩断一样,握住你的手。他的手很热很热,掌心烫得你一个瑟缩快要折戟在他手里。他在爸和阿姨的目光下又攥着你的手带你转身上楼了。那楼盘旋着入天,仰头仰得脖子都要断了也看不见尽头在哪儿。你被他牵着手,脉搏挨着他的脉搏鼓鼓地跳动。你们都不说话,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得很吃力,你感觉到你的心砰砰地跳,生怕他在哪个台阶就把你从那里丢下去。但他只是握着你的手,任你伸着脖子往上看,如何也爬不到头啊!

    阿姨只允许你在外叫她妈妈,做她第二个儿子好不至于让她在别人眼里是个丈夫出轨有私生子的可怜女人。但旻浩准许你叫他哥哥,他奇怪地不排斥你这个像疤痕的增生一样横生在他们这个家庭之上,时刻提醒着他们几个人都是强颜欢笑的小孩,他拿他的手掌包裹住你的手,拿一个小孩对另一个小孩的同病相怜、拿他踏上的那条分叉路能够后继无人来包住你。他那样聪明,清楚地知道你们家走到这一步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从很久很久以前爸和阿姨和他就已经像松动的齿轮那样剥离开了。所以他的恨向来只对准爸,从来不曾辐射到你。

    

    2.

    你们像被投入鱼缸里共同生活的两尾鱼,不得不开始亲近,或者说这亲近的前提是不得不开始相处。旻浩自然得好像你们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两个小孩,他可以把他的东西分给你而不必感到恐慌,你知道因为那是他的家,他不会像你一样整宿整宿地害怕自己在不听话不乖巧的时候被丢到外面自生自灭,他不用为此患得患失。

    这方式是他真的把你当做他的弟弟和你一起成双成对地出入。你长到六岁,第一次进学校念书,读小学一年级。你被投入到陌生的人群里就像一滴油溅到了水平面上热火烹油地尖叫起来,你不懂要如何与人相处又如何学abcde你只能等着李旻浩放学的时候过来牵着你的手一起走出校门找到你们家的车。李旻浩那时候长你两岁读三年级。你觉得旻浩太聪明了,旻浩的名字常年在排名表第一排飘红,从幼儿园一路飘红到中学,阻挡在你前方的大道上,你甫一追近他就轻飘飘地飞远了,你都来不及摸到他鸟羽的尾巴。他学习好性格好长相好其它也样样精通,在你们附近的小孩子里简直是一路同行的噩梦。但只有你记得他第一次跌下第一的宝座时阿姨把他叫过去坐在身边恨恨地盯着他,那种欲要他死的恨意如同那个黑色星期三的时候她死死地盯住妈。阿姨的眼珠混沌,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眼泪从她手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跳到他们并排的膝盖上滚烫滚烫。旻浩低垂着头,像只引颈受戮的鹅一样等着阿姨渐低的哭声又渐高,到顶峰处高亢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只能粗重地喘息。阿姨的拳头噼里啪啦地砸到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哭喊:你考个第一啊!为什么不是第一啊!你不考第一你爸怎么回来!

    她固执地把你爸不回家的缘由都堆叠到你哥哥身上,就像她留下你也只是觉得有了你你爸会把那个外出的周三收回来,但完全忘了有了周三就有周四周五,到后来她才是那个固定来访的周三。你那时候就站在楼梯转折处的平台,那一截楼梯又将他们和你划分开了,你参与不进他们浓烈的情绪里。你沉默地看着楼下相拥而泣的母子,好像他们真是天底下源源不断生产母爱的机器。阿姨哭累了,抓着你哥哥的袖口抓得青筋都爆起来,凸凸地裸露在外面像狰狞的干旱土地,她抓救命稻草那样问:你下次会考第一对吧?你不会让妈妈伤心的对吗?

    旻浩没说话,那截脖颈不够支撑住他的头一样猛地往下栽了栽。他点完头目光和远处的你目光对上了,你撞破这场尴尬的场面心虚得想要落荒而逃,但他只是轻轻地朝你弯了弯眼角。那场面在往后的很多年里发生了无数次,你都数不清了。

    

    你同时也觉得旻浩太漂亮了,从你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这样想。你们从爸的脸上延续了如出一致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双眼皮的褶皱都像河的两岸而眼泪在其中奔腾。有许多男孩女孩的真心写在漂亮的信纸上投递到旻浩的课桌抽屉里无人问津,那种信纸你买都不晓得去哪里买,尽是浅浅的粉色蓝色。阿姨说男孩子不要喜欢这种颜色,太女孩子了,你点点头。你好喜欢点头,一颗青春的头颅寸寸下落再冉冉升起,好像你真的懂了真的同意了,你太乖,你知道只有这样才最好。妈给你带来的除了那一张脸就是顺从与乖巧,安静地缩在角落里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生长,像角落里慢慢攀爬的霉菌。妈从小就告诉你要笨一点要再蠢一点,不要在其他小孩尚在爬行的时候拿两条双腿走到其他人面前,你明白那意思其实是也不要和旻浩并行在一条道路上。你要远远地坠在旻浩身后,隔开的距离你追也追不上,阿姨才能容忍你生活在这个家里。

    

    阿姨带你去接旻浩下舞蹈班,同行的家长都羡慕她有你哥哥这样聪明优秀和你这样乖巧听话的小孩子。阿姨最爱在外面被众人簇拥着光鲜亮丽,她一面弯着眼睛应下,一面同你说旻浩一定不能再学这种没用的东西。在她眼里她的儿子天生就是应该去学那些枯燥的数学符号把它们在试卷上排列得准确但整齐。

    舞蹈室嵌了层厚重的木门,你听不见屋里的声音只能拿眼睛去看。小玻璃四方一片像禁闭室的窗户,恰能停泊你偷窥的一双眼睛。你把眼睛望进去,像一束镁光灯,有目的地略过教室里其他那么多群众演员。教室里那么多伸长颈子的人你却只能看见最中央的旻浩颈子折成纤细的弧度,从此知道曲线是最优美的线条,而他弯折出的曲线不知道要哪个函数才能画出来。你的头轻轻点在玻璃上一栽一栽,眼睛睁得很大,把旻浩的身影一整个框在里面来回酝吐。所有小孩都以为自己长大之后能成为一个李旻浩这样惊才绝艳灵气四溢的,做什么事都做得出色且优秀的人,但这种实现愿望的人少之又少,只有旻浩实现了。李旻浩这个名字是荣誉墙上高居第一名的照片,高悬在你们周边所有人的青少年时代,是时刻并行、永远摆脱不掉的噩梦。但只有你看见他跳舞的时候伏下的脸上那种笑真心实意,他在这个时候才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鲜明的人,你贪心地想看到更多更多,所以你头一回和阿姨提了请求,你说,可不可以让哥哥继续跳舞?

    

    3.

    阿姨张大嘴巴看着你,眼睛瞪得欲要脱眶而出。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整日里闷不做声的几乎透明的人会突然发出如此惊天响地的请求,用着低弱的疑问句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反抗。但也只是那诧异的一眼。阿姨转过头没再理你,但第二天还是找老师续了费,你不知道有没有一分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旻浩维稳住他的年级第一并且跳舞也要过关斩将地拿无数个第一,他要刻苦要聪明而你要愚笨痴傻,这是你们的护身符。

    你跟着李旻浩上学下学,你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因为他抽不出什么空隙能够把头从书本里拔出来和你说上一句。他的生活通常被作业占据,书包里一摩天的书把他的脊背压得很弯,如何也喘不过气来。他不是天才所以只能来回把勤能补拙刻进血液里,而你空有小聪明却只能悬空地浮着落不到实地,这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不幸。大多数在去舞蹈班的路上他也还是戴着播放英语听力的耳机坐在你旁边,脑袋抵在窗户上闭着眼睛,这时候你能够光明正大地看他的睫毛跟着车子颠簸的幅度颤动,总让你在数到第八根的时候就不得不重新再数。阳光从车窗晒进来,斑斑的一条印在你们交叠的手上。他的手紧紧地把你的手掌包裹在里面,好像你是他抛在水底的一颗锚。掌心的温度穿透你的皮肤,电影视角凝聚在这里就能看到血液相通的两个小孩,天差地别的人生,你们是彼此不用平行时空就能看得到的另一种人生。你数了好几次都没数明白干脆放弃了这项任务,靠着李旻浩的肩睡得天昏地暗,所以你理所当然地不知道他耳机里的英语听力早就暂停,留下一段空白余长的噪音。那段色彩斑斓马赛克一样的噪音里,李旻浩睁开眼睛的动作像蝶翼颤动,他拿眼角的余光掠过你,握住你手的力气紧了紧,而后又小心翼翼地靠上你的头,和你一同闭上了双眼。那是他每天仅有的午睡。

    你起先只是跟着李旻浩来舞蹈班然后在李旻浩上课的时间团坐在教室外面家长等待的椅子上,这赋予了普通椅子其它的意味,让它荣升至有指代的意思。你窝在椅子上吃饼干,咔擦咔擦咬得椅子上到处都是饼干渣,又慌忙把碎屑拿袖子扫下去。后来你转移到教室边上,那个木门上小小的窗户像一个鲜妍的万花筒折射到你眼球上六个李旻浩,他抬腿的姿势跨步的姿势弯腰的姿势,都像相机底片上的一格格画像从你眼睛的镜头里依次滑过。你感觉到你咽下去的那些饼干碎屑在肚子里生根发芽,长成顶到喉咙的参天大树。

    

    4.

    阿姨的眼泪愈来愈多,泪珠从她眼里一趵一趵地往外涌,无穷无休地没有源头,只泪哗哗地往外泼洒。爸越来越难回家,所以阿姨那些沉甸甸地散落到地上无人接住的爱就只能转化成铺天盖地汹涌蓬勃的期盼。她要你哥哥每次都拿到满级分,要你哥哥一直占据着年级第一的宝座不放手。她每天都把你哥哥叫到面前,环抱着他的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砸碎了融进来,回到最初她怀着你哥哥被千娇万宠的时候。她的眼泪层层叠叠地在旻浩胸膛前,晕出一个个漂亮的螺纹。她几乎是乞求地,挣扎着跪到地板上,狂扇自己的脸颊,顶着血肉模糊的脸问他:旻浩,你再优秀一点,你让爸爸回来看看你好不好啊?你不要再去跳舞了你去学金融学高尔夫,你去让你爸爸回来啊!

    你看见你哥哥的眼眶像被红色的蜡笔涂就,眼泪从里面噗噜噜地往外冒,冲刷掉他眼角软烂的肉让他痛不欲生。他刚张口发出了一个音节就有更多滚烫的音节从阿姨口中冒出来:我求求你,求求你啊!他那张脸侧过去,就像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透过扭曲波澜的水面听到的不真切声音,一个人又为另一个人牺牲掉,在水平面上化成小美人鱼的泡沫。你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瞬间轻轻地被杀死了,你听见你哥哥说:知道了。那一刻你真的想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把自己的头按到水底下再也不浮出来。

    晚上你躺在床上,月光越过窗户不受阻拦地穿进来铺到你白色的床单上融为一处。你背对着卧室门所以只听见那扇门咔哒地轻响了一下而后鞋子的嘴巴在地上痛苦地啪嗒啪嗒。有谁从身后把你抱在怀里而后小小地哭了。他的手臂虚虚地盖在你的胸膛上,眼泪的温度烫伤你的后背。你看着月影偏移的角度觉得这一天晚上从来没有这样长过。

    一切事情总都有个开头,你在学校学如何写作文的开头时用到数种修辞手法夹杂着数句名人名言,你向来用得晕头转向,教语文的陈老师只好在你的试卷上画上一个大大红红的零,像人的眼睛。你在这里没传承到你妈妈的文学素养反而跑偏得一去不复返,所以让你想一想那件事的开头在哪儿你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们最开始的时候明明只是把手交叠在一起,在你们的上学路上、在你们下舞蹈课之后。你们像雨天里两只淋透了冷得呜呜叫的小猫,依偎在一起互相哀嚎着取暖。所以又是什么时候你们叠在一起的手融化成层堆的烛油在空气里变了质?其实你是聪明的,你能够清楚地明晰你如此不幸的开头是在你扎根在你妈肚子里的那一刻,你在那里生根发芽就已十分不该。那你们呢?你们的开头在哪儿?你知道吗?是你翻过身来同他相拥在一起,是他把手搭在你的小腹上而你没回避,只懵懂地睁着一双天真的孩子般的眼?是他看了那样的你片刻突然又硬生生掉下眼泪来,砸得你从身体到心口都生痛生痛,你太不落忍他太可怜所以只好转过身吻上了他的唇?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太过惺惺相惜,看对方的样子都好像一只可怜的落水小狗,你们都觉得对方和自己同病相怜?龙馥,可值得深究的角落太多了。

    从那天开始你们厮混到一处,我说厮混是因为你们这之间实在不该。你知道阿姨容许你在这里生活是她最大的恩赐而你还把唇烙到她最为引以为傲的儿子身上,你明知道这样的后果。你们像两只呜呜鸣泣的小猫,哭泣都有共振的频率,眼泪落下去溶到一起就像你们共通的血脉淌到一起却并不排斥。但大多时候你们只是浅尝辄止,只是轻轻轻轻地把唇落到一起,而后你去追寻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疤。他从来不避讳你,因为他第一次摩挲到你的大腿时摸到了层层叠叠的相同的疤,那瞬间他真的爱你爱到死了,他恨不得和你一起死。他拿了把消毒过的小刀印在你的大腿根上,而你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像他打开的皮肉不是你的一样。他抬起你的腿把眼泪和流出来的细细血线一起吞入肚,而后挺起下腹恶狠狠地刺穿你,连同你们交叠的不幸你们孕生出的同情你们不灭的爱恨都像人类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牙牙学语出音节、你咬下一口棉花糖在跳楼机上系紧安全带一样用力。那一瞬间你爸披在你身上的童话隐身衣被他鲜血淋漓地扯下来露出底下你的身影,你被看到被正视,被他牵着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你在那一刻才再次地从他胯下呱呱坠地。你们相撞的时候鲜血从你腿上不断挤压出来隐隐作痛,你满头大汗地把刀抢过来在他小腹上划了浅浅的一刀而后把脑袋搁在那里两个人七零八落地睡了,你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就像,就像你是从那里生产出来的一样。

    你们结束后并排躺在床上,好像月的波澜里小舟上两具百无聊赖的尸体。你翻过身轻轻地环抱住你哥哥,你说,你还要去跳舞好不好。你喜欢看他跳舞的时候汗从额头上泌出来的样子,那一刻他闪闪发光就像他的光芒也眷顾过门外的你让你不必在躲在角落当霉菌。他亲了亲你说好,其实你们都不知道好不好,说这句话也只像是明天吃什么的照常问询,但你们都隐隐期盼着真的有落实的那一天,李旻浩真的会从这个家里飞出去,他翅膀扇动的飓风会带着你扶摇直上,你们一直飞一直飞,飞到很远很远。即使你们最后挣不到钱和黢黑的流浪汉住在一起饿死掉,也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哪怕一刻。

    

    5.

    龙馥,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如何也不能忘记了。你们的血撞在一起晕到床单上几个硬币的痕迹,他高抬起你的胯骨让你整个人都被盛在他手上,像空白瓷盘里出现的一块牛乳糕。而后把下体捅进你软烂的肉里,像煮沸一锅浓汤那样情深意重,袅袅地往上飘着烟。他把你翻身过来,你好像是一把被他开合的雨伞一个待使用的空白草稿本那样情真意切地任他涂抹。你被顶撞出声,小小地趴在他耳边吟叫,你说旻浩,哥哥。你含着眼泪吞吃他的鸡巴,顶到最后面喉痛欲呕但还是没停下。你射出来的瞬间尖叫着趴在床单上血混着精液一起零零落落,你喊了一声李旻浩。

    你声音那么小,瞬间被阿姨在门外高亢的尖叫声淹没了。你听见她也同样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声而后咚咚咚地跑下楼又咚咚咚地跑上来,你们都听见了她的一系列动作明白这时候还有挽救的机会但李旻浩还是把阴茎插在你后穴里一动不动。你把他咬得死紧想要把他拆吃入腹你们再也不分开。于是阿姨拿到钥匙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两条狗叠在一起,通红的阴茎还挺立在外面一颤一颤地喷吐精液。你们都没有动作,刽子手之巨刀终于落在了你们脖子上让你们神清气爽,几乎想要对着阿姨嚎叫一声。只要想到下一秒你们会被一起踹出家门一起流浪到死你们就快要再一次勃起,但显然你们判断失误。你等了阿姨好久也没听到她再次尖叫,她只是深深地望着你们,那眼神和她第一次见到你和妈的时候如出一辙。她在喉咙里挤压了半天才挤出一声痰咳的嗬声。她说:李龙馥,你为什么和你那个妈一样,都不放过我们呢?你为什么把我的老公把我儿子都抢走,我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她看了你们最后一眼,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去只剩下皮肉一摊,她很累很累似地走下楼梯。你们都没有被当头一棒而是被这样放任着,你身后旻浩解脱的笑容渐渐收起,你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你们的预期,阿姨回望的那一眼让你们无限无限地恐慌。你哥哥匆忙套了件短裤追出去,徒留你浑身赤裸地跪坐在床上,觉得自己像那天被妈丢下一样再次被丢下了。阿姨的声音又无限地穿透墙壁让你听到:我会送他出国回他妈那里,李旻浩,你也放过我好吗?

    你听见一声略带乞求的不,阿姨的声音终于照常响起,像审判的乐曲。她平生最爱花团锦簇的面子而你、你们两个让她像摔碎的俄罗斯套娃一样从外面慢慢碎裂了。她尖叫,那个美丽的女人就此失态: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就是你们两个才让他不回来!他不想回这个家你们知不知道!他不爱我了你知道吗?!她甩了旻浩清脆的一巴掌,打得门内外的三个人一起肿胀,只有这个时候你们的故事里才会加进你们那个隐身的爸,好像这自始至终不是两个女人和两个男孩的故事一样。咚咚的声音紧咬着她的尾音,她又咬上咚咚的尾音,这一串连锁的声音多滑稽,像电影里漫长的长镜头一镜到底。你阿姨的声音向来尖锐,她喊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旻浩,几乎要震破你的耳膜。

    你张着无知的嘴巴追出去,那是你后来午夜梦回都会梦到的场景。小时候偷偷翻看妈的那些书,由此萌生出了一点点审美。多漂亮啊,多漂亮的一张脸躺在楼梯底下,血从他割开的伤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铺到地板上一片赤目的红,朝天刺着你的眼睛。你才知道你画画的时候用上的任何红颜色都不如这种红色漂亮。他那张脸被鲜血花团锦簇地拥着,显得愈白,愈归黄泉的白。你的目光顺着滑下去,看见他那条在舞蹈教室里高抬起来的笔直的腿诡异地曲折着,像提线木偶上牵连的丝线吊着他的四肢就这么退场了。他那双细长的眉毛皱成一团,抬脸的时候目光放空,艰难地左右转了半晌才拿那副温水的眼神含住你。你的嘴巴自始至终地没有合上过,你站在楼上,口腔像黑洞,呆呆地木立着,你恨不得在楼下这样漂亮地折叠着身体的那个人是你。

    你哥哥再不能跳舞了呀。

    

    6.

    你十岁的时候吹灭蜡烛,阿姨问你许了什么愿望你只是笑了笑没说话,你知道什么愿望都不被容许,什么话放在阿姨眼前都太过贪心。你和你哥哥一起吃了蛋糕,晚上你一笔一画地在日记本上写我希望我死掉。你静静地对着那几个墨字枯坐了一夜,眼睛眨得像有鸟钻进去翅膀扎得你生痛。天快要亮的时候你才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脸,不知道是潜意识对阿姨的讨好还是怎样在后面加了另外几个字:我希望哥哥长命百岁。

    龙馥,太聪明不好。你哥哥太聪明,所以有这种下场。他知道你们不会有什么正常的结局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就在此刻收束掉,任何安慰的语言都那么匮乏。他只有让你爸剩下仅有的一个儿子你的五官才会从脸上浮现出来,你才会从隐身衣下披露出来被看到,你才能不再是霉菌,你才能让那些疤痕彻底消失。他把你们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把你们的生涯规划出最好的起点,只不过他给自己安排好的是终点而你是起点。他像投胎转世成你的新生一样用这种方式倒逼你同意他的决定,在每个后来你想要死掉的瞬间都为了他的割肉还母而苟活下去。

    龙馥,你哥哥跳楼那一天你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毕竟他从腿摔断之后就一直躺在病床上沉默不语,你们语言的机制支离破碎不成样子,吞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每天下午四点是你支着健全的双腿去探望他的点,他多聪明,他知道你三点钟就会到楼下对着三楼的位置掉眼泪,所以他特意选了一个你看得见他的点。但你离他太远,还隔着一条马路,红灯面目可憎地在头顶张牙舞爪,车流如河一伸脚就沾湿鞋。离这么远却已经能看到他了,你如此感谢你来的时候戴上了你哥哥的那副眼镜。透过眼镜这层砖厚的玻璃墙你看见他站在楼顶,第一回觉得六层楼也这么高,高耸入云,直运着人顺着天梯到云端了。你在车辆不耐烦的鸣笛里上蹿下跳得像滑稽的猴,你的心拿鱼线钓在胸膛里久久不肯坠下去。你哥哥遥遥地左右看了好些眼,目光居高临下地掠过下面蝼蚁般的人,好像在找什么人,他要和那个人最后告一次别。你看见了,你大声喊,你把脚下的血液都调转到喉咙用尽全力,你喊:哥哥!我在这里!哥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街道太远,红灯太长,喇叭太响,你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来洗刷冤屈,但你哥哥已经把底下的人都扫了一遍,他的目光像实验室的试管刷,连这时候都是干净的。他或许没看见你,或许看见了,你戴的眼镜没清楚到可以看见他的微表情。他撑着膝盖微微下蹲,不知道在给谁卑躬屈膝地道歉,想到他为了你向妈下跪的时候也是先这样屈下膝盖,单薄的背像一面清脆的玻璃。你喊哥哥,凄厉得像受尽折辱的渡鸦。你哥哥不知道找没找见人,但他也没再犹豫,干脆利落地迈出一条腿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你小时候和他去上舞蹈课,眼睛偷偷偏过去就能看见他的腿划破舞蹈室的浓郁空气。你喊不要,你的眼泪一齐跳出来,在他落地的时候与他的身体一齐高高飞起来。你们又再次错身而过。

    龙馥,你漂亮的长发像一团缠垃圾的海草。你哥哥曾经最爱拿手梳你头发,五指张成爪从头顶滑到发尾,像在游乐园滑滑梯。你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人拿手掌的温度顺过你的头发,也不会拿嘴唇偷偷碰碰你发顶,好像你是他千金不换的宝物。千金不换,多庸俗的词啊,你以前做网络测试题说给你五百万还是高考七百分,你说你只要十万就好。但现在你好想反悔,你不要五百万也不要七百分,你只要和你哥哥一同参加难捱的高考就好,你只要哥哥就好,你哥哥千金难换。

    你头顶温温的,几滴水零落下来降在你头顶上,阴天了你快乐地笑,能够把全世界都原谅。但屋里怎么会下雨,你抬起头才发现是阿姨哭了。她哭得好伤心,人类最擅长用眼泪求得原谅了,她们根本不懂得计较后果,以为单单拿眼泪出来就万事可过了。你小小地帮阿姨擦眼泪,觉得她的眼泪是从你血管里抽出来的,叫你手背闷闷地疼。体检最讨厌抽血这一项,但好在有人帮你一直捂着眼说看不到就不会疼。你阿姨打掉你的手,红着眼眶大声质问你怎么不哭?你好像才明白这时候该哭,但眼泪一点也涌不出来,你的泪腺是小小的黑洞,干涸的井,寸草不生。你问阿姨,我为什么要哭?

    你阿姨不回答你,只一直叫你哥哥的名字。她的儿子,你的哥哥,叫旻浩,漂亮又聪明。好像有人对你说太聪明了不好,你点点头深以为然。阿姨把眼泪都狠狠地擦在你身上,隔着层层布料也能熨上你的皮肤,到四肢百骸。阿姨哭到再发不出一点嘶哑的哀嚎,她那时候突然抬起头,带着满脸肿胀的眼泪问你,说下辈子,我把他生成女孩好不好?我把你们两个一起生出来,就不会是这样了对不对?

    你这时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音震天动地,好像你刚从妈温暖的子宫里爬出来的那一刻。你的眼泪海水倒退回河流,从眼眶里脱落地掉,扎到地上滚烫滚烫。你哭嚎着说不好,不好。

    下辈子你还要他是男孩,他还要聪明又漂亮,他还要做你的哥哥,与你印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你还要爱他。只不过下一次你真的要再聪明一点或者再勇敢一点。

    

    你爬上最高的楼顶,只是想看太阳会不会从西方升起,那时候有没有风猎猎地哭过他耳边。

    你知道这不是谁的错。

    你和旻浩,你们两个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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